透过安倍遇刺,看到水面下真实的日本
2022-12-15孙歌
《文化纵横》:2022年7月8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奈良市为自民党参议员助选的活动中遇刺身亡,震惊世界。自上世纪90年代经济泡沫破裂以来,日本经历了长期的经济增长停滞。此次刺杀事件的凶手山上徹也曾在日本海上自卫队服役,刺杀时处于无业状态,可说是社会边缘人。这一事件跟这些年来日本经济社会的演变有何关联?为何社会治安相对较好、在外人印象中秩序井然的日本,会出现这样的政治暴力事件?
孙歌:这件事要先从山上说起。山上父亲去世早,母亲信奉某个宗教,为此捐出家里的一切,山上也在高中毕业之后无法进入大学。山上个人非常努力。他在2005年从日本海上自卫队退役后一边在土地测量公司打工一边进修,取得了住宅用地交易协调员、二级个人金融财产管理顾问的资格证书,但是一直没有在相应公司找到固定职位,只能四处打工。
直到案发为止,山上都没有条件成家,一直单独居住在很小的单间公寓,收入不稳定,生活贫困。他的年龄和经历,比较典型地代表了日本“就业冰河期”世代的现状。“就业冰河期”是指1993~2005年期间大学毕业求职的人,也就是1970~1982年前后出生的这一代人。他们正好赶上了日本经济衰退期,大小企业因为泡沫经济崩溃而不断裁人,临时工所占比例越来越大。
山上其实一直认同日本社会的主流逻辑,而且希望通过自身的努力在社会上“正常”立足。他的高中同学回忆说,在校时他是一个寡言的优等生,从不招惹是非。山上在2002~2005年为了生计参加海军自卫队,据说这种底层士兵的训练很艰苦,不少人中途退役,山上却一直坚持到服役期满。退役后他勤奋学习,力争取得就职的资格。有些网友感叹说,自己绝对做不到这种程度。但年过四十之后,他的境遇仍然没有改善。在日本,这个年纪不能获得稳定工作,就基本上没有多少发展空间了。正因为认同日本社会的主流逻辑,山上对自己的挫折格外敏感,他走向极端,具有一定的必然性。
日本社会确实有很强的秩序感,尤其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这种秩序感造就了良好的治安状态。但是随着日本经济衰退,各种社会问题变得尖锐,表面上平静的日本社会涌动的暗流越来越激烈,开始喷出水面。90年代奥姆真理教制造的地铁沙林事件不加选择地伤害无辜,一时间社会上人人自危。其后,这类针对不特定人群的暴力事件也时有发生,但是频率一直并不太高。近两三年,日本的恶性暴力事件发生率上升非常明显,可能与疫情流行导致的失业率有一定关系。但跟当年奥姆真理教不同的是,如今的恶性事件都是个人所为,没有特定的组织背景。根据媒体报道,作案人大多是因为个人奋斗失败,在社会上受到歧视,走投无路之后选择了这种极端的手段。日本人把这样的人称为“无敌之人”,意思是他们没有财产,没有亲人,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东西,所以也就不害怕失去什么,甚至希望在激烈行动之后求死。
山上比较接近这种“无敌之人”。但他没有实行无差别杀人,他有具体的目标。而且仔细分析他的逻辑,还有一个非常独特的性质:他希望刺杀的是那个宗教团体的头目,但是因为宗教团体壁垒森严,很难展开行动;所以,他把刺杀对象转移到了安倍身上。因此,山上才在被捕的时候说他对安倍的政治不感兴趣。一些评论者把山上的刺杀和昭和时期的“二·二六事件”相提并论,其实是不妥的。“二·二六事件”是一次明确的政治行动,而山上的刺杀本身没有政治意图。至于这个事件后来被政治利用,那是另一回事。
从根本上说,日本的社会结构不断制造出“无敌之人”,这才是发生社会暴力的基础。
《文化纵横》:如您所说,刺杀事件本身可能不是政治问题,但日本政界可能会利用这一事件做政治化处理。日本的传媒是如何将社会事件政治化,这其中又呈现出什么样的考量?
孙歌:与网民们第一时间对山上个人命运做出评价这一反应方式相对,日本的传媒在第一时间试图把这个事件政治化。这当然与现任首相岸田文雄在听到消息后的表态有关。岸田说,这是对民主主义的挑衅。理由他没说,当然指的是安倍在助选演说中被刺,而选举是民主主义的核心程序,破坏选举就等于挑衅民主主义。还有人说这是以暴力对待言论,以暴力干涉言论自由,不过这个说法明显过于牵强。很快,一些大报就把这个关于暴力与言论自由的思路引向了以往政界和社会对安倍的批判。沿着这个思路,传媒进一步把舆论诱导到“由于舆论界不断发表对安倍政治的批判,所以山上这样的人被洗脑,最终发生了这一惨剧”的方向上去。于是,所有对政府的批评,包括议会内部日本共产党议员把岸田政府篡改统计数据的不正当行为归结为安倍政权时代形成的异常机制的批判,都被归结为对安倍的“中伤”。
在这场由山上个人行为引发的关于言论自由的争论中,有识者指出,原本属于个人行为的刺杀事件,被御用传媒和官方利用来转而封住批判政府的声音,这才是事实的真相。对政治家的批判,本来是民主政治的基本机制,却被扭曲为“中伤”,这种做法才是对言论自由的破坏。
这个信息对我有着极大的冲击,因为它照亮了我一直苦恼着的一个基本问题。近年来,世界范围内发生的冷战阵营重组的过程,对政治思想研究者构成了极其严峻的考验。我们不断观察到一个基本事实的反复出现:现实中露骨的利益冲突,被捉襟见肘地硬塞进“二战”之后形成的意识形态话语中。本该与具体的社会结构相呼应的意识形态话语,例如“民主”“专制”“言论自由”,在意识形态失灵的状态下天马行空,被随意植入各种不同的脉络,再作为打人的工具使用。与此相应,意识形态斗争也不可能依靠道理和逻辑推进,丛林法则前所未有地公然取代了政治思想的功能。在某种意义上,今日世界的政治已经失去了原理,变成了权力斗争的帮凶。
《文化纵横》:此次事件发生后,人们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是日本修宪的前景。安倍执政期间一直推动日本修宪,试图使日本恢复所谓的“正常国家”身份。7月11日,日本参议院选举结束,由自民党主导的执政联盟获得了足以推动修宪的席位。如果日本完成修宪,将对日本政治及东亚地区秩序与和平产生怎样的影响?
孙歌:我询问了几位日本的老朋友,他们表示了相近的态度:这次事件其实跟选举结果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这个结果早在安倍遇刺之前就在人们的预料之中。这种共同态度说明了一个问题:由于自民党长期执政,日本日益趋向于修宪,从而有可能使原来只有防卫权的自卫队逐渐成为拥有攻击力的合法军队,让这一事态最终定型的并不是现在,而是安倍执政的时期。
安倍在政治上非常善变,只有修宪和自卫队军队化这一条,他从来没有变过。安倍代表的自民党右翼激进势力,希望日本能成为与美国平起平坐的实力大国,军备升级是一个最重要的手段。不过,即使自卫队变成了军队,恐怕美国的军事基地也不会轻易撤出日本,日本也不具备摆脱美国控制的空间。现在美军在日本的基地主要在冲绳,冲绳民众为了赶走美军基地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和代价。但是在日本本土,与冲绳民众气息相通的人并不多。
日本自卫队其实一直在悄悄升级。安倍执政时期,借助福岛核事故之后的救灾需求,自卫队偷天换日地在冲绳与美国海军一起训练,后来又被允许共享美军基地。安倍的目标是先让自卫队跟美军对等接触,再通过修宪使这一切正当化。可以想见,即使不能顺利全部修宪,即便只是在第九条里加上一部分改动,现实中的日本军备升级都会加速。应该说,修宪只是一个契机,它能决定的改变在现实中早就发生了。真正的要害问题不是修宪还是不修宪,甚至也不是日本军备升级是否会通过修宪而正当化,而是我们目前还难以看到日本内部牵掣军备升级的社会能量。
日本拥有正规军队,对于东亚地区来说,当然首先会引起不愉快的历史回忆。日本与德国(特别是前西德)不同,它在战败之后没有完成真正的反省,尤其没有形成警惕法西斯战争再次发生的社会基础。日本拥有军队,并且与美国进一步加强伙伴关系,确实很难期待这个国家会对东亚和平做出贡献。从岸田政府尽量拉近与北约的关系这一姿态看,日本是死心塌地要把自己绑在美国的战车上。不过,这是否意味着它会成为东亚的乌克兰,还要看整个地区的国际制衡关系。日本和美国并不能一手遮天地主宰东亚的命运。
《文化纵横》:除了日本经济衰退的原因之外,日本政界总能推动、操纵这样的极端政治议题,其背后是思想根源是什么?为什么日本内部一直缺少能与右翼相抗衡的思想力量?
孙歌:日本的战后史是一部充满悖论的历史。中国人一直习惯于对由麦克阿瑟掌控的盟军占领这段历史,要么全面肯定,要么全面否定,但历史恰恰在这两极之外。美国对日本的占领和掌控,可以说从日本战败后一直持续到今天,不过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特点,功能也不一样。在40年代末到50年代,美国为了防止日本“赤化”而向日本移植了美式民主制度,制定了延续至今的《日本国宪法》。虽然连麦克阿瑟本人也没有真正尊重这部宪法,但是它在最初若干年里为包括日本共产党在内的日本进步人士提供了不少便利条件。与战争时期动辄被特高课逮捕相比,战后进步人士可以合法地批判政府了。这个短期内完成的转变确实借助了美国的外力。
竹内好曾在题为《我们的宪法感觉》的演讲中说,我们日本有一部完美的宪法,强调人类的普遍原理,完美到有些炫目的程度;我作为从旧时代过来的人,把这部宪法作为自己的东西有点不好意思,不免有些疏离感。这些话包含的微言大义是,《日本国宪法》并不是从日本人的血肉拼搏中自然生长出来的,所以它缺少真实的社会根基。竹内好是1960年6月12日发表这个演讲的,在这之前的5月19日,日本内阁在国会大厦被示威群众包围的情况下,在深夜强行通过了《日美安保条约》。这件事情的主导者,就是安倍的外祖父岸信介。竹内好把这一事件称为“五月十九日的政变”,即内阁违背民意做出的决定,等于民主政治的主体——日本国民受到了暴力的背叛,被剥夺了决定权。竹内好还说,以1960年5月19日为界,经过形式上的民主主义程序,独裁者诞生了。
竹内好那一代人经历过日本的对外侵略战争,他们了解,如同换了一件衣服一样地变成了民主国家的日本,并不足以依靠“和平宪法”真正实现民主,更不可能在短期内把天皇的“臣民”改造成自由人。他们给自己规定的课题,是在日本实现真正可以用这部宪法表述的“人的自由”,而他们深知这条路还很遥远。他们首先面对一个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理日本的民族主义问题。与亚洲其他战争受害国相比,在发动过侵略战争的日本,民族主义缺少正当性。特别是当它转变为排外情绪的时候,就更具有危险性。这次刺杀安倍事件发生之后,立刻就有人无端猜测凶手是韩国人,日本社会上曾经出现过瞬间的排外情绪。俄乌战争爆发之后,日本也出现了对在日俄国人的骚扰。当然现在的排外与大正时期的排外在范围和强度上不可同日而语,也不能说日本的民族主义情绪只有排外的面向。日本民族主义也在历史上产生过抵抗霸权、连带弱小的可能性,这就是早期的亚洲主义。但是它没有得到充分发展,最后甚至沦为军国主义的意识形态。
亚洲的大部分地区在近代以来都以学习西方为自救的途径,明治维新之后的日本更是如此。但与中国不同的是,日本并没有破坏历史形成的文化传统,它只不过是把西方的技术和文化覆盖在已有的“传统”之上。战后日本思想界的课题就在于掀开覆盖物,剖析这个传统,但是工具仍然是外来的。批判性的进步思想家,基本上援用和改造西方思想工具。活跃在20世纪50年代的那一代知识分子,创造了一个使西方话语落地并与本土话语对决的时代,而且获得了一定的成功。中国读者比较熟悉的日本政治思想史学者丸山真男,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丸山不是简单模仿和挪用西方理论的西化知识分子,但他的思想武器是在精读了西方政治社会理论经典之后转化而成的。丸山等人的努力使西方思想转化为批判日本前现代思想的工具,这一努力获得了成功。但是这种成功本身也有它脆弱的一面:进步知识分子大多放弃了进入日本思想遗产的努力,直接以批判的方式对以民族主义为表象的这些“带着腥味”的思想进行否定,而他们的武器基本上都是外来的。这种政治正确的社会潜意识产生了一个后果,它使批判知识分子的工作与现实中日本社会的保守化和右倾化并行不悖。这种情况的要害在于激进的知识分子拒绝内在于日本历史中的那些“政治不正确”的潮流和事件,仅仅满足于拉开距离从外部进行批判。于是,他们丧失了与保守派争夺思想阵地的机会。如同竹内好在分析亚洲主义为何堕落为侵略意识形态时指出的那样,当左派放弃了对亚洲主义的主导权时,就在事实上把主导权拱手让给了右派。竹内好、丸山真男那一代人对此是有警惕的。姑且不说竹内好一直以“火中取栗”的方式辨析日本的“前近代”思想,就连一直通过转化西方的现代性概念对日本的前现代性进行批判的丸山真男,从60年代以来也开始开掘日本思想史中不能简单地以“现代性”之类概念覆盖的思想水脉,并初步完成了他的“古层论”研究。
战后日本的进步思想界在批判以天皇制为核心的日本社会右翼思潮时,很少有人愿意像竹内好那样在不体面的历史事件中内在地理解它的复杂性,并从中找到开放性地建设本土思想的可能。而保守派和右翼知识分子,则一直从事肯定这个传统的意识形态建构。随着世代更迭、社会繁荣,成为社会主体的后来人没有传承过去的战争体验,战争的血腥对于他们来说更多只是动漫世界中的幻象。当日本社会遇到经济危机,日本政治在事实上又开始复苏战前的某些因素时,外在的批判已经没有多少遏制作用,保守派经营的意识形态建构却有真实的社会功能。
不过,毕竟今天的日本与历史上的日本不同了,大半个世纪以来,日本的和平力量也一直在成长。国际主义视野也在日本的年轻一代中以非常生活化的形态得到滋养。尽管日本政治正在右翼化,而且日本社会的保守势力也日益占据上风,尽管推动修宪的日本正在成为一个越来越危险的国家,但是今天的日本人毕竟不是20世纪前期的日本人,日本已经不具备“全民战争”的社会基础了。
对于我们中国人而言,只关注日本修宪是远远不够的。从山上刺杀安倍到参议院选举,这些浮在水面上的冰山一角暗示了水面之下的世界。关注水面之下的那个世界,我们才能慢慢地接近日本社会和日本人。而在理解了他们的苦恼和困惑之后,或许日本的问题就不再仅仅是他人之事,它们将以另外的形态成为我们的问题。(文/孙歌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