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传统文本的突破
2022-12-14刘子韵
刘子韵
在20世纪初期,于有创新意识的作家而言,“如何创作”比“写作内容”显得重要了。在这场写作意识的激烈碰撞中,以多变和新颖为显著特征的意大利自詡、自信、自傲的小说家伊塔洛·卡尔维洛最为明显,其写作更为标新立异。伊塔洛·卡尔维洛的经历颇为丰富,先后历经了20世纪40年代的现实主义、20世纪50年代的超现实主义以及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的新生风格,其创作了多个形式独特、内容新异、独具一格的小说文本,当然其中最为出色、最为重要,也最具代表性的长篇杰作是1970年的《寒冬夜行人》,这部作品不仅是卡尔维洛自认为的得意之作,还被认为是后现代小说创作中的一颗明亮之星。
一、独特而新颖的结构
以故事衔接故事的创作结构可以追溯到印度文学《五卷书》,该作品采用“楔子”衔接,连接组成了五卷的七十八个故事。8世纪阿拉伯世界的作家伊本·穆格法将印度文学《五卷书》用阿拉伯文字翻译,并改名为《卡里来与笛木乃》。由于《五卷书》原文本的缺失,导致作品《卡里来与笛木乃》倒向翻译的梵文本,进一步成为后期《五卷书》的母本。此外,著名的阿拉伯世界的民间故事汇编的《一千零一夜》是独特而新颖的故事衔接故事的创作结构。阿拉伯世界的哲学以亚里士多德哲学交流为引子,在12世纪左右进入欧洲,故事衔接故事的结构伴随而来。西方中世纪民间文学开始发生转变,整饬了欧洲文学创作的形式传统,带有了明显阿拉伯世界文化的特征形态。文艺复兴期间,英国著名作家乔叟的作品《坎特伯雷故事集》是故事衔接故事创作结构的代表,而伊塔洛·卡尔维洛的《寒冬夜行人》则立意在更高层次上,是运用故事衔接故事的典范。
第一,卡尔维洛不拘泥于传统。《一千零一夜》的a…ABC式篇首楔子加故事,《坎特伯雷故事集》aA-aB-aC式章节引子加故事,卡尔维洛将其改造成复调式故事衔接故事AB-AC-AD-A式。前段引子或楔子与其衔接的故事是不对等的,最能引起读者兴趣的往往是引子或楔子之后的一篇篇小故事,而后段故事和故事相互独立,读者可以直接精读到每一章的开头,能够不受影响地感受性别之间的爱情故事;读者还可以忽略每一章的开头即A,跳跃式地阅读前十章第二部分的十个故事,即B、C、D……读者可以惊奇地发现精彩绝伦的小说情景。第二,卡尔维洛并不满足于传统故事衔接之间的完整性,进一步改造独具悬念的碎片化故事,通过残缺性的故事片段消解故事间的封闭性。从读者阅读视角入手,时间静止和空间局限可以从故事封闭中体会出来,而残缺故事在某些意义上,预示着充满张力的空白,是任人驰骋的,自由的。最后,在内容的意义上,它容量极大、密度甚高。叙述层次的十个故事尽管只有开头,但其本身已属于精彩丰富的小说。它们不仅包罗了丰富的小说样式,还包括情节小说、魔幻小说、神秘小说、情景小说、革命小说、心理小说、凶杀小说、寓言小说等十种类型。同时,这些故事也大多是迷人的,彰显了作者魅力四射的想象,而且带有深层的意蕴。可以说,几乎篇篇都是非常精心地进行创作,其艺术效果十分强烈。作者在两个叙述层次中展开的十一个故事,在情节设计上用心良苦,尤其是关节处的掐断犹如省略号一般引发太多遐想。
二、多维叙事视角的元小说框架
《寒冬夜行人》可以认为是最为成功的元小说之一。在叙事上,小说的两层结构是通过两种视角进行阐述叙事的。开头部分是主干故事,其采用了“你”第二人称作为叙事者。该部分阐述了小说主人公即男读者在精读卡尔维洛的《寒冬夜行人》时,逐渐对其产生兴趣,却突然发现印刷出现了错误,即“你”看过的三十来页又重复读了一遍。于是,男读者立马到书店去还书,正好遇到了同时来还书的女读者。在搜寻小说下文过程中,男读者开始了对女读者的仰慕追求。基于对小说内容产生过于错乱的感觉,男读者进而扫视了只有开头部分的十部小说,不过意外的是,他与女读者柳德米拉却结出了爱情的硕果。小说结尾是男读者与女读者柳德米拉结为夫妻,最终结束了作品《寒冬夜行人》的借阅。可以说,本作品专注于精读本书的人,能够让其进入角色并与小说中的主人公串联起来,因此别出心裁地没有给主人公起名字!进而第二人称叙事能够引入读者与叙事接受者“你”无缝衔接,读者能够更好地陷入故事或介入情节中。更为不同的,有别于其他“你”第二人称为叙事者的作品,《寒冬夜行人》中的第二人称呈现出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其不确定性突出表现在“你”到底是文本叙事者还是真实存在的读者,不好明确划分,而且叙事有时为男读者,有时转变为女读者。
“你”第二人称使用不仅仅局限于单个人上。在文本第七章中,作者阐述:“女读者,你究竟是什么模样?这个以第二人称叙事的小说不仅指你男读者(你也许是虚伪的‘我的兄弟或替身),而且也指你女读者。你从第二章起就以第三人称出现了,这是因为一本小说要成其为小说,必须有个第三人称,必须是第二人称男性与第三人称女性之间发生某种事情,再进一步发展,或以喜剧的方式结束,或以悲剧的方式结束,即人生的各个阶段。”女读者柳德米拉开始作为叙述者出场,而虚构的叙述者仍以“你”第二人称代词的形式进行叙述,男读者在此时变成“他”第三人称。作者卡尔维洛巧妙的安排体现了后现代的叙事特征,即叙事与阅读具有互相映射的关系,它们紧密联系并相互依存。
在《寒冬夜行人》第二部分上,其采用的是“我”第一人称,让“你”和“我”交错,形成了具有多重指称的叙述者叙事,构成了叙事框架的文本多维视角。小说第二部分是由男读者所阅读的十个没有完成的小说碎片构成的,小说碎片之间在内容上可以说是彼此没有任何联系的,卡尔维洛通过采用嵌入、拼接的手法使其附着于用作品框架的主人公男读者和女读者柳德米拉的爱情故事之中,形成互为交叉的框架。十个小说片段全部使用“我”第一人称叙事,却呈现了指代不对等的效果,即随着小说情节不断延伸,被打断、构筑、重新开始,“我”第一人称虽然不断显现,却展现出了一个个新的指称,如从身陷异乡的间谍,再到回乡的小伙儿,再然后又转化为海边的暗恋者等。视角因而不断切换,可以说十个小说的叙事人尽管是各不相同的,但相似的内容是对话性,凸显“我”不断从故事情节中游离出来,进一步同读者叙事对话。
框架上,小说的“你”第二人称始终贯穿其中,最为显著的一特征就是“我”第一人称隐藏在背后,充当叙述者的功能,读者阅读也就符合情理地轉变成互动的阅读式活动。当“你”第二人称直接映射读者时,进一步缩短读者与小说文本之间的差距,产生了与其他人称的叙事所达不到的文学审美效用。“你”第二人称的多次采用,能够让读者产生深陷于迷宫的感觉,阅读体验感十分活跃且兴奋。而“你”第二人称指代的交替变换,能够让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产生坠入云雾的感觉,一不留神,读者就宛如漂流在茫茫大海中了。而当读者回神过来之时,可以拨开迷雾,喜获发现真相的惊喜,从而感叹卡尔维洛高超的魔力般的叙述技巧。“你”第二人称在叙述视角中的过程转换,扩宽了指代范围,让读者能获得强烈的自我认同感,抹去了创作和阅读之间的间距,使得阅读成为一种创作活动,变得富有乐趣。可以说,《寒冬夜行人》的多元化叙事人称指称方式彻底打破了传统叙事套路,丰富了元小说的叙事风格,构建了一个新的典型的元小说叙事框架。
三、作者、评论者、读者同小说的关系
(一)作者的隐去
众所周知,在以作者为中心的小说模式中,作者可以说是读者阅读文本独有的来源且掌控着文本最终解释的审判权。在卡尔维洛的小说《寒冬夜行人》中,作者一手竭尽全力地设计阅读“套路”展现给读者,另一手又特意安排小说故事暗示读者发现这些套路。例如,在第八章“西拉·弗兰奈里日记选”中,明确提供了《寒冬夜行人》在寻找小说这层叙事提纲和创作思路,“我”产生了这样一个想法,即写一本仅有开头的小说。当然,如果没有一个女主人公,男读者的旅行会枯燥无比,必须要让他在旅途中再遇到一个女人。女读者还可以有个姐姐……对照小说《寒冬夜行人》前段叙事,手法方式有惊人相似,显然这是卡尔维洛故意为之。然而,作者并没有停留在大纲思路表象上,而是继续在小说中探索,从写作角度方向深入探讨和解释,进一步完善写作提纲的制定和设计,从而表达自己对文学创作的思路和见解。这种一边叙事,另一边讨论小说写作,即是元小说叙事,诱导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地打破惯性阅读思维,从阅读视角参与文本的创作。
(二)文本中心的消解
《寒冬夜行人》在叙事上最明显的特征是完全打破了叙事完整性,让故事和情节分离,变得碎片化,同时在叙事层面中大量插入具有反思性的理论,通过不断中断、转移叙事,彻底分解了叙事层面的整一性和深度性。在故事叙事过程上,《寒冬夜行人》由《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寒冬夜行人》等十部小说的开头构成,小说之间的开头没有逻辑性的时间顺序,也不存在因果关系,通过开头构成进一步产生了更多的偶然因素及不确定因素。弗兰奈里的日记阐释了小说文本出现的各种可能性,比如稿件完全被模仿、改名、山寨,甚至有可能是被一阵风吹散了稿件,可能是小说最后完全任意拼凑完成的。该种叙事组成,完全地摧毁了现代传统小说的文学虚构立场的自给自足,训练了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感受,例如一旦读者刚要进入虚构层面,快要产生逼真的审美体验时,就会迅速地被刷新毁掉。哈贝马斯对这种叙事效果解释成卡尔维洛就是要让他的读者连续十次跨越日常生活,划分与陌生虚构的世界之间的界限,并且反复从一种想象紧张高度把读者解放出来,这种想象后来也就不再有想象了。
卡尔维洛通过小说告知我们,压根儿不存在一个让读者深陷其中且无法自拔的虚构世界,相反,一个文本结构之所以成为文本结果更多地需要依赖于读者的理解。柳德米拉、马拉纳等是《寒冬夜行人》中最具隐喻性的人物,他们代表了迥然不同的两种文本结构态度。柳德米拉受到了小说文本的深度控制,几乎一生都沉醉于阅读且受到文本话语的影响,陷入作者的想象与迷恋之中,在她身上可以体会到小说世界对读者强大的影响力和作用力。而小说人物马拉纳则成了《寒冬夜行人》文本叙事中那个不断转移、中断的“始作俑者”,作者卡尔维洛有意为之,通过文本中的人物形象马拉纳进一步阐述交代,凸显了卡尔维洛的叙事天赋。
(三)作者、评论者、读者同小说的关系
小说解读了作者和读者、作者和叙述者、读者和小说、评论者和小说、评论者和作者等之间的关系。弗兰奈里观点对作者、评论者以及读者的三者关系进行了说明,“你(男读者)对评论者阴谋诡计的起源渐渐有所了解:他的所有阴谋诡计都是出于妒忌心;他觉得他与柳德米拉之间有个无形的情敌,这个人(作家)通过书本与她交往。”细读此段,包含十层含义:第一,作者真实展现了作品的人物,经过语言描绘人物,展示个人观点。第二,成长中的读者意识到了评论者的诡计。第三,评论者意识到作者是情敌。第四,完美的读者赞同:读者和作者家的交流仅仅通过书本就可以完成。第五,评论者的喜好与天赋、评论者与完美读者的危机驱使他想征服作者。第六,评论者间接成为读者和作品之间的虚幻存在。第七,作者与读者的交互需要作者本身的作用、观念。第八,评论者在虚幻存在基础上瓦解读者对叙述者的认同信任。第九,评论者趋向文学作品是伪造虚假的。第十,阴谋改变了完美读者与作品的关系。借助以上十层含义,卡尔维洛间接表达了作者如何理解作者、读者与评论者的三者之间的关系。在文本中,柳德米拉是马拉纳的前女友,基于作者视角分析,评论者和读者存在共谋的关系,这一种共谋关系使得作者异常孤独。卡尔维洛尝试进一步深刻领悟文学奥义,自觉剖析小说共性,对三者之间的关系论证明细地解释了创作中的“交互性”作用。可以说,在文学的生产、消费等诸多环节里,没有一个环节是单独存在的,也没有一种环节是不受束缚的,更没有一种环节是被动存在的,小说永恒存在于一种状态复杂的多维度的运动发展机制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