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魏晋南北朝时期女性主题诗歌的意象群
2022-12-14贾慧灵
贾慧灵
魏晋南北朝是我国史上有名的乱世,也是文学自觉的时期,在这一时代背景下,女性的地位逐步提高,让文人的关注点逐渐转移到了女性身上,不少的女性主题诗歌也在这一时代问世。诗歌的灵魂是意象,它是诗人潜意识下的情感抒发,而潜意识是人最深层而不易察觉的意识,在受到特定画面或者环境的刺激下会自动重现出来,这便与诗歌中的意象存在着互通有无的联系。
一、季节意象群
“伤春悲秋”的情感从古至今就没有离开过国人的内心。《诗·豳风·七月》中:“女心伤悲。”汉代郑玄笺:“春女感阳气而思男,秋士感阴气而思女,是其物化,所以悲也。”江淹作《别赋》:“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肠断,百感凄恻。”又或者是杜甫《春望》中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到了范仲淹,又有了“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诗人内心的情感都可以因花草树木而得到爆发,更别说将情绪推到顶端的春、秋意象了。《说文解字》中提到春、秋:“春,为推也,万物之始也。”“秋,禾谷熟也,其时万物皆老,而,秋之为言攀也。”意思是春天代表着一切的开始,是万物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秋季更是文人抒发情感愈浓的时节,或水流花谢,或西风残照,抑或夕阳古道,道尽了悲凉之感。这类意象更是被魏晋时期的女性题材所运用,形成了经验型的审美艺术形式。
翾风的《怨诗》就以春、秋为意象极致地抒发了当时女性生活的苦楚:
春华谁不美,卒伤秋落时。
突烟还自低,鄙退岂所期。
桂芳徒自蠹,失爱在蛾眉。
坐见芳时歇,憔悴空自嗤。
诗歌开头就述说了春天的万般美好,阳光明媚,花草树木纷纷冒出头儿来,展现了它们强劲的生命力,以春天比拟诗人的容貌,正是尽态极妍的时候。翾风是西域美人,容颜绝顶,她还是徐震《美人谱》上的榜首,从这就可知道她的颜值有多高了。但美人再好看,也被岁月苍老了容颜,就像秋季的事物一样,到了时间就会慢慢凋落,翾风人老珠黄,容貌再也不及从前。诗人相貌的变化就像春天和秋天的差别一样,将自己内心积怨已久的情感在诗中抒发,以及在现实中不敢说的话也用诗歌表达了出来。
春意甚浓、万物蓬发的春都是情感愈浓的诗人创作的对象,更别提满目萧然、悲愁垂涕的秋了。傅玄的《秋兰篇》:“双鱼自踊跃,两鸟时回翔。君其历九秋,与妾同衣裳。”想到在外度过了“九秋”的丈夫,再看到的鱼、鸟都是无独有偶,不由得引出了女子的相思之情,女子等待丈夫回家不知等了多少个春秋,无论时间有多久,过程有多艰难,也要与丈夫长相厮守。坚贞不渝的情感已用文字不足表达。谢朓的《秋夜诗》:“秋夜促织鸣,南邻捣衣急。”“谁能长分居,秋尽冬复及。”这首诗用声音先吸引人,深秋的到来用“促织”“捣衣”表现了出来,为了让丈夫在外征战的生活过得不那么辛苦,女子能做的也只有为其制作过冬的衣服,若是在热闹非凡的地方肯定不能如此清晰地听见“促织”“捣衣”的声音。末句的反问更是让人将伤感的情绪推至顶点。妻子内心的愁绪和秋季的悲凉相互呼应,看似写秋,其实更多写的还是闺怨情思。
二、器物意象群
魏晋时期存在着很多对女性不公的陋习,这让当时的女性很难自由自在地选择自己生活的地方。《世说新语·文学》中有“妇人之美,非诔不显”,意思是只有在家才是女性美好品行的表现,不去依赖诔文是不能体现出来的。这便得出,在當时,家这个窄小的空间便是限制女子一生的生存环境,这也在魏晋诗歌中得到验证。
(一)镜匣、衣物
魏晋时期,镜的象征意义非常丰富,不仅有着驱邪卜卦的意义,还是女子用来抒发情感的载体。王融的《有所思》云:“欲知忧能老,为视镜中丝。”要想知道忧愁多能让人衰老,就看看映在镜子里的白发吧。当女子看着镜中的样貌不再年轻,女子怎会不愁苦和埋怨。萧绎的《代秋胡妇国怨诗》:“荡子从游宦,思妾守房栊。尘镜朝朝掩,寒衾夜夜空。”什么是“尘镜”?男子因忙于工作经常不在家,使得女子缺乏安全感而对丈夫心生疑虑,从而无心对镜打扮,久未使用的镜子也就这样备受冷落,从而落满了灰尘。读完诗,仿佛眼前就出现了一位充满悲愁情绪的女子形象。
“衣”意象也是具有代表性的。谢朓的《玉阶怨》:“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夜晚的时光那么长,女子却在独自忙着制作罗衣,以希望重新得到宠爱,将情感寄托于衣物之上,耐人寻味。王僧儒的《为姬人自伤诗》:“还君与妾扇,归妾奉君裘。”男人的负心从被抛弃的女子角度诉说了出来,想到当初你侬我侬时,互相收藏着你我珍爱的物品,可当感情破裂后只能亲自要回当初亲手为男子织的裘衣,伤心欲绝之时却仍旧心存男子可以挽回自己的幻想。
(二)帷帐、床
班固的《白虎通义·嫁娶》曰:“闺阃之内,衽席之上,朋友之道也。”床、枕、帷都是属于房间的物品,这类物品也是诗人宣泄情感的常见物。张华的《情诗》其三可以说是这类诗歌的代表作品。诗歌由清风吹动帷帘,然后视线接着便看到只有女子独自一人的房间,房间中充满了寂静。随后,便将视线引到床上,“襟怀拥虚景,轻衾覆空床”,空无一人的床在皎洁的月光衬托下更显得空虚无比。“虚”字生动地描绘了女子因过度思念丈夫而产生幻觉的神情,等女子清醒过来时,只能是“拊枕独啸叹”,“拊枕”二字将女子愁苦的情绪推至顶点,让读者也犹如身临其境。鲍令晖的《代葛沙门妻郭小玉作诗二首》其二也很好地写出了当时女子的生活状态:“临当欲去时,复留相思枕。”“题用常著心,枕以忆同寝。行行日已远,转觉思弥甚。”这两句诗以枕头为意象,写出了因丈夫不在身边,而思念丈夫的情感。范云《自君之出矣》中的“罗帐”,王宋《杂诗》中的“床前帐”等都运用得惟妙惟肖,也从侧面证明了当时女子活动范围的狭窄。
(三)琴
在魏晋时期,当乐曲成为文学的审美方向和文人的精神载体时就成了影响文学关键的一点。当“琴”这一乐器被赋予深切的含义时,它便逐渐出现在了魏晋文人的诗歌中。在女性题材的诗歌中,琴意象为女子抒发了大量的幽怨情感,如曹丕的《燕歌行二首》其一中写道:“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诗中的女子独自一人面对空荡的房间,整天以想念丈夫为主,常常泪水浸湿衣襟。在这清冷的夜晚中,愁绪难以释放,女子只能通过瑶琴弹曲,以寄托自己不能说出口的感情,本想演奏一曲温柔动听的长曲,却只能吟出饱含哀怨的短调。
琴可以说是当时女性的娱乐之物,在房间中只有一人一琴和数不清的闺怨情思,女子只能把自己的情感寄托于此,以此来抒发自己内心的忧愁和思念之情。
三、动物意象群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女性受封建观念的制约,生活范围往往只能在家中,这便给女性带来许多孤寂的时光,只身一人的女性常常只能想念不在家中的丈夫,当看到家中飞来的鸟类时,往往会牵出浓浓的思念之情,如庾肩吾《赋得有所思》:“不及衔泥燕,从来相逐飞。”女子日日站上高处凝视着远方,思念着远在他乡的爱人,为了打发这苦闷的时光,只能一遍遍将曾经与丈夫有关的物品找出来,独自回忆,可美好的时光难再续,看着成双成对的燕子追逐,不免想到自己孤身一人,还没燕子的生活过得幸福,想到这更是心酸万分。徐干的“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黄鹄鸟的特点是配偶固定,除非一方离世,否则就做一世夫妻。思妇拿自己比作黄鹄鸟,也说明思妇是一位对待感情忠贞的女子,也暗暗告诉丈夫在外不要违背了当初的誓言。鸳鸯意象也和此类意象有异曲同工之处,南朝大臣江总曾写过“池上鸳鸯不独自,帐中苏合还空然”,表达夫妻之间你侬我侬、相濡以沫的情谊。
动物类意象都存在于不同的季节,也象征时间的流逝对女性独守空房的伤害程度逐渐加深。并且,动物的活动与女子的静待有着强烈的比较,使得女子独自一人的形象更加生动。
四、植物意象群
谈及植物,就不得不提到《诗经》,其中以植物作意象的诗歌可谓是数不胜数,如《卫风·氓》把爱情从暧昧期到热恋期再到冷静期最后以悲剧结尾的过程用树木的成长周期作为暗喻,可谓是生动贴切。每个人都是依据自己的喜好以及性格来选择伴侣,而《郑风·山有扶苏》中就运用了一些有着特殊生长习性的植物作为暗喻,让人觉得生动有趣。《周南·樛木》中提到的“樛木”“葛藟”,它们的形态非常特别,常常用来比喻夫妻之间恩爱或者用来祝福夫妻之间感情和睦恩爱。这些作品中运用的意象都给后世带来了许多灵感,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女性题材也是其中之一,文人们学着屈原的写作方法,将生活中一些生长特殊的植物用来暗比高雅的品德,如陸机《拟青青河畔草》中的“靡靡江蓠草”,陆罩《闺怨诗》中的“独向蘼芜悲”,陆机《塘上行》中的“江蓠生幽渚”,“江蓠”是蘼芜的别称。
植物也不仅仅用来比喻高雅的品德,还用来比喻恋人之间的情感。刘孝绰《班婕妤怨》中:“况在青春日,萋萋绿草滋”,班婕妤现在备受冷落的程度就跟当初备受宠爱的程度如出一辙。谢朓《王孙游》中:“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为了体现出时间的流逝,诗人从植物生长的过程开始描写,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太短,等到丈夫回来时已是另一个时节。这些意象被诗人很好地运用在了诗歌当中,或用以隐喻,或与之比较,这样的表达方式使得诗歌生动贴切,不仅将女子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还给读者带来了一场视听盛宴。
五、自然现象意象群
(一)月意象
《诗经》很早就有记录着以月亮为意象的诗歌,《诗经·陈风·月出》将人与人之间的爱情以及思念的情绪寄托于月亮,以此来抒发内心的真实情感。从这之后就开始出现了以月亮为意象作为抒发情感的诗歌,大部分是用月写离别、相思、愁怨。月亮在魏晋时期所包含的意义变得更加丰富生动。在这一时期,月亮已经不再是一种看不透又道不明的东西,而是承载了所有人的思想情感的物体。悠久的历史积淀,使月亮成为具有一定代表意义的客观存在物。
古时对月亮神秘的崇拜,使得月亮很早就被当作意象运用于诗歌当中。《礼记·祭器》:“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月亮是女子的象征,这就有了阴阳交合的日月仪式。到了明清两代,其皇城建筑和月坛被用作祭祀。这种以月亮为尊的文化现象是伴随着人类的欲望与需要而存在的。由于这种需要和渴望,祭祀月亮的神圣祭礼被保存了下来,代代传承,再由文人的创作进入到了文学作品之中。可到了后代,特别是汉代之后,被封建礼教礼仪的重担压于身上的女人,其地位变得更低。这时的女性不得不依靠着男性,在男权主义的压迫下,女性内心的真实情感只能是在夜晚才能得到真正的释放,于是思妇的形象就逐渐诞生于文人的作品之中。
(二)露意象
秋季是一年中从夏天到冬天的过渡季节,当对秋产生悲伤的情感时,其实是害怕美好的时光消散,或者面对还没准备好的衰老和死亡有着悲愁情绪。秋季存在的景物,不但有落叶和干枯的野草,而且还有温度下降时产生的露珠。于是,露也成了秋的象征之一。秋天是生命从活力到衰老的转折点,所以露也有了冷情、萧条、衰败等悲性色彩的象征意义,如李白《玉阶怨》中的“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露意象很鲜明,且塑造了一个典型的思妇形象,传颂至今。
南朝以后,此类诗出现得更足。诗人把“恨”和“别”用作人生的常见悲伤来写,而不仅仅是抒发个人的情感,这是南朝文学的一种特点(当然,这种特点是和当时的社会状况有着密切关系的,此不赘述)。例如,谢朓的《秋夜》:“何知白露下,坐视阶前湿。”萧衍的《代苏属国妇诗》:“秋风忽送节,白露凝前基。”江淹的《古离别》:“不惜蕙草晚,所悲道里寒。君在天一涯,妾身长别离。愿一见颜色,不异琼树枝。菟丝及水萍,所寄终不移。”张率的《远期》:“白露怆单衣,秋风息团扇。谁能久别离,他乡且异县?浮云蔽重山,相望何时见,寄言远期者,空闺泪如霰。”
露不仅是秋天的存在物,还有时序节气、年华易逝的意义。
不同的时代背景和个人的主观情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诗人的创作,诗人运用的意象所抒发的情感大多反映诗人的情感意识,如“春”“秋”是客观存在的物,但无论朝代怎么更迭它们都会存在的,而诗人生活的时代背景不同,所闻所感也会有所不同,以至于在诗歌中运用的意象所表达的情感就会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