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小说的艺术魅力
2022-12-14侯花
侯花
萧红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女作家,在她短暂的文学创作生涯中,篇幅不算多但成就卓越,为我们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作品。萧红有着不落俗套的艺术追求,其小说创作成功之处在于其小说的散文化,且有着深厚而丰富的思想情感,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读罢她的小说,我们犹如身临其境地沉浸于景物和风土人情所描绘出来的美好画面中,切身感受到每一处景物背后所潜藏的作者的内心情感。萧红用情至深地描绘了中国东北的天然风光,并从这些描绘中探索着、开掘着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阅读萧红的小说,感触最大的地方便是其打破小说文体的常规写作,不同于一般作家常用的写作逻辑进行创作,她有着自己的思考模式,体现出了人和物叙述的“陌生化”,她以自己的逻辑去叙述人物,有着既生动又新鲜的语言特点,给人清新、生动、自由之感。而这种独特的小说散文化的特点,在其短篇小说《小城三月》中的景物描述里表现得尤为突出。
一、借景抒情
从写作开始,萧红便以写景抒情著称,特别善于在写人的作品中穿插大段风景描述,有时更把笔下的人物置于风景之中,借助风景的描绘表现人的命运变迁。鲁迅曾在《生死场》的自序中,评价萧红“叙述和写景胜于人物形象的雕塑”,但确实,在萧红的整个创作历程中,关于叙事中穿插写景的偏爱始终如一,并把这一创作贯穿到底,留下了独属于她的创作风貌。按照这种叙事方式来看《小城三月》,这篇书写萧红人生最后时刻的优秀作品,可以说淋漓尽致地体现了自然风景描绘的艺术效果,在语言技巧方面更是臻于完善,以景喻人的诗性语言特色早已潜藏其间,虽然表面看文本中的景色书写和人事没有关联,但其实每一段自然景色描述都是有潜在意味的,因为每一句都和小说中人物的命运与境遇有关,而同一季节中自然景色的变迁也直接反映了作品中人物命运的波折,给人留下了生命短暂,有情难以言及的遗憾。《小城三月》蕴含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深意。从小说的题目到内容,萧红无不是采用诗性话语的表述,通过营造生机盎然的早春氛围,表现人物命运的曲折变化。
《小城三月》在开篇和结尾时候对春天的描写使用了首尾照应的方式,以浪漫美好的笔触表现了春天万物复苏带来的生机和活力,“三月的原野已经绿了,像地衣那样绿,透出在这里、那里”,“在我的家乡那里,春天是快的……春天從老远的地方跑来了,跑到这个地方,只向人的耳朵吹一句小小的声音:‘我来了呵。而后很快地就跑过去了”。春天在作者的笔下已不再是大自然中季节轮回的春天,变成了主体化的春天,这是作者内在情感的文学表达。春天来临的美好和温暖,折射着翠姨青春期的躁动与人生的苏醒。当年轻的女孩子在春天再度坐着马车挑选衣料为换春装做准备时,只是再也不见翠姨的马车来。在春天和生命之间,产生了相互映照和互文的关联。对于现实层面的春天而言,暗含着生命的流逝和沉寂的过程。正是叙述文本的双重空间的解读性,使读者在品读时产生的审美感受超出了现实层面,进而使其和作品中的叙述形成了一种整体。
萧红是一个独特的作家,其小说有散文化的倾向,情感真挚,善于借景抒情,她在作品中将自身的情感或人物的命运隐含在景色描述之内,在景色的自然变迁中突出了人、事的变化,并借此来揭示人物在压抑封闭环境中的悲惨命运,表现对小城文化的反思。小说开篇就描绘出了一幅初春风景画,结尾同样伤感地结束在春天。以“春天”的描写作为开篇和结尾,这预示着美好、幸福、欣喜的时刻总是稍纵即逝的,这也象征着翠姨这个年轻、美好的生命的消逝。然而,让人更加悲伤的是翠姨不在了,但生活依旧一成不变,就像落叶凋零会再发芽,四季气候不停在轮回,而对翠姨的忧伤只停留在身边的喜爱她的家人的心头。此外,对开始与结束时间相似的春天中的景物描述,虽然流露出的是淡淡的悲伤,但同样又写出了个体的轻微与渺小。“杨花”这一意象在《小城三月》中写了两次,意味深长。第一次写道:“小镇里被杨花给装满了,在榆树还没变黄之前,大街小巷到处飞着,像纷纷落下的雪块。”第二次写道:“接着杨花飞起来了,榆钱飘满了一地。”杨花是轻飘飘的,经不起风吹雨打,不能掌控自己的方向,翠姨就好似这随风飘荡的杨花,人微命轻,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在此处,萧红不动声色地运用了象征方法,就像中国古代的菊花暗含愁情,花易凋落、人易消亡,物是人非的伤感之情由此传达出来。萧红还将“春天”“杨花”“树”等大自然季节和植物也人格化了,实现了情景结合、人景交融的状态。
二、以乐景写哀情
《小城三月》的开始就以美丽的充满诗情画意的语言描绘了北国早春的到来,以表达春天给小城人的内心所造成的极大震动:“春来了。人人像久久等待着一个大暴动,今天夜里就要举行,人人带着犯罪的心情,想参加到解放的尝试……春吹到每个人的心坎,带着呼唤,带着蛊惑。”就在这样一个春意萌动的季节,人们压抑已久的生命力也开始苏醒。萧红描绘了春天景物的生长,书写了人们在春天的身心感觉,即放松、幸福、欣喜,也揭示出了人们对春天的憧憬。在这个生机勃勃的时节里,“我有一个姨,和我的堂哥哥大概是恋爱了”。压抑已久的生命终于开始苏醒、解放。在小说中,萧红将春天大地万物复苏的生机活力,象征着小城新文化之春的到来。
《小城三月》里的春天象征着小城内现代文明的涌入,封建社会礼教的坚冰也开始融化了;它又标志着年轻一代人(主要是翠姨)压抑已久的身心的苏醒。小说采用以乐景衬悲情的手法,将充满生机与活力的春天景物与翠姨短暂而悲惨的命运作对照。翠姨犹如早春里的那朵杨花,带着欣喜,带着期盼,含苞待放,但传统封建的思想与世俗的看法无情地碾碎了她的梦想。翠姨美好的生命曾短暂地绽放过,却很快消亡,她转瞬即逝的生命留给读者的是无尽的叹惋和惆怅。
春天的描写随着小说尾声再次出现,萧红再一次将视线转向了早春,投向翠姨,但是给予我们的是无限的伤感、愁怨和淡淡的怅惘,而且它的意义也深刻:“翠姨坟头的草籽已经发芽了,一掀又一掀地和土粘成了一片,坟头显出淡淡的青色,常常会有白色的山羊跑过。这时城里的街巷,又装满了春天……春天为什么它不早一点来,来到我们这城里多住一些日子,而后再慢慢地到另外的一个城里去,在另外一个城里也多住一些日子。但那是不能的了,春天的命运就是这么短。年轻的姑娘们,她们三两成双,坐着马车,去选择衣料去了,因为要换春装了。她们热心地弄着剪刀,打着衣样,想装成自己心中想得出的那么好,她们白天黑夜地忙着,不久春装换起来了,只是不见载着翠姨的马车来。”开篇是在春天里,翠姨的形象出现在小城的大街,结尾也是春天里,小城再也不见翠姨,给我们一种物是人非、今昔不复的遗憾之感。翠姨在春光明媚的春天觉醒,消亡也是在生机勃勃的春天,但在大自然的更替变化中上演着人物的悲欢离合。小城里再也看不到翠姨的身影,唯有“我”记得她的存在,甚至还在期待坐着马车的翠姨出现。春天短暂,美好的生命也容易消逝,春天去了还会再来,但是翠姨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个年轻、美好的生命消失了,却在这个世界没有留下任何波澜,小城的人都把翠姨给忘了,那些年轻的女孩儿仍然为了生存忙碌着,这更突显出了翠姨的孤独和寂寞。萧红精心构思了一个在春天里上演的悲剧,在春天生机盎然的描写中隐藏着的是作者沉痛的情感,由此营造出了一个凄凉忧郁的气氛,引起我们的无尽伤感。这些情形类同于“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伤之情,也蕴含着作者“世事如梦”的感叹,而自然的物象则构成了作者心灵情感的客观对映体,两者的融合就构成了一种情景交融的意境,流淌出令人无法排解的惆怅。正是萧红在对大自然景色的描绘中融入了自己对生命的感知与感受,融入了对翠姨的悲惨命运的同情与思考,所以,翠姨的童话生活尽管完结了,但让人心头产生了久久的回味、淡淡的伤感与彻底的反思。
在作品中,绿是春天的主要色彩,贯穿着全篇,代表了平静、美丽与生机,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甚至“翠姨”这一名字都含有绿的意味,但是这充满生命力的斑斓色彩并不能削弱作品的悲剧色彩,相反,卻增加了这种悲剧气氛,并构成了新的艺术审美张力,也带给我们审美心理体验与情感上的曲折起伏。
三、地域风情的艺术呈现
萧红生在东北,作品里常常展开对东北的地方风俗民情的描绘。地方风俗的书写显露出萧红独特的写作风格,浸透着她丰富的情感。在萧红的作品中,地方风俗民情中也体现着作者对生活的反思,表现其对传统文化的洞彻。萧红笔下的小城洋溢着作者自己的爱与憎,具有咀嚼不尽的艺术内涵和隽永悠远的诗意的生活味道。
《小城三月》是一曲哀怨缠绵的人生挽歌,更是萧红在风格上有着特殊表现力的典范之作。我们在为翠姨短暂的生命伤感惆怅之际,又不禁赞叹小说在艺术审美上的卓越表现力,尤其是地方风貌的表现。
地方风俗既包含自然风情,又表现着地方的人文习惯,在长期演变中规囿了当地人的日常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在潜移默化的过程中形成了地方根深蒂固的区域性的文化特色。当地方风俗作为文本中意欲表达的审美对象时,它不但是作者表达自己审美情感所创造的一种空间,而且还在文本的深层构思中,直接影响着小说内涵的丰富与延伸。文学作品作为人类精神的产物,是作家思想情感的映射。萧红小说中的地方风俗的呈现,无不浸透着其对故乡的眷恋与对乡土文化的反思。当萧红流浪在外愁苦满怀之际,不自觉回顾故乡,思念熟悉的故园,并且也反思古老闭塞的小镇对人的压抑和束缚;当她回到现实,家乡的田野风景,熟悉的身影,以及自己所亲历过的人和事,都一起叠加在记忆当中,引起了她对记忆的回味,促使她流露出对家乡的眷恋。这种恋土情结不自觉地激发着作者记忆里熟悉的情感,进而让地域风情饱蘸着作者的审美与情感,从而形成了一个很有意义的文学形象。
《小城三月》的开篇萧红就用饱满的热情倾心地描写了一幅绿意盎然和朝气蓬勃的北国风景画:“三月的原野已经绿了,像地衣那样绿,透出在这里,那里。郊原上的小草,是必须转折了好几个弯儿才能钻出地面的,草儿头上还顶着那胀破了种粒的壳,发出一寸多高的芽子,欣幸地钻出了土皮……河冰发了,冰块顶着冰块,苦闷地又奔放地向下流。乌鸦站在冰块上寻觅小鱼吃,或者是还在冬眠的青蛙……小城里被杨花给装满了,在榆树还没变黄之前,大街小巷到处飞着,像纷纷落下的雪块。”对家乡深深眷恋的萧红,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写生画家,用色彩亮丽的画笔描绘出了北方地区春天草长莺飞的大自然景象。这里冒尖的小草,一片片开河的冰块,在街道巷子中漫天飘扬着的杨花,都带着东北地区明丽的地方特点,也散发着东北地区特有的泥土芬芳。萧红用真情描摹着北国早春的自然风景,生动地展现在了我们眼前,其中渗透的是作者强烈的羁旅之愁。在萧红的作品中,东北地域风情已成为作者表达其情感经历与审美要求不可或缺的要素,并呈现了作者自身丰富的文艺个性,洋溢着作者的生活热情,反映了作者对故乡人文地理的洞察与思索的力度。
综上所述,萧红的作品独具艺术魅力,其作品在表现方法上具有小说散文化的特色。她看似简单直白地描述自然美,实则在常见的形象中流露出真挚的情感,同时通过创造深邃的意象来营造出诗歌式的意境和氛围,从而形成了深邃悠长的美学魅力,令我们读罢余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