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黄文姬

新年是我最喜欢的节日，因为它的热气腾腾。

新年前大家都是忙碌的。将屋子倒腾一遍，从天花板的蜘蛛网到沙发底下看不见的灰尘，从厨房积了一年的油烟到阳台地砖缝的泥土。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把灰尘抖搂下来，把污渍刷洗下来，把嫌隙、愤怒、不安冲洗掉，也把屋子一年的欢声收入口袋。将年货从市场搬回家，一趟趟装满厨房，一点点填满客厅。从鸡、鸭、鹅到苹果、橘子、葡萄，从烟花、炮仗到水仙、发财树，慢慢充实颗颗激动喜悦的心。

新年前大家都是喧闹的。巷子头的四叔老早就放起了新年歌，歌是老歌，调是老调。喜悦熟悉的调子从巷头飘到巷尾，老人、小孩儿不自觉地跟着哼唱。鸡、鸭、鹅们仿佛和举行歌唱比赛一样，从清晨六点就开始一天的练习，叫声不断。小孩子在新年前是停不下来的，穿着深红、紫红或暗红的毛衣和羽绒服从巷头跑到巷尾，笑着、跑着、踩着掉下的殷红的杜鹃花。老人们总是爱唠叨的，特别是在新年这个最重要的节日前，唠叨还没备好的年货，唠叨那还没打扫干净的角落，唠叨干活儿不利索的儿媳。

阿爷在外省工作，逢年过节才回来的。我们的家在一条小巷里，巷子里总会有许多人经过。新年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就更多了。小孩子会成群结队拿着零花钱到巷头的小卖部买炮仗。年轻人会骑着摩托，载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从门口呼啸而过。老年人则会慢悠悠地骑着单车，看到熟人总会停下来聊一两句。新年的前几天，我和阿姐每天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前，盼着阿爷回来。阿爷总会提着那个蓝色的旅行包和大包小包的礼物出现在巷口。阿爷每年都会给我带小火车回来。小火车有塑料制的，有铁皮制的，还有木质的，各种颜色应有尽有。一年中，我最期待的时刻就是收到阿爷的小火车。有一年，阿爷给我买了自动的小火车。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小火车的颜色，是黄绿相间的。

新年前家家都会做酥角，老奶奶们总会比较哪家的酥角更饱满、更有光亮。酥角里面装着碎花生、黑芝麻和白糖，寓意一年甜甜蜜蜜。酥角的制作不复杂，先将馅料炒熟，然后在模具里放上面皮和馅料，成型后放到油锅炸熟。阿婆炸酥角的时候，满屋子都是花生和白糖的香气。我很喜欢搬着小板凳看着一个个圆鼓鼓的酥角脱模，然后放入油锅中。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到油锅中翻滚的酥角，我都感到很满足。

我们家乡一向是比较传统的，每到新年家家户户都会祭拜祖先。新年时的祖先祭拜是最隆重的。阿婆早早地疊一大盆的纸元宝，准备好过年祭拜用的杯具和食材。到了年三十那天，煮好的鸡、鸭、鹅摆上桌，整整齐齐摆好酒杯、筷子、碗，倒酒焚香。和其他人祭拜祖先不同，阿婆会把愿望诚心地说出来。白烟从神台升起填满阿婆的条条皱纹，阿婆闭着眼睛诚心地小声地祈祷：身体健康、事业有成、生意兴隆……这些愿望都是关于儿孙的，质朴却又不那么容易实现。阿婆祭拜时，我总会在旁边看着。一年又一年，阿婆慢慢长满白发，步履变得蹒跚，声音也不似原来那般洪亮，她的愿望却始终还是那些。

一年总是以一桌热气腾腾的年夜饭结束的。我喜欢一大家子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喜欢用铜盆装着的散发着香气的饭菜，喜欢那些音调不同的笑声，喜欢充满喜悦与祝福的心共同跳跃着，喜欢那些回忆在大家的脑海里同时重现，喜欢那种在至亲面前的真实与坦诚，甚至喜欢大伯、二伯和阿爸身上的酒气。大年三十是有温度的，是如血液一般，温暖自然的温度；大年三十是有节律的，是如血液流动一般，缓慢又鲜活的节奏。年夜饭少不了的是故事，那些讲了一年又一年的故事。故事的开头，总是阿爷、阿婆年轻时那段苦难的日子。这些故事我们虽然听了很多遍，但每一次听都有新的感受。

大年初一是在各家噼里啪啦的炮仗声中醒来的。炮仗从二楼种着杜鹃花的阳台垂下来，垂到旁边种着嫩绿葱蒜的空地上。火星顺着炮仗的线头爬上一个个小小的炮仗头，一朵朵红花在白烟中绽开，散落一地的花瓣。炮仗放完，阿婆总会兴高采烈地走进来说，“今年炮仗真响，今年运势一定好。”新年的歌曲又响了起来，舞狮会从巷子头出现。铜锣声响彻云霄，红黄相间的狮子在白烟中涌动，进入各家的前厅舞一圈。一些年级小的孩子会带着买来的狮子头套跟在舞狮队伍后面，显得笨拙又可爱。

新年照例是要收红包的，我们家乡没有向长辈磕头要红包的风俗，但是要对长辈们多说吉利话，这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收到的红包放到挎包里。事不宜迟，我会叫上我的小伙伴，提着我心爱的红挎包去市场的小卖部“搜刮”玩具。小卖部的玩具都整整齐齐摆在店前，洋娃娃、小汽车、钢珠、悠悠球，各种颜色填满了站在店前的小小脑袋。该选哪一个，这真是甜蜜的苦恼！把所有的小火车看一遍，颜色、样式、价格、长度一一比较，选出最完美的那一辆。抱着我心爱的小火车，飞奔在铺满炮仗纸的巷子里，忘记阿花欠我的五毛钱，忘记阿华弄坏了我的小飞机，忘记所有不愉快的事情。

为一架小火车而开心一整天，在过年前就坐在门前等阿爷，穿着小红鞋飞奔在铺着炮仗纸的巷子……这些都成了遥远的回忆。长大后的新年不再如孩童时那般欢乐，小时候的玩伴搬走了，舞狮队伍不再表演了，阿爷去世后阿婆也老了许多。但是，新年依然是我最喜欢的节日，许久不见的朋友相互祝愿，常年在外的亲人相聚一堂，新年依旧是热气腾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