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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离:对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与文学理论关系的再认识

2022-12-13张永刚

学术探索 2022年9期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论当代文学

张永刚

(曲靖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云南 曲靖 655011)

文学理论来自文学实践并以走向文学实践为旨归,这是理论构建与发展的基本规律,并没有太多可质疑之处。然而,离开逻辑层面进入现实状态,则会看到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分离的种种表现,极致之时,理论失去实践品格,形成“孤独的理论之旅”。改革开放40多年来,中国文论不断发展繁荣,成就丰硕,但就理论与实践关系而言,却存在与文学实践疏离的现象。马克思主义文论历来把关注文学实践作为重要使命,因此,实践问题作为文论根本问题一直受到学界广泛重视。在文论领域,这种疏离现象应该说是一种被逐渐认识的现象。今天,在进一步探究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与文学理论关系的过程中,梳理关于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问题的种种看法,寻找问题产生的原因十分必要,这是促进文学理论回到文学实践并强化理论实践品格的一个基本前提,也是一个逻辑起点。

一、文论视野中的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

面对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发展状态,理论认识中最突出的看法是对四十年文学发展成就的肯定。这是反思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文学发展与文学理论关系必须重视的一个基点,有了这种肯定,理论与实践问题才成为一个值得探究的问题,也才有了反思的必要和空间。在这里,必须说明的是,改革开放四十余年文学的发展是一个浩大丰富的领域,其进入理论视野的方式也是复杂多样的,本文的考察重点,将集中在影响文学理论构建的相关变化、结果及意义之上。

首先,关注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所产生的重要而积极的变化。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的巨大变化是有目共睹的,这种变化指向明确,带着强烈的时代标志。这个标志当然就是“改革开放”,它有力地成为这个时代文学的共同特征,有人把这四十年的文学发展阶段定位为一个有着规定主题的文学发展阶段史,[1]原因正在于此。在这个历史阶段中,“改革开放”为文学注入了新的血液,增添了巨大活力,现在回首这四十年,“我们都意识到改革开放对中国当代文学产生了重大的历史性影响,而当代文学在近四十年又以文学的方式参与了改革开放。当代文学史研究和当代文学批评一直在‘改革开放’的语境中进行,深刻打上了‘改革开放’的烙印”。[2]可以说,这是对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及其价值的总体概括,改革开放促进了文学新变,文学又在文化和精神层面助推了改革开放,具有政治意味的时代社会变革为文学注入了新的活力,必然促使它的内在构成和社会价值都发生深刻变化。在文学活动层面,这种变化有多方面的体现,就创作主体角度看,作家是时代文学活动的“征候式人物”,有人认为,正是作家的出场方式使四十年文学呈现为革新、拉伸、裂变、重生等标志明显的不同时期,其变化是激烈的,变化的最大结果是中国文学中的“乡土社会正在迅速瓦解,百年来一直占据主流的描写传统乡土社会的作品,将从大国变为附庸”。[3]由来已久,乡土中国的文学书写一直是中国文学的主流,它的弱化为文学的多样化走向挪腾出必要空间,或者说,正是多样化发展的力量,才促使文学乡土书写主潮发生了改变,形成了新的文学状态。

我们知道,文学变革总是会融入时代变革之中。改革开放的时代特点对四十年文学创作主体思想的影响巨大而深刻,被社会变革大潮荡涤的作家,其观念变化必然延伸到文学内容和创作方式的变化之中,因此,自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逐步形成与之同步的“开放性”整体性特征并不奇怪。在具体创作中,这种“开放性”主要是由“现代性观念”和“文学性叙事的开放状态”[4]构成的,其具有十分丰富的内涵。由于不断接纳新的社会文化因素,近四十年文学的写作和传播方式也经历了巨大变化,概言之,“前一个时期是非网络时代的文学时期,后一个时期是网络时代的文学时期”。[5]特别是新世纪,基于数字化的信息革命对当代文学发展产生了深刻影响,作家与社会关系之间出现非常复杂的变化,甚至带着阵痛,因此有人发现,九十年代以后,“文学的语境再次发生变化,市场和全球化的呈现,扰乱了文学的方寸”。[6]说得严重一点,中国当代文学感受到了文学载体和传媒的冲击,特别是在新媒体迅速发展之后,甚至产生了“载体危机”。[7]在冲击的另一面,则是具有后现代色彩的新的文化倾向带来的又一种发展走向,它通过多种途径促使“大众文化消费和大众消费文化获得了正当性与合法性,并取得了长足发展,成为民族文化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8]直至今天,人们对这种状态仍然毁誉参半,但无论怎样评价这种现象,有一点是难以否定的,那就是后现代带来的多样性实际上为中国当代文学开启了新的路径,拓宽了固有疆域,最终再次带来改革开放40年文学更加多样化的发展状态。

关注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重要而积极的变化,还体现在认可中国多民族文学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重要组成部分之上。作为中国文学整体中不可缺少的部分,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多民族文学创作空前发展,呈现繁荣兴盛状态,在 2018年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论坛上,众多学者对改革开放4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的肯定性评价很有代表性,认为改革开放40年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呈现出“新气象”“大发展”态势,体现出“民族性阐释与多样化求索”的总体特征。这是与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文学的整体发展相一致的状态。深入到具体层面,人们看到,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以独特的文学价值、品格和鲜明多样的民族风格装点了新时期文学的美丽花园,其中爱国主义是少数民族文学的思想血脉和文学主旋律(李晓峰);新世纪少数民族文学的“民族性”显现出认识论转型的潜能与实绩,讲述出有别于众口一词的中国故事(刘大先);它充分展示出少数民族母语作家在家国情怀、人类命运共同体视野下达到了一种新的思想高度(陈岗龙);因此,在少数民族文学中蕴含着丰厚的文学资源和发展潜力(尹汉胤),少数民族文学具有推动中国当代文学发展的深远的影响力量(包明德)。[9]从这些具有代表性的观点中可以看出,这个时期,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一改过去被忽视的边缘化状态,其发展逐步在理论上获得认可。进一步,如果说少数民族文学使中国多民族文学的外延和内涵得到丰富,必然会在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建设中产生诉求,那么,从理论建构角度,如何吸纳多民族文学实践活动所蕴含的理论因素,使更为宽广更为完整的中国当代文学观念得到呈现,已经成为文学理论建设具有挑战性和重要价值潜力的因素。

其次,肯定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实践所包含的重大理论意义。从历史发展角度,这个意义被追溯到二十世纪初的社会变革之上,它被视为“五四”时代“文学革命”和“新文学”变革精神的延续,“中国文学在改革开放大变局中获得了自我革新的激情和动力,它承接五四新文学的启蒙精神,承接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进步传统,带着与世界优秀文学对话的愿望,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寻求自身的创新道路”。[10]这是对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的文化价值的高度评价。当然,在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发展中,它所体现的启蒙精神带着理想主义特色,具有复杂的起伏消涨变化,但观其主流,特别是在新时代,可以肯定地说,它体现了时代变革的积极意义。更直接说,改革开放40年中国文学发展的成就与经验,在于涌现出大量反映时代变革和人民群众主体地位的优秀作品,铸就了文学的时代品格。[11]这个基本共识,表明了时代变迁赋予文学的巨大力量。与文学内容迅捷变革不同的是四十年来文学的艺术形式也在慢慢发生变化,正如程光炜所说,文学形式的探索构成了新时期文学40 年来最为重要的文学经验。[12]之所以“最为重要”,是因为艺术形式的变革需要更沉潜的作用力量,它的发生较为艰难,成就也较难达成,不像文学内容那样往往随社会进步、生活变化、时代发展迅速而明显地变化。正因此,艺术形式的创新更能体现一个时代所具有的文化活力与绚丽色彩。

改革开放四十年就是这样一个时代,它在文学的表现内容和艺术形式探索上都留下了许多值得总结和肯定的成就。正因此,它让自身的实践活动变为文学理论建设的重要支撑力量。

二、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与文学理论的疏离

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发展为当代文学理论提供了丰富的文学实践资源。运用好这些资源,可以进一步促进理论与实践结合,使文学理论获得更具特色的实践品格。但实际情况是,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建设与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实践并未形成应有的紧密联系,文学理论疏离文学实践这个现象客观存在,并逐步被人们发现。比如,张炯在2007年就注意到文学理论的这种偏颇,强调“在我国文艺的发展中,理论与实践的密切结合及其前导作用是不可忽视的”。因此必须开展有效的理论建设工作。[13]2008年曾繁仁在《中国新时期文艺学史论》中谈到新时期文学理论的贫乏,认为中国当代文论对于现实的指导作用发挥不够,理论不能适应现实需要的情况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文论至今尚未完成建构的任务”。我国当代文论对于现实的指导作用也发挥不够,理论不能适应现实需要的情况没有得到根本的改变。……理论的贫乏,已经成为我国当代文论的共同性的评价。[14]吴炫直言:“被中国文论家倡导的‘西方文论观’与‘中国文学创作实践’一直是脱节的。”[15]2010 年,杜吉刚认为,“非实践性”是新时期文学理论建设的主导性品格,[16]可见与实践的疏离已经到了十分明显和严重的地步。2012年,赖大仁在《文艺报》发文,认为科学的文学观念应当重视文学理论的实践性,应该强调文学理论从文学实践中来,应该总结文学实践经验,概括文学的特性和规律,最后又要回到文学实践中去,对文学实践形成积极影响;但是当下“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之间那种应有的互动关系悄然发生变化,文学理论越来越疏离文学实践,有的成为仅仅对过去文学现象加以说明解释的知识性讲解,有的成为各种中外文论知识拼合制作的理论‘拼盘’,也有的成为借用某些理论概念加以推导演绎的纯粹思辨”,成为“远离文学实践,根本不关心文学现实的理论”。[17]这是对文学理论疏离文学实践的最直接的表述。这种状态的文学理论发展到极致,其弊端十分明显,因为它实际上成了有些人说的一种“非理论的理论”,一种“反理论的理论”;在这种非理论、反理论状态中,“当你用理论的实践品格去衡量当下的文学理论时,却会发现有太多打着文学研究旗号的理论活动根本不关注具体的文学实践;而且,许多文学理论的研究成果也根本无法回到文学实践之中。更为离奇的是,在有些理论家看来,这种状况对文学理论研究而言根本不是问题,因为他们要建构的,本来就是‘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18]在这里,理论主体的认识问题被提出来,并被放到了必须质疑的位置。

也就是说,人们认识到上述“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不仅仅是理论的某种偏向造成的,从某种角度看,它更是一种主动追求的结果。比如,金惠敏、刘方喜等学者认为“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也有存在的合法性和价值,“它冲出文学的限制,作为一个独立的、自组织的和有生命的知识系统,直接向社会发言”,因此,“那种认为文学理论一定要有文学,并以能否解读文学文本来判断文学理论合法性的观点,狭隘化了文学理论的对象、功能,甚至误解了文学理论的学科性质”。[19]在这种理解中,文学理论的建构显示出十分复杂的状态,它触及到底什么是文学理论,到底什么是文学理论的内在规定性和价值体系这些理论构建的根本性问题,因此不能简单断言这种说法缺少合理性。在此,如果暂时搁置这些涉及理论本体的问题,仅就现象而言,对“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的肯定确实进一步加剧了文学理论与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发展的疏离。

这里我想特别强调,伴随着上述认识,有很多人对理论疏离实践现象持否定态度。人们从理论建设的逻辑规律出发,在把实践视为理论的起点与归属的基础上,提出应该重视并理顺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的基本关系。换言之,要把中国当代理论批评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当代文学理论就要从当代文学创作的最新实践中提炼出有活力的要素,从而提高理论水准和思想尝试,[20]可以说这已经是理论界的一个共识。达到这种状态首先需要文学理论主体提高认识、改变观念,并将文学实践放在理论构建的重要位置。比如,董学文认为只有当一位理论家成功地诠释和说明了中国的文学问题,他才能拥有作为文学理论话语主体的资质。[21]而在具体方式上,则要充分注意到文学理论是构入实践的应用性理论,它以文学实践为研究对象,要在对文学实践的构入中研究文学实践。[22]因此,当前对文学理论建设最迫切、最根本的任务,是重新校正长期以来被颠倒的理论和实践的关系,让学术兴奋点由对先验理论的追逐回到对实践的认识,让文学理论归依文学实践。[23]上升到理论高度,要超越学科意识而以文艺美学作为方法论,就要从具体的艺术审美经验进行审美抽象。[24]还有学者建议在李泽厚“实践美学”与“实践存在论”美学思想中深化物质生产实践与对人的真正探索,[25]以获得理论启示。值得充分注意的是高楠等人所著《通往实践的中国文学理论建构》一书,系统地探讨文学理论实践性问题,从十余个角度尝试构建具有实践特性的中国文学理论。[26]在新时代,理论与实践问题是一个更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要正确处理理论和实践的关系,寻找理论切入实践的路径,就要在回答新时代文学提出的问题中重塑文学理论的实践品格。[27]

解决文学理论疏离文学实践问题,深入思考问题产生的原因是一个重要前提。原因是多方面的、复杂的,其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是自新时期以来对西方文论引进中的极端行为。改革开放打开封闭的国门,带来了文化交流,文论领域也是这样,对西方文学理论的学习十分必要,无可厚非;可以说对20世纪西方文论的学习贯穿了整个改革开放四十年文论的发展过程,这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建设产生了积极影响,但其中也出现了一些极端的认识和做法。譬如,有人认为英美“新批评有许多理由应当成为现代中国文论的主流话语”;[28]直接“舶来”,“拿来就用”文论的也不在少数;甚至可以说,“套用西方理论来剪裁中国人的审美”,进而忽视“中国经验”的总结和“中国理论”话语体系的建设,[29]这种现象几乎成为四十年文论的普遍现象,许多被抽空了文学实践活性的西方现当代文论充塞了我们的理论话语,既显示出理论的“繁盛”又见证了理论的空泛。对西方文论的过度依赖必然导致巨大的负面结果,主要体现就是在面对丰富的中国多民族文学时,理论话语不但没有创新和创造的鲜明特点,还把文学的民族特点凝固化,民族风格抽象化,使之成为静态的符号,[30]其消极影响是十分明显的。在“影响之焦虑”下,有人发现了“中国文论的失语症”。[31](P31)我们从对理论疏离实践的反思、批判观点中,也可以看出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比如,著名文艺理论家童庆炳就以犀利的方式质疑:“对于费瑟斯通一类学者的舶来品,我们是拿来就用,还是要加以鉴别和批判?当我们吸收外来东西的时候,是否还要主体性?在商业大潮面前人文知识分子是否要保持批判精神?”[32]洪子诚则提醒“不要轻言‘终结’”,[33]不要被西方那些脱离中国文学实际的文论观点左右,从而对中国文学和文学理论的发展作出误判;张江认为西方文论的“强制阐释”对中国当代文论产生了巨大影响,这种西方文论中具有重大缺陷的基本阐释方式,以理论为先导、用理论主宰文本的误置理论与实践关系的阐释方式影响了中国文论,形成了巨大弊端。[34]作为摆脱这种弊端的一种期望,许多理论家呼吁中国当代文学理论要立足新时代的文学实践,从回到创作活动入手,寻找解决理论疏离文学实践的办法,直面并努力回答新时代中国文学提出的现实问题,借助文学实践之力重塑当代文学理论的实践品格。

三、西方文论中理论与实践的基本关系

既然改革开放四十年中国文论与文学实践的疏离和西方文学理论的影响关系密切,那么,西方文论在理论与实践关系上到底持一种什么态度?采取了何种处置方式?它的影响仅仅只来自外在的行为还是具有内在的导因?

从源头看,与中国古代早期感悟式文论相类,西方传统文论实际上注重与文学实践的结合,可以说西方文学理论的建构正是在文学实践的诉求驱动下开始的,在这里,理论源自实践的规律发挥着巨大作用。但这需要仔细分辨,严格说,早期并无所谓文学理论,关于文学的观念总是与想象连在一起,想象又与感觉连在一起,人们对艺术作品的评价始终无法离开品味、体会、领悟和鉴赏,在这种方式中,个体的艺术修养与个人嗜好为内心化的观念提供了极为重要的支撑作用,它使观念与文学实践(文学现象)紧紧结合在一起,许多时候可以说正是活跃的文学实践活动带动了文学观念的活动。这种观念当然与今天所谓“理论”相距甚远,将之称为“信念”更为恰切。在哈贝马斯看来,信念发挥作用的方式实际上就是古代的“理论生活方式”,它的目的是与超验事物建立起某种联系。[35]在这种方式中想象充当了必要的手段,因此它与艺术活动之间保持着天然的联系纽带。确实,古希腊人认为艺术来源于文艺女神缪斯,诗人靠灵感进行写作,必须借助于“神的气息”凭附,神灵启示下的写作浑然天成,当然难以带来脱离开创作过程的人为的“理论”,用柏拉图的话表述就是,诗人只有“受到灵感,完全失去自我,不再有理性的时候,才可能作诗”(《伊安篇》)。理性是理论的心脏,既然理性被灵感遮蔽,出自实践的观念当然只能隐藏于实践,在文学的现象世界中才具有存在的价值。

但文学一经产生便不会满足于感悟性的理解和评价,它总是渴望得到深入的总结和具有启示性的引导,换言之,文学实践带着催生文学理论出场的动力,并为理论价值预留了巨大空间,在文学世界中,理论可以形成抽象体系又保持着巨大的实践活力;实际上,与实践紧密结合的文学理论对文学本身总是发挥着后释与先导作用,使文学实践在新的层次上呈现出更明晰更充分的意义,它把艺术不能直说的那些东西表达出来,改变了文学婉转、含蓄、形象的表达方式,这也是诺斯罗普·弗莱等理论家将文学实践视为理论动力的原因。所以,有人认为在19世纪阐释学出现的时候,才有了对文学“理解得和作者一样好”,甚至“理解得比作者更好”(施莱尔马赫)的一种可能。[36]必须说明的是,即使到了这个阶段,传统的所谓“文学理论”也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批评状态 ,它仍然离不开文学这个对象,只能在对具体文学作品和文学活动的阐释中存活。

到20世纪,西方文论逐渐发生了巨大变化,1998年沃尔夫冈·伊瑟尔在《怎样做理论》中断言“理论的兴起标志着批评的转变,这一变化的重要性足可与19世纪伊始亚里士多德诗学为哲学美学所取代相提并论。……‘制作’艺术与‘认知’艺术的对立清楚地表达了美学所带来的转变”。[37](P1)现在我们知道,这种转变的结果是文学实践在理论话语中失去了重要性,文学理论逐步放弃了对文学的关注而把目光集中在自身。在文学研究中,文学理论开启了取代文学本身的旅程。后来这种发展趋势越来越严重,甚至达到完全不顾文本的地步,以至于“以研究文学为业而无须持续不断地讨论文学作品”。[38]纵观20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的发展,的确越来越忽视了作者的创作活动,越来越忽视了文学实践本身,最终形成了以读者为中心的理论。比如,罗兰·巴特认为“文本的统一不在其起源,而在其目的地”,在这种状态中作者当然会变得无足轻重,甚至可以说“作者已死”。再如,斯坦利·费什强调理论可以完全与文学和文学家的活动脱节,“文本的客观性只是一个幻象”,因此,“理论甚至在当实践者本身是个理论家之时,也不具有因果性,或者说必然会由此得出某种结果”。[39](P121)在这种状态中,文学理论主体完全可以远离文学实践而存在,文学理论当然也可以离开实践而成活。乔纳森·卡勒分析了德里达和福柯的理论后也形成这种看法,即“关于理论的两个例子都说明理论包括话语实践:对欲望、语言等等的解释,这些解释对已经被接受的思想提出挑战。20世纪以来文学理论带来的文学研究格局就包含着这种理论强力和扩展性”。[40](P3~15)就是说,文学理论按自身的方式形成逻辑强力并不断扩展,扩展结果之一便是理论本身的重要性进一步超过了它赖以产生的基础和必须面对的对象——文学。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理论构建现象,由此可见,19世纪以来,特别是20世纪的西方文论,在与文学实践的关系上,确实逐渐形成了疏离的状态,文学理论在自我完善的过程中远离了文学实践,文学实践仅仅充当了理论的某种话语机缘而不是它的基础和归属。

西方文论忽视文学实践的这种极端化发展也受到了质疑。海德格尔一方面认为理解开始于预先的期待,或称“理解的先结构”,但另一方面又强调“决不容许我们的先有、先见和先构概念呈现为想当然和流行的成见,而要依据事物本身来整理这些先结构,从而达到科学的认识”。因此,理解者必须随时“依据事物本身”来修正自己理解的先结构和先入之见,以求达到正确的认识,在此意义上,海德格尔把“理解”看作是“生存于其中的生活世界的语境关联中把握其自身存在可能性的力量”。[41]理论作为系统化的“理解”,当然不可能自始至终凭空悬浮,海德格尔提供了一种更合理的理论思维方法。伽达默尔既强调艺术的知识性、真理性,又强调艺术经验的重要,认为“美学的任务恰恰就在于要阐明这样一个事实,即艺术经验是一种独特的认知模式”,[42]也就是说经验世界在理论视界中实际上是作为基础存在的。安贝托·艾柯不同意读者反映批评那种忽视文学文本的做法,他在“作者意图”和“读者意图”之外提出要重视“作品意图”,目的就是要突出作品的“文本实际”在阅读过程中的引导作用,以避免对文本作“过度的解释”。[43]重视“作品意图”当然就必须回到作品本身。然而,这些反思与批评的声音对整个西方文论疏离文学实践的主流并未形成根本性影响。

由此可见,文学理论的“实践”问题是长期存在且难以解决的问题, 20世纪以来甚至导致西方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关系的整体偏差,影响迁延至中国,其原因复杂,其方式多样,其负面不可小觑。在中国特色文学理论建设过程中,进入新世纪以后十余年的时间是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中国化阶段,文论的本土意识崛起,民族化、大众化、时代化得到了充分强调,但也存在以抽象的理论创新代替对文艺现实的学术分析的情况。[44]这确实是中国当代文论建设的症结所在。解决理论与实践疏离这个影响中国当代文学理论发展的问题,关涉文论构建的历史状态、生成机制和当下语境等复杂因素,路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但有一点必须做到,那就是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站在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发展背景下,回到历史过程之中了解复杂的变化过程,仔细思辨四十年来影响文论建设的文化环境和文化机制,特别要结合新时代文化语境,把增强对文学实践的阐释活力作为基点,把构建具有实践品格的文学理论体系和话语方式作为目标,把“孤独的理论之旅”变成伴随丰富多彩文学实践活动的理论前行之路,那么,在文学理论领域,我们的文化自信就会更加强大,并造就出实实在在的美好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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