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女友》：野心的分岔

万维钢

最近刚刚完结的电视剧《我的天才女友》第三季，改编自著名的意大利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小说讲的是两位出生于那不勒斯的闺密一生的故事。她们一个叫埃莱娜，也就是小说第一人称的“我”；另一个叫莉拉。埃莱娜和莉拉，代表知识分子的两种生活路线。

从小两个人的学习成绩都是最好的，远远好于同年级的男生。当时的那不勒斯非常贫困，读书是那一代人摆脱命运、前往大城市的唯一出路，而这条路特别窄，两人都在努力争取。但是她们并不是只知道读书，两人一起凑钱买了一本奥尔科特的《小妇人》，一起反复读，一起收获了艺术的快乐。

两人之中，莉拉更聪明。她成绩比埃莱娜好，特别有创造力。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特别，敢做一些一般小孩不敢做的事。莉拉在埃莱娜眼中充满魅力，埃莱娜表面上不服气，实际上暗自都在模仿莉拉。

然而出于家庭原因，埃莱娜可以去好学校读中学，莉拉却只能辍学，在家里的鞋店帮忙。

在命运的分叉点上，莉拉把自己的几个日记本交给埃莱娜保存，因为她觉得自己的父亲和哥哥不会允许她再玩这些东西了。那真是天才的笔记本。上面画着画，有大自然、有身边的事物。莉拉还写了很多感悟。

埃莱娜对笔记本爱不释手，她反复读过，全都记住之后，却把笔记本扔进了河里。埃莱娜离开那不勒斯，上了大学，找到一个学术职位，而且找到一个同样搞学术的丈夫。他们赢得了声望和地位。然而小说作者把埃莱娜——也就是小说里的“我”——描写成了一心只想往上爬的人。夫妻俩表面上很有才华，但并沒有真正的创造力。他们似乎并不真的热爱学问，只是把学问当成竞争的手段。

而莉拉没有机会继续上学，反而保持了创造性的天赋。她长到16岁，变得非常漂亮，可惜为生活所迫，嫁给了一个有钱但人品不好的男人，婚姻很不幸福，后来不得不带着孩子从家中出走。

但就算这样，当埃莱娜回到那不勒斯见到莉拉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比不上她。

莉拉任何时候都对世界有一种自发的、率真的兴趣和能量。原本死气沉沉的东西，莉拉只要一“染指”，就变得充满活力。两个人在一起，埃莱娜的智力兴趣就被莉拉激发出来，可是离开莉拉，埃莱娜自己就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感觉。

有人说，莉拉之所以那么有吸引力，是因为她琢磨的都是“无用之学”。莉拉有创造力、有想法、有思考、有见识，但是她并不用这些东西去建设什么。她就那么随意地把才华虚掷，仿佛学问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莉拉，只为了自己而存在。

埃莱娜一路拼搏进入了城市知识分子圈，可是因为起点低，总有种自己配不上这里的感觉——她很想证明自己，就决定写小说。她写小说的灵感，全都来自莉拉。莉拉对此完全了解，但是毫不介意。莉拉成了埃莱娜的缪斯女神。埃莱娜的小说大获成功，一本接一本地出版。而莉拉什么都没得到。在两人60多岁的时候，莉拉做了最后一个惊人之举。她抹掉了自己在世界上所有的痕迹，从此消失不见。

我们应该怎么理解埃莱娜和莉拉的命运呢？

莉拉有天才级的才华，但是没有取得任何成就。如果你觉得这很遗憾，那莉拉欠缺的是什么呢？不是运气，是野心。

为了学习而学习，等于为了自己而学习，才华是自己的享受，这完全没问题。但是如果你除了为自己之外，还想出来做点事情，那你就得跟世界有一定的对接才行。

你得虚心接受训练，你得耐心跟人合作，你得苦心做各种没意思的事，还得忍受一次次的失败。写成一本小说需要作家做一件特别爽的事，那就是挥洒才华——同时还需要做99件没意思的事。

那是什么支撑着那些了不起的艺术家去做那些没意思的事的呢？

是野心。

埃莱娜愿意为了取得成就而做事，但是莉拉不愿意。莉拉绝不向任何事物妥协，因为莉拉没有野心。莉拉对做自己很感兴趣，对追求成功没兴趣。她少年时代曾写过一个小说，然后自己烧掉了。给埃莱娜的小说提供灵感的日子里，莉拉自己也在创作一个作品，但是她从未示人，最后作品跟自己一起失踪了。而对比之下，埃莱娜做每一件事都做成了，而且都起了作用。

作家把两个女孩摆在我们面前，我猜每个人都会更喜欢莉拉，但是每个人都会思考，自己是要做莉拉，还是要做埃莱娜。

学习是人生的目的，但是人生还有别的目的。猎奇也好、野心也好，也都是目的。如果一个人不在乎别的，只想追求真理，没时间做事，那是求仁得仁，也不会抱怨什么。但如果一个人搞不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一边说着要求知，一边羡慕人家的成就，自己又没有太大野心去狠心做事，那就是人生观不够自洽。

哪怕你搞的是最纯粹的艺术，想要做成，也需要强大的野心。但野心又有一个破坏力量，可能会破坏你的内心。读书人应该怎么跟这个财富世界相处呢？这就好像练内功一样，既要练，又要防止走火入魔：你要避免被虚假的体验迷住，你要追求真理，你要想明白自己要什么，要做事就得有野心，但是野心可别失控。

（摘自“得到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