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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鸡起舞

2022-12-10刘聆

南方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豆芽妻子儿子

“你快听,楼下又在读《滕王阁序》了。”不记得什么时候起,妻子的听觉突然变得异常灵敏。我点点头,心里却不以为意,她实在太敏感了,别人家的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妻子看出了我的淡漠,扬起焦灼的声音说:“你看看你儿子,连唐诗都背不了几首!楼下的孩子跟他一般大,你不紧张吗?”为了配合妻子,也为了家庭安定,我只好做出紧张的样子,缓缓点头,像思考国际大事。

这个小区里孩子特别多,从早到晚,数不清的孩子叽叽喳喳像鸟儿一样飞来飞去,都是三五岁大的孩子,上了学的很少在外面玩。唯独楼下是例外,而妻子最在意的就是楼下的孩子。说是楼下,并不准确,因为我家在一楼,下面是车库,一些在县城打工的乡里人买不起房子,为了孩子上学只好租这种车库住。四五年前,楼下搬来的时候,妻子就开始唠叨:“你看那孩子,瘦得跟什么似的,成天拿着本书,皱着眉头,像个小大人,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她说这话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地看着儿子,甚至摸摸他的头发,流出慈爱的目光。“咱们家祥祥不这样,我们要学也要玩,学就学个踏实,玩就玩个痛快!”她为此提出响亮口号,“咱们家祥祥绝不做书呆子!”这句话在后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妻子的口头禅,每当楼下响起琅琅书声时,妻子就会皱着眉头说:“书呆子又开始了。”接着她就会向我吐槽:“你看看他多瘦!跟祥祥差不多大,瘦得跟豆芽似的,没有一点血色。爸妈就知道逼他学习,也不管!”我好几次加班回来,看到楼下有一个细长的身影,犹如芦苇在昏暗的灯光下摇曳。我看清楚他的样子,已经是半年以后,他转到了祥祥隔壁班,被妻子换了一个称呼“细豆芽”。

一天傍晚,妻子刚接儿子回来,门铃响了。妻子说:“一定是细豆芽,我们刚在路上碰到他,他问祥祥有没有一本什么书,祥祥说有。”妻子将门打开,真是细豆芽。苍白的脸涨得通红,硕大的鹰钩鼻挂在脸上,气喘吁吁,细瘦的身体几乎要委顿下去。“阿姨您好,我想向祥祥借本书。”孩子说。妻子说:“这么急呀?”细豆芽脸上露出羞赧的神色,说:“吃饭的时候可以多看两页。”我有了兴趣,问:“什么书呀?”细豆芽脸上的红晕越发浓重,仿佛被人窥探到内心的秘密。“《红楼梦》。”细豆芽回答。我惊讶起来:“你现在还是小学二年级,看得懂《红楼梦》吗?”“还好,《红楼梦》半文半白,比《滕王阁序》容易懂些。”“哦,对,你读了那么多古文。”“叔叔,不是读,是背。”说到这里,他放松下来,眼里透出几分自得,苍白的脸色犹如积雪露了出来。妻子已将祥祥从房间里拉了出来。“干什么呀,我作业还没做完呢。”他使劲挣扎。我说:“祥祥,你同学跟你借书来了!”祥祥将头一偏,好像没看见细豆芽似的,说:“那本书我还没看完呢!”我有些尴尬,不满地说:“祥祥,你先借给他看!”妻子瞪了我一眼,拽着儿子进了屋,说:“妈妈平时怎么教你的,对待同学要友好……”

从那以后,妻子再说起细豆芽口气就缓了,听到细豆芽的背书声也不说话。我说,细豆芽背的是《红楼梦》里面的诗句。妻子说,他有名字的。这么一说,我们还真不知道他的名字。只是大清早看到他一个人去上学,傍晚一个人回家,他家整日卷门紧闭,神神秘秘,好像生活在另外的世界。问儿子,他不耐烦地说:“我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字!”我说:“你应该跟他交朋友,他读书那么用功,你难道不应该向他学习?”儿子飞快地跑进卧室,将门一关,说:“他是他,我是我,我不要向他学习!”那天晚上,妻子跟儿子聊了很久,从猿猴变成人到人创造机器人,从单细胞到天宫空间站,妻子说到学习的重要,说到榜样的力量,也说到如何跟他人平等相处,如何看待贫富差距。儿子迷迷瞪瞪地看著他,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可是第二天,我们说到他时,儿子还是捂着耳朵跑进卧室,将门砰地一关,仿佛他的耳朵里进了一条虫子。我们不再叫他细豆芽,只用“楼下的”代替。我说:“楼下的不容易,以后每天早餐多煮个鸡蛋吧。”妻子瞥了一眼,说:“还用你说!”

我尽量引导儿子。我给儿子的学习起了名——节奏学习法,有张有弛,有加有减。我们一直将这方法不温不火地用在儿子身上,就像熬一罐老参汤,用足够的耐心守着它,让它源源不断地渗出精华。妻子却冒出了新想法:“这就像在河里划船,逆流而上,你的身边有成千上万只船在划,你歇的时候,别人还在划,轻而易举就超过了你。重点中学就像码头,容纳的船只很少,你落后了就只能去普通学校,这一辈子就耽误了!”她充分发挥无所不能的比喻能力,甚至用上手势,这让她像只鸟要从沙发上飞起来。我说:“你不是一直反对《小舍得》里田雨岚对颜子悠的教育方式吗?”“没办法呀,就像是很多人在一起看电影,前排的人都站起来,后排的人也要跟着站起来才能看,前排的人搬来梯子,后排的人也要搬梯子才能看。”我说:“你这个比喻老套且不准确,成才的方式有很多。”她站起来,激动地走来走去,说:“祥祥已经落后了!你天天上班,有没有关心他的学习。这次月考,他滑出班上前五名了,楼下的这次考试又是全年级第一!你还不惊醒!”妻子的话音刚落,楼下的的朗朗书声又跳了上来,这回是《岳阳楼记》。

“你说,楼下的怎么这么拼?”妻子坐到我的身边,盘起脚盯着我,用低沉而忧伤的语调问。

“不然怎么办?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靠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屏幕,随手按着遥控器。

“是这样吗?”

“你自己说的。”我感到妻子将自己绷得紧紧的,将她的小孩子脾气收拾得干干净净,变得沧桑而成熟。

她弓着腰,凑到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你还记得他们家以前养过一只大公鸡吗?”

“养鸡不是很正常吗?我们这小区许多从乡下搬来的人也养鸡养狗。你到底想说什么?”我觉得妻子神神叨叨起来。

“听说他们家那鸡神得很,比闹钟还准。你要它七点零一分打鸣,它绝不七点零二分打。”

我笑起来。“有这么神,他们还租车库?”我又按了几下遥控器,现在电视没几个好看的。“我要睡觉了。”我说。

“那只鸡你一定见过,浑身雪白,一根杂色也没有,有四五岁孩子那么高,看起来像只大鹅,胆子却小,看到人就往屋子里躲。”她这么一说,我模糊记得真有这么一只鸡,没人的时候,它像孤独的将军迈着步子,有人来就躲进屋子里发出嘶哑而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忧伤。因为这只鸡,让他们家看起来与众不同,让人感觉特别“干净”。

“那鸡看起来确实怪怪的。”

“可惜死了。”

“怎么死的?”我将遥控器放下来。

“说来话长——我也是听说——楼下的是早产儿,四五岁还不会讲话,只晓得哭,走路老摔跤,瘦得皮包骨。他爸妈急坏了,抱着他去县里市里好多医院检查,结果说是智力发育迟缓。他妈哭得那叫个惨呀——之前两三个都没保住,好不容易生下这个,又是傻子。他爸张罗着准备将他送人,可是谁要呢?小区那些老太太围着他们,一口一个造孽地喊,又是叹气,有两个多嘴的,要他们去省城大医院治疗,或者干脆再生一个。这时候那只大白公鸡从屋子里不慌不忙地踱出来,只喔喔地叫,绕着他们跑。他妈哭得更伤心,说:‘我的崽唉,连我家的鸡都晓得造孽!’他爸说:‘我们家大白有灵性!’她妈哭得更伤心了:‘我崽怎么就没这个灵性啊!’这么一说,那只大白公鸡呜呜地叫,仿佛在哭泣,那孩子也哭,他爸妈也哭,一时间乱成一团。”

“后来呢?”我将电视关了,脊背不由得离开了沙发靠背。

“大白公鸡自那以后就开始打蔫,拉稀屎,啥也不吃,没过两天就死了。”

说了老半天,就是死了只鸡。我打了个哈欠,准备检查完儿子作业就去睡觉。没想到妻子紧跟了一句:“也是神了,那鸡一死,楼下的竟晓得开口喊爸妈了。”我始料不及,说:“这都哪跟哪啊?”

妻子白了我一眼:“你听我说完,楼下的自那以后,一天一个样,会说树木、花朵、白云,走路也不摔跤了,不到一个月,会跟着收音机哼儿歌了。再后来,他爸妈带他去医院检查智力,医生说这孩子没毛病……”

“也许本来就没什么事,医院也有诊断失误的时候。”

妻子气恼地打断我:“那么多医院都看错了?楼下的白成那样,脖子那么长,你看那鹰钩鼻,不就是一只大白公鸡吗?”我为妻子的形象思维感到惊异,她总能把不相干的两件事扯在一起。妻子表情严肃,语速越来越快:“更神的是,他对时间极其敏感。有一回,我送祥祥去上学,在学校门口碰到他,拿块蛋糕给他吃。他说,阿姨,还有十五分四十秒才打铃,我走到教室只需要七分三秒,吃这块蛋糕六分三十秒,足够了。我看了时间,七点十四分三十五秒。他刚刚说话用了十五秒钟。我问他怎么这么准,他说钟表长在他的脑子里,秒针在他耳边滴滴答答地走——有些事,你不得不信……”

我只觉得一股寒气顺脊梁而上,说:“我要去检查儿子作业了。”

没想到儿子突然钻出来,说:“你们说他那么厉害,那你们干脆让他做你们的儿子好了,我不是你们的儿子!我都听见了,他是大白公鸡转世,他是神童,他哪都好,都比我好!”妻子猛地站起来,音量陡然提高:“人家当然比你优秀,但是优秀不是让你用来嫉妒的,而是让你学习的,你什么时候有他十万分之一,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赶紧扯她的衣袖,使眼色,说:“祥祥也很优秀,怎么能这么比?咱有咱的长处呀,对不对?”

“你就知道护着他,你这是害他!”妻子像完全变了个人。儿子转身关了卧室,大哭起来,哭声里透着委屈和自卑。妻子叉腰站在客厅吼:“人家比你优秀不可怕,可怕的是,比你优秀的人更比你勤奋!”

从那以后,我不自觉地注意起楼下的。他的皮肤白得刺眼,脑袋在长长的脖子上灵活转动,眼睛异常的亮,尤其是那只鹰钩鼻,一看就像只小白公鸡。他很敏感,一片枯叶落在地上,也会引起他的惶恐。每次看到我,他大老远就会停下来,站在一旁等我走过去,怯生生地喊一声“叔叔好”,声音尖利。不管身边多么热闹,他只专心致志做自己的事情,或者背书或者做题,沉默里泛着冷气又透着傲慢,仿佛跟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兒子上小学三年级以后,功课渐渐重了起来,老师拖堂也变成家常便饭。有时候太晚了,接儿子的任务就落在我的身上,因此我跟楼下的接触多了起来。有一天晚上,我终于看到了他的爸妈。他爸爸的脸隐没在灯影里,隐隐绰绰看不清楚,只有鹰钩鼻格外打眼,鹰隼一样的眼神从暗处射来,有些“野蛮”。他妈妈又矮又胖,皮肤发黑,走起路来像只大鹅,说话齆声齆气。楼下的除了跟他爸爸一样鹰钩鼻,其他的截然不同——这样的父母竟可以生出楼下的,我甚至疑心楼下的是他们捡来的孩子,或者干脆就是妻子讲过的那个故事——想到这里,一股股凉气直蹿脑门。

他妈妈洗衣做饭的间隙会偶尔看一眼正在背书的楼下的,说:“声音大一点!我都听不到,老师怎么听得到?”他爸爸将头埋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着答案,检查奥数题,还没看完,猛地站起来:“错了两道题,你这一天在混饭啊!”抓起鸡毛掸子就打他,沉闷的声音像涟漪一样荡漾开来。第二天一大早,楼下的变得更加沉默,佝偻着身体,像个老人蹒跚着,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后背布满了血痕。

快期末考试那一阵子,儿子突然变得勤奋,每天天不亮就一个人跑去学校,说跟同学们一起去背书。妻子感叹:儿子终于懂事了。我远远瞥见楼下的在小区门口的瘦长身影,说:“比他优秀的人更比他勤奋!”

妻子紧张起来,也不顾忌,说:“细豆芽这是拼命呢,晚上学那么晚,白天起这么早,小小年纪,这是要考到联合国去吧?”

我说:“他有名字的。”

妻子说:“我就叫他细豆芽!简直是学习机器,这不是摆明了跟我们儿子过不去,以后不借书给他看了。”

我说:“小家子气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细豆芽怎么就不知道玩呢……”

我的疑惑很快被打消了。那天早上,儿子睡了懒觉,我和妻子都想让他多睡会儿。过不久,我看见细豆芽上学去了,我指了指楼下,说:“要不要叫醒他?”妻子坚定地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叹口气,说:“叫醒他吧,不然来不及了。”刚睡醒的儿子一看时间快到了,穿上衣服牙都没刷就跑了出去。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将书包落在家里。我抓起书包赶紧追他。奇怪的是,儿子一跑出小区,就朝学校相反方向跑,很快钻进一条巷子里。那是县里有名的堕落巷,有捡垃圾的、收废品的,流氓、赌徒也混迹其中。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去干什么?所幸他只是穿过小巷,转到了另一条街上。他要去哪?我感到儿子有事情瞒着我。又穿过一条巷子,转进南杂巷,这里全是卖零食小吃的批发商。“买十包干脆面。”儿子大方地递过去五块钱,那是他妈给他的早餐钱,在这里,一包干脆面才五毛钱。儿子撕开干脆面,从里面夹出一张卡片,剩下的干脆面被他扔进了垃圾桶里,又迅速撕开一包……接着又有两三个同学跑进巷子,买了许多干脆面,儿子说:“走,等下去学校打牌。”

我感到愤怒的风暴在我心头卷起来:“你给我站住!”

儿子吓坏了,像木头一样呆在原地,几个同学却转身跑了。我将书包砸在他身上,吼道:“你天天一大早跑来,是买这些东西打牌?”儿子吓得跌在地上,面色苍白,身体不住抖动着,他还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我叹了口气,蹲下来,说:“祥祥,你是学生,学生首要任务是学习。你撒谎说学习,偷偷玩这些,耽误了学习怎么办?爸爸从小就教你不要撒谎,你不记得匹诺曹的鼻子了?”

儿子的神态渐渐平和下来,抽了一下鼻子,说:“大家都在玩。”

我说:“这是你的理由?你还跟那些不学好的比?”

儿子急了,喊:“我们班很多成绩好的都玩,隔壁细豆芽也玩!”

这回轮到我像木头一样呆在原地了,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很久才吐出一句:“细豆芽玩你也不能玩!”

一路上我恍恍惚惚,眼前不停闪过大片大片白光,回来的路像河流一样流淌起来,两边的房屋奇怪地抖动着,树木却犹如一幅幅抽象画凝固起来。我觉得眼前明亮了一些,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开。我牵着儿子过马路,汽车摩托车打了鸡血似的争先恐后往前赶,喇叭声此起彼伏,一些电动车看到红灯也毫不在乎。我和儿子站在路旁,像随时被风吹走的两粒沙砾。

“居然还有这样的父母!”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妻子神色激动地讲了后来发生的事情,跟我推测的差不多:在一次照常检查细豆芽奥数作业时,细豆芽爸爸在他的书包里翻出了一张卡片,卡片上是梁山好汉李逵,右上角是红桃3。他爸爸问他,这是什么。细豆芽辩解说,同桌在玩这种卡片,不小心放进他包里了。他爸爸没有说话,却留了心。要说他爸,野蛮是野蛮,却也心细。第二天一大早他故意装睡,等细豆芽上了学,拉上他妈一道跟踪细豆芽,细豆芽买卡片时两人没有惊动他,招呼同学时也没有惊他,直到他跟同学一起打牌时才抓了现行。细豆芽正在兴头上,桌上满是卡片,还有一些零散的钱。他爸爸大吼一声,犹如猛虎下山,一把扑过去将桌子掀翻,揪起细豆芽就是几耳光,抓住他拿牌的手一用力,就将他的大拇指拧断了。他妈妈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不停地号:“我的崽啊,你干脆要我死了算了!你这是要逼死我啊!”老师过来劝,他爸爸嚷着要打死他,说到激动处,他爸不时给细豆芽一个耳光,细豆芽苍白的脸颊变得又红又肿,布满血痕。细豆芽连眼泪也不敢流,只是浑身发抖。

“你是没见过那场面,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说起来,不过是孩子们玩卡片,训几句也就是了,他爸妈拿出了杀人的架势。”妻子不平地说,她这几年虽然慢慢傾向严厉管教孩子,但像这样极端地殴打,还是不能接受的。我震惊于细豆芽父母几乎病态的过激反应,教育是切断代际贫困的唯一方式,贫困家庭对子女寄予厚望严厉管教,局外人本无可厚非,但这种管教超过了儿童的心理承受能力甚至伤害身体时,我变得有些不安起来。

“后来呢?”我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谁也无法收拾。

妻子摇摇头,声音突然变得虚弱:“还能怎么办,他爸妈说学校管理太差,最后让细豆芽退了学……你没发现最近楼下安静很多了吗?事情闹这么大,邻居议论纷纷,他爸妈也觉得待不下去了,带着他搬走了。唉,这是何必呢!为了成才,这样极端地打骂,到时候会毁了孩子的。”

妻子跺跺脚,不住叹气,好像他是教育学专家,在给细豆芽父母做教育辅导。

从那以后,我跟妻子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孩子要学,但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要玩,也要适可而止。每次儿子调皮,我和妻子要发脾气时,眼前总会浮现出细豆芽那张苍白的脸,自然克制了不少。儿子的成绩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差,就这样不温不火地往前走。我想,孩子健康快乐就好,我们家谈不上有钱但也不需要像细豆芽家那样急吼吼地将一切希望压在孩子身上。

儿子上小学五年级后,垒起的作业本就像他的身高一样蹭蹭地长,知识难度越来越大,成绩像中邪一样下滑,好几次竟然倒数。我跟妻子一商量,决定给儿子报个培训班,他的同学周末都偷偷在一家叫“金鸡报晓”的顶级校外培训班上课,那里隐秘得就像地下传销,学校考的全是培训班的上课内容。妻子找到一位助教的联系方式,用他们内部流传的“鸡娃”黑话,给儿子报了班,但我们只报星期六,留下一天给他自己学。

一个星期六下午,我接儿子放学,刚准备打车,一个瘦高个的男生从后面挤出来,他硕大的鹰钩鼻格外打眼。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好像在哪里见过。男生疑惑地看着我,我以为认错了人正要道歉,他却笑了起来,说:“嗨,祥祥是你呀。叔叔你好!很久没看见你了。”是细豆芽!我笑起来,说:“祥祥,还不跟你同学打招呼。”儿子低下头,无聊地勾着手指,仿佛没有听见我说什么。我说:“你们一家搬到哪去了?你还上学吗?”

“我们搬到五里庙去了,我现在在东阳渡小学,跟祥祥一样。”他微笑答应,像个绅士。

“你们一切都还好吧?”

“都挺好的。我上个月参加了市里的奥数比赛,拿了一等奖。下个月要去省里参赛呢。”他像女孩子一样羞涩起来,话里却渗出几分骄傲。

“所以到这里来上培训课?”

“我哪里上得起呀,一个小时一千多块呢。但是他们允许我旁听。”

“旁听?”

“其实算不上旁听,我在这儿给他们搞卫生,整理教案,端茶倒水什么的,他们允许我听一会儿课。”他将手插进衣兜里,嘴唇紧抿,我想起他第一次来我家里借书的样子——这么多年,一点都没变。我心里像是有一缕光亮照进来:这孩子终究是挺住了,没有被毁掉。我叹口气,注意到他的手臂在轻轻抖动,一定是手指受伤的隐痛吧,他的心里真的没有留下伤痕吗?我说:“祥祥,将你上课的笔记给哥哥看。”儿子像晒蔫的豆角,慢慢啃着指甲,嗯嗯啊啊地应着,连头都不愿意抬。细豆芽摆摆手,说:“不用了叔叔,祥祥自己还要学呢,我这样挺好的。”我张张嘴,想问问他,他爸妈现在对他如何,又觉得这个问题愚蠢且多余。

细豆芽跟我说再见,骑上单车走了,苍白的脸在阳光下泛着红润的光,鹰钩鼻特别的帅气,扭动的长脖子似乎要引吭高歌。我望着他的背影心想,柔到极致就是刚到极致,这孩子看起来文弱,却有股子韧劲,真不简单。儿子“切”了一声,说:“他已经那么厉害了,还要学这个?”我轻轻拍拍儿子的脑袋,说:“再怎么说,你们曾经是同学。”“我跟他没法比,他优秀!”儿子将头一偏,跑得老远。

那之后,每到星期六,我都会看到细豆芽。我发现他将地拖得很慢,像用手在仔细地擦,眼睛却透过窗户盯着黑板,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讲课,一条走廊他足足拖了半个小时。妻子后来不知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为了让细豆芽能在金鸡报晓培训班听课,他爸爸踏破了校长的门槛,他妈妈跪在校长家门前死都不肯走,最后校长才勉强答应让他在这里干活,偶尔可以听课。“这两口子,为了孩子学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妻子带着不屑说,“也不晓得孩子看到他们这样,会怎么想。”“面对摆脱贫穷的巨大渴望,还有什么尊严可讲。”妻子不再接话,半天才说:“这孩子承受的东西太多了。”我说:“都过去了。”妻子摇摇头,不知道是指我,还是指细豆芽。

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面对孩子的教育,我跟妻子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不再提细豆芽,甚至刻意回避他。他让我们慌乱、无所适从,他代表另一种生活另一种教育,我们无法理解,陷入迷惘。

快毕业的时候,儿子的身体突然吃不消了,老是感冒,一感冒就发高烧,一烧就是三五天。功课自然耽误了。我跟妻子之前给他在金鸡报晓报了培训班,还买学习机给他下载金鸡奥数、金鸡物理、金鸡历史,现在也上不成了。我们焦虑极了,但是面对儿子烧得通红的脸,我们也不能多说什么。妻子遍寻偏方,又买党参、黄芪煲汤给他喝,结果于事无补,该感冒还感冒,该发烧还发烧。

没想到首先崩溃的是妻子,说:“这样下去,学习搞不好,身体还垮了。”我看着她不停抹眼泪,眼前竟浮现出细豆芽苍白羸弱的脸。“你一直反对田雨岚的教育方式。”我说。妻子站起来,说:“我还不是为他好……”话还没说完,又捂着脸哭了起来。

“这样下去不行,我们有我们的方式,不能跟风。”

“大家都是这样的,你能有什么办法?不要拿孩子的前途开玩笑!”

“身体垮了,还谈什么前途?”

我带着儿子跑步的场景很快成了小区一道靓丽的风景,我们父子俩一前一后从那些密雨般的古文背诵声、英语朗读声穿过,仿佛被真正的雨淋湿,带着骄傲的英勇的微笑,酣畅淋漓。“好久没有这么跑过,心里没那么烦了。”儿子笑出了声。儿子对跑步的兴趣显然远大于上学,甚至打篮球、登山、游泳,他都喜欢,一到周末,他就嚷着要我带他去锻炼,我欣然应允。我问儿子:“你为什么读书?”儿子摇摇头,一脸茫然,说:“你们让我读我就读,大家都读书。”我停下脚步,微风拂过我们的脸,夏日的褶皱中充满了一缕缕新鲜的空气。我说:“风是怎么来的?”儿子说:“空气流动产生了风。”我说:“学习也是一样,动了脑筋,就会有活力。我们要像跑步一样把风带来,而不是跟风。”儿子似懂非懂地看着我。我又说:“风是沿着我们跑步的轨迹刮起来的,一切知识都是有规律的,我们要从最基本的规律学起。”儿子没有说话,眼神像闪烁的星光。我说:“你要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字母、一道公式或者一个文言词语,把它们装进你的脑海。就像你跟爸爸跑步,你也跟他們一道,甚至比爸爸更亲密。”

在此后的无数个日子里,我跟儿子从一个字母、一个词根、一道公式、一个词语开始,一面跑步一面让他熟悉它们的模样、性情、特点和喜好。儿子说:“我一边跑步,书上的那些公式、单词总蹦到我的眼前,我甚至感觉到他们在跟我说话。”他已经跟每一个字母、每一个公式、每一个词语融为一体了。

清澈的风在我身边扬起。遥远的天边闪着琥珀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的树叶的味道,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儿子的身体踏实质朴,灵活矫健,他的脸庞满面微笑,金光闪耀。这是儿子应该有的样子,温和却不怯弱,澎湃而不张扬,健康,友善,清新。愉悦的气息像阳光一样洒在空中。

这天,我们跑到楼下的时候,远远望见一个穿着白色衣服戴着红色帽子的男人坐在小区的路边,他瘦长的身体在炽热的阳光下犹如一缕凝固的灰烟,红色的帽子像火炬一样格外刺眼。我们从他跟前跑过,那人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尖利。我不觉转过头看他,他也抬起头望着我,那是一张我永远也忘不了的脸——他是细豆芽,可又不是细豆芽——皱纹的漩涡布满了他苍白的脸颊,瘦削的鹰钩鼻从细长的脸上突出来。“你……”我不知该如何打招呼。“我是他爸爸,送他去上学。”一瞬间我明白了他的话。“他走之前将书全都撕掉了,我找遍了这个城市每一个角落,后来听说他躲进了这里。”他站了起来,脸上的哀伤如同裂开的伤痕。“太让我失望了。”男人的声音像从抽风管道里发出来。他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孩子怎么啦?我问。

男人摆摆手,一抹哀伤在他的鼻尖浮动。“最开始也没怎样,只是时间观念没那么强了,明明到了上课时间,他硬说没有上课,还没有下课,他偏说下课了。回家越来越晚,有时候还找不到人影。我偷偷跟他两次,他哪也没去,放学就坐在学校门口,像找不到回家的路。到后来,就躲这来了,怎么也不肯上学。”看着我慢慢走进车库,他补充说,“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细豆芽蜷缩在角落,皮肤就像腐烂的树皮枯黑干燥,脑袋缩进脖子里,眼神昏昏沉沉,深陷在某种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境域里。我走进去,他低下头,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动一下身。

“孩子,你还记得叔叔吗?”我慢慢地走进去,外面的阳光渐渐暗淡下来。屋子里变得像坟墓一样阴冷潮湿,幽幽的凉气钻进我的心肺。“跟你爸爸回去吧……”他死死盯着地板,身体不住抖动。

我蹲在他面前,一种无以言说的悲伤将我的心紧紧攥住。“怎么会这样?”我抬头问他父亲。

男人半眯着眼睛,紧抿的嘴深陷在皱纹里,鹰钩鼻子格外突出,身上白色的绒线犹如浅浅的雪花落下来。“谁知道他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丢三落四,迟到早退。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装的,我狠狠打了他一顿,结果到了晚上他竟发烧说起胡话来,第二天晕倒在教室,被送进医院。可等我跟他妈赶到医院时,他不知去了哪儿。我们到处找他,听说他躲进了这里。”

“想不到……”我不由得想起《小舍得》里,颜子悠撕了试卷掀翻桌子跑出考场的场景。

“谁能想到。从小到大都是这么打过来的。每次都是一声不吭,埋头学习。他是个轴实的孩子,学习上的事情不需要我们催可以做得很好。但我们不放心,小升初啊,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不给他多上几道保险能行吗?我跟他妈也没什么文化,谈心也不懂,但我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不打不骂不成器。”男人慢慢地走出去,坐在路边,“好几次,打得他嘴角都流血了,但是他第二天还是跟我们一样说笑,一样埋头学习,哪里知道他心里伤得这么深……”

“孩子,回家吧……”我说。他依旧埋着头,身体一动不动,冷漠得像块寒冰。

“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了。”男人拍拍他,发出破棉絮一样沉闷的声响。细豆芽像一根腐木一样被他父亲背在肩头,我对他父亲点点头,走出车库,将儿子紧紧拉在手里。

回到家我什么也没说。直到儿子上了初中,有一天,妻子突然问:“你还记得我们那个高高瘦瘦的邻居吗?跟祥祥一般大。叫什么来着,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刘聆

1987年生,现居湖南衡阳。文学青年,机关工作人员。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西湖》《延安文学》《厦门文学》《都市》《青春》《散文诗》等文学杂志。其中散文《血色浪漫》获湖南省2014年度副刊作品好新闻奖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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