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宾书法艺术风格探析
2022-12-08余婷婷西安工业大学中国书法学院陕西西安710000
余婷婷(西安工业大学 中国书法学院,陕西 西安 710000)
杨宾(1650—1720年),浙江绍兴人,字可师,号大瓢、耕夫、小铁。一生布衣,不习举子事业,是康熙年间比较著名的书法家。清人任兆麟记载:“大瓢山人家于吴下,求书者日踵于门,自谓得晋贤三昧,祝枝山、王雅宜外不多让也。”可见其书法在当时颇受欢迎。但其现存的书法墨迹并不多,能查阅到的仅有行书及一幅小楷作品,多见于扇面、条幅、对联等形式。
学者们以往对杨宾书风的研究,仅停留在单个作品的分析上,并未具体展开阐述,更未将其书法作品进行分期并探讨书风成因。本文则在考察杨宾书风变化的基础上,依据杨宾的学书经历、审美特征等将其书风分为两个时期,即圆润自然的早期书风与瘦劲淳古的晚期书风。
一、杨宾书风特征
(一)“圆润自然”——梁巘的美学观照
“圆润自然”的书风总结来自清代梁巘,他在《评书帖》[2]云:“杨宾,字大瓢(误,应为字可师,大瓢为号),山阴布衣,得执笔法,学右军、长公,圆润自然,亦弱。”其品评非常符合杨宾早期探索时的书风。如图1所示的行书扇面,是杨宾圆润自然书风的代表作。观其作品,无论是用笔、结字还是章法,都呈现出王羲之书风,将王羲之书法的雅致发于毫端。用笔上,中锋用笔流畅,书写速度具有节奏感,一切都呈现出自然的状态。在字的取势上,汲取羲之结字的特征,如“依”“当”等字,横画向右上方略微倾斜,使整个字形成欹侧的动态感。前一行较为规矩,用笔凝重,字形内敛,到了后一部分开始信手挥毫,线条粗细变化精妙,字形大小相参,妙趣横生,浑然天成。
《行书许瑶题怀素上人草书诗轴》(图2),此作依旧以王羲之为胎息,但在此基础上兼容米芾笔意,作出新的尝试。与扇面相比,此作的笔势略感沉着,用笔开始由细线条向粗线条转换,线条圆润劲健而又飘逸流畅。值得称道的是此作墨色的运用,“古瘦漓绮半无”这六字的墨色浓中寓淡,线条枯润相间,极具韵律美。从“古”到“无”一气呵成,从浓厚的墨色到飞白的过渡,表现出强烈的视觉艺术效果,也体现出一种自然的书写状态。同时,康熙年间董书盛行,杨宾受其所处时代书风的影响,整体书风率意自然,古雅飘逸。
图2 《行书许瑶题怀素上人草书诗轴》
图3 《行书七绝轴》
杨宾早期的书法作品创变并不大,怯弱的笔力在扇面书作中展露无遗,梁巘的评价非常中肯。或许认识到这一问题,杨宾在《行书许瑶题怀素上人草书诗轴》的创作中开始寻求突破,线条逐渐由纤细向粗厚转化。观其两幅作品,整体给人洒脱又含蓄隽永之感,颇具“二王神韵”。
(二)“瘦劲淳古”——杨宾的自我观照
杨宾青年时期上奉祖母,下养弟妹,直到晚年时体弱多病,才将精力放在书法与著作上,其书风转变主要发生在晚年时期。杨宾在《大瓢偶笔》[3]中自述其学书经历:
余六七岁时,即临先府君扇书《曹娥碑》,得其形似。十三四岁,九有公命学《黄庭经》。十六七出就外傅,随俗学董宗伯,继又学颜鲁公《刘太冲序》。十八见米海岳《天马赋》,专意学……二十一归故乡,故乡皆诋之,乃始学《圣教》。虽与时流争名,俨然以书家自命,实无所知也。四十五六,略知究心笔法矣,而尚无所得。指复时翕翕动,书亦弱劣。五十一二,见王季瞻宋拓《九成宫》帖、汪安公《邕禅师碑》,始得《圣教》门户。又从《圣教》“羲”字“戈”法,悟大小书非悬肘不可。五十三得意在笔先,“笔”字之解。五十七知用意。今五十九矣,始知顿挫、轻重之法。
这表明,五十一二岁是杨宾书风转变的节点。在此之前,杨宾认为自己仅略知笔法,书法用笔偏弱,直到五十一二岁才入“《圣教》门户”,悟得“悬肘”之法。
杨宾对于“悬肘”法的探索首先体现在日益劲健的线条上。如《行书七绝轴》(图3),此作与前期圆润自然的书风形成鲜明对比,仍有王羲之结体的韵味,整体风格取法兼有颜真卿和黄庭坚,但最贴近黄庭坚的雄放遒劲。此作的横画起笔处往往欲右先左,藏锋逆入然后平出,中端变化少。用笔刚强挺健,下笔平和沉稳,以画竹法作书给人淋漓尽致之感。大部分字形结构端正,基本上取宽绰态势,但又做到了宽绰中见紧密,紧密而不局促。篆籀笔法的运用使整幅作品浑厚古朴,再加之以行草用笔的潇洒自然,使作品别有一番风味。
到晚年,杨宾对于自己的书法颇自负,云:“而瘦劲淳古则余亦不敢让,不知当世以为何如也?”如果说《行书七绝轴》是杨宾书风的变革期,离“淳古”还有一定的距离。那么《行书七言联》(图4)则是其成熟期的代表作,此作碑帖兼容,自成一体。唐代徐浩[4]《论书》中云:“风神者,骨中带肉也。老劲者,肉中带骨也。”此作既有遒劲饱满的线质,又有淳厚挺拔的骨架,妙在骨肉相称。看似丰腴有余,骨力欠佳,但观察其起承转合,却又有玲珑之姿,称其佳作无可争辩。相比上一幅作品,此作所体现出的篆籀意味则更加明显,整体风貌婉约古朴。
图4 《行书七言联》
随着年岁的增长,杨宾的书风也随着人格的成熟而走向成熟,使他晚年的作品呈现出貌丰骨劲的境界。但“大概出于他作书时皆悬肘撮管之法为之,故行笔十分迅速果断,线条流畅爽利,但略显单调,字形亦缺少变化和情态,大致与其自述相符合”这是他晚期作品中最大的缺点。
二、杨宾书风成因探析
(一)远绍晋唐
历代书家多推崇魏晋风度,以此追求高士的风神韵趣,杨宾也不例外。朱象贤《闻见偶录》记载:“杨则自晋至明无不涉猎,其得力者,楷则《黄庭》,行则《圣教》,专用二帖之笔意,仿各家之形式,工勤力足,而无懈笔,不知者谓自成一家,实则专攻二帖者也。”杨宾学书专攻《黄庭》《圣教》二帖。观其上文的学书经历,两者正相符合,杨宾幼时学书从《曹娥碑》入手,十三四岁学《黄庭坚》,到晚年入“《圣教》门户”。可见,杨宾的习书之路多在追求魏晋风范。
这从杨宾的收藏中也可探出一丝踪迹,关于王羲之书法的拓本甚多,《大瓢偶笔》中记载:“藏《兰亭》最多者,宋理宗一百一十七种……余亦有三十五种。”又云:“《黄庭经》善本最少,生平所见纸墨之旧……余家所藏《秘阁续帖本》尚在颖本下。”除此之外,还藏有王羲之小楷《道德经》说经台本、《黄庭经》秘阁续帖本、《尊胜陀罗尼经》、《未断圣教序》拓本等。王献之的收藏亦有,“馆本《十七帖》以‘僧权’二字不全者为佳,余有旧拓二本”“王大令保母李意如墓砖,向闻在东海原一家……三四年前,余亦得一纸”。能得到二王的拓本,想必杨宾将其视若珍宝,反复观摩,从中取法。其早晚期书作,都透露着文质彬彬的书卷气,蕴含着一种恬淡、潇散的气质。
杨宾虽取法魏晋,但受益唐人处亦多。在习书之余常观摩初唐法帖,《大瓢偶笔》中云:“余生平论学书,要执笔正心。原不要摹帖,但恐危而未安,亦须取六朝以前及初唐法帖,时时谛观,以印心正。”在其“五十一二,见王季瞻宋拓《九成宫》帖、汪安公《邕禅师碑》,始得《圣教》门户”。可见初唐书家对杨宾学书之路的影响。欧阳询《九成宫》骨劲清健,杨宾书法中笔势劲健,骨力遒劲应是受其影响。
(二)涵泳董风
任何时代的书家个体都生活在由他人(古人和时人)书写构成的视觉环境中,他的审美参照系不可避免地受到书写环境的影响。生活在清初的杨宾,由于受“董氏书风”的笼罩和眼界的局限,终究没有实现彻底超越董书的新突破。
首先,杨宾在少时就“随俗学董宗伯”,虽后来认识到董书的糜弱,提到“董宗伯书,生平不甚喜”,并开始取法米芾,以求新突破。但由于杨宾长期活跃在上海、苏州、南京等南方地区,清初,江浙一带崇董之势最为显著,这里不仅有董其昌众多的朋友和学生,其所留作品也比比皆是,更有一些书香门第收集董书摹刻成帖,作为家中子弟的学书范本。长期处在“崇董”书风之下的杨宾,尽管对董氏颇有微词,但仍会不自觉地落入其束缚之中。此外,自身的审美倾向与精神气质对书风也会产生一定的影响。明清时期,江浙一带多经济富裕,文化气息深厚,加之生活闲雅安适、景色清秀旖旎,使生活在这里的文人士大夫也形成了潇洒俊逸的审美境界,董氏书风就是在这种背景下产生的。杨宾长居苏州,在风气沾概之下,书法审美自然偏重江南疏秀俊美的风格。
可以说,杨宾虽在少时仅短暂地学习过董书,但长期受董氏书风的熏陶以及内心深处审美倾向的影响,在创作过程中,其书风也自然沾染了董书的恬淡俊逸、洒脱儒雅。
(三)兼容碑版
在董书风靡清初书坛之际,寻碑访古之风也蔚然兴起。清初许多学者、书家都有金石考订的爱好,杨宾也在清初访碑的行列之中。《大瓢偶笔》中云:“昔人作书,喜书诗赋,或杂文,或故事,间有论笔法者。余独好考订碑版源流……”又于《金石源流序》中云:“因遍索藏家,与通都癖邑之市肆,凡断碣残碑、遗墨败纸,皆谛观而详考之。”我们不难看出,杨宾对搜访金石碑刻是何等的喜爱。在长期的寻碑访古中,杨宾逐渐发现了古人碑版之美,书法观念开始发生了变化。
世人多谓古人笔迹钩镌入石,笔法已失三四……余谓不然。古人碑版,犹之祖宗之画像也;前辈讲论之书,祖宗之传志也。……吾恐画像之所失者一二,传志之所失者常八九或有不止于八九者。则以行道之人为祖宗矣,乌可乎?
业未有不从悟入,亦未有不由勤成者,故以先取六朝人以前碑版细观,迨有所得,则非笔头十瓮、柿叶数屋,不足以了之。
杨宾主张向古人学习碑版比讲论前辈笔法更为重要,把古人碑版推崇至“祖宗之画像也”,亦主张“取六朝人以前碑版细观”,说明他在习书过程中已经有了师法古代碑版的意识。习书者应追溯本源,尊崇古人。
随着晚年仿碑越发深入,杨宾在书法审美也逐渐偏重秦汉篆隶的古拙质朴。在《大瓢偶笔》中就有许多对朴拙类书作的推崇,其云:“汉荡阴令张迁碑……余取而细阅,虽败笔不免,而古劲处要非后人所能。”出于对古拙的追求,杨宾开始打破习书取法魏晋的传统法度,试着取法秦汉碑版书法。虽然杨宾所留下的书作多有帖学的痕迹,但也能看出他对秦汉碑版的尝试,书风由圆润自然到瘦劲淳厚,从早期浓厚的刻帖之风到兼容碑版,侧面反映出杨宾的仿碑之路对其书风产生了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