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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本论》不必从商品开始叙事的缘由和意义

2022-12-08

云南社会科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开端资本论资本主义

邵 然

政治经济学批判研究中长期以来存在的一个问题,便是认定《资本论》只能从“商品和货币”篇中的“商品”开始叙事。不管商品是作为概念,还是作为表象,似乎“从分析商品开始”已然具有概念逻辑上的必然性,因而不容改变。本文敞开一个探讨性的视角,指出由于将开端“固定”在“商品”上,认为《资本论》的开端“只能”是“商品”,人们便有可能无法合理地把握唯物史观所具有的开放性和现实针对性等重要特征,从而也就存在着将《资本论》研究限定在严格学院哲学框架内的倾向。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对“商品章”乃至整个《资本论》的理解,就有被重新抽象化的危险,而流于一种早就被马克思明确拒斥过的纯学院化概念哲学话语。因此,《资本论》叙事的开端或出发点不一定是商品。①笔者绝不否认《资本论》通行本第一卷从商品开始叙事所具有的重大理论和现实意义,这种意义已经被学者们说得很深很透了,也绝不否认马克思在把商品作为通行本第一卷之开端时的用心良苦和深邃思索,更不会认为马克思从商品开始的理论安排是错误的或非科学的。笔者只是强调,面对当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一直在扩展它的存在论空间,《资本论》的开端问题已经开始逐渐被压缩为一个“纯学术”的问题。如果当下仍然“只是”通过概念推演,将开端商品说成是固定的和必然的,除此之外无他,那么研究无疑将走向极端:不仅同马克思写作《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时的历史事实不符,而且也容易把三卷通行本当作现成的操作指南,犯理论附会现实的错误。而恰恰只有不从商品开始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才真正符合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态度和马克思辩证法的开放精神、实践精神。更切合实际的是,续写当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要从作为整体的“现实的历史”中的某个必要的部分、因素或环节开始,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的新问题、新情况,反思其弊端,而绝不意味着再从商品开始叙事。这就指向了对《资本论》开端问题进行再反思的现实意义。

一、以商品作为“必然开端”的三个主要依据及其方法论原则

按照当前《资本论》研究中的主流看法,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开端的商品,乃是资本逻辑运动事实上的出发点,构成了资本批判过程中环节的必然性或必然性的环节;而“从分析商品开始”,则有马克思从抽象上升到具体、历史与逻辑相统一、透过现象抓住事物本质等方法论原则上的保证。持此观点的最直接的理论依据,即是《资本论》第一卷开篇那段著名论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因此,我们的研究就从分析商品开始。”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7 页。对此,学者们从不同角度提供观点和论据,指认资本批判的开端非“商品”莫属。②笔者在这一部分主要是将把商品作为《资本论》之必然开端的“三条论证理路”及其对应的“三个方法论原则”作为靶子。引用的相关学者的观点只是这三条论证理路或三个方法论原则的重要理论支撑。

第一,通过列宁的相关论述,将商品首先看成是“最简单的现象”,看成是资本主义社会的“细胞”和包含着一切矛盾的“萌芽”,并将这一看法同“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结合起来,指明作为“细胞”或“萌芽”的商品同时也是思维的“最简单的规定”和最初的“抽象”。所以,《资本论》须从商品(抽象)开始分析(上升),这是最经典、最为学界熟知,因而也最受认可的一条论证思路。学者们做出此论证的理论依据,正是列宁的那句名言:“马克思在《资本论》中首先分析资产阶级社会(商品社会)里最简单、最普通、最基本、最常见、最平凡、碰到过亿万次的关系:商品关系。这一分析从这个最简单的现象中(从资产阶级社会的这个“细胞”中)揭示出现代社会的一切矛盾(或一切矛盾的萌芽)。”③《列宁专题文集 论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50 页。而在对商品范畴进行具体的把握之前,“必须探求黑格尔逻辑学的真实的含义、意义和作用”④《列宁全集》(第5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年,第91 页。。这是因为,商品作为资本主义“社会财富”的“元素形式”,是被马克思当作资本的“抽象存在”和“初始范畴”来设定的,这就同黑格尔将“纯存在”作为《逻辑学》最抽象、最宽泛但也是最基础的开端的情况极为相似:虽然商品作为一个个具体的东西出现,但在“商品交换”的过程中,确实产生了与黑格尔普遍性哲学最抽象部分,即逻辑学中的纯存在具有思想同构性的抽象范畴——商品范畴。另一方面,由于商品范畴是资本规定性的最简单要素,故而它是《资本论》形式上的出发点,是从相对复杂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蒸发”出来的“最简单的规定”,代表着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中的“抽象”,它是思维用来掌握资本这一具体总体的抽象出发点,构成了资本运动的必然环节。可以说,正是在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基础上,学者们才会将《资本论》的商品范畴同《逻辑学》的纯存在进行对比,在强调商品如同一团“混沌的、没有分化的、无所不包的整体”后,有学者进一步指出:“黑格尔体系的结尾总是要回归到起点,但充分解决了开端的以及由此展开的一系列矛盾。同样,商品经过资本的流通、生产、消费、分配等全部形态,最后在《资本论》第三卷‘利润—地租—工资’的资本主义财富‘三位一体的公式中’”⑤赵敦华:《马克思哲学要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329 页。,深刻揭示出资本主义这个“着了魔的颠倒世界”。

第二,《资本论》发端于商品的第二个论据是同“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论原则联系在一起的,后者也试图保证商品作为开端有其必然性。概要的观点如下:商品同时作为“资本产生的前提”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果”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 年,第26、27 页。而存在,它既是现实“历史发展”的事实,又是资本“逻辑运动”的必然环节,因而《资本论》须从符合“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商品分析开始。更具体和复杂的论证是这样的:其一,商品的生产、交换和流通等,不仅属于资本主义社会,也属于资本主义生产以前的社会形式,商品构成了资本产生的现实历史前提。对此,有学者指出:在这里,“马克思是从历史发生学的角度来界定这种商品概念的”①唐正东:《马克思的两种商品概念及其哲学启示》,《哲学研究》2017 年第4 期。。由于作为资本产生“前提”的商品早在资本主义以前的社会形式中就存在,它既是资本的现实历史发展的起点,又是历史发生学意义上资本逻辑运动的起点,故而把商品作为开端就自然符合“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论原则。反过来说,“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论原则使开端商品成为了实际有效的东西。其二,发达的商品生产、交换和流通等,又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结果。商品作为资本主义生产之结果的意义在于,它一方面反映了“只有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基础上,商品才变为产品的一般形式,所有产品才必须采取商品的形式”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8 卷),第29 页。这一历史事实;另一方面又暗示着,“工人所遇到的已转化为资本的并与自己相对立的生产条件,是工人自己劳动的产物。作为前提的东西,现在是生产过程的结果”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43 页。,这又是资本逻辑运动的客观呈现。对于后一方面,可以进一步论证说,作为资本结果的商品,“浓缩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特征,表现了资本自身的生产与再生产过程的内涵,但实际上又只是工人自己的劳动过程及劳动产物的某种表现,只不过是异化式表现而已”④唐正东:《马克思的两种商品概念及其哲学启示》。。由于作为“结果”的商品,既能表明在现代社会中资本必然把自己的产品当作商品来生产的历史事实,又能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特征、相关内涵,并暗示着“资本主义的商品是雇佣工人异化劳动后的结果,雇佣工人用自己的劳动建构出了资本的自我增殖过程”⑤唐正东:《马克思的两种商品概念及其哲学启示》。这一重要理论观点。因此,从商品作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结果”来看,《资本论》从商品开始亦符合“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论原则,该原则又反过来使开端商品成为了有实际效准的东西。

第三,《资本论》必须从商品开始分析的第三种论证思路为,不能简单地将商品的表象、商品的概念、进而商品这一事物本身直接当成开端,开端实质上是一个更复杂的“历史事实”,即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单个的商品表现为社会财富的元素形式,此一历史事实可被称为《资本论》的“第一逻辑”⑥余伟如:《〈资本论〉的“第一逻辑”——〈资本论〉的起点问题在研究》,《北方论丛》2020 年第4 期。。这一思路的方法论依据在于,作为表象、概念和事物的商品只是现象,而“第一逻辑”才是本质性的内容,只有首先透过现象把握住那本质性,才能深入理解马克思选择从商品开始的“真实”原因。更具体地说,“第一逻辑”之所以能成为本质内容,是因为“最初一看,《资本论》的‘第一逻辑’的原因项展现的仅仅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财富’与‘商品’的关系,但实际上揭示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规定,即资本与劳动力商品的关系”⑦余伟如:《〈资本论〉的“第一逻辑”——〈资本论〉的起点问题在研究》。。而只有从劳动力成为商品并通过工人自己自由出卖的时候起,“商品生产才普遍化,才成为典型的生产形式”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677 页。。也就是说,按照这种思路,“第一逻辑”既展现了社会财富元素形式的商品化,又“暗含着”劳动力的商品化,同时,二者还意味着商品生产的普遍化。而商品化、普遍化的上述三个方面,乃是同义反复或“三位一体”的关系,它们同资本主义的生产、消费、交换、分配具有最直接的本质关联,是使资本主义社会之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规定。因此,《资本论》的研究才会从“在资产阶级生产的条件下,商品是财富的这种一般的、基本的形式”⑨《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年,第43 页。这一历史事实开始。《资本论》“第一逻辑”便也得到了透过现象抓住本质的方法论原则的保证。

不管上述三方面的论证多么严谨、创新,似乎无法反驳,构成它们论证之思想前提的却仍然是这样一个基本命题:《资本论》必然要从商品分析开始。无疑,不断追问为什么在正式出版的“通行本”《资本论》第一卷中马克思要从商品出发展开资本批判,并从而肯定商品作为开端所具有的重要理论内涵和价值,对于深入研究和理解《资本论》的文本结构和逻辑结构是富有裨益的。但问题在于,过分倾力于将开篇商品说成是一定的、必然的,甚至指认《资本论》只能以商品作为唯一开端、除此之外无它;那么这样的解读不仅与事实不符,而且同“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所固有的开放精神、实践精神也不符。换句话说,如果过分纠结于怎样论证开篇商品的必然性问题,把从商品出发作为绝对条件,那么对《资本论》的“商品章”乃至整个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解,将存在着被抽象化、学院化甚至教条化的危险。下面予以说明。

二、在文献基础和方法论原则上再思《资本论》的开端

根据国际上比较权威的《马克思恩格斯全集》历史考证版(MAGA2)第二部分“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最新研究表明,过去学者普遍将《资本论》三卷“通行本”视为业已完成的著作并据此开展研究的方式,虽然不能说是错误的,但至少是不充分的。《资本论》这一伟大著述事实上是一个庞大的“手稿群”,由大量的“笔记”(如“巴黎笔记”“布鲁塞尔笔记”“曼彻斯特笔记”“伦敦笔记”等)“初稿”(如“1857—1858 年手稿”“1861—1863 年手稿”等)、“整理和修改稿”(如德文第1 卷6 个版本,第二、三卷和恩格斯修改出版稿等)以及“书信”组成;这就意味着马克思并未完成政治经济学批判,《资本论》“实际上仍然处于一种日益发展的进程中,处于一种没有完成的、开放的,并且是具有疑惑和困境的发展过程中”①参见聂锦芳:《〈资本论〉再研究》,《光明日报》2008 年4 月29 日。。更需要注意的是,“这其中还贯穿着叙事结构的不断变迁。马克思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作为研究对象的‘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②杨洪源:《在文本学研究中彰显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性》,《中国社会科学报》2018 年5 月31 日。。笔者深以为然。事实上,《资本论》三卷“通行本”同作为“一个庞大手稿群”的《资本论》之间并不是“相提并论”的关系或并列关系,它们之间主要呈现为一种包含关系。也就是说,通行的三卷本《资本论》是“包含”在作为“庞大手稿群”的《资本论:政治经济学批判》当中的。而对这种“包含关系”进行理解的思想前提恰恰在于,在这些笔记或手稿到三卷“通行本”之间,马克思的思想确实发生了转变或深化。这种转变的深层原因正在于,资本主义社会“不是坚实的结晶体,而是一个能够变化并且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因此,为了更好地揭示和批判这一“有机体”,解答其在不断变化过程中表现出来的“疑惑和困境”,《资本论》的“叙事结构”也经历了相应的“不断变迁”的过程。具体就开端问题而言,如果先从文献基础上看,《资本论》叙事的出发点确实经历了从“生产一般”到“商品”的转化。然而,关键在于,马克思叙事逻辑的这种转变即已表明,在文献研究的这一事实上,作为庞大手稿群的《资本论》,其开端并非只是“一个”商品范畴,还存在着“生产一般”,因而,商品作为开端并不是必然的和绝对的条件。

按照马克思最初的打算,《资本论》的开端乃是“生产一般”。这是因为:(1)生产一般作为资本的前提存在于一切社会形态中,它没有历史性而是具有人类性;(2)流通的每个因素以及作为总体的流通,才属于一定历史的产物而具有历史性;(3)资本是生产一般和流通的统一。关键在于,只要当生产一般作为资本的因素出现时,生产过程一般的历史变化必定会在对它的分析中显现出来。因而从生产过程一般到流通再到资本的过程呈现为否定性统一的过程,符合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马克思进一步指出:“在第一篇关于生产一般和第二篇第一部分关于交换价值一般中,应当包括哪些规定,这只有在全部阐述结束时并且作为全部阐述的结果才能显示出来。……关于生产的一章从客体上说以作为结果的产品而结束;关于流通的一章从商品开始。”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280—281 页。这就同马克思为《政治经济学批判》这一巨著而写的《导言》互相印证。在著名的《导言》中,马克思正是从生产一般开始,认为《资本论》应该采用如下分篇:1)讨论“或多或少属于一切社会形式的一般的抽象的规定”,即生产一般;2)讨论“形成资产阶级社会内部结构并且成为基本阶级的依据的范畴”,如资本、雇佣劳动、三大社会阶级等;3)讨论“资产阶级社会在国家形式上的概括”,如国债、公共信用、人口等;4)讨论“生产的国际关系”,如国际分工、国际交换、汇率等;5)讨论“世界市场和危机”。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50 页。至于第一次将商品作为开端的文献考证,最早可追溯至马克思在1858 年11 月29 日致恩格斯的信中的相关表述。信中写道:“最后,第一篇内容更充实了,因为头两章比原来计划的要写得更详细。其中第一章《商品》,在草稿(指《1857—1858 年经济学手稿》——笔者注)里根本没有写,第二章《货币或简单流通》只有一个简单的轮廓。”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9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年,第358 页。遗憾的是,马克思并未在任何文本中给出他进行这一置换的理由,因此,该疑问至今仍悬而未决。不过由此已不难看出,通过文献学的研究,那种指认开端必然是商品的观点已经站不住脚:就《资本论》作为“手稿群”而非三卷“通行本”而言,既然马克思有一段时间确实预定过其开端乃是从生产一般出发,那么,把商品当作开端就决不是绝对条件。正如广松涉所言:“不管马克思经济学的体系是从‘一般生产’开始抑或从‘商品’开始,在原理上毕竟仍然留有是否从哪开始都无所谓的疑问。进而一般来说,可能还有第三个出发点。”③广松涉:《资本论的哲学》,邓习议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3 年,第4—5 页。

马克思的叙事在要点上的确富有逻辑性,但若首先从整体上看,由于资本主义社会是一个不断改变和发展着的“有机体”而非“结晶体”,《资本论》的叙事顺序也就绝不是固定的、不能改变的,而在实质上被揭示为辩证法一直强调的那种“概念整体性的流动”。就是说,《资本论》的叙事顺序与其辩证法是本质相关的,前者表征着后者的开放精神和实践精神。因而“出发点”既可以是商品,也可以是生产一般,但“第三个出发点”究竟是什么,几乎不是一件严格和绝对的事情,即第三个出发点本质上是“可能的”而非“现实的”,是“应然的”而非“实然的”。这正如张文喜教授所言:“实际上,对马克思来说,究竟从‘一般生产’开始,还是从‘商品’开始,进而一般来说,可能还有第三个出发点,绝非如黑格尔为《逻辑学》中诸范畴寻找合适的开端那样,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④张文喜:《对〈资本论〉进行哲学阅读的困难和门槛》,《哲学研究》2020 年第6 期。

前文以围绕三种方法论原则指认了开端及其叙事顺序的必然性,下面就在同样的原则上否定这种必然性,强调《资本论》不一定非要从商品开始叙事,还存在其他诸多选择。如果不对开端问题持有开放的态度,人们根本发现不了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多重思考及其现实意义。

第一,根据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政治经济学批判应该从“劳动一般”开始叙事。将商品当作最抽象的范畴,这是具有较大挑战性因而最需要回应的观点。理由主要在于:在现实历史社会即资本主体条件下,确实存在着比商品更始源、更简单的抽象范畴,即“劳动一般”。但是在马克思那里,若要把劳动一般作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开端,是有严格的限定条件的。其一,马克思首先站在亚当·斯密的立场上,指出劳动一般是“创造财富的活动的抽象一般性”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5 页。,“劳动不仅在范畴上,而且在现实中都成了创造财富一般的手段”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6 页。,而商品仅是“财富的元素形式”,因而“直接了当的劳动这个范畴的抽象”先于商品范畴。其二,也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又在赋予劳动一般以“历史性前提”的意义上超越了斯密。马克思指出,劳动一般“这个被现代经济学提到首位的、表现出一种古老而适用于一切社会形式的关系的最简单的抽象,只有作为最现代的社会的范畴,才在这种抽象中表现为实际上真实的东西”,“劳动这个例子令人信服地表明,哪怕是最抽象的范畴,虽然正是由于它们的抽象而适用于一切时代,但是就这个抽象的规定性本身来说,同样是历史条件的产物,而且只有对于这些条件并在这些条件之内才具有充分的适用性。”⑦《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6 页。也就是说,只有在作为“历史条件产物”的“最现代的社会”即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一般“这个现代经济学的起点,才成为实际上真实的东西”⑧《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6 页。。在马克思那里,抽象是与现实的历史即资产阶级社会内在关联的抽象,如果说这一抽象似乎适用于一切社会形态,能够被理解为一个永恒的抽象,严格的限制条件正在于它实质上恰恰是在资本主义这一“复杂的社会形式”下被使用的;资产阶级社会作为现实的前提,赋予了这一抽象以“内容的真理”。正是在此意义上,马克思与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发生了最彻底的决裂,后者由于缺乏历史性的视野,才会把某些抽象的范畴视为“永恒的真理”。这就解释了后来马克思没有将劳动一般作为《资本论》三卷“通行本”之开端的缘由,大概是因为他担心读者缺失掉对上述“历史条件”的把握,把自己的思想和斯密、李嘉图等人混淆,从而看不到“劳动一般”的历史性。不过反过来说,只要承认并坚持“‘从抽象上升到具体’中的‘抽象’是指资本主义社会限度内的‘抽象’”这一思想前提,“劳动一般”也就会“表现为实际上真实的东西”,因而《资本论》从“劳动一般”这一更简单、更抽象的范畴开始,亦未尝不可。这就是通过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论原则,将《资本论》的开端设定为比商品更初始、更简单、更抽象的“劳动一般”的理由。

第二,根据历史与逻辑统一的方法论原则,政治经济学批判应该从“资本原始积累”开始叙事。其实,上述第二种方法论原则也并未指定《资本论》必须从商品开始,如果以社会历史现实作为最终解释原则,那么资本的原始积累才更符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开端;另外,在内容上同时作为“前提”和“结果”而存在的东西,也不意味着在形式上一定是叙事顺序的起点。一方面,按照恩格斯的规定,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实际上是思想进程服从于历史过程的方法,“历史从哪里开始,思想进程也应当从哪里开始”,只不过此时的历史进程,已不再是“跳跃式地和曲折地前进”,而是“按照现实的历史过程本身的规律修正的”。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03 页。这样,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可以被准确表述为“有规律的现实历史过程”同其“思想进程”的统一,后者不过是对前者的理论把握而已。关于“现实的历史过程本身”,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明确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结构产生于封建社会的经济结构,资本主义积累之前还存在着“原始积累”,“这种积累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果,而是它的起点”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820 页。。资本原始积累的根源在于,劳动者及其对劳动条件的所有权被强制分离,导致劳动条件即生产生活资料转化为资本,劳动者转化为雇佣工人。因而,所谓资本原始积累的过程不外是生产者同其生产资料分离的过程,这是伴随着征服、奴役、劫掠、杀戮等血与火的暴力而形成的人类历史。因此,若要将历史与逻辑统一的方法论原则作为依据,从现实的社会发展史出发,《资本论》当然可以追溯至资本的原始积累,以其作为开端。另一方面,将同时作为资本“前提”和资本主义生产“结果”的商品作为《资本论》叙事顺序的出发点,这也没有逻辑上的必然性。也就是说,商品是资本批判在“内容”上的前提和结果,不一定证明它在资本批判的“形式”上也是开端,“插叙”甚至“倒叙”的叙事方式未必会影响作者对问题的本质性把握。甚至可以设想,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叙事是针对特定读者而言,因而从哪里展开论述并不是严格的、绝对的。原因仍在于资本主义并不是结晶体而是不断自我否定的有机体,其同一现象在不同发展阶段、不同地域受不同规律支配。借用马克思本人所认同的德国评论家考夫曼的话来说,“由于这些有机体的整个结构不同,它们的各个器官有差别,以及器官借以发生作用的条件不一样等等,同一个现象就受完全不同的规律支配。……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不同,生产关系和支配生产关系的规律也就不同”③《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21 页。。在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维多利亚工业资本主义时代,政治经济学批判当然可以从商品或其他范畴开始;然而在当前进入全球化和大数据的时代,随着资本的猛烈扩张和金融资本的统治,以计算机网络、人工智能等为基础的高端技术使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经历了总体性结构转变,进入了所谓“消费社会”“信息社会”等,在这一时代背景下,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否还必须从商品开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第三,根据透过现象抓住事物本质的方法论原则,政治经济学批判应该从“资本本身”开始叙事。较之于前述所谓“第一逻辑”或“历史事实”而言,资本主义社会更为本质的实体性内容即是资本本身,那种认为“第一逻辑”揭示了“资本与劳动力商品的关系”“商品生产的普遍化”等一系列看法,其实是赋予了商品范畴以太多的规定性和中介性,有将资本属性直接赋予商品属性的“过度阐释”之嫌,而忽略了从商品到货币的那“惊险的跳跃”。因而《资本论》直接从资本本身开始叙事,也未尝不可。这样理解的文本依据在于,在马克思看来,探讨经济范畴发展的时候,从历史的表象出发,首先讨论地租、土地所有制等,似乎是最合乎自然的,因为土地作为一切生产和存在的源泉,是与一切社会最初的生产形式即农业紧密结合的。但是,从土地出发开始讨论却是最错误的,因为在不同的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占统治地位的生产形式,这种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它的关系决定其他一切关系,因而在具体的叙事时需从这种生产开始。毋庸置疑的是,在资产阶级社会,此种生产就是资本本身。作为“普照的光”和“特殊的以太”的资本,“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它必须成为起点又成为终点,必须放在土地所有制之前来说明”,“不懂资本便不能懂地租。不懂地租却完全可以懂资本”。①《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9 页。因此,根据上述方法论原则并按照马克思本人的提法,既然资本处于社会支配地位,乃是现代社会中具有实体性内容的本质,那么《资本论》从资本开始叙事亦是一合理的选项。而这也大概解释了为什么马克思后来在《1861—1863 年经济学手稿》中并没有讨论商品,而是直接从“资本的生产过程”中“货币转化为资本”开始。

通过上述论证可以看出,不管是在文献学还是方法论的基础上,《资本论》都不一定是(要)从商品开始。这样的论述旨在强调,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目的在于对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及其制度进行批判,并在此基础上揭示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从而找到解放人类的现实道路。如果过分地关注开篇商品的逻辑叙事和理论意义,非要指明它具有某种必然性,最终无非只能使这种证明归于“理论逻辑”上的概念推演,而同马克思综合性总体性的社会批判大相径庭。前者就其内容来说,将走向马克思早就旗帜鲜明地反对过的那种学院化、抽象化的哲学话语体系,进而背离唯物史观的科学态度和实践品格。反过来说,只有从整体性的社会批判立场出发,才能将《资本论》对现实问题的批判同“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结合起来,在遵循马克思辩证法的历史思维方式的基础上,实现对作为历史终极目标的共产主义的信仰。在此意义上,破除那种指认《资本论》必定要从商品开始、商品是唯一开端的学院化观点及其主要论证思路,才是真正恢复《资本论》现实批判力的必然要求。

三、开端问题再反思的理论与现实意义

以上对开端问题进行再反思首先意味着一个辩证的或否定的见识:作为“手稿群”的《资本论》并非是(要)从商品开始叙事。前文在具体内容上已给予证明,现在再从总体上表明:将开端“固定”在商品范畴上的相关观点及其论证,从根本上讲,皆源于对政治经济学批判采取了严格学院式的解读模式。此一模式的不足在于:由于不能把开端问题同马克思对“现实的历史”即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立场结合起来,进而使从商品到货币再到资本的历史发展一度演变成单纯的概念推演,历史科学所蕴含的开放性、实践性等核心特征也随之消失殆尽。也许广松涉也意识到了这一困境,所以他明确反对将商品范畴同《精神现象学》的“感性确定性”、《逻辑学》的“纯存在”等哲学概念进行直接比附,认为把《资本论》的各种范畴“与黑格尔的形式类比毫无意义”。②广松涉:《资本论的哲学》,第24、30、35 页。显然,这里的“意义”无疑是指资本批判的现实意义。所以,如果紧紧抓住列宁那句名言(“不钻研和不理解黑格尔的全部逻辑学,就不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的《资本论》,特别是它的第1 章”③《列宁全集》(第55 卷),第151 页。)去探讨商品范畴,除了说一些类似于“商品是最抽象、最简单的规定”,“商品是包含着资本主义一切矛盾的萌芽”,“从商品发展为资本意味着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等老话外,确实较难说出更多新东西了。问题在于,当人们关注到马克思在通行本《资本论》第一卷中“公开承认自己是黑格尔这位大思想家的学生”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22 页。的时候,人们也决不能忽视他在同一页所说的另一句名言,即“我的辩证方法,从根本上来说,不仅和黑格尔的辩证方法不同,而且和它截然相反”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22 页。。事实上,如果说黑格尔辩证法的世俗目的在于证明现代国家是精神的现实性和道德的总体性,进而使“现存事物显得光彩”的话,那么马克思的“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则要打破现代国家的现实基础,推翻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以及和它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和分配关系。正是在此意义上,对开端问题乃至其他问题的探讨,就首先应该脱离纯粹学院哲学的概念式推理套路,而以批判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及其制度这一资本批判研究中的总问题为背景,该问题背景是由马克思哲学或历史科学中最本质的实践品格及其“作为行动指南,随着实践变化而发展”的与时俱进的革命精神从根本上决定了的。

但继之而来的问题便是,如果将“现实历史的批判”作为总问题背景,那么在马克思辩证法的否定之否定意义上,毋需从商品开始的《资本论》,又“可能”或者“应该”从哪里开始叙事呢?这是建构性的一面。笔者认为,只要站在反抗资本压迫与支配权的立场上思索开端问题,从“作为整体的资本”中的某一“必然环节”展开,都是可行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最后都会被塑造成“一个艺术整体”。显然,这些必然环节决不是随意设定的,而是随着资本主义社会这一“经常处于变化过程中的有机体”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第13 页。而不断调整和改变的。上面提到的范畴,不管是“劳动一般”“原始积累”还是“资本本身”,都属于资本逻辑所展现的具体要素形态,构成了资本整体中的必然环节,③比较难理解的是,为什么表现为适用于一切社会形态的“劳动一般”竟也属于资本逻辑的具体形态,构成了资本整体中一个必然环节。原因在于,劳动一般只有作为现代资本主义的范畴,才能在其自身的抽象中表现为“实际上真实的东西”,并因而表现为适用于一切时代。这既体现了马克思在讨论经济问题时所坚持的历史性原则,又同马克思关于“人体解剖是猴体解剖的一把钥匙”的方法论基础密切联系。具体内容参见《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政治经济学的方法”的相关内容,以及本文第二大部分“在文献基础和方法论原则上再思《资本论》开端”一节中的相关论述。因此,这“第三个起点”既“应该”也“可能”是上述任何一个范畴或其他范畴,而绝不仅仅局限在商品上。接下来,再以马克思讨论社会总资本循环时的相关论述及其体现的辩证法为例简单说明这一点。

如果从循环过程上看,社会总资本的存在形态表现为螺旋式上升的循环,在此循环内,从任何一个点开始都可以实现社会总资本要素的自我复归,换句话说,社会总资本的循环具有自在自为的特性。马克思通过考察货币资本、生产资本、商品资本的循环,指出:“资本作为整体是同时地、在空间上并列地处在它的各个不同阶段上。但是,每一个部分都不断地依次由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由一种职能形式过渡到另一种职能形式,从而依次在一切阶段和一切职能形式中执行职能。因此,这些形式都是流动的形式,它们的同时性是以它们的相继进行为中介的。”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 卷),第121 页。社会总资本的这种自我循环,使得它的每一个要素、部分或必然环节在进行阶段过渡和职能形式转换的时候,都同时是出发点和复归点,这同辩证法认为哲学的开端所应具有的特征一样。因此,只要从社会总资本流通中的任一要素、部分或必然环节切入,不管这个切入点是商品、资本本身,抑或是其他范畴,该范畴在资本逻辑所展现的形态中必将复归于自身,只不过是在更高层次的扬弃意义上的自我复归。无论是从货币还是商品开始叙事,都不会影响人们对马克思写作《资本论》时原初批判立场的理解,亦即那种深入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现实并采取对资本主义霸权永不妥协的革命立场。正是基于此,笔者主张将《资本论》的开端问题理解为一个开放的、应然的、可能的和面向未来的问题,而不是用学院哲学的概念框架使作为开端的商品变为“逻辑范畴这块底布上绣成的花卉”⑤《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600 页。。

因此,更值得强调的是,续写当代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要从资本主义“现实的历史”中某个必然环节开始,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的新问题、新情况,反思其弊端,而决不意味着照本宣科、寻章摘句,再从商品重新开始叙事。这是因为,政治经济学批判“是发展着的理论,而不是必须背得熟烂并机械地加以重复的教条”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第691 页。。在笔者看来,当代马克思主义者续写政治经济学批判,根本上还是要“坚持老祖宗,又不忘讲新话”,归根结底,还是要抓住马克思主义的活的灵魂——“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实事求是地根据资本主义的最新发展状况来确定当代资本批判的现实开端。更具体地说,一方面要指认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总问题时至今日仍然有效,并将长期支配人类的未来,因而从根本上批判资本主义并“推翻现存的东西”,为人类求解放,这仍然是革命无产阶级的最终目标。而这就必须首先坚守并挖掘、阐释《资本论》这一“手稿群”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正因如此,那种偏离《资本论》总问题立场、观点和方法的诸多当代政治经济学研究,总是不彻底的。比如,最近被学界热议的《21 世纪资本论》,由于缺乏历史感,更准确地说,缺乏“批判的和革命的辩证法”的思维方式,使其作者皮凯蒂看不到(也不愿看到)资本主义生产是历史的和暂时的因而是必然灭亡的东西,就此而言,皮凯蒂对资本主义社会问题的分析不具有马克思的社会历史内涵,远达不到马克思的深度和广度,更缺乏后者的崇高历史目的。所以《21 世纪资本论》绝不是21 世纪的《资本论》。事实上,正像马克思早就批判配第、斯密、李嘉图等古典政治经济学家把资本主义经济范畴理解为抽象的、非历史的,把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看成天然的、永恒的那样,皮凯蒂也正是在这一根本问题上与马克思分道扬镳的。另一方面,当代马克思主义者又须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形势、新发展和新问题进行分析和反思,以期在发挥马克思哲学最本质的实践品格之基础上,真正开展符合时代潮流的资本批判,将人从对资本的依赖性中解放出来,把资本的独立性和个性转变为人的独立性和个性,从而探索人类文明新形态。诚如孙正聿教授所言:“马克思主义的生命力就在于,它不是一个僵化的、封闭的理论体系,而是一个发展的、开放的理论体系,它集中地体现了时代的精神、世界的潮流和创新的实践,它引导人类以文明形态变革去破解人类历史发展进程找到那个的难题。理论是思想中的现实。”②孙正聿:《制度优势的理论根基》,《马克思主义理论学科研究》2021 年第1 期。不难看出,破除将商品作为《资本论》的必然性开端或开端必然性的思想,应该成为续写当代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一个重要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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