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已落
2022-12-07顾三言
顾三言
我顺着风的方向,抬起头,看见阳光的触须小心翼翼地探过郁郁葱葱的榕树。回头,身后是笑靥明媚的伙伴,她们的发丝在空气中氤氲出朦朦胧胧的金色光芒。再一次,恍惚间,我想起了那年五月的枇杷,还有那个站在枇杷树下笑弯了腰的女孩。
我的高中三年,如果删去和她在一起的部分,那就像少了一片花瓣的花朵——總有一份填不满的落寞。
曾经有段时间,我的网名叫“枇杷与十一月的冰激凌”,它其实包含了两个故事。
我们的高中校园种满了枇杷树,五月的时候,枇杷成熟,一个个沉甸甸的果实用尽全身的气力,把枝头压弯,努力探身下来一展笑靥,渴望得到人们的称赞,但总是没人摘。师生们匆匆忙忙,没有谁会在文言文与导数的间隙中让枇杷的倩影挤进来,这是一份奢华的罗曼蒂克。几个星期后,枇杷掉落,变色、出褶、腐烂,化在泥土中,卑微地伤心着。
我常坐在一楼的书吧自习,偶尔呆呆地看向窗外的枇杷树,满树的灿烂蒙住了我的双眼,我感到大脑躺在一阵舒服的晕晕乎乎里。为什么不去摘一个吃呢?我吓了一跳。但是静静想了想这个主意,心却越来越痒。
我把这个主意告诉她,她瞬间笑得眼睛弯弯。“去啊,你去啊……”她怂恿我,自己却一个劲儿地摆着手。我睁大眼睛打量了她一下——好家伙,八百度的眼镜都挡不住她眼神里兴奋的光,到时候她一定是吃枇杷吃得最欢的。吃晚饭前,我俩推推搡搡地下了楼,直奔枇杷树。
我们站在树下,第一次感觉它是那么高大,它怀抱着一簇一簇的枇杷,好似坐拥所有的甜蜜,可是它又沉默不语,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隐隐落寞中,我抬起低了一天的头,透过枇杷叶细细的缝隙,看到了温柔而陌生的晚霞。我踮起脚尖,抬起手臂,做出一副好像要触摸晚霞的姿态,然后狡黠地一笑,手握住又张开,掌心里是一个毛茸茸的黄色枇杷。我一瞥,躺在她手里的果实比我的还大。我想起一刻钟前她那只摆个不停的手,忍不住弯下腰大笑。她挠挠头,将长长的马尾甩到背后,不好意思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们偷偷地挪到垃圾桶边,拨开枇杷那层黄色绒衣,看见那些晶莹剔透的汁水如无数颗细小的钻,镶嵌在果肉中,反射每一缕来自太阳的晚安。我们吮吸着晚霞的影子,感受着甜与酸的交响乐。
那天,如果只有两个人留意晚霞,那一定是我和她。当我再一次走进教学楼,透过窗户看枇杷树时,只见它在晚风中舒展,惬意地玩着自己的枝叶。有君来采撷,它一定好开心。
还有那杯十一月的冰激凌。武汉游学的晚上,我穿着红色的棉衣,戴着毛茸茸的大围巾,黄色的路灯下婆娑的树影,远处繁华的高楼,身边呼啸而过的汽车,手上朗姆酒味的冰激凌,还有在不远处蹦蹦跳跳的她。那一刻我感觉,美好的未来不就是这样的吗?在繁华之中,有一个朋友能在冬天边打冷战边陪你吃冰激凌,那种滋味令人心安。
街道长长的,我们各自携带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好像永远会这样携手前行,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头。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我们是不是最好的朋友?有多少次,我们坐在一起计划未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在那时,我从来没想过,我们有一天会不再是朋友,就好像两条不小心汇集到一起的河流,在前方注定要分开,从此不再有交集。《茶花女》中有一句话,朋友之间永远不会失礼。回忆起来,我们从未大声吵架。我们的友谊结束在黯淡而莫名其妙的沉默中。沉默,正是扼杀这段友谊的罪魁祸首。有时我控制不住地想,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人失了礼,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我知道,我们都是好强敏感的人,当现实中的竞争压力扑面而来,我们变得越来越无话可说,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两条河最终奔赴自己的大海。
如今,就算有几滴水想要回头,也是于事无补。就像那个被吃掉的枇杷,当它滚下咽喉,便不再有滋有味。但总记得点什么吧——偶尔,当金色再次照耀我的眼睛,当我再穿上红色棉衣,当耳机里自动放出她推荐的音乐,当我想起我的高中岁月。
不管怎样,祝她安好。
(摘自《读者·校园版》2022 年7 月A 刊,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