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深圳史
——谢湘南论
2022-12-07朱郁文
朱郁文
一、“看不见的城市”
1993年,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谢湘南从湖南耒阳的乡村来到深圳沙嘴,这个与香港隔海相望的地方。与千千万万的异地人一样,他是来这里的工业区打工的,不同的是,他心中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梦想,那个梦想不是挣钱、盖房子、娶媳妇,而是成为一个作家。
谢湘南在深圳的第一个落脚点就是沙嘴工业区的一家文体用品生产厂。三年后,他为自己所住的那栋楼写了一首诗——
提前半小时上班
年轻小伙总该有些癖好
我爬上6楼光光的顶层
那时四周还有很多空地
人群、树林、大海
被挖掘堆起的红泥
置在路边的水泥瓦罐
世界似乎以我为中心
这是1993年秋日的一个早上
我还能做出一套完整的广播体操
香港的楼房特别清晰
112栋更像一个符号
就像当初的今天
我总是有很多找不到答案的习题
一个梅县人过来与我打招呼
他的普通话像我还没习惯的
广东的早餐
他是6楼的机修工,后来成为
我的主管,再后来
他比我还先离开6楼
老板不再信任他
在沙嘴工业区112栋6楼
我还记得一个叫“阿梅”的名字
她是广西梧州人
——《沙嘴工业区112栋6楼》
一个打工仔极为平常的早晨“即景”,却草蛇灰线般记取了改革开放初级阶段的深圳图景——毗邻香港的地位优势,大片尚未开发的空地、工业区,老板、主管,来自全国各地的打工者,蹩脚的普通话,不习惯的广东饮食……一个即将诞生的现代化大都市就隐藏在这些图景之中。
只是,对无数打工者而言,那时候的深圳尚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谢湘南语),因为“城还没有起来”,他们的生活被固定在一个特定的区域内,上班、下班、睡觉、吃饭……,哪怕是闲聊,对他们而言都是奢侈的。他们的活动范围和视野所及不过是厂房、机器、宿舍楼、快餐店,还有上下班从身边走过的工友,以及偶尔擦肩而过的打工妹,她们的名字可能叫阿莲,或许叫阿梅。
谢湘南们“看不见”深圳,却切切实实地体验着,甚至是刻骨铭心地承受着“深圳速度”。他们往往深夜还在劳作,“钢筋水泥铸造的灯笼/照亮孤独和自己,工卡上的/黑色,搬运工擦亮的一块玻璃迎接/黎明和太阳”(《零点的搬运工》);“拖着疲倦的身躯走出工厂大门看一轮太阳升起然后花一枚镍币买一碟炒米粉和一勺子白菜汤”(《深圳早餐》);他们似乎永远处在试用期内,“谁试用谁/证明你有用/在三月之内/从一个七天到下一个七天/你被试用/你正在被试用/生活没有窍门//你的一生都在被试用/从一个试用期到另一个试用期/生活没有窍门”(《试用期与七重奏》);他们过着极其简单的物质生活,“从市场抱回两箱方便面/三十元人民币/我像占了别人很大便宜/心里挺美/要知道这又可对付一个月”(《伟大的诗歌推迟诞生》),承受着高强度的工作,以至“在梦里机器还在鸣响”,只能“在嘈杂和油污中想望未来”(《站在钢管切割机前》)。
不可否认,谢湘南的确是以“打工诗歌”名世[1],然而从一开始他都对“打工诗人”的称谓充满戒备和警惕,他不想被这个标签化的身份所界定和限制,因为他有着自己的诗歌野心。
谢湘南来广东打工,从一开始就有着与别人不一样的动因。他上初中时就喜爱文学,读过很多中外著名诗人的作品,深受影响。到了高中,感觉考大学无望,就有了当作家的念头。根据谢湘南的回忆,1990年代初,他在杂志上看到路遥的一篇创作谈,叫《早晨从中午开始》,让他很受触动,他觉得想当作家就得像路遥那样去社会上体验生活。于是,谢湘南就辍学来到广东打工,在最初十年里,他先后做过建筑小工、搬运工、装配工、机床工、保安、质检员、人事助理、推销员等十几个工种,这些经历已经不是路遥式的“体验”生活,而就是生活本身。
这种“生活”显然是单调乏味的,“一片荔枝林对着一个窗口/一个窗口对着一片荔枝林/起先是从荔枝树下望那个窗口/后来就由那个窗口望那片荔枝林//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是说除了坐在流水线上/我是说除了与老板在办公室谈话/我是说除了吃饭/我是说除了上厕所//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在西丽镇,唯一有意义的/生活”(《在西丽镇》)。对于一个想成为诗人的打工者而言,他所能做的,他应该做的,就是把干瘪无趣的生活咀嚼出诗意,在“方便面”之外寻找“其他的粮食”,在吃饭、睡觉、流水线之外寻找“甘甜”的慰藉。
脏乱中的上沙村
正在建设的立交桥
脚手架立在脚手架上
我从脚手架下走过
市场的一端
方便面藏匿饥饿
海风靠近黄昏
我想起一首《桥》的诗
其实在福田与在别处没什么区别
除了方便面我还有其他的粮食
比如地摊上的一本旧杂志
再比如一个靓女从眼前
一闪而过
她吃过的甘蔗渣吐在我脚边
让我的鞋子也闻到一丝
甘甜
更多的人群穿过市场
我回头
一块水泥掉落在 身后
——《在福田》
这首较少人提及的诗,有着高度的象征意味。脏乱的城中村,建设中的立交桥、脚手架、人群涌动的市场,饥饿、方便面,地摊儿杂志,眼前闪过的靓女……,这些不仅是异乡打工者处境的描摹,更是一座城市成长命运的隐喻——是福田的隐喻,是深圳的隐喻,是一切处在“改革开放”“繁荣发展”之中的城市的隐喻。
二、“在南方遍地生长”
诗人在感受“城市”“社会”这些异质于前人人生经验的同时,以底层人的目光不断打量、揣摩所处之地和所遇之人。他“看不见”整座城市,却默默用心地观察着城市角落里的人。他不仅发一己之“幽情”,亦向周遭投以关切的目光。
那些女孩子总爱站在那里
用一块钱买一根一尺长的甘蔗
她们看着卖甘蔗的人将皮削掉
(那动作麻利得很)
她们将一枚镍币或两张皱巴巴的
五毛,递过去
她们接过甘蔗嚼起来
她们就站在那里
说起闲话
将嚼过的甘蔗渣吐在身边
她们说燕子昨天辞工了
“她爸给她找了个对象,叫她回呢”
“才不是,燕子说她在一家发廊找到一份
轻松活”
“不会的,燕子才不会呢……”
在南方
可爱的打工妹像甘蔗一样
遍地生长
她们咀嚼自己
品尝一点甜味
然后将自己随意吐在路边
——《吃甘蔗》
诗的最后几句,不经意间将打工妹的命运和遍地生长的甘蔗进行了同构,读来令人为之触动。甘蔗给人带来甘甜,但总是在被咀嚼之后吐在路边,或在被压榨之后丢进垃圾桶。诗中的对话暗示了“燕子”们并不能自主的人生选择,无论是在厂里做工,还是回老家结婚生子,抑或在发廊干一份“轻松活”,往往都是在被不可知的命运推着行走。“在这种日常生活之流中,流淌的是深圳这个南方都市工业化的步伐和节奏。”[2]无人关心“燕子”们是否跟得上这种步伐和节奏,如今的她们已经死去或老去,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和新一代的深圳人是否还能从这首诗中读出它的社会和时代背景。
在这个宏大背景中,诗人目之所及,不仅有车间、厂房、钢筋水泥、切割机、宿舍楼、荔枝林、玩具城、臭水沟、集装箱、码头、火车站、公共汽车、招聘广告、寻人启事……,还有玻璃清洁工、发廊小姐、因失恋而抽烟喝酒的女子、企图自杀的变性者、在工伤事故中断指的人、树荫下算命的瞎子、路边摆残棋的跛子、在人行隧道弹唱的吹鼓手、街头的醉汉、蓬头垢面的拾荒者、操着不同口音的废品收购者、公交车旁的乞讨者、一边摆摊儿一边“还要学会隐藏”的小贩……,“他们都是异乡人/……他们叫卖着/……他们需要午餐/回家的路费,给亲人的礼物”(《卖香蕉的人/卖苹果的人/卖甘蔗的人》)。
如同马歇尔·伯曼在波德莱尔的文字中看到的一样,我们在谢湘南的这些诗中看到的是“现代人的原型”,“是一个被抛入了现代城市车流中的行人,一个与一大团厚重的、快速的和致命的物质和能量抗争的孤独的人”[3]。他们是浮萍、是微尘,在城市急速的“进步”中,他们“揾食”艰难,人生的选项亦极为有限,无数的打工仔和打工妹用注满血水、汗水、泪水的青春托起了城市的崛起,但他们无法与城市的发展同步。用谢湘南的话说,他们只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他们把自己最青春的年华奉献出来,然后还得回到原初的生活状态中去。还有一部分人,随着青春一起逝去的还有他们的生命。
他(她)们“有着不一样的籍贯”,“不约而同/来到此地”,“来到另一个生命的起点”,但这个起点也可能是他(她)们的终点。没有人知道他(她)们如何生活,“用怎样的感情投入这片土地”,“火热成为与你们无关的事”,最终他(她)们“用微笑静立在墓碑上”,“在城市的外围/与夜露为伴”,而城市“已认不出”他(她)们(《葬在深圳的姑娘》)。诗人看似平静的絮语背后涌动着难言的忧伤和悲悯,这种情感不是居高临下的同情,而是感同身受、心有戚戚,读来让人潸然泪下。
城市的建设者不见得是城市发展成果的受惠者,记录城市,书写城市,如果无视这些卑微却也有血有肉的个体生命,那这种记录和书写的成色和质地是值得怀疑的。
谢湘南的诗,映照了一个大国一线城市发展的“前史”,随着城市形象的更新、城市面貌的变迁、人口的迭代以及权力话语的建构,这个“前史”将越来越模糊不清,直至被人彻底遗忘。幸而有像谢湘南这样的一批诗人、作家,在创造剩余价值之余记取了这个“前史”的无数个瞬间、无数个细节,他诗中那些来源于日常生活细节的意象,“在共同构成诗歌的都市特征的同时,也作为一种意象化的都市记忆为我们记录了我们身边这座城市的成长”[4],为一座城市留下了可资参照的文学文本。时隔多年之后,从“深圳史”的角度再反观谢湘南的打工题材诗歌,就会发现其中的另一重意义。
三、“走在城市与乡村的线上”
与大多数人“打工诗人”一样,在谢湘南早期的诗歌中,作为城市意象的深圳,跟异乡人的“无根之感”紧密相连,它是作为乡村的“对应物”而存在的。
朋友们,写下这个题目我就后悔了
我将被自己以及这个标题误导
这是个极具有象征和强烈抒情味的标题
现在我怎样面对汽车和尘土抒情呢?
我又能赋予城市和乡村什么意蕴呢?
譬如说我现在居住的城市深圳
我出生的地方湖南省的罗渡村
不错,它们之间的确有条线,很长或很宽
但那是条看不见的线,是空洞的,即使千万条
很多次我从出生的小村子奔到深圳
很多次我又从深圳回到我的小村子
朋友们,你能告诉我我走在一条什么样的线上?
你能告诉我在这条线上我都看到了什么?
朋友们,我什么也没看到,我只想打瞌睡
——《走在城市与乡村的线上》
诗歌一开头就以一种后现代的方式剔除了自身“本应有的”象征和抒情意味,直白地表达出诗人内心的感受。诗人不知道该赋予城市和乡村各自什么“意蕴”,只知道二者之间有条无形的线,他无数次地在这条线上往返,但依然是茫然的、空洞的(“什么也没看到”),以及疲惫的(“只想打瞌睡”)。
作为一个乡村孩子,谢湘南少年时代对城市无疑是有着无限美好的想象和期待。“十年前我从学校步行回家,走三十里路/乡村公路上也偶尔开过一辆汽车,我追汽车/跑,跑着跑着汽车就不见了,剩下我/有时我发现一只蜻蜓,我跟蜻蜓跑/后来蜻蜓飞走了——//在公共汽车上看很高的高楼往后跑,上落站/一个个过去,很多人上车又很多人下车,突然我/有点悲伤。跑了十年孤独仍然没变样”(《奔跑》)。“追汽车”和“跟蜻蜓跑”两个行为意象,将一个乡村少年对城市、对外界生活的好奇和向往以及天真无邪的童心表露出来;然而十年之后这个少年成了青年,他坐在城里的公共汽车上“有点悲伤”,十年中他一直是孤独的。“汽车”,这一现代化的象征物,将诗人在乡村与在城市相隔十年的两种心境对照出来。
打工者进城时的决心和果断是有的,“放下镰刀/放下锄头/别了小儿/别了老娘/卖了猪羊/荒了田地/离了婚/我们进城去//我们进城去/我们要进城/我们进城干什么/进了城再说/……”(《在对列车漫长等待中听到的一首歌》),但对进城之后做什么,是无知无措的。所以,“当我面对自己”,不禁一遍遍地发问:“你在深圳干什么?”得到的答案是,“做一个哑巴”(《你在深圳干什么?》)。“我”所能做的也许就是“呆着”,“我呆在深圳/这与一匹羊或一头牛呆在深圳/没有区别”,牛和羊等待着“演出”和“黎明时刻”,“而我或许等待一个梦入侵/一个女人俘虏/一个走私犯召唤/一个资本家或专制者的臭骂”,被动等待成了唯一的选择。谢湘南在《我的诗篇》微纪录片中说:“要融入这个城市你要找到一个归属感,所谓安身立命的地方,你在不停地寻找下一站,你的下一站在哪里你不知道,你是茫然的,这个过程确实很痛苦。”
此时,城市与个体的关系主调显然是对抗的,谢湘南曾专门写了一首名为“对抗”的诗,来表达那时他在深圳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像卡夫卡笔下的K,“陷入”了“泥沼”。这种对抗状态也催生了诗人心中的苦闷,“我从农村流落到城市,多像一只丧家之犬”(《忧郁》),“我想到 我的青春/坚硬得像一块石头/如果不在城市里打水漂/就会沉到乡村的/寂寞的淤泥里”(《我终将一无所成》)。两难的处境压在诗人心头,甚至让他产生“放弃”的念头:“这是一个思考中的问题/我能用平静的语气叙述它/连我自己也感到吃惊/……/但我真的打算回到乡下去/我想去守护我父母的风烛残年/……在这里我已开始厌恶/……我会在某个夜晚突然消失吗?/从这个城市或者就从这世界”(《放弃》)。
但他终究没有逃离,因此这个城市有让他依恋的东西,尽管那东西有时是虚无缥缈的,“我想逃跑/又想留下来/不知为什么/我有点依恋”(《孤独的城市》)。诗人是纠结的,但又是自主和执着的,“行走在自己的呼吸里/自己为自己掌灯/自己为自己打伞/我取出停留在手上的/一部分夜,排列成诗行/多么愉悦,生命的方式/在异乡,不停行走/总是情不自禁/倾入夜色”(《执著》)。诗人用“诗行”支撑自己“不停行走”,给自己带来“愉悦”。他说:“我感觉已找准了自己的诗歌目标,在中国广阔的城乡结合部,在城市与乡村的双重变奏中,在繁华的人群荒芜的内心中,在时间所命名的无奈、抗争及曙光中;我已感觉把自己的诗歌安置在自己的家园里,在我日复一日的忙碌、叹息、退让、分辨和预见中,我把诗一步步写到了自己的心里,写得没有声息,写得日益沉着。”[5]
由此看出,城市与其中的个体并不总是对立的、冲突的,诗人努力将自己变为城市的一部分,同时也让城市变为自身的一部分。“他行走在城市的泥沼/他跌跌撞撞/铺设梦的旅途,在异乡/找到立足之地/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一行字/构筑一个盔甲/用又一行字/记下内心的清脆”(《写在考场外面(或一个父亲的成人礼)》),诗人用诗歌让自己在城市“找到立足之地”。
四、“深圳的每个毛孔里都有诗”
纵观谢湘南的诗歌作品,无论是前期的打工题材,抑或后来直指当下的“深圳诗章”,都是作者对身处其间、目之所及的深圳这座城市的观察与书写。诗人一直以他的敏感和敏锐,注视城市中不易为人所察觉的物象、场景和人。
工厂在开着夜班
良莠不齐的愿望同时被生产
汽车打着喷嚏
舒展出一段移民史
商店卖着进行曲
酒吧的音乐下雨
肉体像自动伞
“砰”的一声
汽车撞上月亮的柱子
啤酒碎成思想的自由
这下——该发生的事情
已经不能停止
——《城市即景》
这首“城市即景”不经意间暗合了深圳这座城市的性格和特征。这是一个移民城市,人们带着“良莠不齐的愿望”来到这里;这是一座视效率为生命的城市,工厂“开着夜班”,昼夜喧嚣;这是一座时尚、先锋、创新的城市,年轻人工作之余流连于商场进行曲、酒吧音乐,寄托自己的思想,无人可以阻挡这座城市的脚步,“该发生的事情已经不能停止”。
谢湘南很多诗是跟街道、马路、行走、火车站、公交车、自行车、地铁、码头等有关的,比如:《1996年3月的广州火车站》《中巴上的粤语歌曲》《坐巴士旅行》《火车站素描》《在公共汽车站》《奔跑》《我像幽灵在夜里飘荡》《汽车》《码头》《在船上》《自行车后座》《与陌生朋友睡在列车上》《一个过马路的人》《早班》《公交车上的演说者》《在路上》《再现》《在沿江高速上》《坐在九州大道边上吃一个快餐》《午夜路过113路公共汽车总站》《在16楼卫生间看广深高速公路上的流逝》《走在五四大街》《市中心的火车》《汉江中的码头》《车站后面》《站台》《写在10路公共汽车上》,等等,用他的话说这些写的是“在路上的生活状态”。“我觉得我的骨子里对于人口流动的场所,都有一种天生的喜好和迷恋,我喜欢隐藏在拖着、背着、挟着、裹着、扛着行李的人群中,喜欢看他们的兴奋或疲惫、他们面孔上的鲜活与生动,还有那种送别的场景、接站人的表情,以及他们举着的各式的牌子和牌子上书写着的陌生人的名字。我觉得我这个‘人群中的人’,与这些行色匆匆的人、与归来和离去的人、与那些在火车站逗留的人、那些恶声恶气抑或鬼鬼祟祟的人是多么和谐。对于这些人世间流逝的镜头,陌生人的来去,我都只能慢慢去靠近。”[6]说到底,这些诗关乎活着、欲望、挣扎、寻找、自由、尊严。
诗人“隐藏”在人群中,以“在路上”的境遇和心态去观察“在路上”的人,并通过“在路上”的人去观察城市、思考人在城市里的生存状态。在《我想写左边的女人,也想写右边的女人》一诗中,谢湘南写了在地铁上遇到的两个女人,一个在练习点钞,一个在做题,谈及这首诗,他说:“我其实并不仅仅是在写地铁里的女人,我写的也是一种都市生活状态。它充满着机械性,即便是在非工作时间,人也像上了发条一样,在交出自己诗意的感官,而成为可能的画面填充物。这也是充满悖论性的一个当下,……现代性——它其实充斥在‘点钞’和‘做题’这样两个日常动作中。”[7]诗人就是这样以一种在场者身份,对于“这些人世间流逝的镜头,陌生人的来去”,用感官“慢慢去靠近”,并用文字加以留存。
除此之外,谢湘南还写城市的建设和忙碌(《在罗湖》《集装箱》《工地上簇拥着强光》《忙碌的人群是坚固的》),写城市人的物欲与情欲(《在中英街的金铺前眺望金饰》《样板房》《情欲》),写城市的孤寂和神秘(《没有一座城市像这样一座城市》《关窗》《最近的星》),写城中村的日常景象(《在福田》《北岭村》),写城市暗处的人(《拾荒者》《木棉花影》《罗小姐》《乞讨》),也会带着沉重的心反观“悬着荒芜心”的乡村故土(《废园》)。谢湘南的深圳诗章,有光鲜和诗意,亦有庸常和暗面,他的城市书写不以歌颂城市为要义,也不以反抗、批判城市和商业文明为旨归,而是以冷静直视的目光对城市进行散点透视。
在经历了漂泊、对抗之后,诗人渐渐习惯了这座城市,爱上了这座城市,也有了归属感。他觉得“深圳的每个毛孔里都有诗”(《我抽了汉字鸦片,我上了尘世的瘾》),有时不禁发出“我愿意永远是你的游客/驻足在你的香甜里/……逗留在你的波纹里”(《我愿意永远是这个城市的游客》)。
“一夜间,街边的树落了身上的叶子/嫩绿的芽苞,从枝丫上冒出/我走在树下,像未成年的长颈鹿/伸展着脖子,任由着耳朵与眼睛/欢跳。我感觉我此刻的鼻子/像芽苞一样嫩/欢畅地吸着气,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用想/鼻炎也消失了/这嫩,让人心醉/天空也从未这样轻松过/——我想起你/你说过你也喜欢这样的嫩绿/喜欢这城市这季节/你应该是另一只未成年的长颈鹿/我们一同走在此刻的树下/漫不经心,脖子磨蹭着脖子/看见两个紧挨在一起的芽苞/呆呆地,看着它们/迈不动步子”(《嫩芽》)。在这少有的带有浓郁抒情意味的清新温馨之作中,诗人对城市的感受已与早期大不相同,诗人与城市的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
以上这些,可以说是谢湘南自己的深圳史,也是移民深圳的芸芸众生的深圳史,有了这样的文字,作为“南方”的深圳才有了可察可感、丰富动人的细节,才有了抚慰人心的烟火味。
五、“深圳的美丽因了我们才多出一份魅力与传奇”
在《试用期与七重奏》一诗中,谢湘南以隐喻的方式对自己身份的“多重性”进行了自白:“一个异乡人/一个没文凭的人/一个诗歌爱好者/一个说梦话的人/一个忧郁的影子/一个行走不定的人/一个试用期中的人。”
在这七个身份中,第一个和后面三个是实指,是对一个底层打工者城市境遇的物理性指认,而中间三个“诗歌爱好者”“说梦话的人”“忧郁的影子”则是虚指,是作者对自己的精神性指认,也是更高层次的定位。这七重身份互为因果、相互纠缠,有时又彼此冲突、冒犯 。这种身份的多重性、复杂性往往带来处境的暧昧、尴尬和微妙。
一个诗人站在人才市场的电子屏幕前
一个业务员坐在发廊里
这是他第三十一次站在这里
这是他第五次走进同一家发廊
他凝望电子屏变幻的字幕
他与发廊小姐坐在同一张沙发上
他被一堆人才包围着
他包里放着四盒女性用品
电子屏上从未出现过购求诗人的信息
发廊小姐也不愿轻易开口买他的产品
他点上一支烟
他拿出一盒产品
他耐心等待
他侃侃而谈
电子屏出完了今天的信息
发廊小姐拉他进里屋按摩
诗人摇着头走了
业务员也未能进入小姐的境界
听说诗人后来跑起了业务
听说业务员以前也爱好写诗
——《时间消失》
这首诗双线并行,将“诗人”在人才市场和“业务员”在发廊的尴尬处境微妙地暗示出来,最后双线合一,“诗人”与“业务员”身份的互换又使该诗多了一种自嘲自讽的意味。“诗人”和“业务员”,其实是同一人,该诗即是作者南来打工的早期,与作为城市的深圳遭遇之后的真实写照。
身份的多重性与复杂性在《被生活命名》这首长诗里得到淋漓尽致地展现,可以看出,有时“我”的身份是被动获得的,“我首先被篡改/然后被赋予意义/被命名为 一首诗/没人问我/愿不愿意”,被命名为“婊子”“白痴”“艺术家”“缩头乌龟”;有时“我”是主动的,给自己命名为“可怜虫”“弱小者”“生活的二道贩子”……总之,“我”“被不断命名和改写”。诗人也许是贫穷的、落魄的、备受打击的,但无论何种境遇他是有尊严的。“翅膀有可能折断/但一个人的想象和勇气却必须/保留”(《给宝贝的信》),这是对未来一代的寄语,更是诗人自己的宣言。
在考察作为诗人的谢湘南与深圳这座城市的关系时,不能忽略另一个重要的维度,即:多年来他不仅作为诗歌写作者和城市观察者而存在,还作为深圳诗歌生态、文学生态乃至文化生态的影响者、塑造者、培育者而存在。1998年,谢湘南与诗友创办诗刊《外遇》,在其中一期推出“中国70后诗歌版图”,谢湘南谈及这个诗歌版图的影响说,“为深圳这样一个改革开放的城市,在文化观念的先行与先锋上找回了对应的位置”[8];1999年在一份企业内刊《电信寻呼》上推出“七十年代出生栖居深圳诗人诗展”;2000年,在《外遇》停刊之后策划出版十位诗人的诗歌合集《重塑背景的肖像》(后因故未出);2002年,参与策划举办“绿色笔会”,开设“广东诗人俱乐部”网站及论坛并担当首任四位版主之一;2003年与诗友提出“白诗歌”概念并创办纸刊《白诗歌》;2007年,以作品《玩具城》参与第二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城双年展”;2008、2009和2012年先后三次参与晶报发起的“诗歌人间”活动;2010年举行“谢湘南诗歌跨界朗诵会”;2012年以主题诗人身份参与诗歌活动“第一朗读者”第一季第四期;2013年以来多次参与深圳职业技术学院举办的“西丽湖诗会”;2014年作为《我的诗篇》微纪录片的十位主人公之一参与相关拍摄;2017参与“飞地诗歌奖”,他为《飞地》写的颁奖词为物质与精神、诗歌与城市的关系做了很好的注脚[9]……。
显然,这些文学(诗歌)活动、事件本身跟谢湘南的诗文本一样,构成了深圳文学史的一部分、深圳文化的一部分,自然也就成了深圳史的一部分。
如果没有像谢湘南这样的一批民间诗人活跃在深圳,没有他们“用诗歌的脐带畅饮着这个城市的无奈、怅然、希冀、喜悦、疯癫、狂躁、喧嚣、宁寂”[10],深圳史无疑是苍白的、令人遗憾的。这一点,也得到了诗人自己的确认:“我始终认为,深圳的美丽因了我们才多出一份魅力与传奇。”[11]
谢湘南无意于做城市的形象大使,无意于为深圳代言,但他“把深圳当作生命中最热爱的一个城市,将诗歌嵌入这个城市的背景”[12],在近三十年的真诚写作中,用诗歌成就了一个人的深圳史。
[注释]
[1]谢湘南因几首打工题材诗歌受到《诗刊》编辑关注,并得以参加1997年第十四届“青春诗会”;其第一本诗集《零点的搬运工》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并获得第七届广东鲁迅文学艺术奖;新世纪以来,几乎任何一部打工诗歌选本和打工文学(诗歌)研究著作都少不了谢湘南,由吴晓波策划、秦晓宇选编的《我的诗篇:当代工人诗典藏》(作家出版社,2015),收录了十六首谢湘南的诗歌,是被收录诗歌数量最多的诗人之一。
[2][4]谢晓霞:《都市的震颤与疼痛——论谢湘南的都市诗》,《名作欣赏》,2013年第6期。
[3][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第204页。
[5]谢湘南:《疑问,或有待整理的空间》,《诗探索》,2002年1—2辑。
[6][7][8][10][11][12]谢湘南:《深圳时间:一个深圳诗人的成长轨迹》,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18年版,第48—49页、第200页、第139页、第164页、第164页、第163页。
[9]颁奖词如下:它是深圳的“诗歌中心”,它是诗意的飞地,亦是精神的高地。它集聚国内外诗人,传播诗意与人文生活。它是独立的出版物,也是开放与前瞻的人文空间,它将诗歌、文学、艺术融为一体,深度梳理、记录与传播,建构出以中国当代诗歌为核心的全新文化形态。它是深圳现代性的象征,一块飞地,一个想象出来的、不断超越自身的“自治城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