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边城》的译者行为探究
——基于戴乃迭译本与金介甫译本的对比考察
2022-12-07翟文慧胡翠娥
翟文慧 胡翠娥
(南开大学 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071)
中国现代著名作家沈从文出生于湖南西部凤凰县的传统军人家庭,他笔下的文字充满了浓郁的民族特色和地域风情,构筑了一个令无数读者为之向往的、充满人性理想的湘西世界。中篇小说《边城》被认为是这类作品的杰出代表。中国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夏志清先生称誉《边城》为沈从文“玲珑剔透牧歌式的文体”中“最完美的代表作”[1]。2009 年,由金介甫所译Border Town(《边城》)作为第一个海外单行本由美国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出版。此前,《边城》已有三个英译版本,分别是邵洵美、项美丽合译的Green Jade and Green Jade(《翠翠》,1936), 连载于Tien Hsia Monthly(《天下月刊》);金隄、白英合译的The Chinese Earth(《中国大地》,1947)收录了《边城》(The Frontier City);戴乃迭的沈从文译文集The Border Town and Other Stories(《边城和其他》,1981)包含了《边城》的译文。以上四个英译本中,戴乃迭译本与金介甫译本的影响力远远大于先出版的两个译本,原因可能为:前两个译本出版时间久远,且发行量较少;前两个译本的译者在翻译场域中不占据有利位置;前两个译本出版时的社会环境与后两个译本存在较大不同。
笔者基于译者行为批评理论,以金介甫译本与戴乃迭译本为研究对象,重在考察《边城》英译者的译者行为差异,开拓了《边城》译本研究的新视角。此前对《边城》英译本的研究,常常聚焦于文本中的文化负载词英译。譬如,柴聪俐等[2]、尹泸程等[3]分别讨论了译者戴乃迭如何采用合适的翻译策略处理《边城》中文化负载词的英译,从而最大程度实现跨文化传播。从生态翻译学的角度来看,译者在翻译文化负载词的过程中,要在原文与译文两者之间实现语言维度、文化维度和交际维度的转换,从而较为准确地传递原文中文化负载词的意蕴。[4]此外,《边城》的语言风格、美学再现与翻译策略分析也是传统文献的探究重点。[5-10]
基于以上的传统研究,对《边城》英译的讨论有从文本研究转向译者研究的倾向。学者们开始研究在翻译过程中,不同译者的翻译思想、态度与原文语言、文化等方面处理的关系。龙成新[11]分析了译者主体性对原文理解、特殊语言现象处理和翻译方法的显著影响。与之相关的很多研究也指出译者作为翻译活动的主体,在整个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其行为影响译本的最终生成。[12-15]
受到上述研究的启迪,笔者更加注重译者行为对《边城》英译过程的影响,从翻译内外双维度考察戴乃迭和金介甫两位译者行为及其译文。具体而言,笔者将以“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为参照[16]76-77,探讨两个译本在词汇、句法和修辞三个方面的差异,并进一步结合译外行为进行分析,从而使文本评价更为客观和科学。
一、译者行为批评概述
译者行为批评理论由我国翻译研究学者周领顺于2010 年提出。“译者行为”与“译者行为批评”为翻译研究者提供了一个全新的研究视角,对翻译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它是基于充分描写的批评研究,是将译者看作语言性凸显的‘语言人’和社会性凸显的‘社会人’两者相结合的研究”[16]10。
翻译内和翻译外是译者行为批评研究视域的两大重要概念,也是译者行为批评研究开展的两大视野。翻译内主要涉及语言内部、语言转换的相关问题。翻译外则主要考虑文本问题以外的社会方面的问题。两大研究视域既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在翻译内,译者主要是作为语言人并兼顾社会人的译者,在翻译外,译者则身兼多个社会角色。因此,译者行为的考察不仅需要关注译内行为,更要把译外行为纳入研究体系,把译者看作语言人和社会人的双重载体,除此之外的任一维度的探究都不够全面。基于此,周领顺提出“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评价模式,“求真”和“务实”为连续统的两端,译者行为可能处于连续统中的任一位置,但不会超出端点范围。“求真”是“求原文本之真”,指“译者为实现务实目标而全部或部分求取原文语言所负载意义真相的行为”;“务实”是“务翻译目的之实”,表示“译者在对原文语言所负载的意义全部或部分求真的基础上为满足务实性需要所采取的态度和方法”[16]76-77。
二、翻译内:《边城》和译者的译内行为对比
沈从文的文字独树一帜,极具真情实感,语言“活泛有灵气”[17]。具体观之,《边城》中词汇、句法、修辞等方面无一不体现出以上特点,具有浓浓的文学气息。因此,译者应尽量还原原文的语言特点,以体现其美和真。然而,译文毕竟不是对原文的简单复制,其最终呈现必将包含着译者自身千丝万缕的行为痕迹。基于此,对原文和译文进行细读和对比,不同译者的行为差异、特征便得以显现。以下将戴乃迭译本与金介甫译本从词汇、句法、修辞三个方面进行比较,探索戴乃迭和金介甫的译内行为。
(一)词汇翻译
《边城》在地方色彩塑造方面颇有特色,这主要得益于作者沈从文对地区民俗词和文化意象词的熟练使用。原文湘西风情的传达与相关的词汇翻译具有密切联系。罗季美等[18]也强调词汇翻译对于整体的重要性,认为译文质量与词汇翻译两者之间高度相关。下面将从词汇层面来分析戴、金两译本对于原文的不同处理方式。
例1:原文:虽老船夫言词之间,无一句话不在说明“这事有边”,但那畏畏缩缩的说明,极不得体,二老想起他的哥哥,便把这件事曲解了。[19]108
戴译:True, the ferryman keeps hinting that all will be well, but his cryptic utterances are not too reassuring. And,remembering his brother, Nuosong misunderstands the old man’s efforts.[20]86
金译:Although the old ferryman was constantly intimating that Nuosong “had a chance for success in this”, the old man’s hesitant explanations were very inept; they made No.2 think of his elder brother, and he misinterpreted them.[21]139
老船夫向傩送暗示翠翠对他的心意。可惜,傩送并未领会他的意思,只以为老船夫在耍弄自己。例1中,“这事有边”是口语中的常用表达,意为“这件事情有很大的成功概率”。戴乃迭完全将“有边”一词的意义省略,用“all will be well”模糊处理,取原文的大体之意。金介甫将其译为“had a chance for success in this”完整传达出“这事有边”的具体意义,努力做到对原文的求真。由此看来,戴乃迭的译文更加精炼,在“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上偏于右端,务实度较高,而金介甫的译文明显更贴近原文的表达,求真度更高。
例2:原文:翠翠显得懂事了些,为祖父煎了一大罐发药,逼着祖父喝,又觅过屋后菜园地里摘取蒜苗泡在米汤里作酸蒜苗。[19]111
戴译:Emerald, rising to the occasion, prepares a cooling concoction and makes him take it, after which she picks some garlic behind the house to boil with congee for him.[20]89
金译:Cuicui, knowing just what to do, boiled up a pot of fever-breaking herbal medicine and made Grandpa drink it. She also went out back to the garden to pick sour garlic sprouts for steeping in rice broth, as a cure.[21]143
自觉翠翠和傩送的关系无望进一步发展,老船夫终于一下子病倒了。在例2 中,“煎药”的意思为煮药、熬药,“发药”是指清热解毒、促使人体出汗的药物。戴乃迭将“煎”译为“prepare”,没有指明具体动作;将“发药”译为“a cooling concoction”指出了“发药”的作用和构成。与戴乃迭的处理方式存在明显不同,金介甫将“煎”译为“boil up”体现出了“煎”在此语境中的具体意义。另外,他将“发药”译为“fever-breaking herbal medicine”不仅向读者表明了“发药”的功效,而且表明了“发药”的性质。戴乃迭只是粗略传达了原文意思,利于读者理解,因而更靠近读者/社会,而金介甫极力想将原文的每一处细节都准确译出。因此,戴乃迭的译文以务实为主,在“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上偏向右端,金介甫的译文以求真为主,侧重于服务作者/原文。
(二)句法翻译
《边城》中含有大量结构相同或相似的句子,读起来韵律和谐,具有强烈的生活与乡土气息。故事全篇以码头的水上生活为背景,既有口语化特征明显、表达直观、易于读者理解的句子,也不乏寓意丰富、颇具诗意风格的美妙语句。然而,汉语和英语在句子长短、结构、语序等方面有诸多不同,因此,译者在进行汉英转换时,既要注意语义的传达,同时要尽量做到与原文句式的统一,保证目的语读者与源语读者得到相似或相同的阅读感受,从而体会到原文独特的叙述风格。下面将戴译本与金译本进行对比,观察两位译者对于原文句法层面的相关处理,详见例3 和例4。
例3:原文:金亭,你听你那婊子陪川东庄客喝酒唱曲子,我赌个手指,说这是她的声音![19]34
戴译:Jingting! Isn’t that your girl singing to some fat Sichuanese while he swills his wine? Like to bet on it?[20]24
金译:Jingting, listen, that’s your whore, singing to some merchant from Sichuan while he downs his liquor! I’ll bet a finger on it, that’s her voice![21]33
夜色降临,吊脚楼里传出的弹唱声吸引了岸边水手的注意,例3 是一名水手对同伴说的话。两位译者均先将原句拆分为两个意义完整的句子,之后译出。但是,戴乃迭译文的句式相对于原文发生了转变,由感叹句变为反问句,突出了说话者胸有成竹的语气,译文十分简洁。金介甫则没有对原句进行较大改动。整体来看,金介甫的译文求真度更高,整体和细节的处理相较于戴译本都更加忠实于原文,因此在“求真—务实”连续统评价模式上更加倾向于“求真”一端。
例4:原文:“什么事?”船总问着,神气似乎先就明白了他来此要说的话,显得略微有点儿怜悯的样子。[19]112
戴译:“Well, what is it?” The pity in his voice indicates that he guesses what is coming.[20]90
金译:“What’s on your mind?” the fleetmaster asked, with an expression hinting that he knew what the boatman was about to say, and also bearing a touch of pity.[21]145
船总顺顺对大儿子的意外离世仍无法释怀,因此,他虽知晓老船夫拜访他的目的,却故意装作不知。在例4 中,原句结构分散,具有典型的汉语句式特征。戴乃迭将原句重新调整,打乱语序,更符合目的语的句式特点。金介甫则选择按照原句的词汇排列顺序,逐一译出,在意义和形式上都最大程度地向原文贴合。因此,戴乃迭的译文更靠近读者/社会,金介甫的译文则更靠近作者/原文。
(三)修辞翻译
《边城》被誉为现代文学“诗化小说”的典范,牧歌情调浓厚,散文化的语言和隐喻式的情感描写都体现了《边城》的诗性特征。修辞是对语言的装饰,“是指在运用语言的时候,根据特定的目的精心选择语言的过程,以期把话和文章说得更明白、更准确、更生动、更精彩”[22]。沈从文在《边城》中十分恰当地运用了排比、用典、反复等诸多修辞手法,在人物形象塑造、自然景色描写、真情实感流露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从而产生审美效果,同时也增强了语言的表达力。因此,要想生动再现原文的修辞效果,使目标语读者在阅读译文时能够产生与源语读者相似的美学体验和语义联想,就需要译者在翻译活动中深入理解原文语言特点,在保证内容完整的基础上,适度运用相似或相同的修辞手段以实现同等的审美效果。
例5:原文:剩下几个人还得照规矩在棺木前守夜,老马兵为大家唱丧堂歌取乐,用个空的量米木升子,当作小鼓,把手剥剥剥的一面敲着升底一面唱下去——唱王祥卧冰的事情,唱黄香扇枕的事情。[19]117
戴译:The others must keep watch by the coffin. To liven the proceedings, Yang drums on the bottom of an empty rice measure and sings two songs from the Twenty-four Acts of Filial Piety— “Wang Xiang Lies on Ice” and “Huang Xiang Fans the Pillow”.[20]96
金译:The others attended the coffin through the night, as was the custom. The old horseman sang funeral songs to help the others pass the time, tapping out the rhythm on a wooden grain measuring cup as his drum. He sang songs about children who were legendary exemplars of filial piety: about Wang Xiang, who lay naked on top of ice to catch fish for his mean stepmother, and little Huang Xiang, who fanned the pillow of his sick father against the heat and warmed him with his own body to ward off the cold.[21]154
例5 中运用了人物典故:“王祥卧冰”讲述了王祥在结冰的湖面给刻薄的继母抓鱼吃的故事。“黄香扇枕”指的是黄香在酷夏将床和枕头用扇子扇凉,在严冬用身体暖好被窝,之后再让父亲去睡觉的故事。如果只翻译出这两个典故的字面之意,读者只能知道“卧冰”和“扇枕”是“王祥”和“黄香”孝敬父母的行为,但无从知晓具体细节。戴乃迭只是在译文中说明这两个故事出自《二十四孝》这一书籍,并没有对典故进行具体解释。金介甫则对这两个故事细致叙述,读者因而可知老马兵所唱歌曲的内容。这样看来,戴乃迭仿佛更关注故事情节的推进,不拘泥语句上的细节之处,因此对这两个典故只是一笔带过。金介甫本着传播中国文化的目的,对原文中的典故深入讲解,一方面会扩大读者对中国文化知识的了解,另一方面也增加了译文的可读性。两个译者的译文都在各自的考量下达到了求真和务实之间的某一种平衡状态。
例6:原文:在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自然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怀了对于人事爱憎必然的期待。但这些人想些什么?谁知道。[19]20
戴译:Naturally every soul in this little town in his allotted span of days has his private hopes and is torn by love and hate. Exactly what fills their minds it is hard to say.[20]12
金译:Each and every denizen of this small town, within the days allotted by nature, nursed his or her own hopes of love and expectations of hate. But what exactly were they thinking about? That was unfathomable.[21]13
茶峒人的生活平静、单纯,但是寂寞的生活似乎并没有磨平他们的爱恨、欲望、渴求。例6 中沈从文运用自问自答的设问手法,向读者传达了这样的信息:无论生活如何单调,茶峒人依旧拥有丰富的情感世界。戴乃迭转换了原文句式,将设问句转换为简单陈述句,表明原文意思,却同时也消解了原文的修辞特点;金介甫的译文同样使用一问一答的形式,准确传递了原文的表达特质,使译文充满了异域语言特征,同时实现了原句的修辞效果。因此,以负载信息为基础,戴乃迭的译文更贴近译入语的表达方式,所以具有务实度高于求真度的特征;而金介甫的译文不只追求信息完整,还着眼于其他文本特性,是对文本的高度求真,在“求真—务实”译者行为连续统上更靠近“求真”端。
三、翻译外:译者的译外行为对比
翻译研究的功能主义学派指出翻译是一种具有目的性的社会行为。蓝雅[23]也认为作为社会实践活动的翻译“对社会的接受标准和条件具有高度的依附性”。因此,在考察译者行为时,文本不能作为唯一的考察对象,译者社会角色、翻译观、赞助人等方面也应受到一定关注。以下将从翻译外维度,基于上述三个主要方面对《边城》的两位英译者进行对比研究,以期能够对两位译者在处理词汇、句法、修辞三方面所产生的差异做出合理解释。
(一)译者角色
在翻译活动中,译者身份是译者进行翻译实践的基础,而译者角色是指译者身份外的其他社会角色。社会角色不同,译者行为就会存在差异,生成的译文面貌因而也会有较大区别。
戴乃迭是出生于北京的英国人,6 岁那年回到英国,后进入牛津大学学习。学习期间,她与同在牛津大学就读的杨宪益陷入热恋。1941 年,两人在中国举行了婚礼,戴乃迭在中国近60 年的生活及职业翻译生涯就此开启。受到当时国内的政治环境的影响,戴乃迭的翻译经历可以大致分为尝试奠基期、发展成长期、挫折停滞期和成熟高产期四个阶段。[12]51
尝试奠基期,即在重庆国立编译馆工作时期,戴乃迭的翻译主要是与丈夫杨宪益的合译为主,译作涵盖多种类型,《中国戏剧简史》《老残游记》等作品都是这一阶段的成果;第二,发展成长期,即外文出版社工作初期,戴乃迭出版了《阿诗玛》《宝葫芦的秘密》等独译作品。这一时期,政治性变为判定文艺作品优劣的主要标尺,作为专职译者的戴乃迭受到政治环境的制约;第三个时期,挫折停滞期,主要指“文化大革命”期间,戴乃迭受到迫害,停职入狱,翻译活动被迫中止;最后,成熟高产期出现在杨宪益担任《中国文学》杂志副主编期间,由于国内政治环境相对宽松,戴乃迭的译者主体性因而得到极大施展,许多独译作品如《芙蓉镇》《湘行散记》等被收入“熊猫丛书”中出版海外。
与戴乃迭专职译者的角色不同,金介甫是历史专业出身。1948 年,他出生于美国伊利诺亚洲。少年时期的金介甫受到《红楼梦》的影响,对东方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24]他曾就职于美国圣若望大学,现为波特兰州立大学历史系及世界语言文学系的礼任教授。作为西方文学界沈从文研究领域的佼佼者,他对沈从文的研究始于1972 年,5 年后,他以题为Shen Ts’ungwen’s Vision of Republican China(《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的博士论文,成功获得哈佛大学博士学位。后来,基于与沈从文亲自交谈、亲到湘西考察所获取的一手资料,金介甫的学术著作The Odyssey of Shen Congwen(《沈从文传》)于1987 年出版。WILLIAMS[25]高度评价这本著作,认为其是“迄今为止,对沈从文这位杰出的湘西作家最引人入胜、最全面的研究”。
通过以上论述可知,戴乃迭和金介甫虽然同为外国译者,但是两者的人生经历和生活环境大不相同。跟随杨宪益来中国生活的戴乃迭经历了多场浩浩荡荡的政治运动,她热爱中国文化,为早期中国文学走向世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金介甫则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人,他于沈从文在中国国内尚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下,率先对沈从文进行研究,发掘了沈从文作品的文学价值。除了在沈从文研究方面颇有建树,金介甫还对中国新历史小说、法制小说和侦探小说感兴趣。
(二)翻译观
译者翻译观是指一个具体的翻译者对翻译现实的心理、看法、思想等各方面的总和,是译者独特的社会经历、个人实践的产物。[26]很大程度上,译者对原文的翻译处理方式会受到其所持有的翻译观影响,并对最终的译文起到关键作用。
从上述有关戴乃迭生平经历的概述可知,戴乃迭具备双重民族文化身份特征。一方面,她是英国人,自童年返回英国后便一直接受英国式教育,英国文化氛围浓厚;另一方面,在中国几十年的生活和工作经历也创造了她的另一种文化身份。因此,戴乃迭能够跳出单一文化的框架,以更为理性的视角来看待翻译中出现的种种问题。与杨宪益主张译者应努力展现原作面貌的观点不同,戴乃迭主张译者应该具备一定创造能力,她十分注重读者的感受与译本的可接受性。[27]余静等[28]的研究也发现,戴乃迭的独译作品极少出现注释,文内解释也很少,大部分目标语读者可能难以理解或易产生不恰当联想的中国文化元素大多被删除。由此可见,相对于保留内容的完整性,戴乃迭更加注重整个译文的可读性,对原文难以理解、需要大篇幅文字说明的文化元素,她选择淡化处理或直接删除。这种做法确实可能削弱原文的异域风情,但是却使故事发展脉络更为清晰,重点也更加突出,在中国文学外译初期,有利于促进中国文学的接受和传播。
金介甫的汉译英翻译实践始于中国当代小说的英译,翻译过陆文夫、张辛欣等人的作品。在不断的实践中,金介甫对翻译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看法。提到当初为翻译沈从文作品而特意去了解和学习中国历史的经历,金介甫指出,一名译者在翻译工作开始之前首先要对原文中涉及的背景知识进行考察和研究,因为准确传递文本信息、反映原作的精神内核是译者的重要任务[29];关于译者的职责,金介甫表示英语译者最根本的职责是忠实再现中国文学作品,过分彰显其他意图只会影响目标读者的阅读体验[30];对于译作与原作之间的关系,金介甫认为原文的风格始终无法通过译文完全展现,因为译文终究是一个经多方考虑和选择后的妥协结果,既需要顾及原文,又需要顾及目标语读者。[29]
作为教授、学者,金介甫一直以来被划入学人译者群体中(指那些以做学术研究为主,翻译并不是其主要发表作品的学者,他们的重心聚焦于自身的研究领域)。就他本身而言,他认为学者型译者更加强调译作的知识性和全面性,因此他极力想将原文中所蕴含的中国特有习俗和文化知识传达给读者。[31]以上观点在他的译文中皆有体现,表现为多处文内阐释和较为详细的尾注。
(三)赞助人
翻译改写理论认为,翻译的过程是改写的过程,因此译文并不是原作本来面目的忠实反映。译文生成过程中会受到诗学、意识形态和赞助人三要素的制约。在勒菲弗尔看来,赞助人是“能推动或妨碍作品阅读、写作和重写的某种类似权利的东西(人、机构)”[32]。
1952 年,戴乃迭加入外文出版社,担任外文专家,在此期间她出版多部译作,其中就包括《边城》的英文翻译。那时,外文出版社在中央宣传部的领导下,担负着党和国家书刊对外宣传的任务。尽管戴乃迭可以独译中国文学作品,但是在翻译的各个环节,戴乃迭都要受到制约,译者的权力非常有限。据杨宪益回忆,“我们那时候外文出版社的做法是由编辑决定选题,然后再交给翻译部门翻译”[33]209,“做翻译呢结果我又是——并不是领导,我又不能够说是我要翻什么就翻译什么东西,或者是没有人支持我”[33]242。在这样的处境下,戴乃迭在翻译活动中处处受限。其中一个较为明显的表现是,为了顺应国内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对于《边城》中涉及的旧社会陋习、与性以及宗教相关的文本,戴乃迭大多采取模糊或删减的手段处理。譬如,对于原文为“一个女人身体上的交易”[19]24的英译处理:戴乃迭将此处有意模糊为“such behavior”[20]15,没有按照原文本的说法翻译,略去了“女人身体”“交易”这样的敏感字眼。
与戴乃迭不同,金介甫研究沈从文或是翻译其作品都是个人兴趣使然。博士毕业后,他去往高校任职,主要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和历史研究,是一名出色的学者。他曾在访谈中表示,他的研究成果目前“主要集中在法制文学、反腐小说和新历史长篇小说”[31]。翻译对于他而言“一直是副业”[31],并不是其谋生手段。2009年,也许是考虑到金介甫沈从文研究者的身份,葛浩文邀请他翻译《边城》,由哈珀柯林斯出版集团发行。这家出版集团虽是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商业出版公司,但由于其委托人的身份,加之译者在西方沈从文研究领域内声望颇高,所以译者的意见成为出版社的重要参考。这种情况下,金介甫实质上也成为赞助人之一。这一点在他的文章和访谈中可以得到验证。[34]因此,赞助人的差异往往是造成译本差异的重要原因之一。
中国文学的跨文化传播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途径之一,而翻译则是实现跨文化传播的主要方式,因此对于译者行为进行深入探究,对译作进行客观科学地评价具有重要意义。笔者的研究聚焦于《边城》的戴乃迭译本和金介甫译本,整体观之,戴乃迭的译文务实度更高,译者更具读者意识,因此更能体现译者“社会人”的属性;而金介甫的译文对原文更加忠实,还原度更高,因此相对而言,他的译文更加“求真”。其实,对于金介甫来说,求真等同于务实,因为他翻译《边城》的目的就是为了准确传递原作中的湘西文化。因此,两位译者的不同处理方式,都是各种因素综合作用的结果,最终使译本无限接近“求真—务实”之间的最佳平衡度,体现了译者行为的合理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