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物赋形:三苏以水喻文与“自然”诗学观的建构
2022-12-07张文利
张文利
(西北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710127)
中国古代文人重视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钟情山水,在表达思想时常常以山水为喻。 水这种物质,因其与自然及人类社会的息息相关,更是受到文人的青睐。 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1]79老子曰:“上善若水。”[2]4早期儒家与道家基本的思想表达均使用水喻,显示出与水密不可分的关系。 古代文论中,从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学说到六朝云蒸霞蔚的文学批评,都可以看到以水为喻的理论。 逮至北宋,苏洵、 苏轼、 苏辙三苏父子以水喻文,父子相承、 兄弟呼应,形成以“自然”为基本要旨的诗学理论,并贯穿于他们的文学创作及艺术批评中。 学界对中国古代文论以水喻文的传统和苏轼文学中的“水”元素有所论及,如吴中胜[3-4]、 阮堂明[5]、 高云鹏[6]等均发表论文论及此,但对三苏父子相承的以水喻文未见综合考察,对三苏以水喻文的哲学底蕴也缺少应有观照,故本文对此略加探讨,以教正于方家。
1 自然:三苏以水喻文的共同内核
“一门父子三词客”(1)注:这是书于眉山三苏祠一幅楹联的上联。 “三词客”指苏洵、 苏轼、 苏辙。 楹联下联为“天下文章四大家”,“四大家”指苏洵、 苏轼、 苏辙以及苏轼的小儿子苏过。。 北宋三苏父子文学成就杰出,影响深远,是古代家族文学百花园中耀眼夺目的一道风景。 三苏的文学见解中,以水喻文的共性特征明显,具有一致性和继承性,形成父子相承、 兄弟相应的文学传统,并因此建构了他们崇尚“自然”的文学理论。
苏洵以水为喻的著名言论,见于他的《仲兄字文甫说》一文。 苏洵的二兄苏涣,其名取自《易》卦“涣”,其字曰公群,取自“涣”卦之六四“涣其群,元吉”。 《周易正义》曰:“‘涣其群’者,六四出在坎上,已逾于险,得位体巽,与五合志,内掌机密,外宣化命者也。 能为群物散其险害,故曰‘涣其群’也。 ‘元吉’者,能散群险,则有大功,故曰‘元吉’。”[7]238-239苏涣之字的由来,显然含有命名者希望他在仕途上有大作为的期许。 苏洵却以此向兄长发难,认为解救群险是圣人的使命,苏涣以此为字与身份不符,并不妥当。 苏涣请苏洵为他改字,于是苏洵建议他改字为“文甫”,并写下此文,生发出一番滔滔不绝的议论。 苏洵认为自然界的风和水,“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 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 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 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 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8]412-413。 他建议苏涣所改的“文甫”,也是取自《易》卦“涣”。 “涣”卦之《象》曰:“风行水上,涣。 先王以享于帝,立庙。”《周易正义》云:“‘风行水上,涣者,’风行水上,激动波涛,散释之象,故曰‘风行水上,涣。 ’‘先王以享于帝,立庙。 ’者,先王以涣然无难之时,享于上帝,以告太平,建立宗庙,以祭祖考,故曰‘先王以享于帝,立庙’也。”[7]237-238“涣”的卦《象》“风行水上”所描述的,是一种风与水相遇、 掀动波涛的自然现象,而先王自然而然、 无为而治,能实现天下无难,以太平治世祭告祖先,就像风水相遭,自然会在水面上形成水纹、 掀起波涛一样,所云恰是与“六四”“能为群物散其险害”的有意而为相反的情形。 因此,苏洵认为他的兄长应当更字为“文甫”,即风行水上,水纹(文)始生,象征着自然的生命境界。
苏洵为文有战国纵横家的气势,《仲兄字文甫说》一文写得洋洋洒洒、 风云鼓荡。 且不论苏洵为兄长改字的举动是否妥当,单就他的一番宏论来看,其核心思想是强调“自然”。 文中以生动形象、 栩栩传神的博喻修辞手法,描摹风水相遭在各种情景下的奇状异态,展现风行水上的极致大观,即苏洵所称的“天下之至文”。 而这种“至文”,是在“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的自然状态下形成的,是“不能不为文也”。 他又说:“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 刻缕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与论乎自然。”[8]413以“玉”和“刻缕组绣”之“文”的不“自然”作对比,得出“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8]413的结论。 苏洵“风水相遭而生至文”的思想亦被认为是他文学观念的体现,并且践履于自身的文学创作。 他的《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云:“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 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8]329可见,其诗文是在积蕴甚厚、 不能抑制的情形下自然喷薄而出的。
苏洵的文学言论不多,但他主张自然为文、 反对雕琢造作的理念,对他的两个优秀儿子——苏轼和苏辙产生了显著影响。
仁宗嘉祐四年(1059年),三苏父子出蜀南行,自眉山经江陵赴京师。 他们将一路所作诗文汇编成集,其中自眉山至江陵凡100篇,汇为《南行前集》,苏轼为之作《叙》,云:
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 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 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 己亥之岁,侍行适楚,舟中无事,博奕饮酒,非所以为闺门之欢,而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 盖家君之作与弟辙之文皆在,凡一百篇,谓之《南行集》。 将以识一时之事,为他日之所寻绎,且以为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所为之文也。[9]323
苏轼在叙文中说,他少年时听父亲谈论为文之道,称古代的圣人都是“有所不能自已而作者”,指的就是苏洵《仲兄字文甫说》中的观念,而这显然对苏轼产生影响。 苏轼《叙》文起笔即说善于为文的人,“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这与苏洵的“不能不为文也”而产生“至文”的观点完全一致。 苏轼所说的“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得于谈笑之间,而非勉强所为之文”,与苏洵所云之“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的状态极为相似。 时隔两年,苏轼应制举,进《策论》 25篇,其《策总叙》开篇又说:“臣闻有意而言,意尽而言止者,天下之至言也。”[9]225仍然是对苏洵观点的继承,可见,乃父自然为文的思想对苏轼浸润至深。
苏辙论文,亦常以水喻文,并以“自然”为旨归。 他评价苏轼的诗说:“兄诗有味剧隽永,和者仅同如画影。 短篇泉冽不容挹,长韵风吹忽千顷。”[10]880以幽深的清泉和广阔的水面比喻苏轼的短制长篇自然天成,各尽其妙,他人难以企及。 其《诗病五事》第二云“盖附离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11]896肯定为文自然,不要斧斤凿枘。 他评价友人诗集“旷然闲放,往往脱略绳墨,有遗我忘物之思”[10]1108也是对“自然”诗境的推崇。
由上可知,三苏均以水喻文,且文学旨归均指向“自然”。 那么,何谓“自然”?《道德经》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2]14这里的“自然”,哲学家的解读见仁见智,歧义纷繁,但都贯穿着最基本的涵义——天然、 非人为的,即事物不经外力干预呈现出来的本真状态。 本文以为,三苏所说的“自然”,即指文学不见斧凿、 自然本真的状态,可以理解为三个层面:
第一,文学创作的初始状态是自然的。 苏轼以水喻文的著名论断是《答谢民师推官书》中的这段话:“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9]1418他所说的“初无定质”,即指文学创作应当有感而发,为情造文,而不能是外力干预,主题先行,为文造情。 前引其《南行前集叙》中所云“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是说因旅途上的所见所闻生发出胸中慨叹,不得不发而为文。 苏洵说风与水“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8]412,强调风水相遭,自然成文。 苏轼父子主张的都是自然而发的创作状态。
第二,文学创作的过程是自然的。 苏轼《自评文》曰:“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 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 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9]2069这里所说的“随物赋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就是描述创作过程的自然性。 “随物赋形”一词,初见于苏轼《画水记》一文,用以赞美唐末画家孙位画水用笔之“神逸”:“画奔湍巨浪,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画水之变,号称神逸。”[9]408可见,苏轼之于文学创作与绘画有着同样的要求。 陶文鹏先生解释说:“‘随物赋形’就是说,文学艺术家创造艺术形象,必须根据客观事物,忠实于自然和社会生活。”[12]67文学的表达,要尊重事物的发展规律,适应内容的需要,运笔行文是因为需要描述渲染,停笔收墨是因为意尽文止,正如东坡所说:“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自谓世间乐事无踰此者。”[13]38
第三,文学创作完成的作品是自然的,即苏轼所云之“文理自然、 姿态横生”。 文学的面相不应该千篇一律,而应是个性的体现。 或温婉或豪迈,或隐晦或显豁,或整肃或活泼,或喜悦或忧伤,千姿百态,风格多样,都是自然天成,如果强求一律,则会戕害文学的个性。 苏轼在《答张文潜县丞书》中批评王安石说:“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 其源实出于王氏。 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 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 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 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9]1427王安石的做法就是抹杀个性,强求统一。 苏轼认为这是对文学和学术的破坏。 优秀的文学作品应该是富有个性魅力的,是作者天性和生活本真面目的自然呈现。
总之,三苏以水喻文的诸种言论,可以凝练为一个词“自然”。 犹如水,其行,是出于自然,行于所当行; 其止,亦是出于自然,不可不止。 三苏崇尚的是如水一样随物赋形的“自然”文学观。
2 《东坡易传》:三苏“水喻”的哲学底蕴
三苏选择“水”作为喻体比喻文学,其原因涉及到诸多方面。 首先,和中国文论的传统有关。 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充满诗性的形象思维,表征之一是把抽象的文论赋以形象化的呈现,惯用的手段就是以物喻文,而所取之物,常常和自身以及周边事物有关,这种思维方式,应当和《周易》所说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7]298的具象思维传统有关。 文人选取的外物中,以山水最为常见,所谓江山之助,既体现于文学创作,也体现于文学批评。 已有学者对此专论[3-4],本文不再赘言。 其次,和蜀地多水的地理特征有关。 三苏的故里眉山位于四川盆地西南部的岷江中游,岷江从北到南流经眉山,是三苏的家乡水。 生活于水资源丰饶的眉山,三苏对水的感情是深厚的,在文学中对水有着诗性表现。 苏轼尤甚,他曾自称“子瞻性好山水”[9]2221,他的笔下,更是营造了风光旖旎、 姿态丰富、 充满诗意美和哲思美的水世界。 然而最重要的,“水喻”应当和三苏的蜀学思想有关。
三苏蜀学和周敦颐濂学、 邵雍象数学、 二程洛学、 司马光朔学等同时代学术流派最大的差异是蜀学呈现出三教合一的特征,其杂而不纯的特点,也是蜀学常被洛学诟病之处。 三苏蜀学对道家思想的汲取,在《东坡易传》的撰著中有明显体现。 苏辙于《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记述《东坡易传》的成书由来说:“先君晚岁读《易》,玩其爻象,得其刚柔远近、 喜怒逆顺之情以观其词,皆迎刃而解。 作《易传》,未完。 疾革,命公述其志。 公泣受命,卒以成书,然后千载之微言,焕然可知也。”[10]1127《四库全书总目·〈东坡易传〉提要》云:“苏籀《栾城遗言》记苏洵作《易传》,未成而卒,属二子述其志。 轼书先成,辙乃送所解于轼,今‘蒙’卦犹是辙解。 则此书实苏氏父子兄弟合力为之。 题曰轼撰,要其成耳。”[14]6据此可知,《东坡易传》虽然署名东坡,实际体现的是父子三人共同的思想。(2)关于《东坡易传》的作者,曾枣庄认为是三苏合著,体现父子三人的思想。 王水照、 冷成金认为此著虽为三苏合作,但主要成于苏轼,思想观点主要是苏轼的,或应作为苏轼个人著述为宜。 可参阅曾枣庄《苏轼研究史》(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 冷成金《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学苑出版社2003年); 王水照、 朱刚《苏轼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等论著相关章节。
苏轼十分看重《东坡易传》的撰著。 此书的撰写始于黄州时期,而据《三苏年谱》记载:“(元符三年)在儋,订补《易传》《论语传》,撰成《书传》十三卷。”[15]2876可知,其晚年谪居儋州时,仍在修订之。 《东坡易传》最显著的特点是,在注解儒家经典《易经》时充分吸收了道家思想。 《道德经》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2]14老子认为,“道”是宇宙的本原,可以产生万物。 三苏吸取了老子学说。 苏辙《道德经解》云:“道者,万物之母,故生万物者道也。”[16]28苏轼说:“圣人知道之难言也,故借阴阳以言之,曰:‘一阴一阳之谓道。’ 一阴一阳者,阴阳未交而物未生之谓也,喻道之似,莫密于此者矣。”[17]102二苏对道的阐释,完全依从《道德经》。 那么,道如何从无形的阴阳转化为有形的万物呢?苏轼认为,是水实现了这个转化。 他说:“阴阳一交而生物,其始为水。 水者有无之际也,始离于无而入于有矣。 老子识之,故其言曰:‘上善若水。 ’又曰:‘水几于道。’”[17]102苏轼将水视为介于无形与有形之间的物质,与水无形无状、 无色无味的自然属性有关,他说:“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因物以为形而已。”[17]44在苏轼看来,道是万物的本原,它产生万物,但道本身是无形的,它存在于万事万物中,就像无形的水随物赋形一样。 因此,如何解释道由无形的阴阳转化为有形的万物,水是最合适恰当的物质。 因为水本身没有形状,但水可以“因物以为形”,随着万物的形状而呈现相应的形状,即“随物赋形”。 道家把抽象的“道”和宇宙万物的关系借助于水做了形象的比喻。 《东坡易传》借鉴道家对道、 水、 万物三者关系的解说来阐释《易经》,以道释儒,同时也杂糅有佛禅思想。 《东坡易传》的这个解经特点,后来遭到了理学家朱熹的批评,“朱子作《杂学辨》,以轼是书为首”[17]6。
“作为具有深邃哲学思想的一代文人,苏轼善于通过观水,获得关于自然、 社会与人生的认识。 事实上,在《东坡易传》中,‘水’便作为重要的哲学范畴,被赋予了极丰富的哲学意义。 苏轼许多重要的哲学思想,诸如宇宙万物之形成、 万物生生化化的运动本质、 万物‘独化’自生的存在属性,以及自然主义的人性论等,皆借水阐发和说明,可见水之丰盈不竭滋养了苏轼,成为其哲学思想的重要源泉。”[5]“随物赋形”便是苏轼对水重要的哲学体认。 苏轼论水,多次用到“随物赋形”。 《滟滪堆赋》中,他说水“不自为形,而因物以赋形,是故千变万化而有必然之理”[9]1。 《东坡易传》中,他对水的这种属性多有发挥,如在释“行险而不失其信”时说:
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因物以为形而已。 世以有常形者为信,而以无常形者为不信。 然而方者可研以为圆,曲者可矫以为直,常形之不可恃以为信也如此。 今夫水,虽无常形而因物以为形者,可以前定也。 是故工取平焉,君子取法焉。 惟无常形,是以连物而无伤; 惟莫之伤也,故行险而不失其信。 由此观之,天下之信,未有若水者也。[17]44
苏轼认为,万物因为有常形,反而容易受到损伤; 水因为无常形,反而得以保全其形,成为有“信”者。 这里实际由水的随物赋形引申出为人处世之道。 他还以水的随物赋形论治国之道说:“世之方治也,如大川安流而就下; 及其乱也,溃溢四出而不可止。 水非乐为此,盖必有逆其性者,泛溢而不已,逆之者必衰,其性必复,水将自择其所安而归焉。 古之善治者,未尝与民争而听其自择,然后从而导之。”[17]89苏轼指出,善于治国者应当顺应民心,如果违背民心,就像阻挡水流一样,会导致其溃溢四处而乱。 他还以水比喻君子之德。 在《仁宗皇帝御书颂》中,他说:“君子如水,因物赋形。”[9]583《东坡易传》曰“圣人之德,虽可以名言,而不囿于一物,若水之无常形”[17]102都是以水的随物赋形比喻君子(圣人)之德。 道家也以水比喻君子。 《庄子·外篇·山木》云:“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 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18]125庄子说的君子之交,是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人际关系的法则; 苏轼说的君子如水,是指君子自身的品德,是他对老庄思想的继承和发挥,也是中国古代比德意识的表现。 可见,苏轼笔下的水,不仅是大自然的水,而且被提升到哲学层面,融合儒道,成为触发他政治、 哲学见解的良媒。
3 三苏的自然之水与自然之文
三苏诗歌创作中常常写到水,表现出对水的偏爱。 苏洵以散文见长,并不善诗,其《忆山送人》诗对不同水的描写却精彩传神。 这首诗的主要内容是苏洵回忆自己的历次山水游历,展现形态各异的山水。 如写三峡水是“峡山无平冈,峡水多悍湍”,以“悍”字写出峡水因山势陡峭而湍急之情状; 写长江水势为三峡所阻是“长江浑浑流,触啮不可栏。 苟非峡山壮,浩浩无隅边。 恐是造物意,特使险且坚。 江山两相值,后世无水患”,把山水相值的自然之势写成是天意使然; 描写汉水是“中路逢汉水,乱流爱清渊”; 想象吴越山水是“又闻吴越中,山明水澄鲜”; 亲历庐山瀑布的情景是:“投身入庐岳,首挹瀑布源。 飞下二千尺,强烈不可干。 馀润散为雨,遍作山中寒。”[8]452-453诗中对不同地域、 不同态势的水描写,遣词准确,用语精炼,充分展示了千姿百态的水的自然风貌。
苏轼的水描写最为丰富,他以如椽大笔,挥洒自如地描摹水的“清”“奇”“活”“趣”等的变态无穷。[5]兹举《求焦千之惠山泉诗》中的数句来看:
兹山定空中,乳水满其腹。 遇隙则发见,奥味实一族。 浅深各有值,方圆随所蓄。 或为云汹涌,或作线断续; 或鸣空洞中,杂佩间琴筑; 或流苍石缝,宛转龙鸾蹙。[19]362
诗描写惠山泉水或深或浅,或方或圆,或汹涌如云雾,或窄细如断线,或作琴筑之鸣,或如游龙之姿,从深度、 形状、 声音等多个角度尽情描绘,生动多彩。 其他如《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一、 《有美堂暴雨》写雨; 《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 《夜泛西湖五绝》其五写西湖水; 《百步洪二首》其一写奔泻而下的水等,都穷形尽相、 逼真传神。 可以说,苏轼的诗给读者展示了一个丰富多姿的水世界。
苏辙笔下亦多水。 如“涓涓自倾泻,奕奕见清澈”的荆门惠泉水[10]10; “泉来草木滋,泉去池塘满。 委曲到庭除,清泠备晨盥”的灙泉水[10]106等。 在《次韵子瞻减降诸县囚徒事毕登览》诗中,他写了多种不同的水:“鸟语林峦静,花明涧谷幽。 ……溪冷泉冰脚,山高雾绕头。 石潭清照骨,瀑水溅成钩。 ……豹隐连山雾,龙潜百尺湫。 ……万江穷地脉,三峡束天沟。 云暗丰都晚,波吹木枥秋。 寻溪缘窈窕,入洞听飕飗。”[10]13这些水的描写,同样突出了水随物赋形的自然属性。
三苏不仅喜欢描写自然之水,三苏论文看重的也是具有自然风致的文,常以“自然”为标准品评文学。 苏洵反思自己早年为文说:“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穷困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不足观也已。”[8]318-319他认为早年之文“不足观”的原因之一,是过多受到声律等形式方面的束缚,破坏了文学的自然美。 后来,他退居山野,与世俗疏隔,专力用心于作文,就达到了“投之所向,无不如意”的境地。[8]319这种境界,是自然、 自由的艺术高境。
苏轼非常推崇陶渊明诗,他尝称赞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诗句说:“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9]2092他所赞赏的渊明诗,都是自然清新、 没有斧凿之迹的诗句。 陶渊明的诗,以平淡最为人称道,而自然既是平淡的基础,也是平淡诗风的结晶。 “苏、 李之天成,曹、 刘之自得,陶、 谢之超然,盖亦至矣。”[9]2124“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19]1525-1526苏轼所肯定的“天成”“自得”“天工”,都是“自然”文学境界的同义词。 因为推崇自然,他对艰涩狂怪的诗作评价很低,如他批评杜默诗的“豪”说:“吾观杜默豪气,止是京东学究饮私酒、 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者也。”[20]1他认为杜默之“豪”乃故作尖新险怪的粗豪,失却了自然之气。 他评价秦观词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为“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楼前过”[21]17,意在批评秦观这首词造句雕琢造作,不够精炼自然。 他赞叹刘景文书写的欧阳修诗文说:“此数十纸,皆文忠公冲口而出,纵手而成,初不加意者也。 其文采字画,皆有自然绝人之姿,信天下之奇迹也。”[9]2198如此高度肯定诗文与书法的自然天成,可知他对于“自然”境界的倾心向慕。
苏辙也提倡自然为文,反对雕琢。 他说:“饱食馀暇尽日眠,安用琢句愁心肝。”[10]1174苏辙讨论文学的言论虽然不多,但与苏洵和苏轼瞩目文学的表现形式和风格的“自然”相比,苏辙将“自然”推广到文学的表现内容和阅读阐释方面。 他说:“故圣人之为诗,道其耕耨播种之劳,而述其岁终仓廪丰实、 妇子喜乐之际,以感动其意。”[10]1316诗歌表达内容与读者的阅读期待相一致,就容易为读者接受,引起共鸣,感发人心,从而达到诗教的目的。 这也是一种“自然”诗境,是诗作在内容上的“自然”。 他谈到人们读诗、 解诗时说:“故凡诗之为此事而作,而其言有及于是物者,则必强为是物之说,以求合其事,盖其为学亦以劳矣……嗟夫,天下之人欲观于诗,其必先知夫兴之不可与比同,而无强为之说,以求合其作时之事,则夫诗之义庶几乎可以意晓而无劳矣。”[10]1273意思是说,文人读诗解诗,要储备充分的阅读知识,比如区别比与兴艺术手法的不同,了解创作的背景和本事,这样可以避免因生硬牵强地解读诗歌而导致的不自然,并且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三苏父子,从对自身文学创作的反思到品评他人诗文,乃至探讨文学表现内容及读者的阅读阐释诸方面,都秉持追求自然的基本理念,“自然”诗学已然是三苏的家学承传。
4 三苏以水喻文的个性彰显
三苏的以水喻文,体现出苏氏家学的承传性。 三苏家学在文学观念上保持着高度的一致性,父子相承,兄弟呼应,把“自然”作为文学的最高境界。 苏洵以风水相遭自然成文比喻至文的产生,苏轼和苏辙都继承了乃父的学说,均以水喻文,这是三苏以水喻文的共性所在。 但是,他们的文学个性在一致性的前提下亦很鲜明。 明嘉靖九年(1530年),时任四川布政司左参政的赵渊,为眉山三苏祠撰《三苏祠记》,写到他对三苏文的感受说:“若骁骑行沙漠间,猝莫敢犯,此其老泉已乎! 泛泛乎骊龙出海,飘飘乎鹤在片云,此其东坡已乎! 澄湖浸天,轻舟自在,平沙细草,暖烟乍凝,此其颍滨已乎!”[8]541此言形象地描绘出了三苏文不同的审美风格。 苏洵以水为喻的文字不多,前文提及的《仲兄字文甫说》《忆山送人》等诗文中,对水的描写纵情恣肆、 驰骤腾挪,与他纵横家的气质相表里。 曾巩在《苏明允哀词》中评价苏洵的文“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 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8]524,可谓知言。
苏轼、 苏辙以水为喻的文字多姿多彩,个性突出。苏轼的以水为喻倾向选择长江大河之类的辽阔水域,如:
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9]1418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9]2069
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9]1427
足下之文,正如川之方增,当极其所至,霜降水落,自见涯涘,然不可不知也。[9]1431
这些文字,或突出水的随物赋形,自然奔泻;或写出水的磅礴气势,令人震撼。其水喻气象峥嵘,天马行空,不可羁束。
而苏辙的以水为喻,则偏于深涧幽泉,如:
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11]898
龙腾非有迹,鲸转自生涛。 浩荡来何极,雍容去若遨。[10]54
兄诗有味剧隽永,和者仅同如画影。 短篇泉冽不容挹,长韵风吹忽千顷。[10]880
老人诗思如枯泉,辘轳不下罋盎干。[10]1174
可以看出,苏辙的水喻,波涛激荡,屈曲盘旋,摇曳生姿。 茅坤评苏辙曰:“子由之文,其奇峭处不如父,其雄伟处不如兄,而其疏宕袅娜处,亦自有一片烟波,似非诸家所及。”[22]6182其水喻,亦可谓自有烟波,独具风致。
苏轼、 苏辙水喻的差异,与兄弟二人的个性有关。 苏洵的《名二子说》云:“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 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 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 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 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 辙乎,吾知免矣。”[8]415作为父亲,苏洵深知两个儿子的个性,为他们取的名字里包含着父亲的担忧和希望。 苏轼豪迈雄放,刚直不曲,直露无隐; 苏辙谨慎含蓄,内敛沉稳,善处世事。 兄弟二人的个性,就像江河的奔腾直泻和泉涧的盘旋幽曲,故二人选择的水喻亦与他们的个性相符合。 苏轼曾评价苏辙说:“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9]1427苏辙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中,亦说苏轼为文“驰骋翰墨”“如川之方至”“浩然不见其涯”[10]1126-1127。 兄弟二人的互评,堪称知己之言。 就文学创作来说,二苏诗,在畅达自如、 行云流水的总体风格中,苏轼诗侧重于大江东去似的奔泻,苏辙诗更多是清泉曲涧般的流淌。 就以水为喻的文学批评而论,二苏也表现出相同的个性差异。
5 结 语
要言之,三苏以水为喻,崇尚自然诗境,不仅建构了文学理论,而且应用到他们的文学创作及品评中,从形式到内容都体现出对自然境界的高度推崇。 三苏承继《文心雕龙》以水论文的传统,把基于水随物赋形而生成的自然诗学观发展到了极致。 后世文论的以水喻文论自然诗境,似无出三苏之右者,这是三苏对中国文论独特而重要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