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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维托芙的生态抗议诗歌

2022-12-06朱新福

关键词:莱维抗议诗人

黄 旭 朱新福

(1.苏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6;2.无锡太湖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无锡 214063)

美国现当代生态自然诗歌反映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上帝三重疏远以及对西方社会和西方工业文明的批判,体现出明显的生态整体观、生态预警和可持续发展思想。当代美国著名生态自然诗人丹尼斯·莱维托芙(Denise Levertov,1923—1997),具有明显的生态环境意识。她一生创作二十部诗集,四部散文专辑,三部诗歌特辑。其中三部诗歌特辑分别是《自然诗歌精选——我们周围的生活》(TheLifeAroundUs:SelectedPoemsonNature,1997)、《宗教主题诗歌精选:溪流和蓝宝石》(TheStream&theSapphire:SelectedPoemsonReligiousThemes,1997)以及《和平》(MakingPeace,2006)。这三本诗集反映了莱维托芙诗歌主题总貌,包含了众多具有生态环境思想和政治抗议主题诗歌,其批判性和抗议性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抗议美国政府核武器实验,参与反核抗议行动;警告世人慎用工业化学品,对化工原料给生物和自然栖息地带来的破坏深表担忧;描写和关注植物和动物非人类世界,使公众看到人类与非人类自然间的裂痕,并试着消除这道裂痕;从宗教批判角度关注大自然,把生态与神性相结合,运用宗教意象和宗教寓意关注环境。本文试图以莱维托芙的相关生态诗歌为研究对象,揭示其自然诗歌中包含的对美国社会的批判和抗议。

一、对环境污染以及核试验的抗议

莱维托芙的《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是一首和卡逊(Rachael Carson)的名著《寂静的春天》(SilentSpring,1962)同名的环境诗歌,属于“有毒文学”(toxic literature)中的“有毒文本”(toxic texts),有着异曲同工的“毒性”(toxicity),体现了两位作家共同的“有毒意识”(toxic consciousness)。卡逊揭示了滥用杀虫剂等化学药物所造成的环境污染和生态危机。莱维托芙的《寂静的春天》同样描写受污染的自然环境并且意识到环境污染的严重性以及由此产生的恐惧和焦虑:“一望无际的苍穹!/大地那碧绿的波浪/……/但侧耳细听/没有蟋蟀的清脆私语/远处一只孤独的青蛙、和一头孤独的夜鹰在哀啼/没有虫鸣鸟叫/看哪/那虎皮斑纹的蓟/昨日还在怒放/而今枯黄蜷曲/扔掉野生菜/试着屏住气//农药车正朝这儿费力前行/在这死寂中,唯有脚步声回响。”(1)Denise Levertov.Oblique Prayers:New Poems.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4,pp.29-30.诗歌开头以拟人的手法描写大地,把山峦比作“胸膛、肩膀、腰肢”。但海水中却含有工业废水,山谷中的小鹿已莫名失踪;飞越重重群山的不是鸟群,而是作为污染源出现的各种光斑。在无声的寂静中,只有一只青蛙和一头夜鹰在孤独地哀鸣。“寂静的春天”充满着“无声的暴力”。莱维托芙把“有毒的景色置于有毒语篇(toxic discourse)内”,体现出“对人类由化学改质所导致的环境危机的担忧”。(2)Lawrence Buell.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Literature,Culture,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 and Beyond.Cambridge and London:Belknap,2001,p.30、p.35.诗人通过描写农药等化学物质带来的危险,指出了自然的脆弱性,人与自然共生的生态均衡现象已被破坏。诗人希望人类尊重物种间的生物平衡,并试图让我们看到人类的“自我”正在肢解大自然的“大我”。滥用农药杀虫剂不仅是污染问题,而且是一个生态伦理问题和一种文化现象,“生物圈的一切存在物都拥有生存和繁荣的平等权利,都在较宽广的大我范围内使自己的个体存在得到展现和自我实现的权利”。(3)Bill Devell.George Sessions.Deep Ecology:Living as if Nature Mattered.Salt Lake City:Peregrine Smith Books,1985,p.67.我们不仅要看到生物个体的内在价值,还要看到生物系统的整体价值。正如奈斯所言:“最大限度的自我实现……离不开最大限度的生物多样性和最大限度的自动平衡。”(4)Arne Naess.“Simple in Means,Rich in Ends”,in M.Zimmerman(ed.)Environmental Philosophy:From Animal Rights to Deep Ecology.Englewood Cliffs:Pretice-Hall,1993,p.185.

莱维托芙通过《寂静的春天》等诗作试图促使读者改变对自然世界和非人类的感知,并努力跨越人类或非人类的界限,建立和强化二者的联系。《寂静的春天》作为一篇生态预警诗作,将文学文本与人们的生存现实紧密联系起来,表达了人们对环境恶化的担忧和焦虑,并试图构建一种生态美学和价值观。正如当代生态环境批评家布伊尔(Lawrence Buell)所说:“虽然毒性可以为社会、甚至为地球提供一个文化的命题,但只有想象的行为——无论想象激发起的是有关再循环的,还是有关社会相互关系的——才会增强人们消灭它的希望。(5)Lawrence Buell.Writing for an Endangered World:Literature,Culture,and Environment in the U.S and Beyond.Cambridge and London:Belknap,2001,p.30、p.35.

20世纪70年代中期,莱维托芙积极投身到抗议核武器的运动中,关注核武器实验给人类生存环境带来的严重危机。诗集《巴比伦的蜡烛》(CandlesinBabylon,1982)体现了抗议核武器的主题,其中“恐惧时代”(“Age of Terror”)使用黑暗意象,表达了人们对核威胁的“担忧/未来的恐惧/未来的绝望”;“岩石扁平”(“Rocky Flats”)描写了科罗拉多州(Colorado)附近核试验后土地和水源遭受污染的情景;“另一个春天”(“Another Spring”)则反映了民众面对核武器实验的愤怒情绪,表达了核武器实验对人类生存环境的严重影响。(6)Denise Levertov.Collected Earlier Poems.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9,p.106.在莱维托芙看来,“人类生物圈的退化是一次空前的毁灭性战争……海上漏油也是这场持久战中的一个事件。采伐森林也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堑壕战。”(7)Denise Levertov.New and Selected Essay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2,p.165.她认为“我们生活在一种史无前例的生态危机状态下。我不必通过核化武器或生态危机的讨论向你逐一道明”(8)Denise Levertov.The Poet in the World.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3,p.115.。《为了那团丝线》(“For Floss”)描写了美国新泽西州遭受严重污染破坏的哈肯萨克河工业区:“一丛丛的灯心草,/由哈肯萨克河支配着/带有煤烟斑痕的小向日葵/艰难爬出隙缝/在炼油厂的各种设备/和工业废墟中/……”(9)Denise Levertov.Poems 1960—1967.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3,p.179.莱维托芙在这里聚焦“带有煤烟斑痕的小向日葵”,它们生长在“炼油厂的各种设备”“和工业废墟”中。这些纤小的花儿从有毒物质中破土而出,它们是“顽强的追梦者,夜以继日地过滤着风”;它们将根部深植于“渗水”中,过滤飘过的污浊气流,只为获得一点纯净的空气。尽管这些向日葵只能长在污染的区域,它们“带着痛苦的微笑/如焰火一样绽放”,表明莱维托芙笔下的自然既脆弱又勇敢刚毅。

莱维托芙的《核试验场的抗议》(“Protesting at the Unclear Site”)一诗同时将抗议核武器与抗议生态环境恶化两者联系一起:放射性污染既损害了人类生存,又破坏了自然界的生物多样性。如标题所示,此诗描述了一个饱受核爆炸污染的荒漠地带:“一年前,这片荒漠朝我举起爪子/缠扰不休,冷酷无情/大门前/衣不蔽体的乞丐伤痕累累/如今,又是一个大斋节,他再次出现在人们面前。/十字钉、荆棘和刺,自然界的美在哪里?”(10)Denise Levertov.Sands of the Well.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6,pp.53-54.莱维托芙将饱受核试验破坏的沙漠比作一个遭社会遗弃的麻风病人和一个“衣不蔽体”的乞丐。“一年前”这一时间概念表明诗人不久前参加了抗议核试验活动。遭受核试验破坏的这片土地依然存在,但已经是遍体鳞伤,它需要人类细心呵护。“又是一个大斋节”一句从宗教意义上把核污染引向道德层面。虽然这片土地还有生命力,却是一块有毒的荒地,放眼望去,满眼尽是“十字钉、荆棘和刺”等物。接着,诗人通过印第安部落肖松尼族老者的讲述来展开环境想象。肖松尼族是美国西部的一个印第安部落。该部落饱受核试验痛苦,长期以来他们在为保卫部落不受核试验侵害而抗争。从老者的讲述中,诗人看到历史上“人类对自然的崇敬使这片戈壁熠熠生辉”,往日的大地到处“朴实无华充满欢乐的想象”,而如今遭受核破坏的土地正失去她的文化和历史意义。接下来的几行里,莱维托芙强调了美国政府核试验场的“野蛮惯例”。她描绘了遭毁灭后的场景,想象导弹发射井的坑“又深又窄”“直入大地心脏”(11)Denise Levertov.Sands of the Well.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6,pp.53-54.。诗人批判了美国政府依据“野蛮惯例”在广岛核爆炸前的几年里,试验月复一月地不断进行,使这片土地持续遭受蹂躏。诗人重复了“深”“爆炸”“月”这几个词,以呼应破坏的持续性,也暗示了人类无情摧残地球的行径。诗人运用情感召唤手法,使读者面对痛心的现实,即这片土地不仅活着,而且还在忍受痛苦:“大地是饱受摧残的受害者,它用蔑视的眼神望着人类。”(12)Denise Levertov.Sands of the Well.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96,pp.53-54.莱维托芙抗议环境污染和核污染的想象及认知唤起了世人对当今各种有毒物质的关注,对相关历史遗迹的文化背景及环境保护的关注。“有毒”诗歌表明诗人努力跨越人类或非人类的界限并试图建立和强化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内在联系,正如布伊尔所言,有关环境污染的话题即“有毒话语”(toxic discourse)是文学的警示录,它表达了人们对环境恶化的焦虑;这些“生态预警作品”将文学文本与人们的生存现实紧密联系起来,他们不仅传达和构建了一种生态美学和价值观,同时也担负起了树立读者环保意识的使命。(13)方丽:《“有毒话语”:文学警示录》,《泰山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第1页。

二、来自非人类世界和自然神灵的抗议

莱维托芙关注非人类自然世界,她希望通过描写自然的价值来消除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裂痕。对莱维托芙来说,自然复杂多变,脆弱濒危,人类命运既与自然相交织,又与自然相抗争。在《胜利者》(“The Victory”)一诗中,莱维托芙以自然界中树木的价值为焦点,既描写了人类理想中的自然,同时又将人类置于自然环境的对立面。(14)Denise Levertov.O Taste and See:New Poems.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64,p.103.诗歌描写了牧场主(人类)和桤木以及灌木丛(自然)之间的冲突。诗歌中的“我们”以负面的态度对待桤木,认为它“阴郁倦怠”,既没有鲜亮美丽的外表,也没有实用价值,无情地将它砍掉。然而,尽管“桤木丛阴郁倦怠/叶片上布满因郁怒积的腺点”,但它们有着强大的生命力,能够“四处蔓延”。在诗的最后两节中,牧场主改变了对桤木的看法:“到了八月,浆果变红了”,它们的使用价值出现了,桤木果成了动物和其他生物的食物。莱维托芙通过描写“簇簇红色摇曳着……鲜红鲜红的”醋栗(用于各种甜点的浆果),将自然的价值问题推向了更高层次。从生存环境角度看,树木除了相应的经济价值以外,还有其内在价值,包括美学价值、科学研究价值以及精神价值等。罗尔斯顿曾经指出:“我们要扩大价值的意义,将其定义为任何能对一个生态系中有利的事物,任何能使生态系更丰富、更美、更多样化、更和谐、更复杂的事物。”(15)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31页。诗人在最后两节里,四次提到了“红”字,暗示桤木丛坚韧顽强,生机勃勃。人与自然平等共生,共在共容,植物群体的繁荣昌盛有它本身的存在价值或内在价值,并不取决于它是否能够为人所用。如果人类试图主宰自然,漠视原有的生物,其结果将是自觉置于自然的对立面。美国现代诗人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1883—1963)曾在一首名为《秃树》(“The Bare Tree”)的诗歌中描写了“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如果樱桃树“果实累累”,就不会被砍掉。然而,“结完果实后,它成了光秃秃的骨架”。“尽管它是生命,但无果实”,因此有人会“把它砍下,用它的木头抵御刺骨的严寒”。(16)W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Bare Tree.”The Wedge.1944.In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Volume II,1939—1962.Ed.Christopher MacGowen.New York:New Directions,2001,p.88.跟《胜利者》一样,《秃树》具有生态预知能力,揭示了自然界某些生命正面临毁于人类之手的威胁。这两首诗都同情作为非人类的树木所遭受的伤害,加深了人类与非人类之间的理解,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介入生物圈。莱维托芙“大胆描绘自己的个性以及对自然环境的神秘感觉。她找到了‘有机形式’的诗,她这时期的诗更多地打上了威廉斯和奥尔森的烙印”(17)张子清:《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98页。。

诗歌《网》(“Web”)(18)Denise Levertov.A Door in the Hive.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9,p.73.揭示了自然王国复杂的生物结构,表达了地球众生应该命运与共的思想。如果说美国现代诗人杰弗斯(Robinson Jeffers,1887—1962)“把现代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比做巨大罗网,那罗网把人类一网打尽”(19)王诺:《欧美生态文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82页。,莱维托芙则凭借“深丝线”与“光”编织在一起的意象,揭示自然界并非永远一片和谐。莱维托芙指出织网的目的在于建造“连接的桥梁,而非捕食的陷阱”,大自然是仁慈的。《网》前六行格式紧凑,体现相关主题“相互编织”,后八行中的词以网状的形式铺开。第七行起,诗人的编织开始变得起伏颠荡,从“兴奋”落入“悲伤”,然后又回到“喜悦”,最后又陷入“痛悔”。诗人将相反的事物相互并列,产生了一种包容效果,尾句“赞美/这张大网”,似乎是在用宗教般的语言向大自然表示致敬。“我们开动了一台台机器,把它们全部锁入/相互依存之中;我们建立了一座座巨大的城市;如今/在劫难逃。……/圆圈封了口,网,正在收。/他们几乎感觉不到网绳正在拉……”(20)彭予:《20世纪美国诗歌:从庞德到罗伯特·布莱》,河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第171、172页。在杰弗斯看来,“机器”“城市”等现代工业文明的产物编织而成的“死亡之网”将人类封闭了起来,使之“在劫难逃”,并且带来了人口的膨胀、环境污染以及生态失衡等环境问题。杰弗斯的生态整体观给人类敲响了警钟,呼吁人们追求环境正义,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同样,莱维托芙在这里撒下的这张“网”不仅是对自然的赞歌,而且试图唤起人类的生态环境意识。她试图通过其特有的政治敏感性和自然的神灵意识让读者读懂自然和了解自然。莱维托芙把自然视为是一个持续存在、变化不断的动态过程。她将世界设想成“网状”结构,唤起人们对生物圈脆弱性的关注。莱维托芙的“网络概念”体现了她深层生态主义世界观,即所有生物以各种方式相互联系,当一个物种灭绝,会产生一系列不利的连锁反应。

莱维托芙在创作生态抗议诗歌的同时,还创作了一系列宗教神学生态诗歌。这些宗教神学生态诗歌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了自然神灵对环境污染的抗议。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莱维托芙的诗歌主题逐步转向了宗教。(21)Lisa BreAnn Riggs.“Earth and Human Together from a Unique Being”:Contemporary American Women’s Ecological Poetry.dissertation,2008,p.51.莱维托芙把这一转变看成是其精神之旅的一部分。她说:“一种追求感,追求生命,如同朝圣一般,我认为这从一开始便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22)Denise Levertov.New and Selected Essay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2,p.3.在《悲剧性的错误》(“Tragic Error”)一诗中,诗人引用了颇受争议的旧约经文,其大意是上帝给予亚当和夏娃支配自然万物的权力:“上帝对他们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征服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创世纪》1:28)莱维托芙认为,这一章节的内容表述数世纪以来遭到人们的“误写、误读和误解”:“地球是上帝的/世间万物也是上帝的/而我们四处掠夺,要求索偿/将地球上一切生物交与人类,为人类所使/我们孤芳自赏,认为天赋人权/数世纪以来专横、无知/我们误写、误读/“征服”一词用错了,不应该出现于这个故事。/诚然,我们是地球的大脑、地球的镜子和地球的反射源/我们的责任是热爱地球,/将它装扮成伊甸园/我们拥有如下权利/充当地球的细胞,具备观察和想象力/将它带入避难所。”(23)Denise Levertov.Evening Train.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0,p.69.这首诗歌的本质涉及生态神学所讨论的“托管”或“管理”(stewardship)问题。

“托管”派生态神学思想认为,在上帝—人—自然这三者关系中,一切被造物都是上帝的财产,人是上帝委任的管家,人对包括自然在内的被造物的职责是看护和管理。森林学家兼水利学家罗德米尔克(Walter C.Lowdermilk,1888—1974)曾经提出“第十一诫命”(The 11thCommandment),试图补充摩西“十诫”,认为这是人类履行对上帝、对同胞和对地球母亲的“三位一体”的责任。在“第十一条诫命”中,罗德米尔克模仿“十诫”的语气写道:“你们当以忠心管家的身份,继承神圣的土地,并一代一代地保护其资源。你们当保护你们的田地免遭土壤侵害,保护你们的水免遭于干涸,保护你们的森林免遭荒漠,保护你们的山丘免遭过度放牧;以使你们的子孙永远富足。若有人不能完成管理土地的职守,那么他们的丰饶的田地就会变成贫瘠的石头地和废水坑,他们的后裔就会数目衰微,生活贫困,甚至从地球表面灭绝。”(24)何怀宏:《生态伦理:精神资源与哲学基础》,河北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49-195页。《悲剧性的错误》是一首“展现统治权与管理权之争的典型诗歌。有神学家认为创世纪一章是人类统治自然的佐证,另有人则认为此句经文的含义是要人类成为上帝的代表,就要做上帝的管家,如同财产管理人一样”(25)Anne M.Clifford.“Feminist Perspectives on Science:Implications for an Ecological Theology of Creation” in MacKinnon and Mclntyre,eds.Readings in Ecology and Feminist Theology.Kansas City:Sheed and Ward,1995,p.349.。所谓的“托管”是指人类的使命不是征服地球而是热爱地球和爱护地球。托管的本质在于承认人与非人类自然间的相联性。人类作为大地身体上的细胞,他们的真正“统治权”在于将地球领入“避难所”,将地球保护起来。

在《哭喊》(“Cry”)一诗中,诗人暗示,如果人类不能很好“托管”地球,地球必然会面对危险;如果将自然与神灵联系起来,或许可以帮助人们进一步认识当今的生态环境危机:“我们不得不做出最后的选择:/我们,与家人/与兄弟姐妹/与动植物一起/我们掌管一切/水/土地、空气/我们亲手毁灭了自己的生命,它们的生命/毁灭从未停止,是吗?/……/或许神灵在呼唤/满天星竞相盛开,/新生的铃鸟在枝头鸣叫/它需要牛奶/在天使们的陪同下/呼唤生命与永恒。”(26)Denise Levertov.Oblique Prayers:New Poems.NY: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4,p.45-46.诗歌题目“哭喊”其实是指铃鸟的哭声,是凡间的生灵在哭喊,是向自然神灵发出的哭声。莱维托芙将自然与永恒联系起来。她将永恒的概念联系到最脆弱的生命上。基于此,她呼唤神奇的重生和新的生命,希望栖息于地球的生命渴望更长久生存,呼吁人类应为奇迹的发生提供必要的关怀与呵护。莱维托芙的基督教神学生态诗歌反映出西方国家从宗教角度看生态环境危机的环保思想,即更好地认识上帝—人类—自然这三者的关系。今天,“托管”或“管理”地球也可以理解为对地球的关怀和医治。“看护地球”或“医治地球”就是把“治疗”(healing)和“完整”(wholeness)带给生物圈和整个地球上的被造物,全面致力于尊重和爱护环境。“除非自然得到医治和救赎,否则人类最终也不能得到治疗和救赎,因为人类就是自然物。”(27)Jugen Moltmann.Jesus Christ for Today’s World.Fortress Press,1994,p.88.莱维托芙的这首《哭喊》其实是时代的哭喊,具有鲜明的时代气息,她希望用宗教来面对今日已经被人类毁坏得千疮百孔的地球,把自然从毁灭中拯救出来。

三、抗议诗歌的“有机形式”

莱维托芙不仅是生态自然诗人,还是知名的政治活动家。她创作了许多反战题材诗歌,抗议美国政府发动的越南战争和海湾战争。1967年出版的《哀愁起舞》(TheSorrowDance,1967)是向政治诗歌转变的标志,这一转变和美国对越战争有关。张子清在《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中指出,20世纪60年代反越战时期,莱维托芙积极参与抗议和游行示威。“她访问了北越,称北越人民灵敏而优雅。她的反越战诗感情浓厚……反映了她坚定的反战立场。”(28)张子清:《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589页。国外评论界也认为,“她在越战中的政治觉醒和参与性以及其诗中涉及的具体政治议题是她早期对社会不安的模糊感知的具体体现。”(29)Lorrie Smith.“Songs of Experience:Denise Levertov’s Political Poetry”,In Contemporary Literature.1986,(27),p.231.《他们像什么?》(What Were They Like?)是莱维托芙抗议越战的代表作。诗歌以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展开。第一个人提出六个问题,第二个人依次回答了六个问题,每个问题都涉及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灾难。她的诗歌同样抨击和抗议了美国政府在海湾战争中的罪行,指出战争不仅给人类带来死亡,而且给与生态环境、人文历史和文化带来了巨大破坏。

莱维托芙还从生态女性主义的视角抗议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对大地母亲的伤害。在《虐妻者》(“The Batterers”)一诗中,莱维托芙描写了一位妻子在丈夫虐待下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情景:“一个男人坐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位女人,刚挨过打/……/她的血不断外溢,呈暗红色……”(30)Denise Levertov.Evening Train.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0,p.71.虐妻者一词的英文是复数形式,暗示妇女遭受虐待的普遍性。诗人不仅描写了一位受虐待的妻子,而且把批判的目光指向受伤的地球:“地球呀,难道我们要到末日来临前才爱护你吗/直到你奄奄一息了才相信你是有生命的吗?”(31)Lisa BreAnn Riggs.“Earth and Human Together from a Unique Being”:Contemporary American Women’s Ecological Poetry.dissertation,2008,p.71.西方现代社会发展已经使大地母亲伤痕累累,遍体鳞伤。

尽管莱维托芙不愿意多提与女权主义的联系,她的不少作品涉及女性体验与女性主义视角。她曾说:“我从未热衷于妇女运动。但我的人生受其影响。”(32)Fay Zwicky.“An Interview with Denise Levertov”,Westerly.1979,(24),p.117.在《风格与性别对应献身艺术》(“Genre and Gender v.Serving an Art”,1982)一文中,她写道:“我认为自己的审美取向从未基于性别。”(33)Denise Levertov.New and Deleted Essay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2,pp.102-103.吉尔伯特认为莱维托芙虽不算是激进的女性主义作家,但她历来密切关注女性的生活现实。(34)Sandra Gilbert.“Revolutionary Love:Denise Levertov and the Poetics of Politics.”Denise Levertov:Selected Criticism.Ed.Albert Gelpi.Ann Arbor:U of Michigan P,1993,p.201-207.正如莱维托芙在她早期的诗歌《向西前进》(“Stepping Westward”)描写的那样:“我很高兴自己是一位女性”(35)Denise Levertov.“Stepping Westward” from The Sorrow Dance.New York:New Directions,1967,pp.165-166.,她将女性身份与大地母亲及自然世界联系起来,利用性别揭示了地球处于屈从脆弱的地位,认为人类为了自身利益,凿开女性化的地球表面,洗劫地球的资源:“这可能是地球胸闷的罗音/她的肺部因之前的几场炎症而受到重创,她已昏昏欲睡/……从外部直击我的骨髓,/这阵微颤来自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好像是一个受虐的孩子或一只囚禁的动物/等候着下一轮毒打。//我来告诉你,这阵颤动来自地球本身,/地球本身啊。/我之所以低声细语是因为我已羞愧难当/地球不是我们的母亲吗?/而给她制造恐慌的不正是我们自己吗?”(36)Denise Levertov.Breathing the Water.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7,p.38.诗人明确指出地球是人类的母亲,女性与自然具有内在的、符号性的关联,因为“女性与自然的地位是相似的,两者自发地有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性;人类对自然的压迫与男性对女性的压迫也是相似的,两者都是主客二分的中心论所衍生出来的统治逻辑”(37)韦清琦、李家銮:《生态女性主义》,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9年版,第9页。。

为什么莱维托芙的诗歌具有明显的生态抗议主题?这一生态抗议主题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是什么?这两个问题的答案与莱维托芙诗歌创作背景、创作理念以及她的“有机形式”的诗歌风格等有关。

莱维托芙在《自传描述》(AutobiographicalSketch,1992)中说,父亲在犹太教和基督教领域以及神秘主义思想方面的造诣,母亲对待自然的诗意态度和家人们对政治的参与热情等家族因素对她的价值观、兴趣爱好以及诗歌创作主题等产生了较大的影响。(38)Denise Levertov.New and Selected Essays.New York:New Directions,1992,pp.258-264.她在《林间生活》(LifeintheForest,1978)中写道:“母亲教会了我如何欣赏自然。”(39)Denise Levertov.Life in the Forest.New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8,p.8.母亲使她认识到自然和生命一样高贵,母亲教会了她如何将生动的自然景象转换成语言文字。这种早期通过文字与自然交流的过程,莱维托芙一直记忆犹新,并最后将记忆深处的那段经历写入诗中。

作为一名自然诗人,莱维托芙注重人类居住环境。这一点可以从她居住的环境看出来。她的房子坐落在一处斜坡上,视野开阔,景色宜人,房子的前方是喀斯喀特山脉(Cascade Range)。喀斯喀特山脉位于美国西北部,最高峰是4 400米的雷尼尔山(Mount Rainier),全年积雪覆盖。莱维托芙在书房和厨房可以看到远处的雷尼尔山峰。她的住宅不远处有一小书店。据说,有一次在此书店“偶遇”一书,书名为《芬得角花园:合作中的人与自然性视野》(TheFindhornGarden:PioneeringaNewVisionofHumanityandNatureinCooperation)。该书“前言”部分所阐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给她留下来深刻的印象。(40)Donna Krolik Hollenberg.A Poet’s Revolution:The Life of Denise Levertov.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3,p.389、pp.131-409、pp.131-409.她特别喜欢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1770—1850)的自然诗歌:“我几乎沉醉在他的诗歌细胞中。”她的诗歌“失子之痛”(“The Bereaved”)描写了遭受失子之痛的母亲在大自然中治愈创伤的过程;在“祝福”(“A Blessing”)中她借用“河流”“图腾”以及“地衣”等自然意象来表达万物相联(interrelatedness)的思想,认为人类的自我意识应该体现出“生态中心主义思想”而非“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她曾就美国的东北部和西北部不同的自然风貌做过多次讲座,指出美国东北部的自然风景特征是农场、农舍、奶牛以及绿色的乡村,人口众多,人文气息较浓;而西北部则依然有传统上的“荒野”特征。她认为西北部的诗人和荒野有着“创作上的关系”(a working relationship to nature),西北诗人关注的远非是诗人们的感想,他们对东方文化,特别是中国和日本的传统文化以及佛教思想有着特殊的感情;他们的作品有时就像一幅东方的卷轴风景画,体现出诗意栖居和“天人合一”的思想,同时又流露出北美印第安人文化的影响。(41)Donna Krolik Hollenberg.A Poet’s Revolution:The Life of Denise Levertov.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13,p.389、pp.131-409、pp.131-409.

通过写诗来抒发个人的社会和政治意识是莱维托芙创作的一个显著特征。她说:“优秀的诗人如果固执己见地滥用修辞,将自己的艺术天赋作为宣传工具,那他们的政治诗将会很差劲。”(42)Denise Levertov.The Poet in the World.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3,p.115.她认为政治诗是政治行动主义的自然产物:“现代政治诗歌的一个显著特点是:相较于过去,这些作者更多地是所写事件的积极参与者,而并非只是旁观者。”(43)Denise Levertov.“On the Edge of Darkness:What is Political Poetry.”Light Up the Cave.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1,p.120.莱维托芙希望通过诗歌创作来实现“个人和公众的融合”:“我们在生活中总带有某种持续的政治紧迫感。作为诗人,我们作品中所表现的渴望,是实现对个人和社会生活的渗透。”(44)Denise Levertov,“On the Edge of Darkness:What is Political Poetry.”Light Up the Cave.New York:New Directions,1981,p.120.正如有关批评家指出的那样:“莱维托芙将现代政治诗歌定义为最基本的抒情和个人诗……个人经历成为衡量正义和政治动机的尺度。”(45)Anne Dewey,“The Art of the Octopus”:The Maturation of Denise Levertov’s Political Vision”,Renascence:Essays on Values in Literature L.l-2 (Fall 1997/Winter 1998),p.65.她的环境污染抗议诗歌(包括对战争的抗议)都是这一尺度的体现。她表示,诗歌应用词精确,须包含具体意象。在《艺术》(“Art”)一诗中,她阐明了这一观点:“杰出的作品/由坚硬优质的材料制成,/制造精密……/诗词、缟玛瑙、钢铁。”(46)Denise Levertov.With Eyes at the Back of Our Heads.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59,p.129.她通过《雅各的梯子》(“The Jacob’s Ladder”)一诗暗示了这一思想:诗人必须攀爬,“双手抓牢”“双脚摸索”跨过那“陡峭却坚实的台阶”,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自己陷入天使般的冥思。(47)Denise Levertov.The Jacob’ s Ladder.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61,p.39.莱维托芙强调,诗人要有“发自内心的声音”,“写下的诗歌是对内心歌声的记录”。(48)Denise Levertov.The Poet in the World.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3,p.24、p.7-8.

莱维托芙把自己的诗歌风格称作“有机形式”(organic form)。莱维托芙在20世纪50年代就提出“有机的”诗歌创作理念并且终生为之努力。其“有机形式”的诗歌思想主要包括三个方面:“1.诗人驰骋在艺术王国里追寻着一种无上的精神和理想;2.艺术家要善于择取平凡事物入诗,以超凡的眼力平衡理想与现实,探索艺术的灵魂;3.艺术与生活息息相关,诗人须投身社会生活,以提升诗歌的品质。简言之,她的具有生态意义特征的‘有机形式’创作思想是建立在对生命艺术整体认识的基础之上。”(49)李嘉娜:《“论莱维托夫‘有机形式’诗歌创作思想”》,《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第120、123页。有机的诗歌创作使莱维托芙把写诗看着是对生命意义的终极探索,对大自然的不断思考,在大自然永恒的律动中找到平衡点。她写道:“这个地球不是让我们旁观/这是我们生活的世界。”(50)李嘉娜:《“论莱维托夫‘有机形式’诗歌创作思想”》,《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第120、123页。在莱维托芙看来,有机诗“提供了一种方法……使我们意识到所感知的一切,基于对秩序的直觉,即既基于形式又超于形式;这种方法下,创造性的作品便是类比、相似和自然寓言”,诗歌创作背后的动力是“一种体验,一系列饶有兴趣的看法,这份感情如此强烈,足以激发诗人的创造力”。(51)Denise Levertov.The Poet in the World.New York:New Directions,1973,p.24、p.7-8.自然是一个活的有机体,自然中各种存在都具有生命,它们作为平等独立的个体存在于自然这个有机生命体系之内并有自己的位置及意义。文学作品同样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有机体。有机的诗歌创作使莱维托芙把写诗看着是对生命意义的终极探索,对大自然的不断思考,在大自然永恒的律动中找到平衡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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