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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郑敏诗歌的情感主题

2022-12-06任楚尧翟永明

文化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郑敏诗人诗歌

任楚尧 翟永明

郑敏(1920— ),九叶派代表作家之一,著有诗集:《诗集1942—1947》《寻觅集》《心象》《早晨,我在雨里采花》等系列作品。时至今日,郑敏已步入诗坛70余年,已过百岁的她,依然笔耕不辍,被诗学界誉为“世纪之树”。郑敏自幼喜爱中国古典诗词,在青年时期她广泛涉猎哲学,在接受西方现代诗学理念的基础上,又将中国传统文化与之自然融合,创作出形式新奇、哲思深远,同时又具有鲜明民族文化韵味的诗篇。郑敏也因此建构起自己独特的诗学体系,树立了独具特色的创作风格,在新诗坛中开创出属于自己的艺术园地。

纵观学术界对诗人郑敏的创作研究,笔者发现:尽管历经褒贬起伏、各执一词的纷争,但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人们一步步走进郑敏、了解郑敏,尽全力还原出真实的诗人性格形象,进而找寻更加全面、深入、透彻的视角去剖析其诗歌创作。愈是想要挖掘其诗作内涵,我们愈是要回归到诗歌本身,从最简单纯粹的文字入手,层层揭开作者的创作面纱,走进其深邃的内心世界。笔者正是在细读郑敏诗作的基础上,从郑敏诗歌情感主题的角度入手,深入研究她的诗歌世界。

一、母爱主题

母爱可谓是人世间最伟大、最无私、最温暖的爱,世间的任何一种浓烈情感都无法与之相匹敌。正如《郑敏诗集(序)》中所讲:“‘母爱’是人类博爱思想之源头,大而化之,是和平、平等、互助、扶弱济贫、仁爱、慈爱、宽恕等等人类一切高尚理想和美德的原型与基础。人类之所以能联合抵制暴力、反对歧视,都是因为人类无论其为何种种族都有伟大爱的天性的一面。”[1]因为有了母亲,才有了这世上种种独特而珍贵的生灵的存在;因为有了母爱的滋养与呵护,我们人类才拥有了清澈纯净的心灵,拥有了爱他人的情感能力,拥有了善良互助等种种美好的品质;因为母爱的存在,人类世界才会变得有温度、有知觉、有撼动,六百万年人类文明的光辉历史才得以谱写。

在文学领域里,“母爱”这一永恒的主题始终具有着激荡人心的力量。而在郑敏的诗歌创作中,“母亲”或是以哺育人类的源泉的身份出现,或是暗喻民族的文化之根,亦或指向祖国大地。这三个不同层次的内涵间既各自独立,又紧密联系,在诗歌的灵活表现中相互转化、融为一体。

郑敏诗歌中存在着大量饱经苦难的母亲形象。女性在中国古代封建社会当中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她们不仅担负着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家庭重担,更饱受三纲五常等道德伦理的束缚、捆绑。她们没有进入私塾读书的条件、没有选择人生道路的权利、没有表现自我的途径。在漫长黑暗的封建环境中,女性更像是这一社会体制中的奴隶、工具,时代不准她们有任何理性的思想,她们要做的只是绝对的遵守、顺从。

在很长时间以来,文学作品中的母亲多以苦难、沧桑的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郑敏的诗歌中也不乏饱经苦难的母亲形象的塑造,但诗人对这一形象的设计拿捏却十分独特新颖,给读者带来别样的阅读体验。如在《金黄的稻束》[2]24这一诗歌中诗人以“我”的主观视角切入,描写秋日中的割收稻田之景。面对着沉甸甸的、金黄璀璨的稻束,诗人没有选择落入俗套地抒发对大丰收的喜悦与赞叹之情,而是将笔峰一转,引入“母亲”这一形象。稻束辛劳四季、耗尽自己所有,赋予了一粒粒独特而珍贵的谷粟以生命,在充满着喜悦欢乐的秋收时节,稻束也结束了它的使命任务,用那干枯却强劲的枝杆与冰冷锋利的镰刀抗争着,静默的向人类诉说着它的坚韧顽强。诗人由背负着希望的、被压弯了腰的稻束联想到母亲,“无数个疲倦的母亲”同样辛苦操劳着,为自己的儿女、为天下的百姓、为人类的繁衍生息……就如那秋日里的稻束一般,她辛劳一生,牺牲了自己的所有,为的便是那份枝繁叶茂、国泰民安。

在对苦难形象的表现上,诗人郑敏更是显示出其独到之处。她选择从“稻束”这一常见的生活事物入手,来彰显“苦难”这一悲痛豪壮的思想内涵。诗人将“稻束”“母亲”“历史”“人类的思想”等等这些在逻辑上看似毫不相干的形象汇聚到一起,并以“伟大的疲倦”这一哲思内涵将上述形象有机贯连起来。这种跨越幅度极大的形象构设,带给读者超乎寻常般的阅读体验的同时,将母亲的苦难形象化、具体化、可感化。

在郑敏的诗歌中还存在着很多温暖慈爱的母亲形象。古代文学中歌颂“慈母”这一形象的诗作不占少数,如:“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虽历经历史变迁更迭,但诗中那淳朴素淡的语言、真挚自然的情感仍给现在的读者心灵带来强大冲击力与震撼感。

转眼现当代诗坛,提及对慈母的赞美歌颂,人们最为熟知的便是冰心。“母亲呵/天上的风雨来了/鸟儿躲在它的巢里/心中的风雨来了/我只躲到你的怀里”(《繁星·三三》)[3]透过精悍简短的文字,我们感受到的是母亲般温柔娇嫩的呵护与抚慰。冰心对温暖慈爱的母亲形象的描绘是极为细腻、清新、自然的,她善于抓取生活中稀疏平常的景物作为诗中的意象,没有过多的技法运用,没有刻意的打磨雕饰,只是简单纯粹地让这种情感静静流淌于笔端,生发出一首首炽烈纯真的诗作。

不同于冰心的创作风格,郑敏诗歌中对于慈母的歌颂显得更为宏阔壮大,给读者带来视觉上可感知的冲击力与心灵上强烈的震撼感。如在《从童年伸出的小手——看闻森的相片》[2]37这一篇中再次咆哮的河流、突然变绿的山峰、从地下涌出的嫩笋,这三个极具生命活力的意象刻画生动地凸显出母爱无穷无尽的力量。诗人选取极为宏大雄壮的事物,描绘出一幅波澜壮阔的图景,给读者带来愈加庄严肃穆的气氛感受。在郑敏的诗歌中,我们读出的更多的是母亲对世间万物普遍的爱,是对生命的珍惜关怀,是种生生不息的强劲穿透力,更是种崇高圣洁的伟岸心境与胸怀。

二、寂寞主题

或许是受到中国传统儒家观念的影响,古往今来的诗歌创作中,“寂寞”这一情感的抒发较为常见。中国的士大夫们始终坚守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处事原则,其一生大多在隐、仕间徘徊。“居庙堂之高”时就将天下重任担负于肩,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处江湖之远”时,士人就会自然抒发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泣下”的苦闷孤寂之感。

在现当代诗歌创作中,郑敏亦将对孤单寂寞的情感描摹到极致。不同于单纯的情感发泄,在郑敏的寂寞中,我们常常会咀嚼出一种哲思意味。她在体味孤寂的同时,更在孤寂中观察、沉思、深省着。在笔者看来,郑敏的身上若隐若现着鲁迅创作风格的影子。她的诗歌深刻而冷峻,严厉地解剖着自己,更审视着国人的灵魂,在这孤寂的背后,郑敏带给读者的不仅限于情感上的渲染融入,更是一种沉着冷静甚至略带讽刺的理性思考。

郑敏所生活的年代是极为动荡飘摇、冷峻残酷的。抗日战争爆发,民族生存危亡迫在眉睫,诗人走出被保护着的象牙塔,当站在荒野之上,看到的是硝烟弥漫、满目疮痍,体会着的是苦寒萧瑟、生离死别,诗人为之痛苦的同时,更为这腐朽落后、麻木无知的国家感到悲愤。在《树林》[2]8中作者描绘了闭关锁国后的中国图景,就是这样执拗、孤寂的缓慢迟移着,它看不到外界的突飞猛进,看不到黎民的贫寒疾苦,更看不到自己愈加黑暗狭窄、毫无希望的未来。但是诗人始终没有放弃对祖国热衷的理想信念,在指出中国命运面临危机的同时,郑敏也在沉思中探求着民族的命运、祖国的未来,她积极地思索、寻求、期盼着新的光明。如在《噢,中国》中诗人幻想出涅槃重生后的新中国,真正觉醒后的祖国必将会革除一切腐朽与黑暗,向着充满光明与希望的道路奋勇前进,以崭新的形象屹立于世界东方。

郑敏诗歌中关于寂寞的思考还表现在对现代文明和传统文化的思考上。自古中国人就有对传统文化批判继承、丰富创新,进而以更具活力的姿态融入历史发展当中的思想意识。在近代新文化时期,这种意识尤为强烈。虽然新文化运动开启了中国封闭许久的大门,引入诸多新思想、新观念,并启迪了大量的知识分子,但不可否认,新文化运动所采取的全盘西化策略过于激进,浩浩荡荡的运动过后不仅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新文化出现,反而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部分造成了一定程度的损害。

新文化究竟是对传统文化的洗涤与推动,还是对中华传统的破坏与蹂躏?20世纪80年代末,文学界对这一问题展开了颇为激烈的讨论。诗人郑敏极为关注并将其观点注入于诗歌创作当中。如在《诗的交响》一篇中:“我们是五千年古文化的大户/却向垃圾抛弃东方花瓣/从零开始被引为民族的骄傲”(《诗的交响》)[2]29上下五千年,泱泱大中华。身为炎黄子孙,我们非但不以灿烂辉煌的华夏文明为骄傲,反而将这芳香沁人、绚丽夺目的花瓣视为垃圾,要将其连根拔起,全部清零。这是何等的愚蠢与荒谬?我们抛弃了东方文化如花似蕊般的精华,转头拾起西方文化垃圾般的糟粕,在这“花瓣”与“垃圾”的并列对照之下,我们看到的是诗人对此的强烈批判与愤恨之情。

虽然新文化运动担负着启蒙思想与振兴民族的双重使命,但其结果和意义却远不及此。脱离中国社会实际,只是凭借着少数知识分子的幻想建造空中楼阁,显然其无法为中国民众构建起健康的精神家园,相反还会引导民众误入歧途,消磨扼杀掉传统文化中的骨髓精华成分正如诗人郑敏所说:“中国文化就是踩在脚下的土地。”[4]中华传统文化是我们立命之根本、创新之源泉、前进之动力,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我们都不可将其颠覆、抛弃。只要坚守住民族传统这一精神阵地,我们就拥有了抗拒一切磨难挑战的勇气与力量。

三、生命主题

对于生命,每个人都有自己独到的理解感悟,也正是出于对层思考的不同理解,人们才拥有了所谓的个性,人类世界才会变得与众不同、丰富多彩。在这一人类永恒寻求着答案的终极考题面前,诗人郑敏又有何思考呢?

在作品《敲门》中诗人给出这样的回答:“生命是一幅水中的图画/随着漩涡的刻刀变幻/变形/宁静/沉沦”[2]46显然在郑敏的视角下,生命是充斥着苦难与辛酸的。在风雨飘摇的人生长河中,人们逐渐失去自我,放弃理想与追求,只能被迫的任凭波涛摆布,不断变形、宁静,最后沉沦于世事当中。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作者持有消极避世的人生态度,郑敏总是能够透过生命的痛苦,以哲人的眼光发现生活中的些许亮光。在《生的美:痛苦·斗争·忍受》[2]21中,诗人将生命的苦难变换了视角,其实痛苦和黑暗亦是一种淬炼,是我们实现人生理想、奔向光明路途中不可缺少的存在,既然如此,我们不应抱怨、逃避,而更应敞开双臂去迎接他们的到来,因为只有战胜了这一切,我们的灵魂才能够在燃烧中得到净化,绽放出我们所期待的光亮。如弗兰克所说:“一个人若能接受命运及其所附加的一切痛楚,那么即使处在最恶劣的环境中,照样有充分的机会去加深他生命的意义。”[5]

这份对待生命的执着与坚守同样体现在郑敏对无意识深入挖掘的诗歌创作理念中。何为“无意识”?在《遗忘》[2]43中的“墓穴”,在《“门”》[2]56中的“永恒”,在《“雷雨与夜”》[2]23里那双“回忆的双眼”,从中我们都可以深切地感受到郑敏笔下的“影子世界”。在这个看似虚幻的世界中,诗人可以挣脱时间与空间上的束缚,任凭思绪情意遨游荡漾;在这个世界里,允许“无逻辑”的存在,诗人就是生命本身,而生命本身便是那浩瀚宇宙、大千万物的主宰。郑敏笔下的“无意识”就是要将最本色、最纯真、最原始的生命状态呈现给读者,通过诗文的勾勒,引领读者沉浸于这种状态之下,进而在生命本身中感受生命、体悟生命、思考生命。

在对无意识的挖掘过程中,诗人自身对生命也有了更深层次的探索与解读。在郑敏眼中,“无意识”才是生命真正的“活力之源”[6]。其复杂性便在于“人之所以为人”的核心,与动物相较,人类的高级之处表现在有严密灵活的思维能力、有细腻繁杂的心理体验、有超越物质层面的更高领域的追求与满足……正是这些填充了我们的生活,助燃着我们的生命,赋予我们个性与灵魂。当抛开一切外部的枝蔓,仅从个体角度审视生命,我们就会发现,生命之魂在于心灵,而心灵之根便是无意识。当无意识的波澜唤醒了心灵之树,生命也就变得独特绚烂,成为大千世界间不可复制的存在。

无意识的深入研究激发了诗人新的创作着入点。郑敏率先打破以智性为特征的诗歌创作藩篱,大胆地创作出一系列心象组诗,成功地开辟了一个崭新领域。如在《留下》中:“泥还给泥/土还给土/一次花开一次梦寐/一曲终结一脉流水。”[2]35其实生命就是如此,有开始便会有终结,有绽放就会有凋零。它的魅力与价值不在于物质形式上,而在于捉不住、摸不着的无意识之中。因为无意识的存在,肉体可以幻化为灵魂,而每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亦可筑成永恒。郑敏将自己对生命的思考赋予最清雅的物象与朴质的话语之间,常读常感,常感常思,常思常悟,常悟常探,读者就在这循环之间体会到生命的真谛。

通过对郑敏在诗歌中“母爱主题”“寂寞主题”“生命主题”的进一步分析探究,我们会发现这三者之间并非单纯孤立的存在,而是环环相扣、紧密相连的。身为女性诗人,郑敏以爱一切、包容一切无私视角审视着周围的万事万物。也正是出于这种博爱情怀,诗人对这片土地以及其上的人民的爱就显得更热烈、更深沉。当祖国、民族、文化陷入生死存亡的窘境之时,诗人也在寂寞中拷问着自己的灵魂、苦苦思索探求着祖国接下来的命运之路。纵使再艰难、再黑暗,诗人始终保持着一颗永不放弃、始终向往光明的心,她坚信一切的苦难挑战都是净化生命灵魂、淬炼自身意志的必要过程,只要我们敞开双臂去迎接它、克服它、战胜它,我们就会见到期待着的光亮。

郑敏博爱的情怀、冷静的沉思、对生命意义的总结感悟都显现出其诗作的独特之处。不同于其他女性诗人对事物细腻的捕捉与描绘,在郑敏的诗作中,我们更能感受出艺术与生活的紧密融合,更能读出那种厚重的历史感与深厚的文化底蕴,就在她的不懈探索、尝试、突破之间,读者心灵得到提纯净化,创作形式得到丰富拓展,中国诗歌迈向了新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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