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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华·希尔斯对传统的论述及对儒学复兴的启示

2022-12-06耿子亮

文化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儒学变迁儒家

耿子亮

在《论传统》一书中,爱德华·希尔斯研究了宗教、哲学、文学、艺术、科技等各个领域的传统及其发展规律。他在此基础上发现,西方在经历了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后高扬科学与理性,同时存在否定传统、批判传统、追求进步的现象。但希尔斯认为全面否定传统是不对的,传统在解决现代社会的问题上具有重要的价值。希尔斯对传统的研究促进了我们对传统的认识,帮助我们从传统的角度深化对社会的理解,对儒学的复兴也具有一定的启示。

一、传统的概念与现状

(一)传统的概念

在各个学科领域,人们都可能会崇尚过去的成就和智慧,把它们继承下来并且以之作为行动的指南。在考查众多传统之后,希尔斯认为传统可定义为,因为具有超凡的魅力特质而出现并且世代相传的变体链。某个传统之所以会诞生,是因为它拥有克里斯玛(charisma)特质。克里斯玛的意思是指魅力、感召力、超凡的个人魅力。在希尔斯看来,只有具备这种特质的人或者学说才可能成为传统,才会得到世代的延传。在这个传统出现时,它一定对所在领域当时的现状产生了巨大的作用。正是因为它的影响是如此强烈,传统才可能会传播开来,并且成为众人崇拜的对象而得以传承。这种超凡的特质,带来了传统的神圣性,也对人类社会具有规范性的作用。

从上述定义还可以看出,传统是历经延传而持久存在或一再出现的东西。传统并不会永远保持不变,它会成为一代又一代人学习、掌握、崇拜、重新解读甚至反抗的对象。这些都是它的存在形态。有一些传统可能会在历史的某个阶段消失,但是在过一段时间之后又会重新获得生命和发展。也存在一些传统,在与其他对象竞争的过程中遭到挫败,并且再也没有重新出现过。而那些反复出现的传统,才是真正的传统。希尔斯把他们定义为实质性的传统(substantivetradition)[1],认为它们都具有丰富的价值与意义。

(二)社会中传统的现状

希尔斯发现,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很多传统都成为了批判的对象。西方国家为了反抗中世纪的基督教,先后经历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这个过程带来了经济、社会、科学等方面的巨大发展和繁荣。人们依靠理性批判感性,通过科学反对愚昧,同时也使得很多传统信仰名誉扫地。现代社会个体享有了更多的物质和自由,传统则受到了个人主义和现时体验的冲击。在现代社会中虽然古代器物的收藏越来越多,但是越来越少的人接受来自过去的文化和思想。而且进步主义似乎成为了人们的生活常态,如果你觉得某些事物应该保持原样,只需要维持现状不需要进行改革,那么你就可能被谴责为固步自封。

但是这种情况在不同的领域还不太一样。希尔斯举例说,就好像城市的面貌纷繁复杂,新建筑群的旁边也夹杂着一些古老的建筑,生活在其中的人也不会感到奇怪。但是在另外的一些方面(宗教、哲学等与人的观念相关的方面),人们对于传统的态度可能就比较苛刻。今天有些人对儒学的评价依然很低。如余英时先生所说,近代以来的历史变迁已经使儒家传统失去了孕育和滋生的社会母体,变得无所依附[2]。但希尔斯认为,人可能就生活在他所极力反对的传统中,只是对此难以觉察。

二、传统的发展变迁

传统需要有继承传统的人。虽然很多人都崇拜着某一传统,但是他们对传统解读的重点可能存在差异。传统的继承必然具有含混性,会出现异端和相互指责等现象。此外,为了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传统自身不得不做一些调整。这就会导致传统在延传的过程中产生变迁。希尔斯分别从内部因素与外部因素两个方面总结了传统的变化现象。

(一)传统从内部产生变迁

传统从内部产生的变迁是指传统继承者在继承传统的过程中使传统产生的改变。如果你接受某种传统,你会感知到它里面的含混性、不确定性、不一贯性。传统很少是完美的,所以人们要完善它。传统可以做出进一步的理解,或者发现其需要做系统论述的部分,这就会在不同程度上修改传统。无论是什么人,无论他创造的知识有多么丰富,要用它来回答后世所有的问题,都是不充分的。

传统自身内容庞杂,而且在传承过程中存在不同的理解,这在儒学中有清楚体现。例如,五四运动一般被看作是对儒学的巨大冲击,但是作为现代新儒家的贺麟却认为它不但没有破坏儒学传统,反而促进了儒学的健康发展。贺麟说:“新文化运动的最大贡献在于破坏和扫除儒家僵化部分的躯壳、形式、末节及束缚个性的传统腐化部分。[3]”在贺麟看来,很多标榜为儒家思想的内容实际违背了儒学的真正精神,而清除这些部分才能够还儒学的本来面貌。所以他认为,五四运动“并没有打倒孔孟程朱的真精神、真思想、真学术,反而其洗刷扫除的功夫,使得孔孟程朱的真面目更足显露出来”。可以看出,人们对儒学传统及其本质的理解存在很大差异。

除了含混性、逻辑上不一致性之外,还存在另一种从内部产生的传统改变,就是传统接受者的兴趣中心发生了转移。希尔斯举例说,因为对不公平和苦难越来越敏感,社会中逐渐产生了新的道德感受力,对自由主义带来了越来越明显地冲击。这就是自由主义的信奉者兴趣发生了转移。此外,将传统运用于新的具体问题中,对继承传统带来的修改也是不可避免的。在某些情况下,所继承传统的范围扩大了或者缩小了。在某些情况下它们相互之间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的逻辑关系。

(二)传统会从外部产生变迁

导致传统产生变迁的外部因素,主要包括外来传统的冲击。例如,不同民族的文化相互交流,外来传统就会带来它的影响。某种传统被另一文化吸收,一般是由于它明显的优越性。希尔斯还考察了同一社会中不同性质的传统。他说,在一个分化的社会会存在不同的传统,可以将它们区分为核心传统和边缘传统。它们之间也存在着认同、融合或抵制等现象。而且不同领域之间也会产生影响,例如科学传统,原来盛行于自然科学,后来逐渐扩张到其他领域,如经济活动、行政和法律活动等领域。科学传统的这种扩展是比较独特的。科学传统可以到处移植而不发生融合,但是文学、艺术、宗教在与同类传统相遇后,彼此都会产生很多变化和融合。

外在环境也属于导致传统发生变化的因素,而且由它产生的变化是巨大的,常常无法恢复。例如希尔斯推断说,随着人类文明的发展,死亡问题不像几个世纪之前那么突出了,这可能是基督教传统削弱的一个原因。如果说一个传统的存在,解决了某类的问题。当外在环境发生变化,这个传统可能就不存在了。情况可能是,可以有其他更加便捷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还有可能是,这个问题本身就已经不再成为一个问题了。这种类型的变化,就会导致某些传统的消亡。例如运输和通讯方面的技术创新,带来了消遣和娱乐的新可能性,这类环境变迁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永久地改变了某些传统。

那些外在的传统会在社会中消失,但是那些实质性的传统只会发生变迁。实质性的传统尽管会发生变迁,但其很多核心内容得到了传承,并在未来社会中仍有存在的价值。人们需要这种传统,因为没有人能够与过去没有任何的关系。反传统的传统自身会成为一个传统,但是它持续不了多久,所以人类不可能一直处于反传统的状态。进步主义、理性主义反对传统,指责传统身上的教条主义很多,但是前者身上的教条和迷信反而更多。希尔斯还认为,那些实质性的传统,例如宗教、道德、重视家庭等传统,人类可能永远都会需要。

三、对儒学复兴的启示

(一)儒学传统的存在价值

儒家传统具有超凡的魅力特质(克里斯玛特质),其魅力让儒家传统成为了过去两千多年中国社会的主流文化。无数聪明绝顶的人为之臣服,足以说明儒家思想蕴含的合理价值。从历史上看,儒家传统的发展正好符合一个世代相传的变体链,得到过不同的诠释和解读。所以,按照希尔斯的定义,我们应该将其归入实质性的传统。儒家传统决定了人们的生活样态,在未来社会的生活中仍然会占有一席之地。正如长年从事东西方哲学比较研究的郝大维所认为的:“中国不仅不需要为了进入现代而抛弃它自己的传统,而且绝对不应该那样做。中国人绝不能丢弃自己的过去,因为这正是当代世界本身发展的方向,或者说是它应当发展的方向。[4]”所以,儒家传统是典型的实质性传统,只会发生不断的变迁不会彻底消失,在未来社会仍将发挥作用。

近代中国,在西方国家的物质和文化冲击下,儒家传统被逐渐边缘化。这是外界环境变化、社会发展实际需要以及儒家传统自身的特质共同决定的。在特殊时期,彻底批判儒家传统确实带来了社会发展进步的巨大动力。但随着时间的变化,特定的矛盾得到缓解之后,那些实质性的传统总会再次出现,儒家传统的合理因素也将逐渐发挥自身的作用。通过对中国哲学的现状进行观察可知,不管是发挥儒家传统的宗教性意义,还是探讨它对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做出的贡献,亦或是研究东南亚儒家文化圈的快速发展现象,或者探究它对个体生活艺术上的工夫论价值……总之儒家传统是一个内容丰富的大仓库。我们可以通过它的现代化,发挥其核心价值,书写其变体链上的新篇章。

(二)儒学传统从内部与外部产生的变迁

从内部发展变迁的角度看,儒学传统的复兴,需要一批深入理解、掌握儒家内涵,热爱儒学并相信其不朽的、合理价值的人。对儒家传统进行的批判,很多都是站在了它的对立面,将其想象成心中所讨厌的那个样子。这样进行的批评,当然很容易成功,但是攻击的目标并非儒家传统的真实内容。所以,儒学的复兴首先需要摆脱对它的误解。这种误解可能来自特殊阶段社会发展的需要。人们极力反对儒家,其实是反对了儒家自己也不会赞同的内容。这种误解也可能来自因为受西方哲学的冲击,采用了西方的宇宙论、人生论、认识论等框架来理解儒家。要促进儒家传统的现代化,需要切实领会并且紧紧围绕儒家传统的核心精神,才能继续儒家传统变体链的现代演变。

有人担心,如果对儒家传统产生了认同,则可能很难再对它进行批判。从传统因为外部原因而产生变化的方面看,儒家传统的传承者们要注意面向世界,并且着力发挥具有现代性的实用价值。相比较于先秦、宋明以及上世纪初期,今天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面临的主要任务也完全不同。儒学的复兴,要以解决现代社会中能解决的问题为目标。即使有人对儒家传统比较崇拜,但是没有人想要生活在与一百年前的社会相同的环境里。原教旨主义是行不通的。今天儒学的复兴,要尊重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践和成就,也要容纳民主、自由等现代价值观。正如孔子所认为的,随着社会的发展,礼仪的具体形式可以因时而变,但礼的精神是有必要的。类似的,儒学的复兴要恢复那些形式背后的精神实质,发扬思想背后的元思想,也就是儒家传统中核心的、穿透时光的价值。

(三)对政治儒学与生活儒学的启示探讨

最后本文将结合爱德华的论述对儒学复兴的现状作一点粗糙的讨论。在我看来,儒学传统的复兴从政治儒学和生活儒学两个方面有所起色,但效果都不如意。

在政治儒学方面,蒋庆先生有纠心性儒学之偏的功劳。他说,“新儒学关心生命心性,是儒学的本来之义,本无可厚非,但新儒学在关注生命与心性时出于孤臣孽子的激愤心情表现出了一种极端化的倾向,这种极端化的倾向使新儒学不能越出生命与心性一步,而是萎缩在生命与心性的领域内优游涵泳、潜沉玩索,最终未能开出新儒学所希望开出的新外王。[5]”蒋庆先生的这个观点能够激起共鸣,本人也对20世纪现代新儒家沉潜于心性儒学感到疑惑。儒家在政治哲学方面有很多可挖掘的内容,可以大有作为,它在政治思想上饱含极强的责任精神,很多思想在现在看来都不过时。

但是蒋庆的政治儒学并没有取得较好的发展,甚至出现了很大问题。例如,他在其政治儒学中“致力于儒学意识形态化和政教合一的国教化”,就遭到了很多质疑。有人批评他,“将儒家意识形态化而制造了儒家与现有意识形态之间的对立;主张在现代社会中立儒教为国教,则是制造儒教与其他各大宗教的对立。……其褊狭主观、制造对立和唯我独尊的表达方式却不能不引起关注,它完全不合于儒家的和合精神,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极端主义思想,更像是外来的思想病毒。[6]”这种批评是中肯的,政治儒学在发展中出现的问题,其原因是没把握与现实政治间的关系。若从传统的一般规律上讲,传统要取得复兴必须与外在环境相适应。

同样让人感到错愕不解的是“生活儒学”的出现与走偏。如果说政治儒学存在与西方现代政治之间的冲突与磨合,需要不断返回儒学传统的元理论中寻求解决办法;那么生活儒学则会少去如此多的麻烦,它既可以开心性之学的新篇章,又可从切入进现代社会生活之中。所以“生活儒学”是一个好名头,可以有广阔的发展。但是该理论已经产生的研究成果,却让人感觉不到“生活”儒学与生活的关系何在。有人评论黄玉顺的生活儒学,“然而在黄先生‘生活儒学’的系统陈述中我们却时时可以体会到‘中’与‘西’相遇时的尴尬。就其整体架构而言‘生活儒学’更多地体现出来的是‘西方哲学’的意味而作为主体的‘儒学’则稍嫌支离破碎。[7]”在我看来,目前的“生活儒学”没体现出儒学本色,不太可能影响到人们的生活实际,所以不能算是从儒学传统内部产生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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