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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化进程与贵州当代生态文学的三种叙事范畴*

2022-12-06

关键词:敬畏贵州作家

杨 荣

(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都匀 558000)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发展必然经历的阶段,但由传统农业文明转型到现代工业文明,对于身处其中的人们而言,则远没有想象中的惬意。现代工业的快速发展,不可避免地加剧了人与自然资源之间的矛盾,森林滥伐、河流污染、动物灭绝、雾霾持续等问题随之出现。贵州当代文学对于在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生态灾难问题有着更加敏锐的意识与表现热情,作家们创作了一系列反映人与自然关系、表现环境生态问题的作品,对地方政府与民众为了获得经济利益而不顾生态平衡的行为进行了集中书写。贵州当代生态文学形成了三个典型的叙事范畴:一些作家基于贵州文学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传统,在天人和谐的审美理念与写作惯性的支配下对自然环境进行了大量书写,他们执着地表达着对于农耕文明时代人与自然关系的吟唱,在现代化大潮袭来时坚守着农业生产、生活中逐渐形成的礼俗制度、文化观念等;同时,一些作家面对地处西南部的贵州被席卷进现代化滚滚浪潮的现实,不再以田园牧歌式的方式书写自然环境,而代之以对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外表下的生态惨遭破坏的事实的关照,刻画了一个个令人绝望的生态灰暗时刻;还有一些作家对遭受侵袭的生态灾难极为震惊,他们不满足于对于现实生态问题的简单反映及对坏人坏事的道德评判、法律控诉,而是通过文学作品深刻地揭示出人们习焉不察的被扭曲、被异化的状态,他们选择在文学世界里塑造了自然倒置、山河变异、人性颓废的怪异现象。需要说明的是,也有一些非贵州籍作家写过一些与贵州相关的生态文学作品,如王安忆的《凯里》、叶辛的《保护耶,开发乎?》等也在本文的讨论范围之内。

一、贵州生态文学的敬畏自然叙事

贵州当代文学盛行敬畏自然叙事。贵州地处中国西南部高原山地,地势西高东低,光照充足,降水丰沛,高温湿润的气候条件十分适宜农作物生长,雨热同期更是十分优越的气候资源,因此农耕文明在贵州具有悠久的历史及深远的影响。贵州境内平均海拔在1100米左右,山脉众多而气候又不稳定,灾害性天气种类较多,民众在高山峻岭中生活形成了对于自然的体认与敬畏。同时,贵州还是一个多民族共居的省份,各民族的长期相处与文化融合赋予贵州文化以独特魅力,少数民族不同的宗教文化信仰、民俗习惯、审美趣味等为贵州生态文学的敬畏自然叙事提供了绝佳的视角与素材。在赵雪峰的《父树情结》、潘年英的“黔东南田野调查笔记系列”、王鹏翔的《您好,黑土地》《拥抱大山》《麦秸垛》、曾敏的《原始森林》、戴绍康的《啊,白果树》、王安忆的《凯里》、邹德斌的《撵地》、胡长斌的《山原寓言》、杨泽文的《乡下鸟(四题)》、陈亮《在夜郎我的故乡(组诗)》《面对春天(组诗)》、徐必常的《和森林一起鸟语花香(组诗)》《家园在上(组诗)》、余亚的《山水系情——访大板水自然保护区》等作品中,作家们在生态文学作品中展现了贵州地区的民众与自然融洽相处、怡然自得的生活方式,在传统而缓慢的亲近自然的过程中找寻到了精神的栖息地。

由于贵州地处中国西南腹地,在历史上与外界的交流相对较少。在这片长期未被开发的土地上,民众通过耕作获取生活资源,在科学技术不发达的历史时期更是形成了尊重自然、敬畏自然的集体无意识。“在贵州作家的视界里,人与自然是不可分的,尊重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是他们根深蒂固的观念。他们可能并非人人都带着自觉的生态意识进行创作,相反,更多的人是凭着潜意识或无意识来描摹人在自然中的生存状态。正是贵州作家的这种不加雕琢的生态本能让我们看到,人天性里便有着亲近自然、依赖自然的因子,也只有在大自然的怀抱中,人才能获得诗意栖居的幸福感。”[1]2贵州山区多,肥沃土地面积十分有限,因此民众对于珍贵的土地资源极为珍惜。彝族作家王鹏翔在散文《您好,黑土地》中向我们展示了民众对于黑土地的珍爱,这是一种休戚与共、感同身受的情感。“实际上,作家对大自然的真情流露,也在某种程度上源自其本身的生态理念。这便是一种尊重自然、爱护自然,以及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哲理美学。”[2]161在作家笔下,出门走向黑土地近乎一种狂欢:“我们走来了!我们这些乡村的男男女女载歌载舞走出家门视察旷野。庄稼夹道欢迎,农人的希望夹道欢迎。”[3]184在乡民们眼中,人与土地的关系如此紧密,土地不仅供养了乡民,乡民们也在这个过程中获得了生活的信心与力量:“用双手捧起泥土,用脸贴紧泥土,用心呼吸泥土,用灵魂感受泥土。我们把生命根植泥土。我们把生命根植泥土生长希望。我们膜拜泥土,只有泥土才给我们活下去的信心给我们无尽的恩惠。我们用沉重的头颅亲吻泥土,用绵绵的目光歌颂泥土,女人们偎依泥土,把她们感激的母性泪水洒如泥土增长肥汁。古老的泥土喂养我们,使男人成为父亲成为祖父,使女人成为母亲成为祖母。老人刚收回依恋泥土的目光,孩子们便嬉闹着融入泥土,以稚嫩的灵魁感受泥土的恩惠。我们就这样在这片古老的黑土地上一如春草生生不息。”[3]184布依族作家赵雪峰的散文《父树情结》讲述了父亲与杉树的故事:父亲把家乡的杉树林当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父亲早年栽下杉树时说:“一年载杉,十年用它,二十年后自家埋自家。”[4]86栽杉人最终要用自己亲手栽下的杉树为自己制作棺材,从而实现人对于自然的重新回归。父亲还有个打算,退休后,他要回乡下老家,守他栽下的那几片杉树林。“我”被父亲的执着所感动,“他将来于斯、归于斯、葬于斯,回归自然,回归山水宝地,与树共存。父亲这样执拗,叫我很感动,我想,这个世界要是多一些这样与自然相处的人,人何来那么多的灾难,这让我感到父亲的崇高与伟大。”[4]86曾敏的《原始森林》、徐必常的《和森林一起鸟语花香(组诗)》等也属于这一个类型。

贵州生态文学的敬畏自然叙事并非一味地停留在对于昔日美好时光的无限依恋与惆怅,而是努力站在社会发展的趋势下重新审视现有的社会结构与生活方式、思想观念,从中发现推动社会变革的力量。贵州生态文学的敬畏自然叙事中注重立足于社会现实语境,不是从抽象的、固定的角度展望生态前景,而是努力将敬畏自然叙事与具体可感的地方、贴近生活的场景联系起来,从而赋予了这种文学叙事以现实特质与可操作性。王安忆的散文《凯里》记录了她自己通过朋友的介绍逐渐认识了贵州凯里的独特生存环境与生活习俗。在王安忆看来,“凯里那寨子吸引我的地方,在于它的原始自然性。封闭的地理环境,为我们保存下来一幅古老的图画,一种特殊的生态。它使社会发展的某一种假设变成真实,让我们能够身临其境去体味人类的脚步。这有一股神话般的意味,还有一种传说般的意味,它使我心向往之。”[5]32饶有兴味的是,王安忆在这篇文章中对朋友周孝正进行了描述,那是一位对凯里生活方式与环境氛围极为推崇的学者,也是一位为凯里大力宣传的热心者:“凯里这地方是听周孝正说的,凯里是周孝正的乌托邦。”[5]30周孝正对于凯里的推崇,从本质上来说是对一种农耕文明时代的朴素、温馨的生活方式的怀念,凯里成为寄托他敬畏自然生活方式的一个理想处所:“凯里是他情有独钟的地方,是他的理想所在。他讲他对人类社会的美好想象全寄于凯里那寨子,他讲他对社会发展的温存愿望全寄于凯里那寨子。”[5]34

徐必常的组诗《家园在上》包括《老子》《芭莎》《马永顺》《梁从诫》《杰桑·索南达杰》五首作品,洋溢着强烈的生态意识。这五首诗歌,均是对具体人物或部落生态思想的领悟、生态行为的吟咏,敬畏自然因为具有了具体可感的所指而具有了可模仿性、可实践性。在《老子》中,诗人领悟到了人应秉承谦卑之心面对自然:“二千多年前,你就告诉我/大地是母亲,得向她学习/学习对一株草,一只蜻蜓/对一棵树,一只鸟的热爱/学习用我们人类的新,去焐大地的胸膛……”[6]64在《马永顺》中,诗人描写了第一代伐木工人马永顺带领全家义务植树五万多棵的事迹,诗人理解了作为伐木工人与义务植树者的马永顺之间的内在关系,对他积极造林、锲而不舍的精神进行了歌颂。在《梁从诫》中,诗人对环保组织“自然之友”的创始人梁从诫倍加推崇,认为他的行为影响了社会各界对于环境问题的关注,推动了生态意识的传播。在诗人笔下,梁从诫成了自然界的代言人与魅力的化身,并在事实上将他与“自然之友”作了生态作家的敬畏自然的典范进行了描绘:“把一棵树揽入怀中,听它的哭泣和歌唱/把一片森林挂在心头,承受它的痛苦和果实……”[6]76在戴绍康的《啊,白果树》、陈亮的《在夜郎我的故乡(组诗)》等作品中,作家们也都在各自的作品中表现了人与树、人与动物、人与山水之间的沟通与融洽状态,营造了一个个大小不一、气氛氤氲的生态及敬畏自然的场景。

20世纪90年代以来贵州文学中出现了许多具有敬畏自然叙事的作品,作家们以天人沟通、物我两忘的方式表达了对于传统农耕文明的欣赏与缅怀。可以说,文学中的敬畏自然叙事是一种普遍存在于贵州作家内心深处的审美追求,他们在观察现实生活的基础上觉察到了社会的问题与人性的缺陷,希望对于理想境界、完满生活的勾勒可以抵制世俗功利主义无处不在的侵袭。有学者这样分析人们对于敬畏自然叙事的执着:“在20世纪末叶,人类历史既失去了它的神圣根基,也难以确立未来的宏大目标。人们尤其感受到历史发展的某种模棱两可的境遇,并且承受着对无意义历史性的焦虑。这是一个无比需要乌托邦的时代,无论是思想上的、人性中的还是文本里的,它们曾经闪耀在历史中的某个时刻,散发出点点星光。”[7]77

二、贵州生态文学的工业毒物叙事

贵州生态文学的工业毒物叙事善于发现当代社会在现代化发展与经济水平提升背后的问题,作家们不仅看到了人类通过科技手段开发自然、加大经济发展力度获得的成果,而且还看到了社会前进背后隐藏的自然环境遭受破坏、人们价值观念紊乱的问题。贵州生态文学的工业毒物叙事最常见的主题是:传统而祥和的生活方式由于现代化建设、经济发展而被打破,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局面被破坏,青山绿水的美好景象一去不返,而人们也在追求物质欲望的过程中道德沦丧、精神萎靡,跌入到虚无与毁灭的危险境地。

贵州省矿产资源十分丰富,煤炭储量大,煤质优良,这些资源为贵州及全国经济发展提供了动力支持。由于贵州省矿产与煤炭资源丰富,资源开发不可避免地给贵州当地造成了严重的生态破坏,不少当代生态作家选择贵州的矿产、煤炭资源开发为题材,聚焦于人与自然和谐传统的被打破以及由此带来的后果。“由于贵州欠开发、欠发达的省情,贵州人民长期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他们无意识地敬畏自然、依赖自然,同时,他们又不得不与大自然进行各种斗争,以获得生存和发展。贵州作家们并不是一味地赞颂人类主体力量的伟大,也不是简单地批判人类对自然的征战,而是把人与自然这种既依存又斗争的状态展示出来,并试图探索其根源。”[8]148当作家们表现贵州的经济开发与环境保护的矛盾时,事实上形成了对于贵州生态文学工业毒物叙事的集中书写,他们一方面看到了贵州需要进行现代化开发的客观需要性,但另一方面又对破坏生态平衡的盲目开发持有强烈批判态度,他们看到了农耕文明在工业化进程中遭受的阵痛,在文学作品中反映了贵州在社会发展中存在的尖锐问题。

冉正万的长篇小说《纸房》讲述了纸房这个地方因为金矿开采所导致的生态环境的破坏与淳朴生活方式的瓦解。这部作品通过对比的方式呈现出了纸房的生态环境变化:在“我”小时候,纸房青山绿水,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我九岁的时候,纸房的山是青的,水是绿的,雨滴是干净的,下雪时,每一粒雪米都晶莹剔透,晶体里仿佛有一根细小的秒针在嘀嗒作响。”[9]90但是随着黄金开采公司进入纸房,当地的森林被砍伐,植被被破坏,泥土及根底被大量挖走,山林呈现出石头的白色:“黄金公司开进去后,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就把大树全部砍掉了,小树则被连根挖起来运走了。就像一个姑娘被突然剥了个精光,变成了不知羞耻的荡妇,任人宰割和开发。那些小树被运到城里的某个地方去载起来,它们只能苟延残喘呼吸着肮脏的空气。挖掘机挖出来的树根横七竖八地摆在一边,像大地的肠子。”[10]134为了开采黄金,人们破坏了纸房的自然环境,导致了一系列问题的出现:“山变样了,水干涸了,雨水浑浊。雪很少下,即使下了一点也敷衍了事,还没落到地上就被漫天的尘土裹挟而去,即使掉到地上,也担惊受怕似的往土缝里钻。”[9]90而影响更为重大而隐秘的,还是黄金开发导致的当地淳朴人情与生活方式的改变,被迁居到别处的纸房人失去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根基,村民们总是忍不住要干一些出格的事情发泄心中的不平。在潘年英的短篇小说《遍地黄金》中,作家也以黄金开发导致环境被破坏、当地民众价值观念被扭曲的后果。杨家湾原本是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庄,自从被发现有着丰富的金矿资源之后,昔日的宁静生活被打破,人们疯狂掏挖后山导致山体在暴雨中形成泥石流,掩埋了整个杨家湾。村子里进行金矿开采之后,人们为了追求利益疯狂开采,但一夜暴富后的村民们却并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金钱与欲望统摄了他们的精神世界,使村民们在欲望与仇恨中难以自拔。此外,潘年英的《落日回家》也反映了故乡因黄金开发而导致的生态破坏的情况。

贵州省河流数量较多,长度在10千米以上的河流近千条。由于贵州境内地势呈西高东低走势,河流上游水流平缓,中游水流湍急,下游河谷狭窄而水量巨大,水力资源极为丰富,开发条件优越。为了加快贵州发展,贵州不少地方因地制宜建设水力发电站,创造经济效益。但是在水力资源开发利用中,也存在着不少破坏自然环境、改变当地生态的现象。在王华的《家园》、欧阳黔森的《白层古渡》等作品中,作家们注意到了贵州借助水力资源加快发展却破坏当地生态环境的问题。王华的长篇小说《家园》中的黑沙钢铁厂的老工人陈卫国身患绝症,决心求死的他却偶然进入了与世隔绝的安沙,绝症神奇地痊愈,在这里找到了田园牧歌式的生活。但是由于当地需要建水电站,人们被迫迁往别处,安沙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将永远淹没于水下。兴建水电站固然是贵州振兴经济、加快发展的一个途径,但现代化的开发往往与对自然山水的破坏、与对人们诗意家园的毁灭并存。水力资源的开发不仅淹没了安沙,而且也彻底改变了安沙村民的生活方式与精神状态。离开了故乡的安沙人,始终无法融入城市,迫于生计昔日宽和知足、以礼待人的安沙村民们只好靠坑蒙欺骗谋生。欧阳黔森的散文《白层古渡》描写了北盘江支流上的这个古老渡口的衰败,反映了现代化开发对于自然生态的破坏。北盘江千百年来都以碧蓝著称,但现在的江水却污浊不堪,原因就在于上游兴建了一个火力电厂,电厂在河里洗煤直接导致河流中段水质的污染:“北盘江从千百年以来的碧蓝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世人在上游修建了火电厂,火电厂用河水洗煤,这江便不再清澈,什么时候江水会再现碧蓝呢?除非煤尽了,火电厂消失了。”[10]更令人不堪的是,北盘江的上游修建火电站后,下游又将兴建水电站,两头一夹击,白层古渡就将成为历史:“北盘江上游的火电厂还没有消失,在下游的广西境内又要构筑堤坝修建大型水电站。这个大型水电站将导致白层古渡永远地消失。”[10]

为了尽快改变贵州欠发达的状况,不少地方都大力吸引外来资金投资建厂,兴建工厂企业,希望借助第二产业布局的改善来提高经济增长方式。工业发展不可避免地存在着污染水质、空气等系列问题,但在发展经济作为贵州当务之急的背景下还是得到了推动。在王华的长篇小说《桥溪庄》、廖国松的短篇小说《鲵塑》、王晓龙的短篇小说《那蓝 那绿》等作品中,都反映了贵州地方在发展工业过程中存在的环境污染问题。王华在《桥溪庄》里描绘了贵州地方为增加经济效益、不顾生态环境与民众健康的社会问题,令人触目惊心。自从桥溪庄建设了工厂之后,往日淳朴而宁静的生活慢慢消失了,留给人们的只有工业化进程中的恶劣生态环境。桥溪庄工厂两根巨大的烟囱不断地将黑烟排泄到空中,灰尘笼罩了附近的空间,甚至连刚长出的草芽都被灰尘彻底覆盖了。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由于工厂长期排放污染物,导致许多村民都表现出咳嗽的病症,村里的全部青年男子都患上了不育症,十几年来都没有新生婴儿的出现。廖国松的小说《鲵塑》则带有了鲜明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它主要讲述了一条娃娃鱼在郊区兴建化工厂、填埋小溪的过程中被掩埋而亡,变成了一个夜夜如婴儿般啼哭的幽灵。荒郊外旧房子里的住户居然习惯了娃娃鱼的啼哭,当有人挖出了娃娃鱼之后,人们反而很不习惯没有幽灵哭叫的夜晚,强烈要求将娃娃鱼重新埋入地下。在人们看似怪异的行为背后,表现的是工业化进程导致人心的异化与精神的孱弱。

此外,贵州省高山与丘陵面积较多,植物种类丰富,为旅游开发、药材种植创造了条件,但被发财欲望刺激的人们则希望通过更为快捷的方式脱贫致富。叶辛的散文《保护耶,开发乎?》记录了自己在黔东南苗乡之行中对于当地植物资源如何开发的思考。叶辛对苗乡之行印象极为深刻,“一路之上如此赏心悦目,神清气爽,令人恍恍然如踏入仙境,其根本原因是山乡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植被。”[11]85但自从苗乡实行脱贫致富的政策以来,乡民们为了获得经济效益也采取了一些破坏森林资源的短视行为。急功近利的乡民们为了谋取利益,大肆地砍伐满山满坡的林木,使得森林资源每年以令人惊愕的速度递减:“二三十年前,黔东南的森林覆盖率曾经是40%以上,40多年前,它的森林覆盖率甚至是60%以上。我稍一联想,不禁骇然,如若始终以这样的速度递减,我们的下一代还有幸进入这恍如仙境的地方吗?”[11]86

三、贵州生态文学的环境异化叙事

伴随着贵州社会现代化进程的加快,人与自然相对平衡的状态被打破,生态环境逐步让位于工业进程、都市发展、经济利益,之前隐藏在生态文学敬畏自然叙事下的各种不利因素呈现出来。“在改革开放40余年推动经济快速发展过程中,优势突出的同时也存在明显短板,各类环境污染呈高发态势,生态环境越来越成为影响人民幸福生活的重要指标。”[12]13贵州生态文学环境异化叙事侧重现实主义原则的使用,作家们看到了语言建构的可疑性与虚拟性,发现了被语言命名的规则背后的一系列紊乱的存在,将敬畏自然叙事里无法容纳的事物,如自然的紊乱、动物的报复、美德的丢失、城市对人的扭曲等,在环境异化叙事这个空间里加以呈现、审视与批判,使读者得以了解久被遮蔽的另一种真实。

在秦连渝的散文诗《冬天没有下雪》《老去的河》、惠子的散文《农业》、吉柚权的短篇小说《蛇王》、曹永的短篇小说《补蛇师》、杨朝东的诗歌《面对土地》等作品中,作家们表现了在贵州现代化进程中存在的生态惨遭破坏、动物疯狂报复、农耕文明衰落等难以与传统自然现象并置的异象。这些异象无法被纳入敬畏自然叙事的范畴,它们与田园牧歌式的书写存在着作品主体、审美旨趣上的内在差异。在秦连渝的《冬天没有下雪》中,自然界表现了紊乱的症候,千百年从来如此的气候现象被改变了:“大地干涸。江河浑浊。太阳染疾。苍天垂首。浓烟撕碎白云,黑雨纷飞。蝗虫遮天蔽日,‘嗡嗡嗡,嗡嗡嗡……’食我苗食我麦食我黍。坎坎伐檀兮,长风起。鸟儿寻不着归巢,无树绕三匝,‘啾啾,啾啾……’冬天没下雪就没有冬天的童话。没童话的冬天不是真正的冬天。又做梦,但梦不着雪了。江河哭泣大地抖鸟儿哀鸣,给万物之精灵叩头。”[13]197在《老去的河》中,作家描绘了工业化发展给河流造成的惨状:“泥沙俱下,淤塞你岁月雕凿的床,于是,怪石突兀蒿草丛生小船搁浅。工业废水城市废水命令镉锌汞氰化物氯仿苯酚溴二甲烷撕扯你滑腻柔嫩的肌肤吞噬你活活泼泼的细胞扼杀你玉洁冰清的灵魂,于是,医生举起沉重的笔,叹一声‘唉!’在处方笺上写下水俣病肝炎痢疾食道癌……”[13]198吉柚权在短篇小说《蛇王》中描写了人们为攫取高额利润而大肆捕蛇最后导致蛇群疯狂报复的故事。在“我”的老家有许多捕蛇人与蛇,人与蛇虽然不时有冲突,长期以来大抵能够保持一种平衡状态,人们还在房梁上供养白蛇。不过随着广东人吃蛇肉的嗜好散布开之后,傻大个等村民们嗅到了发家致富的商机,于是五人大肆捕蛇贩卖,将方圆百里山林中的大小蛇群一扫而空,甚至还准备将村民们的看家蛇王也捕到卖掉。之后蛇王对五个捕蛇家庭进行了疯狂报复,使这些捕蛇人及其家庭全部陷入家破人亡的境地。曹永的短篇小说《捕蛇师》也讲述了人与蛇之间的矛盾,表现了人在欲望驱使下的贪婪行径以及蛇对人的报复。捕蛇师老獾虽是捕蛇高手,但从不轻易捕蛇杀蛇,而只是帮助乡亲们治疗蛇毒。后来老獾将捕蛇的技术传给了儿子多福,还叮嘱他千万不能伤害一条蛇,更不能靠捕蛇牟利,而希望儿子用这个本事给人解毒救命。但是多福却将老獾的叮嘱当作迷信,后来在捕蛇贩蛇的过程中被毒蛇咬伤毒发身亡。

随着生态环境的恶化,不仅自然界中出现了许多不为人见、不为人知的怪异现象,而且城市中、社会中也出现了诸多异象。在惠子的散文诗《工业》《城市》、徐必常的《流水(组诗)》、孟学祥的短篇小说《寻找红砖墙》、陈德根的散文诗《在城市流浪(外一首)》《像一场雨水(外一首)》、周华东的诗歌《都市·沦陷中的渴望》、罗莲的诗歌《街心风景》等作品中,被迫离开自然环境而走入城市的人们非但没有寻找到此前企望的富足生活,反而在与自然隔绝的状态中日益陷入异化的泥淖。疏离了自然环境后,人们的精神也陷入恐慌之中,不得不忍受各种现代性的焦虑。在惠子的《工业》中,作家为读者描绘了一幅像头巨兽一般的工业企业如何统治着城市,钢铁丛林中的人们越发陷入生态环境与精神环境的双重困境中:“工业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这头巨兽 这头黄金的巨兽/在城市的上空/成吨成吨地吐气若兰/天空就阴沉下来/只有金属撞击金属的声音/只有肺撞击肺的声音/……”[14]177在另一首《城市》中,惠子描绘了钢铁城市给人们造成的情感逼仄和心理局促的压迫感:“城市打一个哈欠/就有无数英雄纷纷落马/城市欠一欠身子/就有无数高楼感冒/城市打一个逗号/无数的车水马龙就喘气/城市伸一伸懒腰/就有无数的工人农民失业/我是城市的一员/我抓不住城市的尾巴/我在多雨的秋天哭泣”[14]179。

陈德根在散文诗《像一场雨水(外一首)》中对工业化时代人的身份的异化与遭受的压迫进行了形象的表现,在备受折磨的环境中工人们只有怀念着自然界的事物,以便给空虚的精神一点慰藉:“工业区的表层,被切割的光阴和籍贯。那些苦难深重的命运推搡着,进入一座座城市。我们想念火柴和露珠。我们假装若无其事地目睹金属尖锐的摩擦声一再贴近那些工衣紧裹的青春和被工装模糊了性别的车工、操作工……像雨中的青苔,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在电子产品、塑料件和打桩机的侧面反光。始终找不到生活的位置,让那么多的人感到无所适从。”[15]17工人们对麦芒、土豆、青苔、露珠的怀念,更加映照出都市远离自然环境后给人的精神压迫,他们在冷漠的城市中渐渐地失去了青春与梦想。周华东的诗歌《都市·沦陷中的渴望》则聚焦于钢铁丛林中的失落与彷徨,疏离自然的同时也意味着个人失去了安身里面的故乡,于是只能在绝望中沉沦,在快感中迷醉:“钢筋水泥的缝隙里苟且/因为喧嚣/听不见心跳/因为迷醉/未来也缥缈/……飘荡在都市的角落里/颤抖 抽搐 我心惶惶/甚至盼望那个从楼顶坠下的瞬间/如蝶轻舞 如花飞扬/陷在都市的井里/我似那蛙/忘掉了天高地厚/世事无常”[16]57-58。

贵州当代生态文学创作取得了可喜的成果,在敬畏自然叙事、工业毒物叙事和环境异化叙事中形成了三个鲜明的范畴,反映了作家们对于贵州现代化进程中的生态处境、社会转型过程存在的问题的思考。随着国家对于生态文明建设的重视和贵州当代生态文学作品不断丰富、艺术上日趋成熟,人们有理由期待贵州的生态作家们在以后创作出更多富于思想力道、艺术特质的佳作,从而为贵州文学的发展及生态文明的传播做出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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