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生态文学的世界核灾难书写研究*
2022-12-06吴进友
吴进友
(1.黔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都匀558000;2.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550001)
1942年12月2日,美国芝加哥大学成功启动了世界上第一座核反应堆,人类从此进入核时代。也有人认为美国在1945年8月6日、9日分别向日本的广岛、长崎投掷原子弹,应作为核时代来临的标志。但无论选择哪个时间点,都意味着人类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与传统能源相比,核能利用核裂变反应释放能量,具有环保、清洁、低耗、占地面积小等优点,但在实践中也出现了产生高低阶放射性废料、排放废热与放射性物质等问题,加上核武器的存在可能导致的毁灭性后果,引发了世界各国关于人类遭受核灾难的忧心。随着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兴起,作家们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陆续创作了一批表现世界核灾难的作品,包括徐刚的《沉沦的国土》《拯救大地》《飘逝备忘录》《流水沧桑》《江河并非万古流》、李良和李正义的《越界的公害》、戴战军和徐永青的《拯救与命运》、须一瓜的《白口罩》、叶广岑的《广岛故事》、侯良学的《老鼠统治地球》、彭永清的《核废料无葬身之地》、王英琦的《愿地球无恙》、杨文丰的《心月何处寻》、詹克明的《裸猿〈道德篇〉——自然·人类·科学》、王晓华的《从“兽性大发”读人》等。作家们或基于世界核灾难历史与事件进行文学表现,或对世界核灾难的潜在威胁进行凸显,或反思世界核灾难背后的各类因素,他们对于不同时期世界各国的核灾难进行文学聚焦,形成了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对于世界核灾难的基本态度。不同生态作家通过世界核灾难书写表现了中国文化看待核武器与核灾难的情感立场,拓展了中国生态文学的表现题材、文化视野与思想深度。
一、世界核灾难的文学呈现
为了和平利用、开发核能,联合国设置了国际原子能机构,对世界范围内的核活动进行规划,以便确保核安全和环保。尽管如此,在核电厂、核燃料生产厂、核动力舰船、核反应堆等大型核设施中,由于各种原因发生的意外,可能造成厂内、室内、舰船内人员受到放射损伤;一旦放射性物质泄漏到公共空间,则会污染周围环境,给民众健康造成严重损害危害。人类使用核能犹如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固然可以获得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新型能源,另一方面却也必须承受由此造成的核泄漏、核污染甚至核爆炸的严重后果。20世纪50年代后世界上发生了一系列核灾难事故,1957年苏联Kyshtym核事故、1979年美国三英里岛核事故、1986年苏联切尔诺贝利核事故、2000年俄罗斯库尔斯克号核潜艇事故、2011年日本福岛核灾难陆续出现,加剧了人们对于核灾难的忧虑。
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形成了对于世界核灾难的两种书写类型,一类是对于世界核灾难的纪实性书写,作家以客观的数字为依据,还原核灾难真相及原委;另一类是对于世界核灾难的想象性书写,作家围绕核灾难的发生与后果,对于核能尤其是核武器的危害进行了深刻揭示。在戴战军和徐永青的《拯救与命运》、李良和李正义的《越界的公害》、徐刚的《拯救大地》、彭永清的《核废料无葬身之地》等纪实性作品中,作家们聚焦于世界各国真实发生的核灾难,在冷峻的笔调中展现了核能的巨大威力与威胁,揭示了相关国家未能做好核能、放射性物质管理而导致的严重后果。
徐刚在生态报告文学中归纳了历史上人类所遭受的重大生态灾难,其中核灾难是重要组成部分:“生态灾难是记不胜记的,指其要者:1956年日本水俣事件;1976年意大利塞韦索事件;1979年美国三英里岛核电站核事故;1984年印度博帕尔毒气泄漏;1986年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1992年俄罗斯圣·彼得堡附近一核电站放射性瓦斯泄漏……”[1]108而在人类遭受的核事故中,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核泄漏事故是迄今为止最为严重的核灾难。戴战军、徐永青的《拯救与命运》对于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泄露事故的严重性有着理性把握,作家认为在应对环境保护方面发展中国家面临着更大的压力,生存与环保成为这些国家必须面对的挑战:“东欧国家的环境污染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在捷克斯洛伐克、原东德、波兰、匈牙利、南斯拉夫以及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都产生了令人忧虑的环境污染问题。1986年4月26日凌晨,在原苏联基辅市以北130公里处,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切尔诺贝利核电站事故,核电站的反应堆熔化燃烧,爆破保护层,厂房起火,放射性物质源源泄出,当场死亡2 人,辐射受伤204人。核电站周围30公里范围成为‘死亡区’,撤出13.5万人。220万人口居住的地区遭到污染,成百个村镇人去屋空,白俄罗斯由此损失20%的农业用地。污染区内癌症患者、甲状腺患者和畸形家畜急剧增加,至1990年初共死亡237人,其中包括一名参加抢险的将军。这一事故造成的损失高达120亿美元。”[2]27-28而在李良、李正义在《越界的公害》中,作家们从此次事件中发现了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输出污染的“潮流”,并将其放在东西方国际大背景下审视,使读者对苏联核泄漏事故有了更为深重的关切:“在环境保护成为文明进步的标志之后,发达国家向发展中国家,大城市向中小城市,城镇向乡村的污染输出已成为一股可怖的潮流。1986年4月,苏联切尔诺贝利核电站发生严重核泄漏。不仅在欧洲,而且在整个世界造成恐慌。事件发生至今已有两年多,但其后遗症并没有消除。西德、瑞典、土耳其、南斯拉夫,把不断出现的畸型胎儿仍然归罪于那次灾难。……环境污染作为一种越界的公害,已在越来越多的人们眼中被视为危险的入侵者,一场无形的‘世界大战’,正在每时每刻地进行着。”[3]236彭永清的《核废料无葬身之地》则聚焦于少人关注的高放射性核废料的处理问题。对于如何处理核废料,人类有过将其沉入海底与放入太空的设想,目前公认最安全的处置方式是将核废料深埋于地底。但吊诡的是,尽管囿于目前的科技水平将核废物深埋地底是最好的方式,当前却只有芬兰和瑞典确定了高放射性核废料的最终存储地,世界上其他国家仍然莫衷一是。因为一旦最终储存地没有选择好,就有可能酿成又一个重大“事故”。
如果说上述这些作品是对于世界各国现实生活中核灾难的纪实性描写,那么在侯良学的《老鼠统治地球》、须一瓜的《白口罩》、叶广岑的《广岛故事》等作品中则呈现了世界核灾难给地球、人类带来的致命毁灭,作家们不局限于具体事件的真实性书写上,而是用虚构与想象对核灾难的后果进行了集中表现。在侯良学的诗歌《老鼠统治地球》中,作家展望了世界核战争结束之后地球面临的场景,届时人类大部分死亡,但老鼠却由于基因改变、生命力旺盛而统治了地球:“核战争结束之后/老鼠开始统治地球/老鼠万民高呼/感激人类科学家/改变了他们的基因/他们比人类更强大/他们比人类更能耐病毒/他们抵抗了核辐射/他们穿着人皮的衣服/出入豪华的别墅/参加奢侈的宴会/啃着人的排骨/并听着人被宰杀时/发出痛苦喊叫的音乐……老鼠统治了地球/他们为了建立更高的文明/拍桌子、吵架、斗殴、厮杀/战争一个接了一个”。[4]122-123在世界核战争中幸存下来的人类,则被老鼠安排挖洞,或是沦为老鼠的试验品,犹如人类对待老鼠一样。诗人通过老鼠与人类相似命运的夸张性叙事,表达了坚决反对核战争、期待人类文明进步的鲜明态度。
须一瓜的长篇小说《白口罩》描写了某市突发核源物质泄漏的故事,政府为不影响招商引资隐瞒真相粉饰太平,各种小道消息纷纷传来,民众一片恐慌。多年以前,科技局曾经为了培育良种购买了具有放射性的核物质钴60。在环测检测站扩建时,副市长和一位工程师仅凭记忆认定钴源水井里只有5枚核源,导致一枚钴源丢失。为了确保来之不易的权力与招商引资的好形势,副市长安排人暗中找寻,放射性物质不断流转造成疫情的蔓延与民众恐慌。这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白口罩,既是莫名疫情袭来时人们抵抗的工具,又是当代城市看似现代实则孱弱的象征。叶广岑的中篇小说《广岛故事》讲述一对老年姐妹在原子弹爆炸后的艰难生活。1945年8月6日,美国为了敦促日本投降,在广岛投下了一颗原子弹,造成14万人死亡。叶广岑的中篇小说《广岛故事》以这一历史事件为背景,讲述了在广岛原子弹爆炸之后77岁的柯子和59岁的榕子这对姐妹俩的生活故事。“由于历史观和价值观念的不同,因而面对同样的历史人物、同样的历史事件、同样的时代,完全可以有不同的历史评价。不仅历史评价不同,史料的选择和运用也可以不同。在撰写中,人们对史料采取过滤、选择、取舍,以服从自己的历史观和历史评价。有选择就可能有偏见。选择的空间越大,历史书写的差别就会越大。”[5]2姐姐柯子、妹妹榕子在1945年的广岛原子弹爆炸中幸存下来,而她们的父母则死去。面对这一人类遭受的史无前例的巨大灾难,这对老姐妹不是一味地停留在核爆炸的阴影中,而是努力挣扎着继续生活。姐姐柯子因为原子弹爆炸血液有了明显变化,不能嫁人,便一心一意照顾妹妹;妹妹榕子似乎很健康,几次检查都没有任何异常。榕子成年后嫁到了名古屋,两年后儿子贺茂诞生了,但生下来白细胞就不正常,病恹恹的,医生说因为她受过放射性污染,会影响后代。于是榕子主动离开了丈夫家,与姐姐柯子相依为命。榕子的儿子贺茂经常来看望母亲,成为两姐妹的情感慰藉。不幸的是,贺茂中年时患白血病去世,但两姐妹以极大的忍耐与克制面对着他的死亡:“怪不得这半年没见贺茂来看望老太太,原来五月就已经故去了,难得的是老太太们竟是这样的沉稳,这样的平静,如同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溪,任着下面有暗流漩涡,有跌宕起伏,表面上竟是水花不起,平缓舒展。做到这点要有怎样的功夫,怎样的韧性啊。快乐的老太太,背负着这样的沉重,那腰竟然没有弯,还在准备着欢乐的圣诞晚会……”[6]80虽然作家努力从悲剧中发现普通民众历经沧桑后的云淡风轻,但是在她们洒脱的背后却烙印上了鲜明的悲剧色彩,姐妹俩的乐观源于其经历了绝望,豁达的背后实质上是沉重的精神创伤。恰如叶广岑在小说中所言,“这是一群见识过地狱的人,一群摆脱了生命禁锢的人,置死地而后生,他们的愉快是发自内心的,他们的享受生命是理所当然的。”[6]80从快乐中窥见核爆炸的创伤,在洒脱中发现死亡笼罩下的绝望,这是叶广岑在《广岛故事》这篇中篇小说中所展现的遒劲笔力。
中国当代生态作家对于世界核灾难的书写,或是以纪实性书写还原灾难真相,或是以虚构与想象揭示灾难后果,旨在通过文学的感性写作向社会传达对于核时代人类生存与命运的冷峻思考。如果说科学技术创造了核能这一新型能源,那么文学则是要在科学无法覆盖的人心、人性深处察觉出潜在的核灾难,以审美的方式向人类发出预警的讯号。
二、对世界核战争的文学忧思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人类就不断尝试将核能运用到军事领域,制造了原子弹、氢弹、中子弹、三相弹等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核武器利用原子核的裂变或核聚变反应,瞬间释放巨大能量形成大规模破坏效果。核武器的研制和保管对于一个国家而言具有重要的价值,它不仅是国家的国家安全、外交独立、国际认可的重要保障,而且还具有实现民族独立和现代化的深远意义。但也应该看到,无论是“冷战”时期美苏的核对峙还是“后冷战”时期的局部战争、国际纷争中,核武器的存在始终是悬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作家从人类命运的高度出发,对于世界核武器的存在及核战争的爆发保持高度警觉,通过文学作品表达了对于核战争的坚决批判,希望人类文明能够抵制自我毁灭的疯狂行为。
一些中国生态作家对于世界核战争的严重后果表达了深切忧虑。核武器的发明原本是为了结束法西斯对于人类的涂炭,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冷战”格局及之后错综复杂的国际关系中,核武器的存在始终对人类安全构成了巨大威胁。在徐刚的《拯救大地》《飘逝备忘录》、詹克明的《裸猿〈道德篇〉——自然·人类·科学》、王晓华的《从“兽性大发”读人》、王英琦的《愿环球无恙》等作品中,作家们对于人类使用核武器、爆发核战争之后的世界进行了描述。在报告文学《拯救大地》中,徐刚认为世界核战争将是人类出现以来最为严重的自我毁灭行为,它超过了以往任何天灾人祸带来的危害:“无论什么样的天灾人祸,从彻底毁坏大地乃至整个地球而言,莫过于核战争的威胁了。人的聪明才智,自从用来制造原子弹之后,大地被炸毁、地球被炸塌、人类有可能灭绝的厄运,便由同类之手把握着开关或者按钮了。人不仅是别的万物的毁灭者,人也是人的毁灭者。科学家是怎样描述原子战争的后果的呢?他们说:无论何种等级的原子战争,都将会给大地和人类带来毁灭性的后果。”[1]119在报告文学《沉沦的国土》中,徐刚向读者展示了一幅世界核战争爆发之后人类及地球生物濒临死亡的残酷场景,战争不仅使地球人口锐减,而且生态系统将受到严重破坏,尤其是北半球因为聚集了多个有核国家将承受最为严重的后果:“生态系统将彻底遭到破坏,北半球不大可能会有幸存者,而南半球的人、畜和植物估计也将遭受严重的后果。战争——原子弹爆炸的最初几个月,不会有充分的阳光穿过烟雾和尘埃到达地球表面,土地死了,植物死了,爆炸时未被杀害的动物也将渴死,因为零下15℃—零下30℃的严寒达数日之久,所有的水都冻住了。在一场爆炸力为5000-10000兆吨的原子战争中,将有3(亿)~10亿人丧命,更有数量相同的重伤者需要急救,但几乎没有医疗条件。”[7]518詹克明在散文《裸猿<道德篇>——自然·人类·科学》中,也勾勒了一幅核爆之后的地球惨状,那时不仅地表水冻结、动物渴死、植物冻死,而且幸存的人类也将在水源、食品、燃料匮乏和疾病、强辐射损伤、空气污染的致命环境下痛苦挣扎:“人类正在从根本上把自己打倒!科学是智慧的宝库,也是只神秘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把它打开,里面的灾祸就会飞向全世界。”[8]506核武器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打开,其后果的直接承受者将是世界各国的民众,核爆幸存者将是“核严冬”的最后见证者。而造成这一毁灭人类后果者,恰恰是拥有核武器的人类自身。
核战争何以发生,是否有可能规避,这是一些中国当代生态作家反复思考的问题。人类社会凭借理智与法律建立合理的规则,借此摆脱丛林法则和弱肉强食的兽性,这是人类文明得以产生、发展的重要基础。因此,人类文明理应具有自我更新、不断修复的功能,才可以推动文明社会不断发展。但是在核武器发明之后,人类始终处在它的威慑之下惶惶不可终日。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人类文明进入核时代后,人类文明似乎正朝着自我毁灭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在散文《从“兽性大发”读人》中,王晓华从消灭人类的先进手段不断被发明的事实中,发现了人类中残存的“兽性”并未被文明进化所净化的真相,丛林法则和弱肉强食的兽性因子仍然可能在关键时刻释放:“都说20世纪是个文明的时代,但是毒气室、原子弹、化学武器这些先进的消灭生命的手段不正是诞生于这个时代吗?只要平心静气地回顾一下人类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它在很大程度上是靠武器和刑具维持的,并把制造死亡和痛苦当作一项主要的事业。也许人们在残酷的游戏过后,偶尔会感到不安,甚至毛骨悚然,于是为了安慰自己,便称当时的状态为‘兽性大发’。但是这个借口显然过于滑稽,即使作为自我欺骗的手段,也是远不合格的,更不必说让整个宇宙相信了。”[9]16在报告文学《飘逝备忘录》中,徐刚看到的是一个生存环境更为恶劣、贫富差距更加巨大、阶级分化更加鲜明的未来:“地球上今天的孩子们啊,你们是幸福的也是苦难的。当各种媒体用各种包装,把你们推向21世纪的主人的位置上时,你们务必要清醒。是的,你们中的不少人将拥有比前人多得多的物质财富,但贫困依然存在;更重要的是你们将继承一个生态环境日益恶化、生存空间极为狭小而且糟糕的世界,清风朗月不再,小桥流水皆无。”[10]210
在散文《愿环球无恙》中,王英琦对于“核冬天”的降临充满了警惕,她描绘了一幅核武器、拦截卫星、原子反应堆、宇宙飞船等高科技产品同时用于战争的末日景象:“今日的战争格局,早已不是区域性或局部性的了。当轻按一下电钮,杀伤力比广岛原子弹强大500倍的超核武器呼啸着爆炸;几百个拦截卫星发射出激光和电子束;几十个原子反应堆形成巨大的烈火丛;数十个宇宙飞船喷出有毒的病菌烟雾……那将是超国界的‘星球大战’,人类永恒的‘核冬天’的降临。”[11]12如果说这还只是一种对于未来前景的担忧的话,那么在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系列局部战争与屠杀则显示出人类道德力量的脆弱与文明更新的停滞:“随着苏维埃帝国和它的东欧‘卫星国’的解体,随着波黑战争的加剧及北约的参战,随着卢旺达布隆迪惨遭杀戮的平民,随着斯里兰卡和南非的民族之争和印巴克什米尔人质风波——以及新纳粹的复活,毒瘤般的黑手党,奥姆真理教……嗅着愈发聚集的战争能量战争气息,我感到可怖的绝望。我实在不敢相信,人类还有多大的道德力量,能遏住一场毁灭人类的战争。当代人类能够神气地登上月球飞向太空却不能有效地制止现代高科技战争,这既是人类的悲剧,亦是人类自身的讽刺。”[11]12人类具备了毁灭自身的核武器,而能够遏制现代高科技战争的制约因素却迟迟没有出现,这或许是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所面临的悲剧命运。而在核战争随时可能爆发的背后,作家看到了人类社会文明中科技理性和科技神话所起到的推波助澜作用。“科技理性和科技神话在制造大量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毁坏了人类赖以存活的‘本源’——地球生态圈。人类有了现代科技和现代工业,亦同时有了年均1000立方公里的污水排放量;人类有了高消费的生活和享受,也同时有了数亿吨冲破臭氧层的超光化学烟云;人类有了核武器化学武器和生物武器,更同时有了将这些超核武器加在一起,把人类消灭60次还用不完的自我毁灭能力;人类建造了成千上万个摩登都市和摩天大厦,人类家园因此也失去了绿色植被田园风光,物化成了一片钢筋混凝土合成的‘人造天地’。”[11]6
人类文明虽然进入了核时代,但是爆发核战争、自我毁灭的可能性也在不断增加,中国当代生态作家们对此保持着高度警觉,忧心忡忡。他们在文学作品中塑造了核战争爆发后地球生态崩溃、人类濒临绝境的恐怖景象,反思了人类文明进化过程中挥之不去的兽性因子,解构了科技理性与科技神话的繁荣假象,希望通过文学的方式引起社会各界的关注。
三、人类应该如何面对核威胁
核灾难的威胁始终盘旋在人类头顶,如何应对其威胁成了中国当代生态作家较为关注的话题。早在1968年1月7日就有英国、美国、苏联等59个国家分别在伦敦、华盛顿和莫斯科签署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并在1970年3月正式生效,国际社会从此有了防止核扩散、推动核裁军和促进核能和平利用的国际合作协议。依据条约的规定,1967年1月1日以前已经拥有核武器的国家可以保留,而其他国家则不能再制造或拥有核武器。但是《不扩散核武器条约》虽然限制了很多国家研发、制造核武器的企图,但这并不意味着核战争的威胁已经解除。从理论上讲,只要核武器继续存在,那么在特定的政治、军事、经济和国际关系条件下,核战争就有爆发的可能。除此之外,核废料、核泄漏等风险在现实生活中不时发生,更加剧了民众的担心。
在这种背景下,绿色和平组织承担了人们对抗核扩散、遏制核污染的重要力量。1979年设立的绿色和平组织(Greenpeace)是一个在世界40多个国家和地区设有分部的大型国际非政府组织,其使命为保护地球、环境及其各种生物的安全及持续性发展,并在现实生活中以行动作出积极改变。在中国当代生态作家笔下,绿色和平组织代表了对抗核污染、核扩散的人类良知。徐刚在报告文学《江河并非万古流》中盛赞绿色和平组织拦截核军舰、阻止核废料倾倒的英勇行为,将他们视为真正的地球公民:“那些坐着小船,拦截在核军舰面前,阻挡着核废料往大海中倾倒,关心着树木与河流的绿色和平组织的勇士们,正为越来越多的人们所关注所敬仰所爱戴。他们不为自己,他们为了后代为了未来。他们是真正的地球公民,他们的胸膛里燃烧着另一种爱!有了这样的爱,我们才能期望有蓝天、碧水。”[12]130-131戴战军、徐永青在报告文学《拯救与命运》中,这样描述绿色和平组织的日常工作:“如今,在世界各地,到处可见绿色和平组织与环保事业支持者的身影。他们为污染事故而聚众示威,拦截向公海倾倒垃圾的轮船,阻挡配有核武器装置的军舰靠岸,禁止污染企业的员工进厂上班……他们那些在一些中国人看来颇有几分‘滑稽’的行为通过传媒告及世界五大洲,成为新闻报道中的‘重头戏’。”[2]243在20世纪70年代,欧洲不仅成立了绿色和平组织,而且许多国家相继成立了以保护环境为宗旨的绿党,人们通过参与政治的方式直接干预核活动,争取改变核扩散、核废料倾泻等问题。
除了寄希望于绿色和平组织外,中国当代生态作家认为更关键的还在于改变人类长久以来形成的对地球的征服态度。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对待自然的态度与人类对待同类的态度具有一致性,因此要想彻底改变人类使用核武器的可能,归根结底还是要改变人类面对自然的傲慢态度。“质言之,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题中应有之义,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必然要构建人和自然之间的生命共同体。”[13]13在散文《裸猿〈道德篇〉——自然·人类·科学》中,詹克明认为是科学解除了人类面对自然时的敬畏态度,导致人类陷入工具理性的泥淖中难以自拔:“对大自然保留一点敬畏也许倒不全是坏事。至少这种心焉惕惕使得人们总要保持几分小心,不敢妄动胡来。科学使得人们解除了对自然的畏惧,也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我们确实说了不少对自然不大敬的话,喊了不少不知天高地厚的口号。”[8]506杨文丰在散文《心月何处寻》中,则通过2004年印度洋海啸看到了大自然的父性力量,呼吁人类应抱有面对大自然的敬畏之心:“这场大海啸,可以说就是让全人类恐惧地重新领教了大自然的父性,惨痛地复习了本该亘有的对大自然的敬畏……”[14]244在此基础上,杨文丰向人类不断的核试验发出了厉声质问:“人类不是搞过那么多而且还一直要搞核试验吗?不是有过那么多‘惊天动地’的大作为吗?即便不产生‘蝴蝶效应’,对地球的物质和能量交换,就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吗?惩罚,不已经在进行吗?”[14]244在杨文丰看来,人类的核试验之所以一直持续不断,根本原因还是人类自恃掌握了科学技术,彻底遮蔽了敬畏自然的直觉。在《流水沧桑》中,徐刚将世界各国比喻为地球村,将人类比喻为村民,那么村民中真正掌握整个地球村生存的其实并不是大多数人,而是少数人:“地球村拥有的核武器能将自身毁灭很多次,决定地球村1000个村民命运的这些武器控制在100人手中,地球村的其余900人深感不安地注视着他们,想知道他们能否和平相处;即使他们能这样做,他们也会因精力不集中或手脚不灵便而可能造成核武器爆炸。”[15]188在徐刚的地球村素描画像中,作家向读者形象地解释了形成少数人掌握地球人类命运的深层次原因,即国家之间的贫富不均、秩序的不平等:“地球村是错综复杂的。没有一种语言可以直接地从一个窗户传递到另一个窗户,并且能得到回应。也没有一条道路,能使所有的村民,自由而平等地联结起来。地球村是贫富不均的。少数人占有了极大多数财富,大多数人只能分享极少量的财富;所有的村规民约——所谓秩序都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础上。”[15]188或许只有在解决了国家之间的贫富分化、科技不对等、政治不平等及其他一系列深层次问题后,国际社会之间才能真正消除错综复杂的矛盾,彻底搁置通过核武器获取独立、平等与表达诉求的可能。在全球相互合作、经济文化相互渗透日益紧密的情况下,通过协商与合作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化解尖锐的对抗状态。
中国当代生态作家对于世界核灾难的关注和书写,展现了他们深切辽远的忧患精神和敏锐犀利的艺术直觉。作家们站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高度上,发现了人类社会面对的核战争、核泄漏等诸多危险,力图通过文学作品进行反映、预警,期望人类社会早日意识到核时代潜伏的重大危机。当世界局部战争持续进行之际,重新阅读中国生态作家们对于核灾难的书写具有更加启人深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