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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史、译介史、细读法与阐释学:美国《中国文学》杂志的王维诗学研究

2022-12-06李培蓓

关键词:中国文学禅意诗学

李 松,李培蓓

(武汉大学 当代思想与文化研究中心,武汉 430072)

一、引 言

唐诗是美国汉学界重要的研究领域,吸引了众多学者与艺术家的关注,产出了丰硕的研究成果。美国的唐诗艺术作为汉学家关注的学术问题始于20世纪初,初期主要以介绍欧洲成果为主,如引入欧洲各种版本的唐诗译本(包括总集以及诗人别集)。20世纪60年代,美国本土开始出现以诗人为独立对象的译介与研究,最早的开创之作集中于李白、王维、杜甫、孟浩然、王昌龄等代表性的盛唐诗人及其作品。随着研究范围的扩大以及深度开掘,汉学家对白居易、元稹、韩愈、柳宗元、李商隐、李贺、皮日休等中晚唐诗人的关注也逐渐增加①。本文以美国权威汉学期刊《中国文学》(ChineseLiterature:Essays,Articles,andReviews)为中心,试图聚焦其刊载的相关论文来管窥海外王维诗学研究的进展。该刊物绝大部分研究内容为中国古代文学,延续了欧洲传统汉学的研究路径,重视文献、考据和文本阐释②。该杂志的唐诗研究主要关注作品意象③和诗人主体研究,关于后者的成果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因此,本文在对海外文献进行全面爬梳的基础上,通过发掘《中国文学》的王维研究,从而拼合出一张海外王维诗学研究的完整地图。本文选题的研究现状如下:第一,笔者带领研究团队对《中国文学》杂志进行了一些个案考察,相关内容在此不再赘述④。第二,关于海外王维研究的同类成果列举如下:2019年彭俸练基于宇文所安(Stephen Owen)、魏玛莎(Marsha Wagner)和余宝琳(Pauline Yu)三位汉学家的著述考察北美汉学界王维诗歌研究现状,宇文所安以“历史研究法”还原王维及其诗歌在盛唐的定位,魏玛莎以新批评理论对王维形象进行重新阐释,余宝琳以象征主义诗学与现象学对王维美学思想进行解读[1]。2021年曹培会和秦思聚焦大卫·欣顿(David Hinton)的王维诗歌翻译成果,分析其翻译理念并从中辨析汉学界王维诗歌翻译的发展方向[2]。在充分吸收学界成果的基础上本文拟从王维诗学研究的学术史、译介史、细读法以及阐释学四个方面进行考察。

二、王维诗学研究学术史

国内学者对海外王维研究的关注始于1991年王丽娜的《王维诗歌在海外》,该文按照时间顺序和地缘关系首先介绍日本和朝鲜的王维诗歌传播和研究,认为这两个国家都经由遣唐使将王维传入国内并对本土诗歌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王维诗歌传入英、法、德、意、葡、奥地利、瑞典、加拿大、俄、匈等西方国家,大都始于十九世纪。”[3]美国的王维研究则与新诗运动中意象派诗人对其诗歌的偏好有关。王丽娜将海外王维研究分成五类:主题思想的辨析、艺术技巧的探讨、新研究方法的运用、生平的考索和工具书的编纂。2011年张万民细致梳理了四十年来英语学界的王维研究,揭示了区别于国内学界的两个特点:“一是非常重视细致的文本研究,二是非常重视王维诗歌中时间和空间的观念。”[4]魏玛莎是使用新批评理论和方法研究王维诗歌的代表人物,余宝琳十分重视文本细读法的运用,其博士论文《王维的诗歌世界:象征主义诗学的阐释》开启了对于王维时空观的考察[5]。2016年胡旻讨论了北美汉学王维研究的多元路径及英译本,主要考察了如下问题:王维诗歌的时间观;“安静空间”的形成机制;王维对于空间的态度;魏玛莎关于诗歌技巧的探讨;细读王维诗歌英译本探讨汉英转化过程中的得失情形[6]。如果在以上学术史成果的基础上继续追溯的话,加州大学尔湾分校的余宝琳(Pauline Yu)1979年在《中国文学》发表的《近期有关王维的研究和翻译》不可忽略。她细致梳理和深入评价了此前汉学家的王维研究及其翻译,这是西方最早的较为系统全面的王维研究综述,在今天仍有重新发掘和认识的必要。

余宝琳明确指出汉学家对王维的偏好:“唐朝诗人王维在20世纪中西学术中占据着独特的地位。据我所知,他被翻译的频率比其他任何一位中国诗人都要高。”[7]在她看来,在王维研究学术史上贡献最大的当属陈贻焮(Ch’en I-hsin)于1959年出版的《王维诗选》[8]。这个版本虽然距余宝琳这篇书评的写作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但她仍然认为陈贻焮对王维及其诗歌简明而全面的概括是此后刘易斯·C·沃尔姆斯利(Lewis Calvin Walmsley)和史宗齐(Dorothy Brush Walmsley)的《画家诗人王维》(1968)、庄申(Chuang Shen)的《王维研究》(1972)、刘维崇(Liu Wei-ch’ung)的《王维评传》(1972)等的成果所望尘莫及的。“在肯定王维自然诗成就的同时,陈贻焮认为我们应该把注意力从其消极性上转移到其激扬、深沉、现实的一面上来,从整体上认识王维作品的多样性。”[7]陈贻焮关于王维入仕与归隐之间的矛盾和挣扎心态的相关论述,也得到了学界的广泛接受。关于王维研究的著作,余宝琳评价的第一本书是刘易斯·C·沃尔姆斯利(Lewis Calvin Walmsley)和史宗齐(Dorothy Brush Walmsley)于1968年合作出版的《画家诗人王维》[9],这是余宝琳写作这篇书评时唯一的英文版王维传记。本书着眼于王维的文人画家身份,将王维的文人画与诗歌视作其生平的鲜活注解。但王维在书中的形象“受到作者对主题的理想化、陈腐形象的严重制约”[7],余宝琳认为这是研究者理想化人物形象的体现,并非王维真正的形象。另外,虽然名为“王维传记”,但这本书也包含大量与王维无直接关联的唐朝历史背景以及民俗学内容,严格说来不能算作学术研究,更像是面对大众的科普读物。

20世纪70年代,汉学界出现了“王维研究热”,相关研究成果相继出现。真正学术意义上的王维研究始于庄申(Chuang Shen)1972年发表的《王维研究》[10]。这篇文章体现了非常严谨的学术传统,聚焦王维的画家身份,通过分析其诗歌来探寻他的生活、艺术与《辋川图》的关系。余宝琳认为此文细致地梳理了王维的生活轨迹与创作经历,同时考察他的亲友的传记与作品,有理有据地还原了其生平。但这种写法“遵循用诗人的作品写传记的悠久传统,坚持对每一行都作严格的实证主义和字面解释”[7],使用有虚构成分的创作内容佐证史实,实在是此研究的一大缺憾。刘维崇(Liu Wei-ch’ung)1972年出版了《王维评传》[11],“与庄申不同的是,刘维崇试图超越传记的范围去讨论王维的文学成就”[7]。王维的文学家身份得以凸显,他还试图勾勒出王维诗歌的主要特征,认为其诗歌多采用佛学术语的语言风格,具有“诗中有画”的艺术特点和“冲淡”的艺术风格。但余宝琳认为《王维评传》“并没有对其(王维诗歌)的影响进行真正的考察”[7],这是其不足之处。

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汉学界的王维研究达到了高峰,许多年轻的学者将此领域作为研究方向。魏玛莎、余宝琳、陆润堂(Luk Yuntong)和费纳曼(James Vincent Feinerman)四位学者均撰写了关于王维的博士论文,整体推动了美国的王维诗学研究。魏玛莎的博士论文是《王维诗的艺术》[12],随后她又出版了专著《王维》[13]。余宝琳完成了题为《王维的诗歌世界:象征主义诗学的阐释》[7]的博士论文之后,在《中国文学》发表了长篇述评《近期有关王维的研究和翻译》[7],紧接着又出版了《王维诗:新的翻译和注释》[14]。陆润堂的博士论文是《从比较文学的角度研究王维的山水诗》[15],费纳曼的博士论文是《王维的诗》[16](他们后来没有进一步的研究著作问世)。除这四位学者之外,宇文所安1981年出版的代表作《盛唐诗》[17]专门开辟了“王维:简朴的技巧”一章,将其置于盛唐的历史语境中,通过考察王维对当时诗坛的影响来论述其诗歌在整个唐诗史上的地位。

“王维研究热”逐渐退却后,对其诗歌的研究多集中在具体的微观问题。比如余宝琳在博士论文中提出的王维诗歌的时空问题,她在研究中用了大量的篇幅进行分析。后来者Gong Shu的《王维诗歌中的时空构成功能:基于五首诗的研究》[18]、周杉(Shan Chou)的《从王维山水诗中的意象谈起》[19]和田晓菲(Tian Xiaofei)的《山居:王维诗歌中的空间化》[20],都进一步就王维诗歌的时间和空间问题展开讨论。在王维众多山水诗中,汉学家对《辋川集》的兴趣最为浓厚。丁香(Ding Xiang Warner)2005年发表《辋川集中的两个声音:王维与裴迪的诗歌唱和》[21],谢立义(Daniel Hsieh)2013年发表了《王维、〈九歌〉以及〈辋川集〉的结构》[22]。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对王维禅意诗的关注,如杨径青(Yang Jingqing)2007年出版的《王维诗中禅意阐释的批判性分析》[23]一书引起了学界热烈的讨论(本文第五部分将具体介绍),2017年魏宁(Nicholas Morrow WILLIAMS)发表的《空幻之花:王维佛教诗学的一个侧面》[25]开拓了王维佛教诗学的研究路径。

三、王维诗学译介史

2019年朱梦雯发表的《西语世界王维译介与研究综述》综合考察了翻译和研究两种成果,其翻译成果的梳理是继王丽娜1991年的研究之后最为全面的综述,合计考察英、法、德、意、西五种语言的31种译本(包括选集和总集),“基于主题的差异,分别从‘文学传统’‘佛道’‘自然’‘《辋川集》’‘诗与画’‘声律’,以及‘比较视野’等角度考察了西语学界中王维研究的学术热点和各研究主题内部的论述与对话”[25]。笔者认为,学界关于王维诗歌译介史的研究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一)1920—1970年代的译介

王维诗歌的翻译是研究的前提和基础,译本的多寡反映了研究的冷热程度。美国学界的王维诗歌翻译及其研究始于1922年宾纳(Witter Bynner)在《诗刊》发表的《翻译王维》[26],合计译介了15首诗作。根据中国学者洪越的观点,“英译王维诗集出版最集中的时期是20世纪70年代”[27],此时共有四个王维的翻译版本先后出版,分别是张郢南(Chang Yin-nan)和黄思礼(Lewis Calvin Walmsley)的《王维的诗》[28]、叶维廉(Wai-lim Yip)的《藏天下:王维的诗》[29]、罗宾逊(G.W.Robinson)的《王维的诗》[30]、程曦(Ch’eng Hsi)与威尔士(Henry W.Wells)合译的《王维诗选》[31]。刘金陵(Liou Kin-Ling)的《诗人王维》[32]合计翻译诗作244首,属于早期王维诗歌英译选本中比较全面的,但存在省略难以翻译的词汇、语法颠倒等问题。

洪越对1975年的7部王维诗歌英译本进行了简要评价,并梳理了20世纪70年代“王维研究热”中对此前王维片面形象的反思和纠正。他认为“美国读者偏爱王维诗,一个重要原因是其中蕴含的画意和禅意,契合了美国本土两次‘反传统’的诗歌革新运动所体现的文化思潮”[27],即20世纪初的“新诗运动”和20世纪50—60年代的反学院派诗歌运动。受到这两次思潮的影响,翻译家非常注重王维诗歌的意象和佛理两方面,因此这些译本中多选取山水自然诗。进入70年代,魏玛莎、余宝琳、宇文所安、叶维廉等学者对王维诗学有了更深入的研究,他们有意识地纠正“此前翻译中把王维‘简化’为山水隐逸诗人”[27]的做法,倾向于认为王维是一个“内心冲突、诗歌技巧超群的复杂丰富的诗人”。他们的研究在使用文本细读的阐释方法的同时,也强调在历史语境中理解王维及其诗歌,同时将王维的创作技巧与西方诗学比较。

汉学界对王维诗歌十分狂热,对此余宝琳的解释是:“王维山水诗中佛禅的宁静,吸引了60年代后期美国亚文化的东方意识爱好者的兴趣;他对具体意象的依赖,正如格雷厄姆(Graham)所指出的,这有助于恰当的翻译,因为它是‘诗歌中的一个元素,可以在另一种语言中有效地发挥作用。’”[7]可见,美国掀起“王维热”的原因,不仅在于诗中的“禅意”与“画意”契合了美国“反传统”的新诗运动以及盛行的文化思潮,还在于诗歌语言的简练明晰便于翻译和解释。本文提及的余宝琳的《近期有关王维的研究和翻译》和《王维诗:新的翻译和注释》是20世纪70年代美国王维研究中不可或缺的回顾与反思之作,为后来的王维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1980年代的译介

1980年余宝琳进一步开拓王维诗歌翻译及其研究,出版了《王维诗:新的翻译和注释》。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理查德·约翰·林恩(Richard John Lynn)教授在《中国文学》发表了关于这本书的书评。理查德对这本书的评价颇高:“这是迄今为止关于王维及其英译诗歌最好的书,它取代了所有早期的专著。”[33]余宝琳关注王维的社会经验对诗歌的影响,对其生平研究作了总结,并且肯定了此前被忽略的禅意诗和自然诗。在研究的过程中,余宝琳有意识地采用了比较研究的视野,比较了中国传统的文学批评(她称为“形而上学批评”)与西方象征主义和后象征主义批评,并提出了用现象学方法研究王维诗歌的可能性。理查德特别重视余宝琳对王维诗歌新的翻译和注释,用了相当多的篇幅细致分析了余宝琳如何解开此前汉学界对王维诗歌的误解(共有34处之多)。余宝琳的翻译和注释尽可能保留王维诗歌的原意,试图“在英语中找到汉语结构中的句法对等词”[33],而不是用西方文化的视角凝视中国传统诗歌。

美国当代散文家、翻译家艾略特·温伯格(Eliot Weinberger)1987年出版的《观看王维的十九种方式》[34]是一本受读者欢迎的畅销之作,点评了关于王维《鹿柴》一诗的英、法、西三种语言19种翻译版本,讨论了中国古典诗歌的翻译障碍。温伯格将欧美译者分为两类:一类是汉学家,他们精通汉语,致力于最大限度地保留诗歌原意和形式;另一类是诗人,他们大多不懂汉语,把诗歌翻译当作二度创作,把中国古典诗歌变成“美国诗”。温伯格提出翻译诗歌不是简单的语词替换,而是要在另一种语言中延续诗歌的力量和影响(force),需要译者根据不同语言的韵律和表意方式灵活变通,翻译出符合语言习惯和诗歌艺术的作品。这本书在美国学界也有较大影响,“在北美东亚文学课上被讨论,也常被翻译中国诗的美国诗人参考”[27],因此书中所提出的翻译问题和原则也被广泛接受和借鉴。目前温伯格的这本书已有中译本,201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三)1990年代至今的译介

由于王维诗英译本珠玉在前,加之“王维研究热”逐渐平息,20世纪90年代至今仅有2种新译本出版。一本是威利斯·巴恩斯通(Willis Barnstone)和托尼·巴恩斯通(Tony Barnstone)父子于1992 年合译出版的《空山拾笑语:王维诗选》[35],在这本译本中,译者有意识地吸收了20世纪70年代研究中对王维形象的纠正,将其放在复杂的历史语境中考察。在诗歌方面,除了山水诗之外,也选译了王维的交游诗、边塞诗和宫廷诗。“巴恩斯通写出王维的复杂经验、内心冲突和艺术技巧,正是很多王维诗译本所忽略、七十年代的王维研究所强调的”[27]。另一本是大卫·欣顿(David Hinton)于2006年出版的《王维诗选》[36]。2021年曹培会和秦思聚焦美国诗人、翻译家大卫·欣顿的王维诗歌翻译成果,分析其翻译理念,试图找出汉学界王维诗歌翻译的思路。他们指出,欣顿的中国古典文学功底深厚,除了王维诗歌外还译有杜甫、陶渊明、李白、谢灵运、王安石等人的诗歌,并且还有独立翻译《论语》《孟子》《庄子》《道德经》《易经》以及禅宗文本《无门关》的经历,这也就为他自由灵活翻译王维诗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与此前的王维诗歌翻译不同,欣顿称自己的翻译为“文化翻译”(Cultural Translation),即在诗歌翻译时不再追求字词的对应,而是要将诗歌的精神和哲学内涵还原到英语语境中。他提出了“物我交融、人与自然浑然如一的‘荒野宇宙观’(Wilderness Cosmology)……还将道禅哲学的辩证观,如‘有无相生’‘语默相成’等思想,融入其译诗中,形成独具特色的翻译风格”[2]。欣顿的王维诗歌英译作品标志着王维诗学翻译学日臻成熟。

四、王维诗歌细读法

自宋代起,诗人们竞相以“辋川唱和”为范本,游览山林、摹写诗歌;直至清代,关于王维和《辋川集》的评论皆见于各大诗话。《辋川集》经典化的过程在国内已经完成,学者大多研究王维辋川隐居传统诗学对于中国诗歌史和审美观的影响。2011年袁晓薇对这一问题作了细致的梳理[37],2020年黄继泓讨论了《辋川集》经典化与明代“后七子”文学创作的关系[38]。《辋川集》作为王维山水诗的代表,学界主要分析其情感主旨、意象选取和意境营构等内容,在57篇相关期刊论文中占18篇之多。对诗中禅意的探讨次之(15篇),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刘铁锋的《理事无碍,物我圆融——论王维〈辋川集〉的禅悟美感特质》[39]和刘丽的《空寂之趣——读王维〈辋川集〉》[40]。另有4篇探讨《辋川集》组诗与中国园林的关系,2篇探讨《辋川集》所体现的王维作品之诗画关系,其余各篇则聚焦组诗中更加微观的问题。江树英、于振生分别撰写了关于《辋川集》总体研究的学位论文[41-42]。上述国内关于《辋川集》的研究多从内容和手法入手,与此不同的是,美国普渡大学的谢立义(Daniel Hsieh)为《辋川集》研究提供了一条新思路,他提出关注《辋川集》的组诗结构和主题上与《九歌》的关系。

谢立义2013年在《中国文学》上发表的《王维、〈九歌〉、以及〈辋川集〉的结构》代表了新世纪的王维研究新动向。他不再热衷于对王维诗歌意境的笼统探寻,而是致力于通过诗歌的结构来研究其诗歌艺术。谢立义在这篇文章中选取王维久负盛名的组诗《辋川集》为研究对象,组诗展现的创作风格趋于成熟,有着王维诗歌典型性的“山水”“画面感”“禅意”等特点,因而是研究王维诗歌的范例。但谢立义发现,已有的研究都集中于《鹿柴》《竹里馆》等名篇,这组诗极少被看作一个整体。他认为这组诗被王维有意单独收录成册,其中的诗歌不可能是“无意义”的,每一首诗的排列都从结构上赋予了这组诗共同的意义。

谢立义将《辋川集》组诗拆分为开头(第1-2首)、中间(第3~18首)、结尾(第19~20首)三部分,分别探讨每部分的结构和主题。《孟城坳》作为整个组诗的开篇,体现了王维诗歌融合佛教观念的典型特征,提出了“无我”与“无常”、“新”与“古”、“空”与“有”等重要概念。谢立义还梳理出了“复”这一概念在《辋川集》中的使用情况:“‘复’在此诗(《孟城坳》)中第一次出现,后又出现在其他的六首诗中,暗示一件事将再度发生,循环往复”[22]。而在《华子岗》中,他也注意到意象的重复使用:“循环和重复的意象不断延续,明显与《孟城坳》在组诗中的作用相同”[22],从语言和内容上共同奠定了《辋川集》的结构。在这两首山水诗中,谢立义发现《辋川集》与《九歌》的主题联系,认为这种联系的建立还体现在《登江中孤屿》《入彭蠡湖口》《登山望海四首》等对《九歌》里花草、美人等意象以及神话传统的化用。但“正是通过谢灵运的作品,楚辞对王维的影响被过滤掉了”[22]。谢立义发现,《辋川集》的几个基本主题和母题可以追溯到谢灵运,其中包括:“寻求与大自然的交流和真理、借鉴楚辞中的神女意象、传达求索时的沮丧和短暂,以及表现对知己的渴望。”[22]我们无法明确判断王维与《九歌》之间的联系有没有经过谢灵运的作品为媒介,因此他特别把谢灵运对王维的影响也列作王维与《九歌》联系的佐证。上述关于《辋川集》与《九歌》的联系,国内也有相关研究。2014年袁庆的《屈原〈九歌〉对王维〈辋川集〉自然审美的影响》[43],认为王维《辋川集》与屈原《九歌》之间存在创作上的联系,提出“在幽静之美的自然氛围、清新灵动的自然色彩、芳香圣洁的自然意象、浪漫想象的自然幻境这四个方面都明显受到〈九歌〉的影响”[43]的观点。为了佐证这一观点,袁庆从四个方面举出了例证:《竹里馆》对自然氛围的营造脱胎于《山鬼》,而《白石滩》《斤竹岭》等诗对青、绿、白三种颜色的运用承袭《九歌》,《文杏馆》《辛夷坞》中花草意象的描写延续了《九歌》中“香草美人”的创作传统,而《金屑泉》中的自然幻境则是源于《云中君》的景物。王维的诗歌受屈原《九歌》的影响,一方面源自《九歌》本身在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加上中国古代的拟古风气,促使王维向屈原靠拢,另一方面,则源于两人相似的政治遭遇和理想情怀,王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情。

对于中间部分的诗歌,谢立义认为“虽然很难区分中间部分诗歌的叙事顺序,但它们通过彼此之间的联系而被《辋川集》的整体框架赋予了完整的语境和进一步的意义”[22]。在这一部分,谢立义选取了几首典型的诗歌进行分析。首先是名篇《鹿柴》,他注意到之前的结构中特别强调的“空”“复”在这首诗中得到了印证:“《鹿柴》以夕阳照耀下的青苔形象收尾,因为落日和即将到来的黑暗,它的出现更加强烈地预示着短暂和循环。”[22]读者可以想见接下来太阳将西沉,青苔变得暗淡,直到第二天早晨,循环将再次开始。《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等诗歌中诗人对知己到来的盼望则暗合了《九歌·湘君》中的寻找与会面。《白石滩》《辛夷坞》这两首诗中,王维又在如画的景色中将禅意娓娓道来。《漆园》是中间与结尾部分的转折过渡,谢立义认为:“王维利用内容的模糊性来表达他情绪的复杂性:他感到既自在又腐朽,毫无生气。”[22]这与之前的诗歌寄情山水时的兴致盎然已经有所不同,大有结束游览的意味,显得意兴阑珊。《椒园》作为这组诗的结尾,结束的意味更加明显,它“以想象中宴席的散场、仙人的离去为整个组诗留下了浪漫的结尾,与《九歌》中的‘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殊途同归”[22]。最后,谢立义提醒研究者:“《辋川集》是对王维生命中的一个瞬间的记录,而这个记录属于王维众多伟大诗歌诞生的时期。但我们必须小心,不要认为这样的作品能代表王维生命和创作的各个阶段。”[22]谢立义的立论依据主要来自诗歌意象直接的呼应、延续与印证,体现了他对诗歌意境与趣味的深刻理解。

五、王维佛教诗学阐释学

与美国汉学界比较而言,国内对王维禅意诗的解读更为充分,相关成果十分丰富。20世纪80年代,国内对于王维佛教渊源的探究最早出自于陈允吉的《王维与南北宗禅僧关系考略》[44]和《王维与华严宗诗僧道光》[45],这两篇文章对王维与不同宗派的僧人的交游进行了全面的考证,从社会历史背景和现实依据上印证了禅宗对王维诗歌创作的影响。孙昌武在《佛教与中国文学》[46]中,叙述了王维与佛教的不解之缘,以及他对南禅派教义的认同,这都为王维“以禅入诗”论打下了基础。在王维的佛教思想和诗歌创作的问题上,有三位学者先后撰写论文,反映了学界对王维禅意诗的重视,即马欣来的《试论王维的佛教思想》[47]、史双之的《论王维的佛教思想及其禅意诗》[48]和毕宝魁的《王维佛教思想对其诗歌艺术的影响》[49]。进入新世纪以来,王维禅诗研究更加细化和深入,主要集中于王维诗歌的禅境、山水诗的禅趣美、禅意诗的哲理等话题。作为中西学术比较的背景,笔者下面重点介绍海外学界的同类成果。

(一)杨径青的《王维诗中禅意阐释的批判性分析》及其书评

澳大利亚悉尼科技大学的杨径青2007年出版《王维诗中禅意阐释的批判性分析》(TheChanInterpretationsofWangWei’sPoetry:ACriticalReview)⑤考察了中外学者以禅宗为视角考察王维诗歌阐释的有效性及其学术史。这本书由五章组成。第一章“参与或撤退:两难的人生”梳理了王维的隐居生活和仕宦经历。在第二章“王维的隐逸”中,杨径青说明了受道教影响下的中国传统隐逸观念与实践,并探讨了王维的隐逸理念是如何与传统隐逸相契合的,从侧面说明王维的隐逸与佛教并无直接关联。第三章“王维的宗教关系”则主要是王维与当时佛教僧侣的交往情况的分析。第四章“王维的佛教信仰与实践”探讨王维的佛教活动及其与诗歌创作的联系(或缺乏联系)。第五章“王维诗的阐释:一部历史”,考察唐代至清代的王维诗歌批评,并指出王维诗歌中包含禅宗的思想内容的观点出现于明清时期,有可能是后人阐释时的妄断,而并非王维本意。最后以前几章的主要论点作结。

杨径青认为,王维的一些诗歌中含有佛教元素,这是众所周知的。这些诗通常被称为“佛诗”,分为两种类型,第一种是伯顿·沃森(Burton Watson)所说的“公开教义”,以使用佛教术语为特色,表达王维对佛教的热爱或对佛教教义的理解。学者们似乎对这些诗不太感兴趣。人们更多地关注的是第二类,即沃森所说的“最高类型”。这类诗歌很少包含佛教术语,内容主要是关于自然山水,其哲学意义远不在于表面,而是通过意象和意境传达的。这类诗歌通常与禅宗有关,其中蕴含的哲思区别于一般的大乘佛教义理。另一方面,中国学者并不把王维的自然诗称为第二类“佛诗”,而是更具体地称其为“禅诗”。然而,也有学者指出王维是佛教徒的事实并不一定意味着他自动地将禅意隐含在自然诗歌中。针对以上观点,杨径青认为,还需要用证据来证实这一说法,这也是他的著作的论证重心。为了评估王维自然诗中的“禅性”假设的有效性,他并不直接考察这一主张,而是重新审视现有的来源,特别是与王维的宗教信仰有关的来源,以决定是否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外部证据”。杨径青关心的不是争论或反对王维有意让他的自然诗承载平行的禅意,而是取决于现有的资料是否能提供足够的证据来证实那些禅意的解释。他的著作的第一章至第四章所考察的文本既有主次来源,也有第二手的来源:即王维自己的作品,以及与他的生活相关的、揭示他的意识的其他来源的文本。第五章考察了当代及后世批评家的评论与批评。这五章涵盖了学者在记述王维禅诗时所提及的诗人诗作的各个方面的所有可用的文献[23]。

1.吴伏生的书评。2008年犹他大学吴伏生(FUSHENG WU)教授发表对杨径青《王维诗中禅意阐释的批判性分析》的书评,他主要围绕杨径青提出的王维的诗歌被过度解读的问题展开立论。吴伏生对书中论述王维隐居的部分最为关注,他将书中的观点进行整合,认为“他的隐居概念本质上是中国的,它是‘世俗的事情,是崇高人格的象征’,而不是‘纯粹出于宗教虔诚信仰’的东西”[50],对王维隐居观念出自道家而非佛家这一说法表示赞同。在具体的诗歌分析中,吴伏生认为,并不能通过文本细读的方式直接从中找到属于禅宗的部分,他肯定了杨径青对以往王维诗歌与禅宗之间的过度解读的挑战,肯定了他的批判精神。但同时,吴伏生也指出这本书中对诗歌本身的关注还不够,为了说明王维佛教思想的来源以及对生活、创作的影响,作者引用了许多似乎与王维诗歌并不直接相关的材料,导致整体论述不够简洁。

2.克里斯托弗·伯恩的书评。2009年加拿大麦吉尔大学的克里斯托弗·伯恩(Christopher Byrne)在《中国文学》上发表了书评《评杨径青的评论:王维诗歌禅释》,主要探讨了王维的禅意诗。伯恩认为,这本书的前四章采用传记和文本分析的方法来考察王维的生平,讨论了王维复杂的仕隐矛盾,并阐明了他的宗教取向。第五章是结论部分,作者试图通过追溯贯穿王维一生的诗禅关系来为解读王维诗歌提供参考,作者断言王维诗中禅意的发掘在于明清时期。伯恩指出,杨径青这本书的贡献在于拓展了约翰·乔根森(John Jorgenson)、周杉(Shan Chou)、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等人的研究,“质疑当下解读王维诗歌的标准,迫使我们重新思考他与禅宗的关系”[51],并反对陈铁民等人提出王维的隐居理想产生于佛教影响的观点[52]。杨径青将“禅”的因素对王维诗歌的影响进行单独研究的做法,的确有利于提醒汉学家们注意王维禅意诗这一类独特的作品,但他在著作中主要对已有成果进行修正和发展,并未提供直接证明王维诗歌受到禅宗或佛教思想影响的证据。伯恩同时也指出,杨径青将《六祖坛经》所代表的南禅派教义列为王维诗歌的佛教来源不太恰当,因为南禅派教义的出现时间很有可能晚于王维的时代,并且从王维与南禅派僧人的交往也很难确定具体的影响。

3.凯尔·大卫·安德森的书评。2009年宾州州立大学的凯尔·大卫·安德森(Kyle David Anderson)的书评,主要关注杨径青讨论的王维与佛教之间的关系,尤其是通过王维与僧侣之间的交游情况来考察其本人宗教信仰的相关研究,并认为王维与僧侣交往密切并不能代表王维自己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与吴伏生不同的是,安德森十分肯定杨径青引用大量材料进行的历史考察。在王维诗歌与禅宗问题的祛魅化处理中,安德森也肯定了杨径青使用与王维交往密切的僧人中南派僧人占比很小来论证王维并不直接受到禅宗深厚影响的论证。与吴伏生相同的是,安德森也肯定了杨径青对以往王维禅意诗解读的批判:“杨正确地确定了一个陷阱,即在王维的批评中‘禅’一词存在着滥用的现象。”[53]但安德森也指出,杨径青在书中没有给出“禅”“佛”等概念的明确定义,因此有时论述时会陷入定义混乱的情况,对此杨径青的做法是消除“禅”在王维诗歌中的影响,安德森认为这有强调二元对立的倾向,这种做法是否合适还有待商榷。

(二)魏宁的《王维佛教诗学的一个侧面》

除了上述杨径青等人的相关研究,2017年香港大学的魏宁(Nicholas Morrow WILLIAMS)在《中国文学》上发表了《空幻之花:王维佛教诗学的一个侧面》,把王维诗歌的“花”这一意象作为切入点来分析王维的佛教诗学,并试图从王维自己的佛学相关材料中寻找最能接近作品原貌的王维禅意诗的研究方法。美国汉学界流行用新批评方法解读王维诗歌,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当属周杉(Shan Chou)的《从王维自然诗中的意象说起》[19]一文,在杨径青的《王维诗中禅意阐释的批判性分析》中,也可以找到使用新批评方法的例子,宇文所安和余宝琳的研究更是如此。虽然魏宁认为谢立义的《王维、〈九歌〉、以及〈辋川集〉的结构》是对这组诗最精辟的英文解读之一,但他也指出“谢立义仍不愿将重点放在从佛教角度解读王维诗歌,而是在‘王维的诗中处处有佛教’的观点和‘王维诗中无明显佛教因素’的观点中提出了一种中间立场”[24],即通过结构来分析《辋川集》,不去正面讨论佛教对王维诗歌的影响。魏宁并不赞这种模糊佛教的影响,仅仅从纯文学角度探讨王维诗歌的方法,他认为新批评的文本细读和传记研究都很难透彻理解王维的禅意诗,只有“利用王维的墓志铭和佛教题材的文章来重建他自己的佛教灵感的轮廓”[24],才能更好地理解王维诗歌中佛教意象的含义和作用。

魏宁从《辋川集》绝句中的《辛夷坞》中的“木末芙蓉花”一句入手,他认为王维把真实的木兰花比喻为有佛教意味的莲花的做法,暗含着深层的禅意。而最后一句“纷纷开且落”则印证了这样的猜想,因为这一句“似乎让我们回到了生命的自然循环,肯定了创造和毁灭的必然性……但对诗的终极理解需要超越这两个极端,甚至得到一种超越事物空相的启迪”[24]。通过对《辛夷坞》的分析,魏宁引入了王维佛教诗学的切入点——花,在他看来“花既是世间美的象征,又是世间空的象征”[24],而且王维的作品多和禅意相伴出现,往往是虚幻的喻体,分析“花”这一佛教意象,对理解王维的禅意诗有非常大的帮助。为了印证这一观点,他特意从中国文论中寻求帮助,引用了宋人刘辰翁“其意亦欲不着一字,渐可语禅”和明人胡应麟“五言绝之入禅”等评论《辛夷坞》一诗的语句,还列举了杜松柏、陈允吉、孙昌武、贾晋华等中国评论家对于《辛夷坞》等禅意诗的分析,加深了王维诗歌与佛学不可磨灭的联系。同时魏宁也指出,目前汉学界简单将王维的佛教诗学指向禅宗的做法是不合适的,因为目前可以看到的禅宗文献大多出现于王维之后,也有一些被证为伪书。而仅从王维与僧侣的交游经历也很难确定神会等诗人对王维诗歌创作的直接影响。

为了厘清王维诗歌中佛学因素的来源,魏宁列举了12篇王维与佛教相关的铭、文、序、赞、表,试图从王维个人的佛学材料中寻找“花”这一佛教意象的踪影,以探寻他的佛教诗学。但王维佛教作品中的“花”还有更多的意义,例如在《能禅师碑并序》中有“散花天女,能变声闻之身”一句,就化用了《维摩诘经》中“天女散花”的典故,“在这里,变幻的主题和现象的短暂性与花相结合,作为区分开悟和未开悟的标志”[24],传达了超越实相和空性的佛教义理。后面的偈语中也用“莲花承足,杨枝生肘”来描摹释迦牟尼的形象,旨在说明“觉悟和死亡在这个世界上是平等的,我们虽然不能完全超越身心,但可以在这些制约中了悟”[24]。“世界一花,祖宗六叶”一句又将花的生长同佛理的传承联系起来,进而引申到对宇宙永恒真理的解释。《荐福寺光师房花药诗序》中有大量描写花卉植物的内容,魏宁将这些文字解释为:“花是等待那些真正开悟之人的美丽预兆,同时也提醒人们:实体的美丽是一个空洞的拟像。”[24]同样的喻义也可见于《鸟鸣涧》和《萍池》。另外,魏宁认为王维对《法华经》(Lotus Sutra)中典故的偏好,也可以从侧面体现王维诗歌中出现的“花”,尤其是被比作莲花的“花”的意象,绝不是单纯的自然描写,而是为传达佛教义理服务的,正如他的结论所言:“读王维的诗,我们应该时刻注意到这些佛教的共鸣。”[24]王维将视觉层面的意象和抽象的佛理整合在统一的艺术创作中,批评家应当从王维的全部创作中寻找解读这些作品的正确路径。

唐代佛教发展达到了巅峰,破除了对于印度经典的完全尊崇,出现了独立阐释、原创经典的禅宗。禅宗作为中国佛教本土化的成果,带有浓厚的中国文化气质,讲求心性和顿悟。有“一切般若智,皆从自性而生,不从外入”之说,不从典籍中寻找真谛,因此唐代的禅意诗也难从文字中寻觅佛教概念和义理,多通过意象使用、意境营造以及修辞手法的妙用等从整体上使得诗歌“禅意”弥漫,读来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感。由于王维“以禅入诗”的创作特点,其诗歌(尤其是他的山水诗)就成为了此类诗歌的代表。唐代佛教文化的成熟为诗歌增添了独特的审美意趣,因此出现了上述学界对王维诗歌解读的有意义的歧见。对此谢立义、杨径青、魏宁等人提出了更加细致的阅读和研究方法,在研究初期对王维禅意诗的理解有很大帮助。语言之间的翻译造成的意义损耗固然会造成理解的障碍,但是跨文化之间的思想和才情的交融也可以使汉学界的王维诗学研究达到互识、互补与互证的效果。

六、结 语

自从王维诗歌译介进入英语世界,就引起了学者的浓厚兴趣,20世纪70年代美国掀起了王维研究热潮。汉学界的王维研究经历了从宏观角度整体把握诗人诗作到从不同的视角将王维诗歌细化、分类的过程,从而研究诗歌艺术不同的思想与艺术内涵。王维的形象从最初的“山水自然诗人”被进一步视为画家、政治家、佛学爱好者等不同的身份。随着汉学家对王维及其诗歌的深入了解,他们开始关注他在儒、释、道之间的徘徊,甚至试图区分禅宗和大乘佛教对王维诗歌的影响。以余宝琳为代表的最早的王维研究者多从西方文论的角度,采用新批评的研究等方法解读王维诗歌。新世纪以来,有的研究者开始了新一轮的反思,即在西方文论语境下是否能够充分解读王维诗歌的原意,他们从中国文论以及王维的其他作品中寻找本真的文学内涵。这反映了海外汉学家研究广度的拓宽,即从最开始的“诗”拓展到了各种文体,兼收并蓄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某些观点。海外王维诗学研究的种种变化,暗含了汉学家对于中国传统更深刻的理解和认识,尤其是不少华裔学者(余宝琳、吴付生、杨径青等)在中西交流中起到了重要的桥梁作用,从而在一定程度上纠偏了西方中心主义的固有模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文论话语权的提升。可见,海外汉学研究成果的质量与水准,离不开国内人文学术的蓬勃发展。研究海外汉学,应该辨析汉学家的视角、方法和思路,进而评价其思想观点,正视这些成果对中华文化的传播发扬和增进精深的价值,以更广阔的胸襟从宏观视野看待中华文化的全球流动与互动。在理性平等的学术对话中聆听彼此的声音,从中反思中华文明如何更便捷地走出国门、更深入地走向世界,从而推动中国从文化大国成为文化强国,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

(致谢:特别感谢澳大利亚悉尼科技大学杨径青教授为本文写作所提供的帮助!)

注释:

① 关于美国汉学界早期对唐诗的译介情况,参见天津师范大学高超2012年的博士论文《宇文所安唐诗研究及其诗学思想的建构》第一章第三节“美国的唐诗译介与研究”,第28-39页。

② 《中国文学》杂志详情参见李松、韩彩琼、田璐的论文《海外英文汉学期刊的创办历史与现状》,《南京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一期。

③ 相关成果参见李培蓓、李松的论文《枯树、梧桐与白鹭:美国〈中国文学〉(CLEAR)杂志的唐诗意象研究》,《北部湾大学学报》2021年第三期。

④ 国内目前关于《中国文学》的研究成果参见杨春白雪、李松的论文《历史叙事与文学叙事的辩证:考察美国汉学杂志〈中国文学〉》,《人文论丛》2021年第二辑;李松、刘甜甜的论文《美国〈中国文学〉(CLEAR)书评栏目的古代文学研究》,《中国图书评论》2021年第六期;李松、岳炯彤的论文《美国〈中国文学〉杂志的明清小说性别诗学研究》,《汉语言文学研究》2021年第二期。

⑤ 经笔者征求杨径青教授的意见,确定《王维诗中禅意阐释的批判性分析》为中文译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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