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新发现的民间文书看清代漕运实态
——基于《李泰远抄本路程》的考察

2022-12-05

关键词:规例抄本水手

康 健

漕运作为传统时期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制度,长期受到学界高度关注。20世纪以来,学界在清代漕运研究中取得丰硕成果。这些成果涉及漕运制度,漕运与地方信仰,漕运中运丁、旗丁、水手等群体,闹漕问题,漕运河道治理,漕运与市镇经济等多方面内容(1)李文治、江太新:《清代漕运》(修订版),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戴鞍钢:《清代漕运盛衰与漕船水手纤夫》,《安徽史学》2012年第6期;曹金娜:《清代漕运水手研究》,南开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吴琦、肖丽红 、杨露春等:《清代漕粮征派与地方社会秩序》,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曹金娜:《清代漕运水手群体初探》,《历史档案》2017年第3期;沈胜群:《清代漕运旗丁研究》,吉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吴琦:《漕运研究七十年》,《中国社会科学报》2019年10月14日;袁飞:《困境中的挣扎:嘉庆朝政治与漕运治理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周健:《维正之供:清代田赋与国家财政(1730—1911)》,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管见所及,目前清代漕运的研究仍然存在不足之处,主要表现在多利用《漕运全书》、政书等传统典籍及官方档案,而对直接反应漕运实态的民间文书利用不足(2)少数学者利用官员日记对清代中叶漕运进行考察,如刘玲《〈转漕日记〉整理与研究》,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一定程度上导致对漕运制度运作的具体社会背景以及不同群体的社会活动实态的认识出现偏差。有鉴于此,笔者以新发现的清代民间文书《李泰远抄本路程》为核心资料,结合其他相关文献,对清代乾嘉时期漕运沿线的商业市镇、交通地理和丰富的漕运规例等进行初步考察,以展现该抄本路程的学术价值,并力图进一步深化清代漕运的相关研究。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一、《李泰远抄本路程》概述

《李泰远抄本路程》1册,抄本,计108页、13000余字,民间私人收藏。封面用棕色厚纸装订,未题写书名,现名为笔者所拟。内容第一页《婺源至大通旱路程途》下题写有“李泰远抄”字样,抄录者签名旁边和该书末尾各印有一枚“李泰远记”印章,因此该路程应为李泰远抄录。书中有多条路程以婺源为起点或者终点,如《婺源至大通旱路程途》《饶州府由乐平至婺源县》。由此推测,该路程抄录者李泰远可能为婺源人(3)遗憾的是,笔者查阅道光、光绪、民国三种《婺源县志》和乾隆、光绪两种《三田李氏统宗谱》均未见到有关抄本作者的任何记载,因而暂时无从知晓李泰远的生平事迹及家世情况。。笔者了解到,该文书是休宁县齐云山文物商人在江西省婺源县北乡中云镇龙山村(4)明清时期,龙山属于婺源县二十三都,中云属于婺源县三十都,两地都属于婺源北乡且南北相邻(光绪《婺源县志》卷2《疆域四·坊都》,光绪九年序刻本)。一带农家收购,当地有李姓聚居。《婺源至大通旱路程途》的起点清华,距中云镇不远。结合以上分析,可以确定该文书抄录者为婺源人。

抄本路程的成书年代,从书中的内容可推断出来。该书《山东济南府德州安德驿七十里到柘园》路程中提到“柘园即桑园,回空查盐”(5)《李泰远抄本路程》1册,抄本。下文凡引用该书资料,不再逐一出注。。查乾隆《德州志》记载,“北乡有柘园镇,南乡有甜水铺,东乡有边临镇……按,柘园镇,即桑儿园,乾隆十三年改今名”(6)乾隆《德州志》卷4《疆域·市镇》,乾隆五十三年刻本。。由此可知,该路程抄本当出现在乾隆十三年(1748)以后。另,该书最后一页有“己卯年仲秋月誊写”字样。清乾隆以后有乾隆己卯(1759)、嘉庆己卯(1819)、光绪己卯(1879)。又,该书涉及的内容大多与嘉庆时期有关。此外,在《淮安府山阳县山阴驿六十里至清和县》中记载:“清江浦闸,出线麻。嘉庆二十二年改名蒋家坝,新造。”称嘉庆二十二年(1817)的蒋家坝为“新造”,由此可见,该抄本路程成书时间距离此年很近。而光绪以后,漕粮多改折,且漕粮海运也逐渐兴起。综合考察,《李泰远抄本路程》的抄录时间当为嘉庆己卯年,即嘉庆二十四年(1819)。书中所见最早的时间记载为乾隆二十三年,最晚的时间为抄录该书的嘉庆二十四年,前后跨越60年,颇为珍贵。

《李泰远抄本路程》主要内容有三部分。第一部分为路程,具体包括《婺源至大通旱路程途》《大通至北京通州坝水路程》《北京出张义门回南旱路程》《徽州府至南京旱路程途》《饶州府至大通镇水路》《饶州府由乐平至婺源县》等。其中,《大通至北京通州坝水路程》“三千二百六十二里,共四十三站”,由36条具体商路组成,里程最长,书中对该条线路沿途的关津渡口、物产风俗、官府衙门、商业市镇等记载最为详细。

铜陵县大通镇是池州帮漕粮运输的起点,漕粮通过长江、运河转运到通州漕仓交卸。该抄本路程在《婺源至大通旱路程途》后记载有在大通兑运漕粮的禀帖:

具禀池州帮旗丁△△十四名等,禀为米色不纯洁,叩赏筛飏事。丁等一十四船驾江受兑,心急如剪。无如贵治漕米青腰白脐、断碎糠秕,前已禀明监兑厅宪,蒙论[谕]丁等一面乘吉开仓,丁等遵论[谕],各领四五十石不一,奈米色实在潮杂,若不筛飏,南兑容易,北卸甚难,且船驾江停泊,风涛泊[汹]涌,昼夜不宁,若坐此守候,危俭[险]难堪。若一面回次,又恐误限。为此,禀明宪大老爷,伏乞上念天庾,下恤丁难,[乞]恩赏示,免下狼狈,呼恩上禀。

嘉庆△年△△月△△日禀

清代规定,新安卫池州帮“兑运青阳、铜陵、贵池、建德四县水次”(7)《钦定户部漕运全书》卷10《水次派运》,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第319册,海口:海南出版社,2000年,第124页。,因此禀帖反映的是漕运体制下池州帮旗丁因米色不纯,无法按照规定在铜陵仓厫兑粮。于是他们一面先向当地负责兑运漕粮的监兑官禀报,一面各领兑漕粮四五十石,但因米色实在潮杂,要求将这些粮食筛飏,以免出现“南兑容易,北卸甚难”的情况。

关于兑换漕粮米色,清廷规定“交兑漕粮,应责令监兑官秉公查验米色。如并无潮湿、掺和,兑完运弁即照例出具通关米结,不得勒掯推诿。其有县卫以米色争持者,应令将现兑米样眼同封固,驰送总漕、巡抚察验,并申送委查道员亲往验看。果系潮湿、掺杂,督令赔换筛飏”(8)(清)杨锡绂:《漕运则例纂》卷8《征纳兑运·交兑军旗》,《四库未收书辑刊》第1辑第23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第468页。。由此可见,上引池州帮旗丁的禀文要求将交兑的潮湿、掺和杂物的漕粮进行筛飏是遵守清廷漕运则例的体现。

第二部分内容为商业书,记载了各种漕运规则,主要内容有乾隆二十三年到嘉庆十二年轮流充当船大头情况及水手等的工资规例、递年贴衙门饭米、本所公议贴费、坐兑条例、递年开工修验规例、水手油船[艌]规例、洗仓酒规例、坝上卸米回空洗仓规例、各地缆匠规例、水脚木规例、买柴火规例、留雄县粮本年规例、逐日风暴、水次装客货关钞水脚便览、通州坝回空规例等。虽然因资料缺少,李泰远的确切身份无法得知,但从漕运规制和抄本路程内容来看,其为漕运的随从人员当无疑问。

第三部分内容为日常生活中的各种养生常识,主要包括各种药方,如脾寒单方、疮药方、救诸哽方、跌打奇方、种子方、治痘疮方、禁肿毒、治汗斑方、治打死活命方、烧酒蒸制方、治产后无乳方、治妇人难产方、疯气方、牙齿痛方等。这些药方对于常年活动在外的漕务官、运丁、水手等群体来说,具有不时之需的作用。

《李泰远抄本路程》反映的是盛清时期池州帮漕粮经长江、大运河转运到通州的相关情况,为考察乾嘉时期漕运实态及运河沿线的交通地理、商业市镇等提供了绝佳素材。

二、漕运路程中的交通地理和商业市镇

《李泰远抄本路程》集中记载了几条重要路程,对于探讨盛清时期大运河沿线漕粮转运中的关津渡口、商业市镇和风俗物产变迁等颇有裨益。下面举其要端分别论述。

《李泰远抄本路程》十分注重对运河沿线市集和商业城镇的记载。在桃源县的众兴集记录有“二六小集、三八大集”,说明众兴集每月逢二、六日有小集市,三、八日有大集市。皂河在宿迁县西北四十里,“源出港头社,南流入河,以土色黑故名”。康熙十九年(1680),骆马湖淤塞,在此开河以通漕运,于是皂河很快兴起形成集市。路程在皂河下注“三八集、五十集”,说明在每月三、八、五、十日有集市,商民可以在此贸易。在瑶塆口注有“一六集、三八集”,在猫儿窝注有“三八集、五十集”等等。这些都说明路程的作者十分留意运河沿线的集市贸易,具有浓厚的商业色彩。

《峄县韩庄六十里至夏镇》路程,在峄县韩庄下标注“一六南、三八北”,表明每月一、六两日韩庄南边有集市,每月三、八两日北部有集市。在丁家庙闸下标注“一七、四九”,说明这里每月一、四、七、九日都有集市活动。徐州府沛县夏镇闸是一个重要的市镇。夏镇,本名夏村,嘉靖乙丑年(1565),“开新河于此,建为镇”,“隆庆元年,沽头分司驻此”(9)民国《沛县志》卷5《建置志·集镇》,《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164)》,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第248页。。同年,新河修成,“自留城而北,建留城、马家桥、西柳庄、满家桥、夏镇、杨庄、珠梅等七闸”(10)民国《沛县志》卷4《河渠志·闸》,第199~200页。。康熙七年,因运河东岸镇市渐盛,清廷于此置夏阳巡检司(11)民国《沛县志》卷5《建置志·公署》,第233~234页。。夏镇因设闸商业逐渐兴起,不少商人在此贸易。对此,民国《沛县志》引光绪《沛县志》曰:“贸易多居寨圩,按日而集,市廛中谓之逢集,每集自辰至午始散,货物罗列,购买者错杂纷纭,毂击肩摩,有举袂如云之盛,商贾多齐晋人。”(12)民国《沛县志》卷3《疆域志·风俗》,第137页。除了齐晋商人之外,徽商在沛县经营也有迹可循。江嘉楠的妻子孙氏,“随夫侨居徐州夏镇。明末夫遭寇乱死,孙矢志殉烈,同瘗夏镇”(13)(清)江登云辑、江绍莲续编:《橙阳散志》卷4《人物志二·列女传》,嘉庆十四年刻本。。

该抄本路程对泰安府、东昌府境内市镇的记载也颇为丰富。在东平州戴家庙闸下注“一七、四九”。戴家庙在安平州西四十里,明景泰五年(1454)建闸,后来闸遂成集市(14)光绪《东平州志》卷5《河渠志下三·闸坝》,《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70)》,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105页。。在兖州府阳谷县张秋镇下注“三八集、五十集”。张秋镇位于阳谷县城东四十里,即原来的安平镇(15)光绪《阳谷县志》卷9《市镇》,1942年铅印本。,地处寿张、东阿、阳谷三县交界,又位于运河之滨,乃漕运咽喉之区。利用漕运转运中枢地位,张秋镇在乾嘉漕运全盛时代商贸发达,呈现出“辇阿胶胶枣、绵布、瓜仁等物与船,带大米、赤砂、竹席、葛布等物,杂沓交易,各得所欢”(16)光绪《阳谷县志》卷1《舆地志·山川》。的繁荣图景。当时在张秋镇从事贸易的商人很多,“盛时江宁、凤阳、徽州诸缎铺,比屋居焉。其他百货亦往往辐辏,乃镇之最繁华处”(17)康熙《张秋镇志》卷2《建置志·街市》,乾隆三十二年补刻本。。可见,徽商是控制张秋镇绸缎生意的重要商帮之一。

闸是运河地区普遍设立的一种调控河水水位高低的装置,即“建于水以酌启闭蓄泄者”(18)万历《汶上县志》卷2《建置》,万历三十六年序刻本。,上文提及的夏镇就是一个实例。抄本路程对兖州府境内运河沿线闸的记载较多,体现出这些闸在运河沿线的重要性。《兖州府汶上县开河驿六十四里至安山》中提到开河闸、袁老口闸、磙子城汛闸和靳家口闸等。康熙《汶上县志》记载,该县运河沿线重要的闸有开河闸、南旺上、南旺下、袁家口等(19)康熙《续修汶上县志》卷1《方舆》,《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78)》,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46页。。这些闸周围往往因运河运输的重要性,逐渐形成集市。如抄本路程在开河闸下注有“二七、四九”,显然是每月二、四、七、九四天有集市活动。在袁老口闸下注“三八集、五十集”,在靳家口闸标注有“二八集、五十集”。此外,该段路程还留意对沿途社会治安的记载,如在济宁小闸下注“进子拐骗,小人甚多”,提醒过往商旅需要提防。

魏家湾地处漕运孔道,“为南省入京必经大道,自立春开冻后,令役于上下交界之所,凡云贵、川广、江浙各省官员有采办铜铅等物送部者,必详察其解数之符否,护送至交界所,而书其出境、入境时日,并船若干数,驰报于上官”(20)民国《清平县志·舆地篇·河渠》,《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89)》,第224页。。在清代漕运全盛时期,“各项船只自魏湾入境,每年过往不下万艘,夏秋之间,尤为繁盛”(21)民国《清平县志·交通篇·河运》,第278页。。魏家湾在漕运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一斑。抄本路程在魏家湾闸下注“一六”,在戴家湾闸下注“三七、五十”。这两个闸都在清平县境内,至民国时期,魏家湾仍是该县规模最大的集市之一(22)民国《清平县志·实业篇·集市》,第273页。。

临清州是山东运河地区最为重要的中枢,“据南北要冲,合汶卫二水,以济运道,于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23)乾隆《临清直隶州志》卷9《关榷志·关署》,《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94)》,第597页。。乾隆《临清直隶州志》记载:“临清为四方辐辏之区,地产麦谷不敷用,犹取资于商贩。从卫河泛舟东下者,豫省为多,秫梁则自天津溯流而至。其有从汶河来者,济宁一带之粮米也。布帛亦皆来自济宁,舳舻千里,衣粗食糖者取给焉。精美轻赍之物,附粮艘而麇至,盖尤易矣。”(24)乾隆《临清直隶州志》卷2《建置·市街》,第341页。从宏观上介绍了临清的主要物产及往来贩运情况,尤其提到漕运对商贸的重要带动作用。对于临清的路程商贸等情况,《李泰远抄本路程》有专门描述:

东昌府临清州源驿七十里至渡口驿。临清砖闸(坑子出千张、皮货、毡货、棉线带)。十里。板闸(出衙河)。九里。真武庙(即保搭塆)。十里。临清州、清和县交界(地名盐店)。石佛寺(又名五里窑)。一里。王家浅。九里。半边店(四)。十里。窑口(直隶广平府)交界。十里河(东上首西下孙家口)。油坊儿(一六大集、三八小集)。梨甚好。十里。小屯儿。十里。

上引临清路程对沿途的河闸、物产、关津渡口、集市等有着详细记载。临清“南接淮关,北接天津关,帆樯并集,百货流通,商贾操厥奇赢,趋利若鹜”(25)乾隆《临清直隶州志》卷9《关榷志》,第595页。,因而商业繁盛,形成很多市镇。

四女寺地处山东省恩县和直隶故城县交界,“河南人烟凑集,属山东恩县,河西半村属故城”(26)光绪《续修故城县志》卷2《疆域·关隘》,1921年重刊本。,是运河沿线一个重要关隘。《直隶河间府故城县梁庄驿七十里至德州》在四女寺下注“一六、四九,恩县、德州交界”,这里既标注了此地集市活动时间,也说明了四女寺的地理方位。宣统《恩县志》记载,“四女寺,在二乡一图,四九日为市”(27)宣统《恩县志》卷2《舆地志·市镇》,《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18)》,第27页。。光绪《续修故城县志》云:“四屯,即四女寺,河北岸盐店,西半村为故城,东半村属德(州)卫”(28)光绪《续修故城县志》卷4《乡村》,1921年重刊本。。对比路程与方志关于四女寺的记载可知,无论是对集市时间的说明,还是地理方位的记载,二者基本一致,这也进一步说明了李泰远路程记载的可靠性与真实性。

德州“当水陆之冲,舳舻相接,车骑交驰”(29)乾隆《德州志》卷7《驿政》,《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10)》,第163页。,利用运河转运优势,很多市镇因此兴起。对此,方志有明确说明:“每遇漕船带货发卖,遂成市廛。”(30)乾隆《德州志》卷4《疆域·市镇》,第100页。柘园镇为德州北乡著名市镇,因漕运兴起。《柘园镇新店水驿七十里至连儿窝》在柘园下注“即桑园,回空查盐”。查乾隆《德州志》可知,康熙五十一年,在柘园镇运河东岸设立盐关,总漕每年委员“稽查回空漕船”(31)乾隆《德州志》卷5《建置·关榷》,第116页。。这也验证了路程记载的真实性。类似的记载还有很多,不再赘述。

因漕运事关国计民生,漕粮转运中需要在一些重要关口设置官府衙门,对漕船进行盘查,故《李泰远抄本路程》十分重视对漕船转运途中重要官府衙门的记载。淮安地处大运河南北要冲,又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因此漕船皆要在这里接受盘查才能继续北行。抄本路程对淮安境内官府衙门的记载颇为详细:

淮安府山阳县山阴驿六十里至清和县(漕院衙门城里)。淮安府。五里。(有韩信钓鱼台、漂丹祠,西门城外有盘粮厅,漕院出皮鼓重进,迁米盘货颂准,放银十八两回。)湖嘴上。十里。板闸关。十二里。(空查盐查货甚恶,查盐奉漕院杨大人禁革。)百子堂总河、清和县衙门。三里。清江浦闸(出线麻),嘉庆二十二年改名蒋家坝,新造。二井汛(西草坝、张王庙、惠济越闸)。三里。马头汛(奶奶庙、外边皇河)。三里。天妃闸。二里。二坝。二里。三坝。二里。头坝。一里。风神坝(少黄河南奶奶庙、北清和县)。十里。乾隆廿六年,衙门移驻清江。

《仪征七十里至扬州府》路程中,在仪征下有“四闸,回空查盘投皮税”,说明李泰远运送粮食到北京通州后,回程经过仪征之时,需要在此接受税官盘查货物,缴纳投皮税。在《扬州府江都、甘泉两县广陵驿五十里至邵伯》路程中记载,钞关,回空查盐、查货,土宜报税。说明在回运途中需要在扬州钞关接受税关盘查盐货。在《淮安府山阳县山阴驿六十里至清和县》路程中,有“漕院衙门城里”字样,说明淮安府城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地(32)光绪《淮安府志》记载,漕运总督公署“在旧城中长街”。光绪《淮安府志》卷3《城池·公署》,《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398)》,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第126页。。又有“西门城外有盘粮厅,漕院出皮鼓重进,迁米盘货颂准,放银十八两回”的记录,说明淮安西城外有盘粮厅,专门负责督查漕粮转运。关于盘粮厅,乾隆《淮安府志》记载,“盘粮厅楼,在旧城西门外北角楼,运河南岸,系总漕桑建。上盖大楼,下砌石岸。凡粮艘过淮北上,总漕率属逐一盘验”(33)乾隆《淮安府志》卷11《公署》,《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397)》,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第912页。,明确说明粮船北上需要在此接受检查。又,路程在板闸关下注“空查盐查货甚恶,查盐奉漕院杨大人禁革”,说明税官在此盘查货物过分,乃至引起商人厌恶,漕运总督遂禁革过分盘查、勒索商人的行为。北关是淮安府清河县一个重要榷关,南来北往的商旅、船货都要在此接受查验。乾隆《淮安府志》记载:“商船自南而北者,过淮关纳税,至此验票。自北而南者,至此登号,抵关输税,往来商贾号为北关。”(34)乾隆《淮安府志》卷5《城池·关》,第285页。由此可见北关在运河转运贸易中的地位。

运河过了天津之后,则称为北运河,距离京畿不远了,漕务机构设置也比较多。李泰远对于顺天府的路程记载颇为详细:

顺天府武清县河西务河西驿六十里至和站。武清属巡司河西务。五里。新河口汛。二里。沙河口(又名打鱼庄)。五里。门楼上。五里。红庙儿。二里。武清、香河二县交界埂子上、狼家窝。五里。张家庄。五里。王家摆。五里。王家楼。五里。东出五里,香河县石灰厂。五里。板层口。五里。肖家林。六里。杨家洼。五里。

顺天通属州管和合驲四十九里至张家湾。驲丞管巡检乙事。和合站。十里。马头镇。五里。公鸡店。三里。施河岓。五里。小屯儿。三里。马坊儿。四里。新庄。三里。雀家楼。三里。党浅。五里。浬江泗。五里。长店头。四里。

通州管张家湾三十六里至通州。粮运通判驻张湾镇。皇木厂、东营。五里。花板石。五里。南营。二里。翁家庄。一里。老堤头。三里。小圣庙。二里。哑叭庄。三里。江家场。二里。郝家浦。二里。杨家宅。三里。流水沟。一里。罗家摆。二里。药王庙。一里。戏楼。三里。通州土石坝。十里。此处仓场总督大人验米,大五长,交卸上船装去。

通州坝四十四里到京都东便门。普济闸。八里。平律闸。五里。庆丰闸。三里。大通桥。米上仓。

上述为北运河经过的顺天府武清县、香河县、通州地区的路程,《李泰远抄本路程》对于这段路程中的行政机构记载尤为详细,这显然与漕粮转运密切关联。武清县巡检司,设立在县城西北(35)《新校天津卫志》卷2《公署》,《中国方志丛书·华北地方(142)》,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第104页。。路程记录“粮运通判驻张湾镇”。查光绪《通州志》可知,从南方运来的粮食由此进入通州仓(36)光绪《通州志》卷1《舆地志》,光绪九年刻本。。粮运通判设在张家湾,显然是负责监管经过运河长途转运来的漕粮。路程在通州坝下注“此处仓场总督大人验米,大五长,交卸上船装去”,则是说明从南方经过运河转运来的漕粮在通州交解给总督查验。

《李泰远抄本路程》除了关注运河沿线的市镇外,也十分留意记载沿途的物产。《扬州府高邮州孟城驿六十里至界首》中,在高邮州下注明“出鸭子、藕粉”。高邮州以出产鸭闻名,嘉庆《高邮州》记载,“业炕房者,取卵以火炕之得生,并售他方”(37)嘉庆《高邮州志》卷4《食货志·物产》,《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29)》,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0年,第704页。。光绪《高邮州志》记载更为详细:“河东水田便于养鸭,故每年输出极多,唯产鸡不及湖西之肥大。阖境鸡鸭蛋甚多,为输出品之一。每年春夏,本地炕坊炕出鸡鸭雏,运销江南各处。”(38)光绪《再续高邮州志》卷1《实业志·物产》,《中国地方志集成·江苏府县志辑(47)》,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98页。由此可见,作为高邮州特产的鸭子出产量大,经营此物获利者甚多。《扬州府宝应县安平驿八十里至淮安》路程中,于宝应县下注“出银鱼、藕粉、包米”。光绪《重修宝应县志》卷九《物产》在“鳞之属”下就有银鱼,在“货之属”下不仅有藕粉记载,而且还摘录吴知县《吟藕诗》,并详细介绍藕粉的制作方法(39)光绪《重修宝应县志》卷9《物产·货之属》,《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406)》,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第396~397页。。

抄本对徐州府、兖州府运河沿线的物产、市镇也有比较详细的记载。在台儿庄下注“出黄豆、栘桃、绿豆、柿饼、焦煤”,在猴山闸下注“出猪石、瑯头、磨刀石”。光绪《峄县志》记载,“盖峄地被山带河,南接江淮,其中兴五民,皆仰机利而食。当乾嘉盛时,江浙、湖广诸行省漕粮数千艘,皆道峄境北上,商旅岁时往还不绝,而奇物珍货衍溢,居民皆仰之以赡身家。而本地所有麦豆及煤炭诸物,亦得善价,而行销数千里”(40)光绪《峄县志》卷7《物产略》,《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9)》,第87页。。这里明确指出峄县地处运河沿线的优越地理位置,使得乾嘉时期往来漕船繁多,物产丰富,商业贸易发达。路程中标注的物产与方志记载基本吻合。关于柿饼,《峄县志》指出,“至山产之出境者甚夥,而以枣米、柿饼、楂梨为大,岩谷之民衣食皆仰给焉”。焦煤属于矿产资源,方志也有记载,“为矿之属,铜、铅、金、铁,而煤炭尤盛。……枣庄、田家庄、齐村居民以此为业,往往以煤故致赀数百万”。该县煤炭业的兴衰与漕运密切相关:“先是,嘉道间,粮艘过境,多挟南货,以易邑煤,米关津不敢诘,故运费甚轻,而炭价极昂,业此者皆积赀巨万。及今粮运不行,关税日重,故煤运出境者,皆以厘课多,不足以更费,而奸商又故低其价以困之,以故诸冶窑商贾大都亏赔,亦势之所迫然也。”(41)光绪《峄县志》卷7《物产略》,第92页、91页。从乾嘉时期到光绪年间,峄县煤炭业兴衰轨迹由此可见一斑。

该路程还在东昌府下注“原名通济桥,出毡货、硝磺、梨枣”。东昌府聊城县的黑枣十分有名。《聊城县志》记载,“有胶西人在此创作,此枣行之最远,获利亦至厚。前数十年,每逢枣市,出入有数百万之多。贫民无正业者,往往借此以治生。今虽漕船不通,再盛莫继,然由海艘南贩,仍复不少”。详细勾勒出聊城县黑枣贸易兴衰与漕运兴衰的密切关系。关于硝磺,方志记载,“地质斥卤宜硝,故城内硝户最多。每当天色微明起,向街巷扫土,日上运土至家,立锅熬硝以售,借此治生,即以此为业”(42)宣统《聊城县志》卷1《方域志·物产》,《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82)》,第29~30页。。可见,聊城县以硝磺谋生者不乏其人。东昌府清平县出产的梨、枣也颇为有名,“枣熟于秋季,土人熏制之,为出口大宗。熏枣每届枣熟之际,土人取其实,用木屑熏制数次,名曰黑枣,销路颇畅”(43)民国《清平县志·实业篇·物产》,《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89)》,第266页。此外,清平县的手工业产品也颇多,“其人恒造芦席、苇帘、麻绳等,分销各市,皆堪为农村副业。惟纺棉织布,最为普遍。当民国以前,四境之内,机声轧轧,比户皆然,所织之布,运销于兖、沂、泰安一带,蔚然成为出口大宗”(44)民国《清平县志·实业篇·工艺》,《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89)》,第270页。。这些产品多属于抄本路程中提到的“毡货”。

总而言之,《李泰远抄本路程》详细记载了从婺源县清华经黟县、青阳县到铜陵大通,装载漕粮,由长江入运河北上直达通州的路程,尤其是对运河沿线的商业市镇、物产风俗、行政衙门等都有记载。值得关注的是,清代乾隆年间江西粮商吴中孚撰有《商贾便览》一书,为清代前期关于粮食贸易的最为全面的商业书,也是其一生经商经验的总结。该书《江南省城由漕河进京水路程》中,虽然也记录了从南京到通州漕运沿线的路程(45)王世华:《薪火相传:明清徽商的商业教育》附录《商贾便览》,北京: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8年,第434~435页。,但与《李泰远抄本路程》对这段路程的记载相比,显得十分简略。由此进一步凸显了《李泰远抄本路程》的价值。

三、漕运规例:漕运实态的真实反映

《李泰远抄本路程》第二部分内容是关于漕帮轮值、漕运中的各种规例,这些内容占据全书一半篇幅,对于了解乾嘉时期的漕运实态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漕船是漕运中运输漕粮的主要工具,长年累月的转运中漕船难免破损,因此需要经常维修,或者定期建造新船(46)有关清代漕船的维修、建造,可参阅李文治、江太新《清代漕运》(修订版),第159~166页。。抄本路程中有一份关于买料造船的禀文,颇为珍贵:

具禀胡朱金,池州帮为恩验明放行事。丁船冬届岁造,遵例于江宁上地方采买木料,兹抵天关,据实禀明。伏乞恩赐,验明放行,俾免误限,万代公候,呼恩上禀。

池州帮中的胡朱金因建造漕船需要,按照漕运制度规定,在南京上新河采买木料(47)南京的上新河是当时江南地区最为重要的木材市场。,运抵榷关之时,希望查验放行,从而有利于尽快建造新漕船。

以往的研究对清代漕粮交兑中的轮兑制度涉及较多(48)有关清代漕粮兑运各种制度,可参阅李文治、江太新《清代漕运》(修订版),第122~133页。,但囿于《漕运全书》等官方典籍的限制,对漕粮轮兑的动态变化情况缺少认识。作为民间文献的《李泰远抄本路程》则详细记载了漕运体制中漕帮的轮兑制度,不仅记录了每次新安卫(49)洪武二十三年始设新安卫,下设左、中、右、前、后五千户所,到明末清初尚有左、中、右、前四千户所。乾隆中期以后,《李泰远抄本路程》所载漕粮轮兑中只有左、中、右三所,前、后两个千户所是否在清代前期卫所归并时消失,因暂时缺少文献记载,尚未可知。参阅弘治《徽州府志》卷5《公署·兵卫公署》;(清)顾炎武《肇域志》卷2,清钞本。轮兑的左、中、右所,而且还记录了每次轮兑中头船旗丁丁头信息。现将其所记内容整理为表1。

表1 漕帮轮兑情况

续表1

漕运制度规定,每年按照左、中、右所进行漕粮交兑。乾隆三十六年、乾隆五十一年、嘉庆元年和嘉庆八年清廷实行优免政策,故这几年没有进行轮兑。表1中提到的有关安徽的3次蠲免情况(50)关于清代安徽漕粮蠲免的研究,可参阅吴琦、肖丽红、杨露春等《清代漕粮征派与地方社会秩序》,第106~122页。,也有迹可循。乾隆三十一年,朝廷发布漕粮普免上谕:“湖广、江西、浙江、江苏、安徽、河南、山东应输漕米,着照康熙年间之例于乾隆三十一年为始,按年分省通行蠲免一次……并各省蠲免次第应酌办事宜,着该部速行定议具奏。”(51)《钦定户部漕运全书》卷3《蠲缓升除》,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第319册,第30~31页。从上谕可知,乾隆三十一年开始安徽在轮免之列。安徽轮免具体是在乾隆三十五年(52)光绪《安徽通志》卷81《食货志·蠲赈二》,光绪四年刻本。,抄本路程与方志记载的时间相差一年,但内容基本准确。乾隆四十三年,乾隆帝又一次发布上谕,普免有漕八省的漕粮:“各省漕粮于乾隆三十一年普免一次,兹蒙昊苍眷佑,累洽重熙,朕敬体天心,爱养亿兆,用是再沛恩施,着于庚子年为始,复行普免天下漕粮一次。”(53)《钦定户部漕运全书》卷4《蠲缓升除》,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第319册,第48~49页。因此,表1中的乾隆五十一年安徽漕粮蠲免,当为乾隆四十三年上谕轮免的规定。乾隆五十九年,乾隆帝再次发布上谕普免漕米:“六十年各省应征漕粮,着再加恩普免一次。”(54)《钦定户部漕运全书》卷5《蠲缓升除》,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第319册,第59页。结合表1所列内容可知,嘉庆元年安徽蠲免漕粮则是属于这次轮免中的地区。

表1中安徽池州帮的前三次漕粮蠲免都有确切的典籍文献记载,这说明李泰远抄本记载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值得注意的是,乾隆三十二年轮值中的胡朱金就是前文讲述采买木料建造漕船而给官员进呈禀文的池州帮旗丁。

在罗列这份漕帮旗丁轮兑名单后,《李泰远抄本路程》标注“轮流四十六船当大头全完,又复照老例轮来,不得违例”,说明漕运轮兑必须按照以往的老例进行,不得违规操作。接下来,李泰远详细记载了漕运过程中头舵、水手、烧锅、坐夜、闲人等群体薪酬的各种规例:

又,包头工、头仓、窝子一半,管船之人装磁器二百子,给七折钱二两。

又,包头工、头仓、头桅、根底,回头窝在内,总共给大钱九千文,不许头工、头仓装货,俱是管船之人装货。

又,包舵工、厫底给发七折钱四两,装纸张居多。

又,艄上装货水脚折七折钱付,舵工关钞系仓里管船得。倘有无货包艄上,大若大钱十千文,不许舵工装货。

又,包水手八人、闷头、小秆、窝子七折钱每名六钱,大若装磁器、山货俱多。

其窝子身工候出通关之银,通帮照依市价换钱,水次给付一半,到鲁港付讫。

从上面的记载来看,头工、头仓等群体因分工不同,其具体酬劳也有所区别。漕运制度规定,“粮船南起江淮,北达通州。其运米北行者谓之重运,卸载南归者谓之空运。自二月至五月,为重运北行时期,自五月至八月,为空运南返时期。届期由县署派差攒催,不许逗留,于其入境、出境之际,必详书其帮船数目,及出入境之月日时刻,造册汇报于巡抚、布政司与其他长官,以比较各帮出入之迟早,而考其勤惰”(55)民国《清平县志·交通篇·河运》,第278页。。由此可见,漕船运粮北行称为重运,在通州卸载南返称为空运(又称回空)。在回空之时,可以沿途装带各种土宜,南回贩卖,上面提到的瓷器、山货就是回空之时装带的土宜。

关于漕运中头舵、水手群体的津贴,清代漕运制度规定,“池州帮重运,头舵每名银三两,水手每名银二两五钱。回空,头舵每名银二两,水手每名银一两五钱”(56)(清)杨锡绂:《漕运则例纂》卷9《官丁廪粮·舵水身工》,第499页。。但实际情况如何,不甚明晰。该抄本路程则有详细的记载。嘉庆六年,淮安府漕运总督铁大人对水手、头舵等工人进行加薪,提高了待遇,“每名水手加大钱一千文,头舵亦照例,连身工,二共每名大钱三千五百文,重船进去。回空水手、头舵,每名给发身工一千五百文”。闲人、坐夜两类群体,在重运、回空之时,皆给大钱五千文。头工,重运打闸,按照定例给五百文;在回空时,按照定例给他们各四百文。可见,重运、回空时待遇有所不同。

清廷规定,在漕运重运、回空之时,会给旗丁、水手免税载运土宜。同时,漕船转运中也需要向相关衙门交纳“衙门饭米”规费。该路程对漕运中的这种规费有所记录:

重运主米二石,空运米一石,回空加米三升。闲运米一石,□房米五斗。班上米五斗,大王庙米五斗,五百六十文灯油。

通州坝大人验米,领银九两。装土宜货规五钱,付空运。回空清江关口,查货看仓礼一千五百文不等。若是装土宜枣包,扶秤礼一百文不等。淮关查盐仟子手,看仓礼一百文。

又,包八名水手、闷头、四铺,全包计大钱廿二千文。断定不许装货,不包可矣。

递年造房、道房二处,免三所小头船,收南京道房钱银十一两。又收通州漕房钱银五两在手,改做小头船,得本所每船收钱七折钱七钱,必要请酒,不请不贴。

从上引“递年贴衙门饭米”规例可以看出,重运、回空时所交“衙门饭米”规费多寡不一。雍正八年规定,“各船头舵二人,每人准带土宜三石,水手无论人数,准带土宜二十石,合算每船准带土宜共一百二十六石”(57)(清)杨锡绂:《漕运则例纂》卷16《通漕禁令·重运揽载》,第661页。,自此以后,头舵、水手在重运时携带的土宜数量不断增多。上述资料显示,漕船空运所装土宜需要缴纳“货规”五钱。

在回空之时,漕船的头舵、水手人等可以“零星稍带梨枣六十石,免其输税”,后改为“准其将核桃、瓜子、柿饼等物,携带六十石,以抵梨枣之数”。也就是说,回空每只漕船的头舵、水手等人可以携带60石的“梨枣”等土宜,超过60石才课税。具体来说是“淮关则例,梨与豆每石纳银五分,枣每石八分,无小贩每石四分”(58)(清)杨锡绂:《漕运则例纂》卷16《通漕禁令·回空夹带》,第667页。。上引“回空清江关口,查货看仓礼一千五百文不等。若是装土宜枣包,扶秤礼一百文不等”,显然是指回空漕船在经过清江口关之时,需要缴纳查看货物的仓礼规费银1500文,同时对携带的土宜枣包要交纳100文的扶秤礼规费。显而易见,回空漕船交纳的这些规费在官方编纂的《漕运全书》《漕运则例纂》等典籍文献中没有详细记载。

漕船需要维修,对此清廷有“三修则例”。具体来说是“粮船到次,粮道即给发三修银两,饬各丁修艌”,这些银两“定例在于各该粮道库内支给报销”(59)(清)杨锡绂:《漕运则例纂》卷2《通漕运艘·三修则例》,第332页。。但关于漕船维修的具体情况,典籍文献则缺少记载。《李泰远抄本路程》中有《递年开工修验规例》,对漕船检修的规例有详细记载:

验师修验,择期吉日,于船头上剪鸡敬神,用纸马编爆香,再托验师相对一揖,喜包一只,大约五十文。办酒肴六品,公鸡一只,计重二斤半,肉三斤,伏干十块,鲤鱼三斤,子六只,藕二斤。验师并本船头舵打伙人倍饮。完工之日,办六品,亥三斤,子六只,粉条半斤,鱼三斤,藕二斤,伏干五块,请验师并头舵、打伙人同饮。

从上引的漕船检修规例可以看出,漕船检修要由验师选择吉日开工维修,举行焚香敬神的仪式,给予验师一些报酬。在开工当日和完工之时,都要置办酒席。

水手不仅是漕运中十分重要的群体,而且来源繁杂、生活贫困,往往容易滋事。因此清廷明确规定,“雇觅有身家并谙练撑驾之人充当”(60)《钦定户部漕运全书》卷26《查签运丁》,故宫博物院编:《故宫珍本丛刊》第319册,第324页。。但因漕运任务繁重,需要水手的数量庞大,实际运作中招募的水手不仅多是“无籍之人”,而且“多崇尚邪教,聚众行凶,一呼百应”(61)(清)杨锡绂:《漕运则例纂》卷16《通漕禁令·抗顽不法》,第645页。,故庞杂的水手群体往往因经济利益结成帮派,容易酿成各种事端,成为影响漕运秩序的潜在力量(62)关于清代漕运水手的研究,可参阅陈锋《清代漕运水手的结帮活动及其对社会的危害》,《社会科学战线》1996年第2期;曹金娜《清代漕运水手研究》《清代漕运水手群体初探》。。为稳定漕运秩序,给予水手一些津贴也是一种必要的举措,抄本路程记录有“水手油船[艌]规例”:

用四品,肉三斤,鱼二斤半,子六只,付干五块。火酒二升,头舵、水手仝饮。摇绳办六品,肉三斤,子六只,粉条二斤,鱼二斤,藕二斤,付干五块。火酒听饮,系绳匠头并舵于帮人仝饭,给发犒赏肉例。头工三斤,舵工三斤,火夫三斤,水手每名二斤。次日杀猪,水伏三斤,火酒二升。

船到通州坝卸米殽办,并付菜四五品,肉三斤,鱼二斤,子八只,粉条半斤,金针、木耳菜,卸头载给一餐,卸完再给一餐,次日给赏一餐(大约火酒六斤,均作三餐,十一人饮福)。

卸米完成之夜,官仓备敬,接头舵到官仓里来,同饮平安酒。鸡、鱼、子、肉,其头舵家眷□送;鱼、肉、子、菜,叫闲人送上艄头仓,饮平安酒。

上引规例内容丰富,无论在漕运行程中,还是漕船到通州坝卸米之时,都要置办酒席,款待漕船的水手、头舵、绳匠、伙夫等人群。这些举措主要是改善水手等漕运群体的物质生活,以调动他们劳作的积极性,稳定漕运秩序。无论是在重运还是回空过程中,水手对航运安全都有十分重要的作用,因此对水手都有一定的津贴,尤其是到达通州卸载之后,需要办酒席宴请水手,喝平安酒,这些体现出对辛苦劳作的水手的一种“人文关怀”。清代官方典籍文献记载,池州帮“重运,水手每名银二两五钱;回空,水手每名银一两五钱”(63)(清)杨锡绂:《漕运则例纂》卷9《官丁廪粮·舵水身工》,第499页。。这样的记载显然十分简单“刻板”,而各地漕运情况又千差万别,故而漕运水手的实际经济待遇难以知晓。十分庆幸的是,《李泰远抄本路程》对于池州帮漕运过程中水手的各种规费、津贴的种类和数额都有详细记载,这对于深入了解清代漕运实际运行中水手群体的经济收入有很大帮助。

漕运过程中,每隔一段时间需要对船舱进行清洗,以保证漕船顺利航行,因此抄本中也有“洗仓酒规例”:

肉三斤,鱼一只,子六只,水伏四斤,火酒二斤。船次三日内,于船头上剪鸡敬神。午后,于官仓献熟,备猪头、猪蹄十四斤,鱼一尾,伏干六块,鸡一只,子十一只,粉条半斤,金针四两,木耳二两,藕三斤,火酒二斤。本船头舵、水手、火夫十一人饮福(不杀者买七斤可也)。次日,给水伏三斤,火酒二升。

船到水次三天后,盖锅、水手、火夫各散,自仓官仓给发头工米五斗自食,给发舵工米一石自食。

漕船每到一定的水次需要进行洗仓,给负责洗仓的头舵、水手、伙夫等各色人等一些实物的同时,还举行一些相应的仪式以表敬意。这些都算是给漕运中头舵、水手、伙夫等群体的一种津贴。粮艘在通州卸货回空之时也有洗仓规例:“肉三斤,鱼一只,子六只,水伏四斤,火酒二升。”

在漕运过程中,运载货物需要使用绳索捆扎,该路程记载了向铜陵、河南、湖广缆匠购买相关用品的具体费用:

各地缆匠的费用各不相同。其中,铜陵缆匠记载最为详细,不仅注明了缆匠的名字陈良玉,而且费用是有打九折的“定例”。而河南缆匠的价格比铜陵为高,湖广缆匠的价格明显又比河南要高不少。相比较来说,铜陵缆匠价格最为经济。

漕船往返需要好几个月时间,途中要生火做饭,因此每年需要不少柴火费:

递年要买四百卅四捆,每捆计钱五十七八文,至六十文止算账。其柴火,大通零买,可以少得两斤。倘看到铜陵兑粮,买柴火便好。

递年水次开船,要办长用家伙,快子一千枝,砂宫碗二子,纸马明樊[矾]廿斤。打水用木杓、饭瓢大钱二文,不能由他多要。

到万年闸,买煤炭廿石,焦炭三四石。回空再买。

上揭内容为李泰远抄录的每年漕运过程中柴火等费用支出情况,看来在运粮的出发地大通购买柴火更为划算。粮船北行到了山东兖州府峄县万年闸(64)万年闸,在丁庙闸西十里,有贾农沟口。参见光绪《峄县志》卷12《漕渠志·闸座》,《中国地方志集成·山东府县志辑(9)》,第133页。和回空经过此地,都要购买煤炭、焦炭,这些物品除少数用于粮船生活外,大部分应该是贩运到南方贸易。

天气对于行船安全影响甚大,因此《李泰远抄本路程》专门有“逐日风暴日,行船慎之”的内容,记载了整年中各种极端天气状况,并在结尾处标注“以上每日风暴日期,查明前后三日,宜小心谨防避之;箕壁翼轸四宿,值日多有风暴,慎之”。由此可见,他不仅基本掌握了每年特定时节的风暴情况,而且对于如何避免极端天气有深刻认识。这些知识对于漕船的运输安全十分重要。

无论在始发地,还是在运输终点通州,都需要专门人员将漕粮入铺填满,因此抄本路程中也有“铺仓规例”,记录运粮过程中给头舵、水手、伙夫等人提供饭食的情况:

择日吉时,于桅仓剪鸡,新例,铺仓之时,索面酒。中午敬神,用香纸、烛、编爆,备八品于下官仓献熟。下午,头舵、水手、火夫十一人饮神福酒:鸡一只(计重二斤半),鱼二斤,亥五斤半,子十一只,伏干十五块,粉条半斤,火酒听饮。次日,外加水伏三斤,火酒二壶(又名杀猫)。

重船出入闸,择吉日,船头剪鸡敬神,下午于官仓献熟,备八品,头舵、水手、火夫十一人饮福酒。猪头并猪蹄,共十六斤,连猪头则用。不杀猪者,大约称肉七斤可也。鱼二斤,灰面三斤,鸡二斤半,子十一只,金针四两,木耳二两,伏干五块,粉条半斤,酒二壶。

到大通州坝北河等处,宰牯猪,剪鸡,在船上敬神。午时于官仓献熟,备八品,头舵、水手、火夫十一人饮福。猪头并猪蹄,计重十四斤,鱼一尾,灰面三斤,鸡一只,粉条半斤,金针四两,木耳二两,子十一只,火酒听饮。

李泰远特别留意对通州坝铺仓规例的记载,这应该与粮艘以通州为终点有密切关联。漕粮运到这里交解,算是顺利完成任务,因此要特别犒劳船工,要办酒席以表庆祝。漕粮在通州交解后,接下来就是回空南返,可以在沿途购买各种土宜,运往南方贸易。为加强对回空漕船的管理,官府也制定有相应的规例,但大多为制度规范,对于漕运中的实际动态情况则缺少记载(65)(清)杨锡绂:《漕运则例纂》卷13《粮运限期·回空事例》,第586~589页。。抄本路程记载了“通州坝回空规例”:

回空装土宜,给大钱五百文,付空运。倘看不装土宜,五百文不仝。

坝上大人验米,给发空运钱粮银九两,内抽五钱付空运。

倘有装家眷,看价钱高低,衙门两再少二钱五钱不等。

装棺才亦有看价高低,衙门有例,多少不等。

从上述规例可以看出,漕运衙门对于回空的粮艘给予一定的津贴。尽管漕运衙门对于粮艘回空装带土宜的种类、数量有明确规定,但实际上很多粮艘都私自夹带大量不在名单之列的土宜,以图获利(66)回空中的各种弊端可参阅袁飞《困境中的挣扎:嘉庆朝政治与漕运治理研究》,第42~45页。。《李泰远抄本路程》对于漕船回空之时运丁包揽客货的种类、关钞、水脚、进仓和出仓缴纳的各种费用都有详细记载,现将具体内容列为表2:

表2 “水次装客货关钞水脚”一览

表2显示,漕船回空时装带的客货种类繁多(67)关于清代漕运随船土宜的种类,可参阅李文治、江太新《清代漕运》(修订版),第379~381页。,抄本路程不仅对这些客货的类型、关税多有记载,而且对这些货物的水脚费和进仓、出仓的费用也都有明确记载。

四、结 语

《李泰远抄本路程》成书于乾嘉时期,内容时间跨度前后达半个多世纪,不仅详细记录南方漕粮从皖江流域到京畿的运输路程,尤其留意记录沿途的重要关津渡口、商业市镇、物产风俗、官府衙门等情况,对于深入认识乾嘉时期运河地区的交通地理、商业地理、社会风俗变迁等具有重要的价值。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商业史、经济史研究的兴起,陈学文、杨正泰、王振忠、张海英等学者对明清时期徽商编纂或抄录的商人书和商业书进行了深入研究,尤以王振忠成果最为丰硕,他利用个人收藏的多种商编路程图对徽商的经营活动、交通地理、商业地理等进行研究,推进了徽商研究的深度和广度(68)王振忠:《新发现的徽商路程原件五种笺证》,《历史地理》第十六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清代徽州与广东的商路及其商业——歙县茶商抄本〈万里云程〉研究》,《历史地理》第十七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徽州人编纂的一部商业启蒙书——〈日平常〉抄本》,《史学月刊》2002年第2期;《新安江流域交通、商业与社会的综合性研究》,《历史地理研究》第三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瓷商之路:跋徽州商编路程〈水陆平安〉抄本》,《历史地理》第二十五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太平天国前后徽商在江西的木业经营——新发现的〈西河木业纂要〉抄本研究》,《历史地理》第二十八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徽、临商帮与清水江的木材贸易及其相关问题——清代佚名商编路程抄本之整理与研究》,《历史地理》第二十九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清代徽商与长江中下游的城镇与贸易——几种新见徽州商编路程图记抄本研究》,《安徽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若从涉及区域和行业两方面检视既有研究成果,不难发现,这些成果主要反映长江流域和阊江—赣江—广州沿线的商编路程,以及徽商在这些路程中有关木材、茶叶、食盐、墨业、瓷器等行业的经营情况,而对徽州人编纂或抄录的有关其他区域和行业的路程内容较少涉及。《李泰远抄本路程》反映了大运河沿线的漕运路程以及商业活动实态,能够弥补以往研究的不足,颇具学术价值。

值得关注的是,该抄本路程详细记载了漕运中人工薪资规例、漕船检修规例、水手油船[艌]规例、洗仓酒规例、铺仓规例、缆匠规例、通州坝回空规例、买柴火规例、关钞水脚等各种规例,而这些均为官方典籍所未载,为深入认识乾嘉时期漕运运作实态提供了绝佳视角。以往的研究在谈及清代漕运的“漕规”时,多是涉及官场、地方绅衿的“漕规”,关注的是这些官绅通过各种不正规手段获得的丰厚陋规,“漕规”遂成为各利益集团竞相争夺的对象(69)吴琦、肖丽红、杨露春等:《清代漕粮征派与地方社会秩序》,第61~68页。。同时,受典籍文献记载所限,以往学界将头舵、水手等漕运中下层群体的形象大多归结为乌合之众,认为其生存状况长期处于贫困化。但《李泰远抄本路程》的记载表明,在盛清时代的漕运运作中也存在面向头舵、水手、伙夫等下层社会群体的各种规例。相较弊端丛生的“漕规”而言,这些规例使从事繁重漕运劳作的下层社会群体获得相应的“津贴”,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减轻其生存压力,为学界重新考察其群体形象和生存状况等提供了空间。笔者认为,今后的漕运研究在利用漕运全书、方志、官方档案等资料的同时,还应大力发掘与漕运密切相关的民间文书,并将二者有机结合,以进一步推动清代漕运研究向纵深发展。

猜你喜欢

规例抄本水手
小水手的歌
半盏——第七话:水手们
幸运的水手
欧洲委员会拟议两项消费者安全新规
欧盟修例将影响去头屑护发产品及多种化妆品与个人护理产品
欧盟封杀部分卤素灯泡
关于乾隆朝内府抄本《理藩院则例》
《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所收录抄本年代上限考
《十善福经白史》新发现抄本研究
有关乾隆朝内府抄本《理藩院则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