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一种拉康意义上的缝合
——论齐泽克对“西马”的再阐释

2022-12-05□刘

中国图书评论 2022年10期
关键词:列宁马克思主义主体

□刘 骏

齐泽克从20世纪90年代进入中国学界视野开始,便逐渐呈现出越来越复杂的面孔。从犬儒主义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到拉康精神分析理论最重要的阐释者和运用者,再到“重复列宁”的极力呼吁,齐泽克似乎是在精神分析与马克思主义的对话传统中去实现多重理论建构。为了破除齐泽克带给中国学界的理论幻象,势必要重新定位在“重复列宁”口号背后其对马克思主义内涵的真正理解。

国内学界对于齐泽克和马克思主义之间关系的定位大致包括有“激进左翼”、“后马克思主义”和“拉康化马克思主义”,而区分这些定位之间差异的核心问题就是齐泽克与以拉克劳为代表的后马克思主义以及传统马克思主义三者之间的关系。根据英国学者斯图亚特·西姆对于后马克思主义的定义,所谓的后马克思主义包括拒绝和重构马克思主义理论两种内涵。回归齐泽克的理论脉络,实际上自《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的争论之后,他就有意地与拉克劳保持着一定的批判距离,并且从《门口的革命》(Revolution at the Gates:a Selection of Writing from Feburary to October 1917)的编著开始宣扬一种对列宁精神的重复。因此相较于拉克劳,齐泽克当然属于重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序列。

齐泽克显然不是传统的马克思主义,但也不能把他简单地归类为后马克思主义。拉康化马克思主义和激进左翼描述了齐泽克、巴迪欧等西方哲学家在阿尔都塞之后所形成的共同传统,但对于齐泽克理论的独特性尚待理清。在这一点上,印度马克思主义思想家阿罕默德(Aijaz Ahamd)对于齐泽克的批判可以为定位齐泽克的马克思主义提供一种独特的视角,在《对马克思的三次“回归”:德里达、齐泽克和巴迪欧》[1]一文中,他把齐泽克归为“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化”这一理论序列。这种所谓的“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化”诚如德里达所呼吁的,它的精神主旨是“不能没有马克思,没有马克思,没有对马克思的记忆,没有马克思的遗产,也就没有将来:无论如何得有某个马克思,得有他的才华,至少得有他的某种精神”[2]。

事实上,确实不管是德里达的“幽灵政治学”、齐泽克的“重复列宁”,还是巴迪欧的“共产主义设想”,都宣称对某种马克思主义精神的继承。而从理论建构的角度来讲,英国学者托尼·迈尔斯也发现德里达和齐泽克的理论都建构在一种非同一性的哲学之中,他认为“如果德里达的作品可以被描述为一种对时间同自身非同一性的广泛分析,那么,我们同样可以把齐泽克的全部作品描述为一种关于自身同一性之缺失的评论”[3]。实际上,齐泽克清楚地认知到他与德里达在哲学立场上的亲近。在一篇怀念文章中,他提及:“实际上德里达的差异与我的作品的主题十分接近,只是由于这个新词的恶名模糊了它从未被提及的物质的潜能。”[4]

通过建立齐泽克与德里达理论精神的联结,可知齐泽克不仅与后马克思主义保持一定批判的距离,同时也是一种对待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激进化继承。齐泽克最常呼吁的是对列宁精神的复归,而这种所谓对马克思主义精神的继承和其理论基础促使我们思考,齐泽克所谓的列宁精神究竟为何物?他是在何种理论的基础上去重复列宁的精神?他对列宁精神的重复给马克思主义带来何种新的思考或问题?

一、永恒开始的列宁精神

在《门口的革命》的结语部分,齐泽克陈述道:“重复列宁并不意味回归列宁。重复列宁就是要接受列宁已经死亡的事实,他的那套解决方式已经失败并且是极端的失败,但是在列宁那里还具有值得挽救的乌托邦闪光点。重复列宁意味着我们必须要区分列宁具体做什么和他所开启的可能性领域,在列宁内部存在着他具体做什么和‘在列宁内部又超越列宁’的领域之间的紧张关系。重复列宁不是去重复列宁做过什么而是去重复他错过的机会,他所未能办成的事业。”[5]由此可见齐泽克所表达的重复是一种差异化的重复而绝不是简单的回归,并且正是这种差异为新的重复提供了条件和构成要素。这一点也证明了齐泽克对于德里达差异哲学的延续。

齐泽克对于列宁的推崇主要就在于他面对巨大危机时所表现出来的发现新的行动计划和行动策略的能力。而这种行动能力则在超越危机所制造的创伤基础上把行动重新定义为一种介入,把日常的危机转化为一种行动的危机。真正的行动并不是等待时机的成熟而自然爆发,而是当行动陷入危机时通过策略的调整而催化新的行动的产生。齐泽克认为这种对于起点即真理行动预设的反复确认才是一种真正激进的真理行动,并展现出历史的必然性。因此所谓的真理行动的产生都具有一种出人意料的特点,正是这种摆脱常规思维限制的行动使得齐泽克把列宁精神解读为“一种正在生成的列宁”。

这种正在生成的列宁在齐泽克看来就是列宁最宝贵的遗产,也就是那种突破常规的判断和对行动时机的把握。如果用一个词来命名列宁精神,那就是齐泽克为之选择的“疯狂性”。实际上疯狂和理性正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表面看似疯狂的举动实际上是一种历史必然性的展现,是一种历史理性的选择。阿罕默德同样称赞齐泽克这种重复列宁之下对列宁精神的创造性解读,他认为:“我们所处的21世纪初的问题与列宁所面对的完全不同,因此不能照搬照抄,我们需要探寻21世纪的社会主义的新面貌,并如列宁在1917年所做的那样发明一种新奇大胆的策略”[1]86。

齐泽克正是希望在一个西方语境无望的时代重拾行动的勇气,为一种列宁式的斗争开辟一个自由的空间,为新的真理行动发明新的坐标并保持一种积极的姿态。这种积极的行动姿态就是在面对失败和危机之后敢于重新开始,并重新发现成功契机的一种永恒的重新开始的过程。而这种新的政治坐标和革命立场只有在不断的重复中才能生成,正如德勒兹所述的,“我不重复是因为我压抑,我压抑是因为我重复,我遗忘是因为我重复。我压抑是因为我只有在重复模式中才能使特定的事物或经历继续存活”[6]。

二、再造后工业社会的真理主体

这种永恒开始的列宁精神,使得齐泽克寄希望于在新的局势下为西方马克思主义重获一种新的意涵。在2010年出版的关于共产主义观念的会议论文集中,他就认为新的经济危机为历史的再一次回归提供了一种契机,并且这种历史回归后新的“共产主义观念具有重新激活理论思考和翻转晚期资本主义去政治化倾向的潜力”[7]。

齐泽克也明确指出他重新建构的共产主义观念已经与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认知有所不同。在一个访谈中,他指出,“我的共产主义不是列宁版的共产主义。……我们应该打断与20世纪左翼的连续性”[8]。当然,齐泽克并不否认决定共产主义是否成功的决定性因素依然还处在经济领域,但要使真理行动真正发生,则必然首先是一场真正的政治介入。然而当齐泽克指认这种新的真理行动的时候,他的描述是非常具有模糊性的。这是因为他认为这种新的真理行动和真理主体只是一种矛盾修辞,它没有一定的规范而且必须打破一定的市场和国家框架,并且只能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时刻下通过某种决断的偶然性行动才会出现。

为了定位这种新的真理主体,齐泽克首先在世界经济危机下新的局势中列举了四种后工业社会存在的现实对立问题。它们包括慢慢逼近的生态灾难,智慧产权归类为私有财产的不合适,新的科技发展的社会伦理影响和新形势的种族隔离围墙及贫民窟。齐泽克进而把社会斗争的领域宽泛地划分为文化的共有(the commons of culture)、外在自然的共有(the commons of external nature)和内在本质的共有(the commons of internal nature)。齐泽克正是通过把后工业社会四种基本的对立问题划进这三种共享的共有的斗争领域中,来证明在资本主义逻辑下普遍的对于人的危机的认知是有可能的。齐泽克在这里实际上把社会中普遍存在的现实对立做了一种寓言化的提升,即暴露出个体危机与社会总体性危机之间隐秘性的联结。也正是通过对这种普遍危机的认知,才能建立一种基于社会总体性的根本的团结。齐泽克通过诉诸共有领域来启发对现有西方自由民主体制的质疑,进而为更新共产主义观念提供合法性。

齐泽克所指的普遍危机的根源实际上就是对于资本主义根本矛盾的认识,也就是“资本主义如何不可避免地生产了它所能容纳之外的过剩”[5]280。为了维系全球资本主义的稳定性,必然需要任何形式的排除机制的存在,不管是传统产业向亚非拉世界转移所带来的贫穷的输出,还是欧美国家内部产业更新下的结构性失业。阿罕默德同意齐泽克所划分的三个共有领域是任何社会主义计划所应该包括的内容,但齐泽克那种对这三个共有领域的侵害使得所有人都成为无产阶级的论调是阿罕默德无法接受的,因为这种泛无产阶级化的论调把无产阶级“所有的历史意义和激进性”[1]86都剥离了。阿罕默德的批评有一定的合理性,齐泽克在更新解放主体观念时诉诸的是一种“无内容的主体性”。他以西方科技与信息技术的最新发展为依据,提出在一个后财产社会中现实逐渐幽灵化的预测,而忽视了在西方以外的诸众依然在面对物质之重。

很显然,齐泽克的无产阶级概念只是一种完全负面特征的论述,而并不一定只是经济上的无产者。但是他同时也强调包含者和排除者之间的分离才是所有斗争领域中最核心的一环,正是这种分离的逻辑才是齐泽克在现实对立问题中所寻找的更为基本的排他。这种排他逻辑为“纯粹的社会合作幻想和根本的革命的对抗性幻象”[9]91提供了支持并区分出合法的对手与非法的敌人,这进而导致了所有针对资本主义的抗议都丧失了救赎性的力量。如果缺少了对于排他逻辑的发现,则“只剩下康德意义上的私人的关怀而无法获得真正的普遍性”[7]214。因此齐泽克所诉诸的三种共享的共有的斗争领域只是一种新的境况下具有社会动员能力的环节,这种斗争领域只是一种策略性的离散性综合。

对于齐泽克所论述的这种现实对立问题下所暴露的更为基本的排他,可以在奥斯卡获奖影片《寄生虫》中得以瞥见。《寄生虫》也代表了资本主义社会在经济危机冲击之下,现实阶级对立问题再一次浮出地表。《寄生虫》作为一种阶级寓言,展示了韩国等级社会的共生模式下无所不在的排除机制,这种排除机制在影片中主要展现为一种“气味政治学”。朴社长夫妇作为上流社会代表,一方面要表现出伪善道德下欲望的压抑,另一方面通过对穷人气味的厌恶而禁止穷人的越界。朴社长的儿女们虽然也能察觉穷人的气味,但与作为家庭教师的金基宇兄妹建立了一种浪漫的依恋关系。金基宇一家和雯光作为前后竞争的仆人,则处在一种对过剩的物质和欲望的争夺过程中。而处在这个等级社会最底层的正是隐藏在地下室的怪物雯光丈夫,朴社长的儿子也正是在无意中瞥见他非人的眼神而陷入昏厥。这种昏厥正是来自实在界的创伤,它暴露出温情脉脉的家庭与主仆有序的社会准则之下所隐藏的那些非人的存在状态。在影片的结尾,金基宇的父亲金基则正是意识到朴社长对雯光丈夫穷人气味的厌恶正如他自身所遭遇的境况,一种奇迹般的阶级联合和复仇就发生了。金基则正是认识到作为穷人气味普遍存在的被排除的境遇,把他与作为非人的怪物紧密联合在了一起,而正是这种对普遍排除的觉醒使得金基则的复仇成为一种真正的真理事件。

在阶级问题上,齐泽克虽然排斥单纯经济主义下的理解,但他也并非完全排斥阶级的视角。而在历史的当下,齐泽克对于西马的创新还在于他所定义的后工业社会新的真理主体之间的联合问题。他把新的真理主体分为启蒙享乐主义和自由多元文化主义的知识阶级、民粹主义的工人阶级和彻底的流浪者。齐泽克之所以强调这三个亚分类之间的联合问题,正是在于他们之间的互相敌视和对立,齐泽克认为“他们之间的分裂甚至比传统的阶级划分更为激进”[9]347。这其中,知识阶级与工人阶级之间的距离也是阿罕默德所一直强调的,知识阶级越来越成为去政治化的学院知识分子,工人阶级在西方国家则被保守主义政党的民粹主义主张而收编,无所定居的流浪者则呈现出彻底的反社会性。而能使得三种亚分类联合起来的关键就在于一种超越政治界限的自发经历,这也就是齐泽克强调现实社会对立问题的重要性。

为了更进一步强调如何激发不同阶层之间联合的自发性,齐泽克区分了五种形式的政治逻辑。这包括陷入不同党派竞争的去政治化的准政治(para-politics)、结构上呈现闭合性的原政治(arche-politics)、知识精英和文化多元主义者相互妥协的后政治(post-politics)、施密特主义的政治军事化的超政治(ultrapolitics)和经济冲突在政治领域上演的马克思主义的元政治(meta-politics)。正是在这五重政治逻辑的分析之上,齐泽克认为现实社会对立问题可以突破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虚假普遍性,并且通过诉诸群众的特殊要求,成为一种后政治领域再政治化的真理行为。这种现实社会对立处在这种准政治与原政治区分的边缘和缝隙之中,而只有再政治化的积极行动下“所有不同地位与潜在地位间的不可能政治联合才有可能”。齐泽克认为能够让这三种分裂的真理主体联合起来,已经是后工业主义社会左派所能获得的最大胜利。在这里,齐泽克把主体和主体立场做了有意义的区分,他所意味的主体并不是传统意义上所理解的社会生产的承担者和财富的创造者,而是一种所谓的“被剥夺了全部的社会存在和社会实体”[8]64的真理立场,一种作为活死人存活的绝望立场。

齐泽克之所以认为传统真理主体概念已经失效而必须得到更新,是因为西方的劳工阶级早已被成功收编而团结在白人民粹主义立场之上。全球资本主义正在陷入一种地方保护主义立场下的全球性自闭,而真正具有救赎性的真理立场的是那些被全球资本主义所驱逐和抛离的非法移民和难民。与马克思论述无产阶级时代因大机器生产而自然聚集在一起,通过接受阶级意识启蒙教育成为自为的阶级不同的是,齐泽克所指的真理立场是那些被强行抛离而只能形成一定共处模式的个人型集合体。因此,他们并不是马克思所意味的能够推动普遍解放和历史进步的既定的能动者,而是为了摆脱个体生存危机并融合不同社会觉醒的共同善的推动者。他借用阿甘本的阐释称之为“神圣人”的困境,一种被社群排除而在象征符号中被随意抹除的困境,并认为我们在某一个情境下都可能沦为潜在的神圣人。齐泽克正是利用这种人人自危的呼吁来提醒我们需要对一切排外体制做出一种预防和抵抗的措施,而避免任何一类社会群体被公共社会排除在外。当然,齐泽克虽然认为这种对于被排除的普遍困境的认知有助于形成一种普遍性的自发的觉醒,“彻底地改变了对于局势的认知图绘”[10],但同时需要一个像列宁一样打破常规思维的领导者来使这种普遍性的觉醒真正成为一种带来救赎性改变的真理力量。在这一点上,齐泽克似乎找到了传统马克思主义和后马克思主义之间断裂的缝合点。如果说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概念是诉诸经济和生产领域的一种客观处境的集合,那么齐泽克的解放“在根本上是激进主观的,它包含了个体承担真理实践的立场”[11]。

三、齐泽克的理论定位及局限

齐泽克对于列宁的创造性解读并不只是一个单纯的重新阐释,要全面理解齐泽克对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重新定位,则离不开他的哲学观点和对拉康精神分析概念的使用。

在齐泽克看来,马克思主义与精神分析理论的共通性就在于它们都是一种论题理论,即“完全承认理论框架和这个框架之中的个别要素之间的短路”[12]。齐泽克这里所指的短路是意味着马克思主义与精神分析理论都是一种对其本身框架的内在的抵制,因此它们都具有一种革命性的爆发力与批判能力。同时,在齐泽克对拉康三界理论的灵活运用中,精神分析的概念成为联结德国唯心论哲学和马克思主义革命理论的一种“消隐的中介”。而齐泽克的哲学论述和他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并不只是一种通感和转译的联系,也并不存在一种理论的齐泽克和政治的齐泽克的分裂,而正如迈尔斯所指出的“马克思的作品提供了齐泽克著作背后的动机或原因”[3]19。

可以说,正是齐泽克关于主体理论的哲学论述为他的重新阐释奠定了基础,而这也与他推崇的列宁保持一致。在齐泽克看来,正是由于列宁在阅读完黑格尔的《逻辑学》所写的伯尔尼日记帮助他在革命中辨别出不寻常的时机。齐泽克在调和笛卡尔的个体主体理论和后结构主义去中心化的非个体的主体理论中,得出了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不断主体化的主体理论。在这一点上,迈尔斯给出了一个非常明确的关于齐泽克主体理论的定义,“主体是由一种缺失,一种自身对自身的清除,一种对产生它的根据或本质的驱逐,构成的”[3]52-53。

齐泽克所理解的这种主体化过程,实质上是一种在否定的辩证的运动过程中通过否定现有的符号秩序,而在不断重构新的符号秩序下生成新的主体。齐泽克对主体哲学和精神分析的灵活运用,不仅为他的重新阐释奠定了理论基础,同时为了符合他对真理主体的设想和应对现实政治的思考,他的政治立场和论述呈现出如英国精神分析学者伊恩·帕克(Ian Parker)所述的“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13]的一面。在总结齐泽克哲学论述和精神分析的基础上,可以认知到齐泽克所建构的新的真理主体既是一种根植于谢林和黑格尔关于主体起源的哲学思辨的再现实化,也是打破封闭社会秩序的关于主体化的过程。这种过程是一种应对象征界的剩余所构成的不可还原的裂缝,而不断重新修改和重复建构的过程,用齐泽克本人的话来说就是一种“从现在体系的颠覆性侵蚀到新的肯定秩序的转换”[11]169-170。

但很显然,在齐泽克追寻一种新的真理主体的同时,阿罕默德也注意到他有意地把社会对立问题与阶级概念脱钩而聚焦于现实的对立问题。齐泽克否定了阿罕默德的这种指控。在批评德勒兹的时候,他认为“当今左派放弃 ‘阶级本质论’,接受大量的‘后政治’斗争作为其正常的活动”[14]是傲慢且极其愚蠢的。而且他认为现实对立问题中蕴含的对抗性观念正是“为争取填充普遍性的空场而进行的霸权斗争的伴生概念”[9]89。而只有诉诸新的现实对立问题,才能在真理主体的空无位置中催生出新的共产主义观念。

实际上,齐泽克正是在拉克劳的“对抗性”概念的基础上去强调一种现实对立的无所不在。而事实上,拉克劳的对抗性所要展示的正是社会完全建构的不可能性。齐泽克眼中真正的真理政治必须回归公共理性的普遍性与朗西埃所谓的“无分之分”的普遍性之间的循环才能达成,这两种普遍性的循环正是伦理与政治的普遍性的循环。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概念在齐泽克看来,因为诉诸普遍的不正义和对后政治理性社会的追求同样也属于这种普遍性的循环的系列,但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二元对立并不是一种绝对的被划分的界限,而属于经常性的被置换的过程之中。因此,齐泽克通过对传统马克思主义和后马克思主义的缝合,把传统的阶级论述融入所谓的普遍性循环中的一个子类。

阿罕默德作为传统马克思主义者对于齐泽克的批判,可以说是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共识。他们一方面批判齐泽克作为一个左派学者为了在论述上获得一种僭越性而呈现出立场上的模糊性;另一方面,齐泽克对于全球资本主义的批判实际上从效果来看正是一种休克疗法的实现。他的目的从实际效果上来看,是在资本主义体制在面对危机时能通过一种重新开始来得到复兴。在这一点上,英国哲学家彼特·杜斯的批评最为激烈,他认为齐泽克“在国际舞台上是一位马克思主义的文化批评家,而回到家里,则成了一位新自由主义、具有民族主义倾向的执政党的一员”[15]。

以阿罕默德为代表的这些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批评并不是毫无道理的,因为齐泽克自己也承认革命的目的并不是终结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方式,而是“改造它,积极地改变它的运作方式和与经济基础的关系”[7]220。齐泽克在这里所想表达的其实是一种对资本主义社会自我更新能力的恐惧,他认为“随着资本主义,尤其是今天的‘晚期资本主义’的全面展开,占据支配性地位的‘正常’生活本身,以某种方式被‘狂欢化’了,因为它具有永恒的自我革命化的性质,以及它的倒置、它的危机和它的再创造的能力,使得它成为从一个 ‘稳定的’伦理立场出发的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并且在今天越来越表现为一个例外”[14]386。齐泽克这里所指的例外是一种事件性的觉醒,它可以打破事物的常态运作,但在事件性被耗尽时又会重返常态的流动。因此,在齐泽克看来,资本主义社会似乎成了一种永恒的例外状态,而这使得列宁式的永恒的新开始更加必要。

这种齐泽克政治立场与理论效果之间的矛盾,其原因在于齐泽克的理论论述本质上就是一种自反性的理论,他的哲学论述处于一种溢出性的状态。他的理论不只与巴迪欧所谓的四大真理秩序产生关联,更关键的是他的哲学论述与理论批判是一种关涉自身的自我批判。正如他对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的修改“他们知道,在他们的行为中,他们正在追寻着幻觉,但他们依然我行我素”[16]一样,齐泽克的立场如他所批判的狗智主义者一样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所规定的界限之内而无法逃逸。他所陷入的正是意识形态运作所需要的虚假的非认同的空间,他认为区分意识形态与非意识形态的差异必须处在一个空无的位置之上而不停地撤销和改写。正如他所指出的“这是一种症状性的裂口,是一个空无的位置”[17],这种空无的位置被认为可以吞噬一切归于失败的不可能性而生成新的可能性的肇因,但他所认为的对于资本主义的批判实际上为资本主义的复兴提供了条件。

四、结语

站在齐泽克的立场上,他认为自己完成了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自我更新,但站在传统马克思主义的角度,齐泽克依然陷入一种自我编织的犬儒主义意识形态幻象。回到真正的斗争策略层面,这种对一切排外体制的抵抗和预防才能联合齐泽克所提出的真理主体的三个亚分类,即一种追求共同善的包容性的积极斗争。而至于如何达到这种共同善,齐泽克借用卢梭对于唯我主义的区分,认为自爱(Amour de soi)而非自溺(Amour propre)的唯我主义才是一种真正对共同善的追求。因为自溺的唯我主义会导致一种排他性的内部斗争,而自爱的唯我主义在共同善的共同目标上既取消了某个特定群体的特权,又摒除了外在的对立。当然,齐泽克的这种抵抗一切排外主义的真理主体联合是一种主要针对欧洲语境下的难民问题的人道主义呼吁,但可贵的是,他认识到资本主义发展到后工业社会的当下,已经无法再容纳在不断紧缩的生产体系之外的零余,而这些被抛离的群体正成为一种新的救赎力量。

当然,也是因为齐泽克依然是在激进主观而非客观处境上去谈论阶级,这使得他的阶级论述与马克思的阶级理论产生了巨大的偏离,正如帕克所总结的“这种行为伪装成可以改变政治系统的符号坐标,但它事实上却让我们远离了任何的集体改变计划”[13]104。齐泽克对西马的重新阐释因为强调激进主观与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政治产生了偏离,但他同时也与拉克劳这种强调多元政治的后马克思主义保持了一定的批判距离。因此,如果说在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中对资本主义的批判都成了对它的补充,那么齐泽克对于西马的重新阐释也是对传统马克思主义的有益补充。齐泽克的重新阐释也就是在处理“对抗性”和阶级联合问题上完成了拉康意义上的传统马克思主义与后马克思主义的缝合。

注释

[1][印]阿吉兹·阿罕默德,刘骏.对马克思的三次“回归”:德里达、齐泽克和巴迪欧[J].文学与文化,2021(2):82-88.

[2][法]雅克·德里达.马克思的幽灵——债务国家、哀悼活动和新国际[M].何一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15.

[3][英]托尼·迈尔斯.导读齐泽克[M].白轻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145.

[4]Slavoj Zizek.A Plea for a Return to Differance.Critical Inquiry,2006(2):231.

[5]V.I.Lenin,Slavoj Zizek.Revolution at the Gates.New York:Verso,2002:310.

[6]Gilles Deleuze.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M].trans.Pail Patton.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95:18.

[7]Costas Douzinas,Slavoj Zizek.The Idea of Communism[M].New York:Verso,2010,p,ix.

[8][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突破可能性的极限[M].季广茂译.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25,92.

[9][美]朱迪斯·巴特勒,[英]欧内斯特·拉克劳,[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偶然性、霸权和普遍性——关于左派的当代对话[M].胡大平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91.

[10]Slavoj Zizek.The Idea of Communism Volume 2[M].New York:Verso,2013:192.

[11][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敏感的主体——政治本体论的缺席中心[M].应奇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257.

[12][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快感大转移——妇女和因果性六论[M]胡大平,余宁平,蒋桂琴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237.

[13]Ian Parker.Slavoj Zizek:A Critical Introduction[M].London:Pluto Press,2004:82.

[14][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无身体的器官:论德勒兹及其推论[M].吴静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348.

[15]Peter Dews.The Limits of Disenchantment:Essays on Contemporary European Philosophy[ M].New York:Verso,1995:252.

[16][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M].季广茂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45.

[17][法]阿兰·巴迪欧,[斯洛文尼亚]斯拉沃热·齐泽克.当下的哲学[M].蓝江,吴冠军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45.

猜你喜欢

列宁马克思主义主体
列宁
强化述职评议 落实主体责任
论碳审计主体
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
牢牢坚持马克思主义儿童观
何谓“主体间性”
马克思主义为什么“行”
马克思主义穿起了中国的粗布短袄
略论意象间的主体构架
拉美有多少“列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