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文学的漂流与回归
2022-12-04周松芳
周松芳
多少因为秦颖兄编辑出版的《塞耳彭自然史》,加上出身乡下,与自然为伍十几年,再兼之后来学习中国古典文学,对山水自然也有一种特别的文化认同,所以对发轫于美国甚至可以说源起于怀特的自然文学,也就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进而关注起国人的自然文学著述来。近期购读了孙重人的《野性的旅程》(九州出版社2014年)、《荒野行吟:美国自然文学之旅》(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远山孤旅:从巴颜喀拉、阿尼玛卿到三江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0年),并读了他的《书缘:一个书店经理人的札记》(中国画报出版社2009年),以及《读来读往:关于书人书话的读书笔记》(湖南文艺出版社2011年),对他的前两本自然文学著作,加深了一份理解。可以说,《荒野行吟》从“坐而论道”到“起而行之”,是作者长期研读之后,前往美国进行自然文学躬行探访的结晶,但却超出了我的想象—起初我认为该书应当重走重写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笔下的山水之旅,读完后才发现作者仍侧重于阅读与思考,只不过从虚化的纸面转移到了在场的实景。这种书写美国自然文学之旅的在场感不仅深化了作者之前的阅读与思考,同时也使书写与被书写的文字都活化了起来。
《野性的旅程》《远山孤旅》,则是作者由中国西南进而到中国西北,自然文学的阅读感悟与自然风景的徒步践履交相激发而成,是名副其实的自然文学写作了。我更看重的是,与一般意义上的自然文学作品相比,这两部作品鲜明的个人特色乃至中国特色。要知道,怀特等思考与写作的时候,面对的“自然”要相对“单纯”得多—作为一个新大陆国家的山山水水,上面没有那么多的历史与人文承载;而在中国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数千年文明相沿不辍的国度,“自然”之上的历史与人文,是不容忽视的。再则,在这两本书中,作者面对“自然”,固然身临其境有在场的感受,但也充满了对远方的追寻。可以说,这种人文历史感与远方追寻感,加之作者自然文学的学养与长年大量阅读积淀的文化素养,就形成了这两本书鲜明的个性特质,也使我在看到作者的新著《所念在家山》时,立即下单,读完之后,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激动。
这本《所念在家山》里面自然有较大的自然文学的篇幅,但更多的是历史与人文的厚重,因而呈现出更鲜明的自我特色。德国十八世纪浪漫派天才诗人诺瓦利斯说:“哲学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所念在家山》对故乡的回望,不仅是一种自然文学的诗意回望,也是一种历史人文的重新发现,更是一种自然与历史交织的哲学的追寻。
家山或故乡,从来就是一种离去之后的回望。离去是因为追寻。“心安此处即为乡”,不过是一种追寻过程中的间歇。《所念在家山》的“家山”,并不止于作者狭义的故乡宜春的山山水水,而是扩展到整个赣右,也差不多与传统的人文荟萃的江右地区相吻合。明代自负一代文宗的开国军师刘基说:“江西大藩地,卓荦多豪英。”所以,作者笔下怎么绕得开抒写晋代的陶渊明,宋代的欧阳修、王安石、曾巩,与江西有深厚渊源的明代王阳明的阳明心学,伟大的戏剧家汤显祖及其“临川四梦”,以及近现代的修水陈寅恪家族?这都是令人心驰神迷的。比如在“陶渊明始家宜丰”的宜丰县,使我们见到了数十株宋代的金丝楠木树,它们是如何被保存下来的,真是自然与人文的奇迹。在分宜县,使我们想到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作者吴趼人就出生于一代权相分宜人严嵩留下来的“分宜故第”(吴的祖父购得),在靖安,你可以看到与时下日渐市廛化的寺庙殊异的禅宗八祖的马祖道场宝峰寺的无上清凉—作者在参访寺庙的大雄宝殿时,竟然可以不见一人。特别有意味的是,因为马祖道一开辟了沩仰宗和临济宗传宗家风,胡适先生便说,“禅宗道家的自然主义的成分最多,只有到了宜春,到了道一门下才终成正统”,这是不是一种特别的自然文学呢?自古名山僧占多,中国化的自然文学,很难不与宗教文学有所联系。尤其是作者故里宜春,更是名副其实的禅都—“三峰定慧,寺庵同茂;宏愿寓仙,堂宫共荣”,沩仰宗落户宜春市袁州区,临济、曹洞宗则诞生于宜春市宜丰县。作者凡此种种的娓娓叙说,是禅宗文学文化图书都难以比拟的绝佳文字。
此外,由于作者身居广东,对韩愈贬潮之事甚熟稔,故对韩愈回迁袁州太守事别有心得,也最资启迪。我们都知道,韩愈贬谪潮州八个月,几乎没说潮州一句好话,虽然留下了一篇千古绝唱《祭鳄鱼文》,但不过是文人的排場,并无可以验证的神迹;所谓命进士赵德教郡人进学,其实也并无多少实行,八个月后遇赦量移北返,还劝赵德离开这个不是人待的地方;对此,虽然潮人以前没见过大神,见了他就迷上了,知耻而后勇了,为他树碑立祠了;但质疑和持保留态度的人还是不少的,所以宋代苏东坡撰《潮州韩文公庙碑》,就直接在碑文里回应了这种质疑:“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苏东坡的回答是:“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也即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韩愈是文曲星下凡,死后神灵更显贵,你们拜祭他,信奉他,他就会显灵保佑你们。窃以为韩愈地位在潮人心目中的真正确立,潮州山水皆姓韩,进而潮州文化独步岭南,当在苏轼撰立此碑之后。
(袁州)宜春的政治、经济、文化条件远胜潮州,是在唐代就能出状元卢肇和名诗人郑谷的地方,仍然把文化教育昌明的金往韩愈脸上贴,后来的《宜春县志》称:“袁自韩文公倡明道学,自岭南移守于此,教化既洽,州民交口称誉之”;又有人说宜春的书院也自他创办的昌黎书院而始,事实上昌黎书院在明代才在北宋祖无择建立的韩文公祠基础上扩建改造而成。尽管如此,我们仍须认识到,这些史料固不能用于书院史或教育史研究,但在文化史或观念史上的研究中却是值得采信的。潮、袁二州官民之所以在文化教育上尊韩礼韩,与他后世的文名以及《师说》的盛名有关,也可能与广东潮州方面掀起并经由苏东坡加持的尊韩行动有关。因为昌黎书院建立时,广东正处于一个特殊的发展时期,即当时朝廷确立的广州一口通商的朝贡贸易(外贸)格局,形成了时谚所说的“走广”(闽浙总督胡宗宪语)大势,也即作为经济中心的江南的人财物流滚滚向南,有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的盛景,而江西正在这条走广通道之上起着桥梁的作用;当时还有不少江西的男子秋收之后赴广东佣工,既赚取工钱,也借以过冬,人称“冬郎”;袁州近广东,“冬郎”或不在少。
当然,个中详情如何,有待慢慢探讨,总之,是给我们提出了富于想象力的新课题。这样的新课题,在这本书中还有不少,因为作者是读书种子,读太多书,不小心植入了很多“bug”。除了这种丰富的历史承载之外,本书同时也彰显了作者自然文学写作的另一特色,也可以说是中国特色,即笔端饱含感情。要知道,中国向来没有纯粹的自然文学,因为中国文学传统追求的境界就是情景交融,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作者饱读诗书,难以自外于传统,行文之中,文史诗词,随意点染,即便着意而为自然之文,仍不免摇曳多姿,饶富中国传统特色,堪称是对自然文学的一种新贡献。
对于《所念在家山》的写作心境,我们还可以引入余英时先生的“漂流”加以揣测。余先生的《漂流:古今中外知识人的命运》说道:“‘漂流曾经是古今中外无数知识人的命运,但正因为‘漂流,人的精神生活才越来越丰富,精神世界也不断得到开拓。仅以中国而论,如果剔除了历代的漂流作品,一部文学史便不免要黯然失色了。”并举韩愈与苏轼为例:“唐、宋时代著名士大夫的谪戍往往起于他们极言直谏,评弹朝政……韩愈因为上《论佛骨表》,遂至‘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苏轼也由于反对新政而屡遭贬斥,最后更流放到海南岛。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当时无论在朝还是在野的士大夫,不但不以这种贬逐为耻,而且恰恰相反,将其视为莫大的荣耀,所以朝廷每贬逐一次,持不同政见者的声望却为之提高一节。”比较而言,在韩、苏等是被动的“漂流”,在作者则是主动的追求,也像诺瓦利斯所说的“哲学的追寻”;这种追求或追寻过后的反观或返寻所开辟或洞见的境界,也是对传统自然文学的另一种突破,同时也可视为作者在自然文学的长河中肆意漂流之后的溯游与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