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且第一五更起
2022-12-03王文昌
文/王文昌
宋朝李廌留下一本笔记体著作《师友谈记》,里面记载了苏东坡讲述的一个故事。有一个老人,虽未参禅,却深悟禅理,了然生死。一日大限将近,诸子彷徨呼号,“愿留一言为教”。老人答:“本欲无言,今为汝恳,只且第一五更起。”人们很疑惑,不知何意。老人解释说:“惟五更可以勾当自家事,日出之后,勾当则不可矣。”诸子闻听,更加疑惑:“家中幸丰,何用早起?举家诸事,皆是自家事,岂有分别?”老人和缓地说:“不然,所谓自家事,是死时将得去的。吾平生治生,今日就化,可将何者去?”
诸子颇悟。苏东坡是讲段子的高手。故事未必属实,不过借此讲出一个道理罢了。不然,何以如此通透的高人,苏轼会以“某人”草草相称?故事的核心是借用老人的嘴说出的一句话:“只且第一五更起。”“且”,读ju,“只且”,是宋时的口语,类似今天的“就该”。合起来就是:最重要的就该是五更天起来。
“只且第一五更起”,这么早起来干什么?老人的答案,不是“勤学早”,不为“三分利”,而是五更才好“勾当自家事”。这个“自家事”,也不是读书作文,不是静坐打禅,不是经营家业,而是“你死了,将会带走什么”。
五更,凌晨四点四十八分,日夜交替之际,多数人还在梦乡中。此时,孟子所谓“平旦之气”,未与物接,没有俗务缠身,没有人事纷扰,清清爽爽,心地一片澄明,可以“勾当”更加高远的未来。人生最高远的未来是什么?人只有到了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才会看清生活的本质,功名利禄、尔虞我诈、富贵吉祥、艰难困苦等等,不过过眼云烟,真正留下的是品质,是精神,是可以延续千秋的事业。“尧舜至今尚在”,物质易灭,只有精神与天地共存。“一千五百年间事,只有滩声似旧时”,这件事情想明白了,人生就会远离无谓的焦虑、卑鄙、猥琐,变得通透、温润、光明。
遥想魏晋时期,嵇康临刑弹《广陵散》,曲终余音绕梁,神色不变。有人认为他钟爱此曲,临终弹奏,悲叹《广陵散》不传。试想,假如嵇康没有“了生死之际”的豁达,临刑之际呼天抢地,心颤手摇,焉能平静终此名曲?英雄本色,令人肃然起敬。
孟子在《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中讲,“君子有终身之忧,而无一朝之患”。“终身之忧”便是:“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不超过后世,我由未免于乡人矣。”有了这样的“终身之忧”,当然不会为一时一事的坎坷得失斤斤计较、彷徨哀怨,“一朝之患”自然风轻云淡。
“了生死”是大智慧,如何“了生死”更当孜孜以求。黎明时分本来“勾当”好的自家事,红日初升,全都忘到九霄云外。我们再次踏入红尘之中,摸爬滚打,乐此不疲。五更是起了,起来之后,河山依旧,重复的仍然是过去光阴里的故事。然后我们就明白了:何以知道了那么多道理,还是很难过好这一生。
“只且第一五更起”,这是“了生死”的大学问。老人讲完,诸子颇悟。悟而能行,才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