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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说《长恨歌》到电影《长恨歌》
——叙述主题与叙事策略的转变

2022-12-02◎钱

今古文创 2022年43期
关键词:王琦瑶长恨歌弄堂

◎钱 凯

(南京传媒学院基础部 江苏 南京 211100)

《长恨歌》是女性作家王安忆在其“创作生涯达到了某种极致的状态”书写的,以“写一个四十年代‘上海小姐’的一生命运”为叙事重点的当代中国小说名作,作品获得第五届茅盾文学奖,并广受读者喜爱。关锦鹏则是最擅长表现女性情感和命运的香港著名导演,他执导的《女人心》《胭脂扣》《阮玲玉》《画魂》《红玫瑰、白玫瑰》等影片,无不以其对女性心理和情感的丝丝入扣的描摹而成为影坛经典。关锦鹏与王安忆、亦或者说与《长恨歌》的碰撞,一时成为当年的文坛和影坛盛事,电影《长恨歌》也获得第62届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提名。王安忆曾经猜测“关锦鹏一定会将《长恨歌》拍得很华丽吧。电影是直观的东西,不必要为小说负责。”那么,不必要为小说负责的电影《长恨歌》,都对原作进行了哪些改写呢?这些改写是否意味着对原作主题的根本改变呢?

一、小说《长恨歌》对“电影”媒介的隐喻

王安忆在谈到她的作品中唯有《长恨歌》格外受到影视改编的欢迎时,曾认为这是因为“《长恨歌》里边是有一些通俗畅销书的元素”①。这些“通俗畅销的元素”在王安忆看来尤其集中在《长恨歌》的第一卷,讲述一个有姿色的上海弄堂女孩从做着明星梦到参加选美、被官僚包养的经历。而这一卷,其实是王安忆尤其不满意的,“这第一卷其实是我写得比较不好的,因为它一切都是想当然的”②。

事实上,小说《长恨歌》被拍成电影,固然与这部作品所讲述的故事具有某种通俗性和传奇性有关之外,更是因为对这部小说、对小说的主人公王琦瑶而言,“电影”已经成为一个具有深层语义的象征符号。可以说,没有电影就没有王琦瑶这一曲长恨歌。小说中王琦瑶的人生故事起于电影拍摄的现场。如果她不去看拍电影,就不会认识程先生,如果不是因为认识程先生,或许她就不会去竞选上海小姐,也就不会认识李主任,因而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她的人生命运就不会被改写。更重要的是,正是在电影片厂的经验使王琦瑶这个对命运异常聪颖的弄堂女孩敏感地意识到了人生的某种本质。“王琦瑶知道了,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全是准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事实上,在小说的描写中,王琦瑶后来的一生都似乎在舞台上表演,她就好像生活在被拆掉了一面墙的舞台,始终面对着镜头。所以,当康明逊故意不期而至时,她才会那么窘迫和忙乱。在小说中,她是一个将一生都当电影来演的角色。人生的起伏跌宕、颠沛流离,似乎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因为电影的情节从来都是这么设置的。甚至她的人生的落幕,也类似电影的一个镜头:“在那最后的一秒钟里,思绪迅速穿越时间隧道,眼前出现了四十年的片厂。对了,就是片厂,一面三面墙的房间里,有一张大床,一个女人横陈床上,头顶上也是一盏电灯,摇曳不停,在三面墙壁上投下水波般的光影。她这才明白,这床上的女人就是她自己,死于他杀。”

小说《长恨歌》对王琦瑶“表演”的人生的犀利描绘,始于其人生的自觉,终于其人生的落幕,可以说,这是王琦瑶“刻意”的人生选择。她以“表演”自己的人生来完成她对自我生命的认知。无疑,在小说中,她被塑造为一个有着极强烈、极清晰的自我意识的女性,她从来都是自我的主宰,从未在任何时代、屈从于任何人的安排。虽然,她为自己安排的“表演的人生”,令读者不由得产生造作、反讽之感。就如研究者所言,“王安忆的小说,叙述过程中往往夹杂着主观性的议论、评说和抒情”③,对于《长恨歌》这部专注于反思女性本质和女性命运的著作,作者王安忆的叙述笔触蕴含的情感极为复杂,既有对女性本质、女性心理的严丝合缝的理解、赞叹、共情,又有对王琦瑶这样的女性的刻意、造作的人生姿态的疏离、反省和拒斥。

二、从坚韧的女人到婉转的蛾眉

小说中的王琦瑶对自己的人生清醒而又漠然,再带一点挑战性。她从来也没有失态的时候。女性的美丽和优雅是她最努力去维护和坚持的东西。她会试探,却从不会要求(除了最后对老克腊,却也是为了自己)。在小说《长恨歌》里,没有爱情。即使在薇薇和小林这一对最有可能产生爱情的年轻人这里,作者也使用了曲笔,绝口不谈他们的爱情。在小说中,男人不是女人的爱情或者归宿,他们顶多只是一个结婚的对象,仅仅是女人为了实现穿上婚纱的梦想,不得不把他们作为一种点缀。还有王琦瑶和康明逊,在小说中,他们很清楚彼此之间只是惺惺相惜、互相需要的关系而已。

在王安忆这个女性叙述者的笔下,王琦瑶的生命力极为坚韧。她身边的男人或者死去,或者无声无息地消失,只有她依然美丽的活着。而且,小说有意识的勾勒出一个女性的传统。王琦瑶的外婆,王琦瑶,以及后来的张永红,她们世代绵延,传递着一种东西,那就是女人。“外婆喜欢女人的美,那是什么样的花都比不上,有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心里不由想:她投胎真是投得好,投得个女人身……外婆还喜欢女人的幽静……外婆又喜欢女人的生儿育女……”诸如此类的叙说,恐怕若非女性叙述者是写不出来的。小说《长恨歌》对女性传统的勾勒,借助外婆的素朴坦陈,借助于对王琦瑶、张永红这样的从来都是绵延不绝的女性的风姿、身韵的描绘,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泄露了王安忆写作这样一部作品的潜在心理动机。作为女性,《长恨歌》显然寄予了王安忆对女性性别身份的反思。在她的笔下,像王琦瑶这样的女人是没有年龄的,就像小说中所说的,“人们已经忘记了王琦瑶的年纪。人们忘记了她的女儿,以为她是一个没生过孩子的女人。”在王安忆的笔下,王琦瑶不是母亲,不是女儿,不是妻子,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她就是一个艳到极点反而显得淡淡的女人。小说中对于王琦瑶的女性气质的描绘,难得地流露出作者某种不可掩抑的激情,从中我们可以鲜明地感受到作者对女性本质的深入思考。显然,小说《长恨歌》着力塑造的主人公王琦瑶具有一种真正的女性气质,它与时代无关,与社会无关,而只能是基于女性身体的生理性别而存在的“等待着被表现出来的所谓女人本质”④。

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电影《长恨歌》在改编时,却轻易舍弃了“电影”这一媒介在小说中被赋予的“符号”一般的重要地位。在电影《长恨歌》中,电影片厂和开麦拉在主人公王琦瑶的一生中,再也没有了贯穿始终的“象征”意味。电影《长恨歌》反而求助于单纯的“音乐”媒介来暗喻王琦瑶的命运。在影片中,老艺人的评弹“窈窕风流杜十娘,自怜身落在平康,她是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无疑是电影对王琦瑶命运的提纲挈领。镜头中,李主任模糊的身影在前景,王琦瑶坐在纵深的黑暗处,评弹凄婉的声音缭绕在爱丽丝公寓,她对自己“落花无主随风舞,飞絮飘零泪数行”的未来一无所知,就像纯洁而无辜的羔羊。在影片中,王琦瑶被塑造成顶多算是古往今来美丽聪明而又身世悲凉的众多女子中的一个。关锦鹏素有女性片导演之称,然而与小说真正的女性叙述者比起来,他毕竟还是一位男性导演。小说中精明聪敏的王琦瑶到了关锦鹏这里也脱却不了传统的男性视角叙述中“红颜薄命,惹人怜惜”的老套。关锦鹏终将《长恨歌》演绎成了一曲颇富古典韵味的佳人绝唱。他不遗余力地在影片中营造怀旧的气氛:贯穿影片始终的深棕暖色调、蓦然而起的狐步舞曲、经典的老歌、车窗上映出的五彩霓虹;以及大量地运用中近景,使每一个画面都充斥着繁复的装饰品,画面的前后景都极其丰富,景深很浅,不是后景虚就是前景虚,刻意营造一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

而且,电影中的王琦瑶与小说中的王琦瑶相比,要痴情的多。当程先生告诉她李主任的事情的时候,她会痛彻心扉的大哭。导演还唯恐观众不明白,再给她设计一句台词“你们都以为我不会伤心……”就这样还不够,导演竟借程先生之口再次说出“琦瑶还是相信爱一个人比什么都重要,而我太太却说要爱所有的人,我开始相信我太太”。电影里王琦瑶对康明逊说“我要是留不住你,怎么办?”“跟着你,去哪里都可以”。影片中王琦瑶被塑造成一个为爱而生的角色。然而,在小说中,王琦瑶却从来也不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性,她也从未说过“失却自我”的对白,说出来也就不再是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了,不再是那个传播着流言的上海弄堂里的闺阁了。“弄堂”是王安忆在《长恨歌》中浓墨重彩地表现的上海物理空间。小说的第一句就为接下来的叙述奠定了坐标:“站一个制高点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壮观的景象。”“上海弄堂”在小说《长恨歌》中有着隐喻生活原初的生命力的意味。“上海弄堂的感动来自最为日常的情景,这感动不是云水激荡的,而是一点一点累积起来。这是有烟火人气的感动。”因此,在小说中,生长于上海弄堂的王琦瑶从来都是一个有着顽强的自主生命力的女性。而电影《长恨歌》却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镜头:政府归还当年属于王琦瑶的房产爱丽丝公寓,一个工作人员告诉她李主任在巴西的消息,然后问她知道不知道,她说“不知道,因为他一直没有消息”。这时,悲伤感慨的背景音乐突然进入,王琦瑶的眼睛湿润了。在电影中,她被一个男人忘记了,另一个男人也离她而去,她被塑造成一个等待的女人,一个在历史和社会的进程中显得柔弱和无辜的女人,决然没有小说中王琦瑶主宰自己命运的意志和力量。

三、从女性的叙说到被叙说的女性

小说《长恨歌》是作者王安忆从女性视角去理解一个20世纪40年代的上海女性。她拒绝通俗文艺的“伤感主义”。她的笔下,王琦瑶既是一个“飞蛾扑火”一般,“有超出限制的欲望”“很有心计”“步步为营”的女性,又是一个“作茧自缚”“不断把自己孤独起来的女性”,她与优美、诗意绝不相干。使王安忆有创作的冲动去塑造这样一个人物,恰恰是源于这个人物最终“太没有诗意,太不堪”的死亡⑤。在小说里,碧落黄泉的王琦瑶竟然是有些狰狞的。事实上,王安忆写王琦瑶这样一个上海女性的故事,归根结底是为了表达她对生活的理解,“我在《长恨歌》中虽然孱弱的无法表现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至少我表现了,生活不应该是怎么样的。”⑥通过对王琦瑶的一生和命运的刻画,王安忆着重反思的是女性的生活与人生。

电影《长恨歌》则彻底改换了叙述的视角。影片将王琦瑶的异性朋友程先生的视角放在一个主要的地位,观众通过程先生的眼睛来看王琦瑶,从而使王琦瑶成为被观看的对象。程先生这个在小说中20世纪60年代就已经死去的人物,在电影中却始终见证着王琦瑶的人生,他的眼光笼罩了她的一生。最终王琦瑶死去,而程先生还活着。他不无怜惜地捡起地上散落的一颗王琦瑶的纽扣。纽扣自然是个隐喻,所谓的“婉转蛾眉马前死”。在男性叙述者这里,王琦瑶的死被美化了,犹如传统的对美丽女性逝去的描绘——落英委地。不像在小说中,王琦瑶的死不仅毫不美丽,而且面目狰狞。这是王安忆对女性、对女性生活反思的最犀利的一笔。在电影里,关健鹏表现的却是,最终男人以自己的眼泪祭奠死去的女人,以一句“我舍不得你”圆满地完成了男性情绪的表达和宣泄。

当王琦瑶从小说中女人的叙说变成电影中被叙说的女人,她不仅是被观看、被怜惜的对象,而且也不再是唯一的主角。电影在程先生这个故事内叙述者之外还设置了一个更高一级的叙述者,那就是字幕所代表的客观叙述者。字幕不仅提示着历史的发展,诸如“新中国的歌曲欢唱,人民勇敢地做出新的决定”,“新中国的大门开了,许多人回来看看三十年思念的月色”,而且字幕还把故事历史化,小说中略微提及的人物去向在这里都有明确的死亡时间和地点。字幕还对整个故事进行了评述:“在自己的城市看不见城市,然而在错误的年代却总碰到自以为对的人”“一座城市不会老,因为每一天都有人奔向灿烂的明天”。字幕的历史性和评论性使它所代表的客观叙述着具有了某种权威。在电影中,王琦瑶作为一个红颜,不仅成为男性情感宣泄的载体,而且被淹没在对历史和城市发展的宏大叙事之中。而小说《长恨歌》的结尾却是:“在新楼林立之间,这些老弄堂真好像一艘沉船,海水退去,露出残骸。”因为王琦瑶死了,所以城市老了,弄堂也仅余残骸。

四、结语

如果说小说《长恨歌》吟唱了一曲历史和男性视域束缚不住的女性史诗,表达了对女性性别身份以及女性生活与命运的深刻反思,那么电影《长恨歌》则展现了一个在历史和男性视域拘囿下的通俗的女性传奇。如果说小说《长恨歌》揭示了女性内在强大的意志力、甚至不无狰狞之感的生命力,那么电影《长恨歌》则塑造了一个传统男性视域下的婉转娇柔、被情主宰的脆弱女性。王安忆写作《长恨歌》时力求与通俗小说区别开来,电影《长恨歌》却最终将之演绎成一幕光影迷离的都市情感正剧。

注释:

①②⑤王安忆、王晓明:《与作家王安忆面对面》,《渤海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6期。

③朱婧:《摩登沉浮和平常人的城市稗史——重读王安忆〈长恨歌〉》,《当代作家评论》2021年第4期。

④朱迪斯·巴特勒著,刁俊春译:《表演性行为与性别建构:关于现象学和女性主义理论》,《新美术》2013年第6期。

⑥王安忆:《在现实中坚持虚构》,《黄河文学》2008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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