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电影IP创作的态势及其破壁之要
2022-12-01李建强
李 建 强
(上海交通大学 媒体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40)
近些年来,根据ACG(Animation、Comics、Games,动画、漫画、游戏)改编的电影作品蔚然成风——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之后,光线传媒开始打造“封神宇宙”;《唐人街探案》成功后,万达影视表示要打造“唐探宇宙”;星皓影业的“西游记”系列已经拍到了第六部;华策影视则宣布要打造“刺杀小说家宇宙”……看得出,越来越多的国产电影把目光投向动漫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产权),称其为一股排头热浪恐怕也不为过。实在地说,电影IP作为一种再生资源,可以通过不同形式进行反复开发,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具有较高的社会、艺术和商业价值,在中国本土,其运作已积累了不少经验,在国际上更不乏成功的范例,如斯皮尔伯格导演的《头号玩家》、卡梅隆导演的《阿凡达》等。IP系列的开发,促进了国产电影生产的流程化、标准化、规模化和系列化,丰富了电影的类型创作,提升了电影工业的制作水准,亦打造出一批一夜走红、人气爆棚的优秀作品,也许正因如此,其理所当然地成为一块兵家必争的重要阵地。然而,诸多电影制作者不约而同、摩肩接踵乃至一哄而上,由单体到发散再到“宇宙”,欲进行奇点大爆发式的进发,就不免令人生出些许担忧和顾虑。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简单化、一窝蜂、走捷径的思量和执念,都可能把创作引向歧路。动漫IP开发并非电影创作的“护身符”,它既不能代替新时代电影全方位的艺术探求,更不能保障每一部作品稳操胜券。在前赴后继的国产电影IP开发热中,强调平心定气、从容相对乃至厘清和调整创作观念,看来是并不多余的。
一、电影IP不应是一种内卷化的存在
在互联网流媒体时代,电影创作需要寻觅更多符合观众喜好的内容和题材,汇聚更多共同的情境和话题,引发更多的共情、共鸣和共振,为生产和再生产积聚更多的资本与资源,ACG电影由此兴起,顺应了产业发展和网络时代部分社会成员的心理期待。由网络而银幕,由二次元而衍生进阶,ACG电影的用户黏性由此增强、粉丝队伍为之壮大,一时蔚为壮观,形成了创作和观赏的潮流,但这绝不意味着电影创作从此便要拜倒在IP的石榴裙下,只有“华山一条路”可走了。电影艺术自1895年面世以来,它的题材和内容从来都是开放的、广采博纳的。上下五千年、东西南北中,电影艺术囊括巨大的时空观,承载无穷的想象力,历经一百多年的发展,路子越走越宽广,视野越变越开阔,作为后起之秀的电影IP没有包打天下的禀赋与能力,也不可能覆盖和替代所有的电影艺术创作实践。同时,互联网时代的观众也绝不会赞同任由电影IP一统天下、独霸银幕,他们渴求影像绚丽多彩,希冀银幕千姿百态,以满足自己不断增长的、多方面的审美文化需求,这是艺术发展的规律,也是人类精神发展的必然走势。
毋庸讳言,近年来有些受到观众热捧的电影,其灵感确实来自动漫IP。以“西游”系列为例,2013年的《西游·降魔篇》,国内票房为12.45亿元;2014年的《西游记之大闹天宫》,国内票房为10.45亿元;2015年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国内票房为9.56亿元;2019年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国内票房达到50.35亿元,至今仍位列中国电影票房总榜第四,被誉为国漫电影的里程碑之作,也为动漫IP的运作注入了强劲动力。这种IP开发成功的案例还可以举出许多,但同时应看到的是,近年来不少爆棚出圈的影片,如《长津湖》《你好,李焕英》《红海行动》《我和我的祖国》《我不是药神》《八佰》《中国机长》《攀登者》《我和我的家乡》《烈火英雄》等,都是依据时代特征和百姓生活的实际而独立开发的,与当下热炒的ACG 没有什么关系。而且,正因为这些影片来源于原生态生活,带有浓郁的时代气息、敏感的社会脉动和深厚的乡土芬芳,接地气、重民生、有温情、展筋骨,所以分外具有生命力和感召力,在赢得越来越多青年主体观众的同时,还将潜在的一大批中老年观众重新拉回电影院,助其成为名副其实的主流和头部电影。这就充分说明,电影内容范畴的通达开放是正道,是不可逆的,它不仅关系到新时代中国电影发展的整体方向,而且攸关整个中国电影产业的健康发展,牵涉中国电影未来长远的生命接力。
中国电影的一大传统优势就是观众基数庞大、根基深厚,他们人数众多、遍布城乡,包括各种年龄层次,遍及社会各个阶层,曾支撑了新中国电影数十年的发展。近些年来,由于业界过多考虑票房和资本回报率,过分迁就千禧一代和Z世代的欣赏口味,已经把这一传统优势损耗得所剩无几,现在已到了必须有所省思、有所调整的时候了。也就是说,对于影像的题材选择和艺术表达来说,社会效益和商业价值必须二者并重,主体观众和潜在观众应当有所兼顾。电影是社会主义文化艺术的龙头,是当下文化消费、全民共欢的共同对象,在当前经济社会转型时期,亦即艺术变动和媒介发展极活跃的时期,对电影行业的远景规划、谋篇布局,必须有更宽广的视域、更长远的考量。
不错,电影IP滥觞于互联网多媒体时代,但它决不应是一种内卷化的存在,当然也不应是一种观念上的限制和视野上的拘囿。相反,互联网的开放性和共享性、现实性和虚拟性、自由性和平等性之间互融互通的特点,给人们带来了快捷、自由、高效、互动的诸多便利,将人们日常生活的领域进一步拓宽,使人们精神生活的需求进一步提升。同时,国家在2035年远景目标中提出的“共同富裕”,不仅是衣食住行等物质上的富裕,还包括文化、娱乐等精神上的富裕,是人民群众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同步增长。所以,在互联网时代,电影IP战略不应该也不可能“一齐天下”,而只是现代影像文化“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大战略的一部分,是视听语言更新、耗散后的一种新的影像文化组合。也就是说,IP文本策略仅仅只是当下电影生产链条中的一个环节、一种选择。借助IP,我们可以在一些领域跑马圈地、纵横驰骋,但疆域地界终究有限,只有超越IP的限制,我们才能拥抱更博大的世界,才能走向更宏伟、更开阔的天地。近些年来,由于电影生产面临种种新的挑战,我们有些影像创作的题材和内容会自觉不自觉地“向内卷”,过多地青睐和过分地依赖动漫IP就是其中的一个表现。这种内卷的趋向席卷而来、坐地扩张,正有形无形地蚕食创作天地,无疑应引起电影人的注意。
电影是时代和人生的镜像,这种镜像绝非只是创作者自我建构的世相和心相,而应该是可以与观众产生共情、可以与社会产生共鸣的时代走向及思想迁徙,是能够观照现实、追踪生活发展变化的开合性与整体性的历史镜像,或给人以感情抚慰和精神力量,或给人以思想滋养和警示启迪。正如英国著名文化批评家雷蒙·威廉斯所指出的,艺术创作与接受,“始终都与整个社会的共同文化生活之间存在着密切且必然的关联”[1],特别是对于电影这样一种视听影像艺术来说,永远也无法与正在发生和发展着的现实生活脱离干系,永远也不能只有主体本我的考量而丧失关照社会的生机和活力,永远也不能只指望网络动漫和游戏的魔幻表达来维系、支撑基业。近几年上映的《少年的你》《我和我的家乡》《金刚川》《送你一朵小红花》《一秒钟》《我的姐姐》《悬崖之上》《1921》《革命者》《守岛人》《盛夏未来》等众多全方位、多类型创意作品的先后面世和走俏,足以打开我们多少有些僵滞的思维、坚定我们多少有些动摇的初心。在寻求讲述影像世界新方式的同时,我们必须更加自觉地打开自己的眼光和胸襟,弘扬中国电影一以贯之的“与社会发展同步、与人类精神共勉”的光荣传统。
二、创新性转化是电影IP创作的最高准则
电影艺术发展到今天,早已超越了单纯追求“杂耍逗乐”或“夺人眼球”或“炫技为能”的单维阶段,而进入了担负“人类感情纽带”“生活交感神经”“精神宣泄出口”“社会归属阶梯”的多维阶段,并且各维度交相勾连、珠联璧合,进入“以情感人、共情共鸣”的进阶时刻。从个体看,每个电影观众委实均生活在各自具体、微小的语境中,均有自我的小情感世界,但其实都与奔涌浩荡的社会文化大背景紧密相连,特别是身处社会急剧变化的新时代,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甘愿与世界及社会发展的大环境脱节,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命题由此而生。实际上,人类一切共同体都是由情感的纽带而生发和链接的,电影在人类情感共同体建构中的价值和作用变得越来越重要,所以法国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早就强调“电影是现实的渐近线”,有“电影的黑格尔”之称的让·米特里反复申说“首先是表达方式,然后才是表意系统”。那种企图以ACG为门径,一味追流量、炫技艺、出奇招、秀明星、圈粉丝以迎合资本增值欲望的作品,可能因为新奇而流行一时,但最终会招致观众的排斥和反感。只有找到命运与情感的共同点和连接点,使个人的艺术体验普适化和社会化,通过自我沉浸、自我定位和自我识别,从中寻求一种感情认同和群体归属,已成为当代观众普遍和潜藏的心理需求。这种普遍和潜藏的需求,正是人们走进电影院的隐秘动因。所以,古往今来、风卷云起,大国风范、城邦乡野,历史传承、薪火相传,英雄故事、百姓生态……都应纳入电影的视野,都应成为电影原本意义上的“IP”,因为这些才是生活的真谛、艺术的本原。显然,这里所谓的IP,不只是囿于某些样式叙事脉络、人物前世今生等文本元素的赓续衔接,也不只是网络小说、动漫和游戏的虚拟加持以及据此展开的铺陈张扬,而是更为看重和青睐故事蕴藉的文化肌理与开放走向,以及再生作品对现实生活及人类情感的参与性、介入性和在场性。
如果说电影是“梦”,它应该用充满情感的方式来讲述人们在不同年代追求美好生活的理想和斗争,以及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精神的成长和演进;如果说电影是“神话”,它应该用影像的语言来展示人们在与自然和谐共处中体现出的非凡想象力和创造力,以及宏观与微观交织中社会历史的进步和发展。IP常常只是一个由头、一种介入方式,仅仅满足于入乎其内、陈陈相因、萧规曹随、“螺蛳壳里做道场”,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既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由表及里,由此及彼,进而“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包孕尽可能丰富的人类精神生活状态,承担尽可能深刻的史乘底层蕴藉,才能造就艺术生命的长青之树。从这个意义上说,电影IP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如果抱残守缺,沉湎于表面化、程式化和景观化的操控,它就会萎缩内卷,失去生命的张力;只有坚持开放的态度,创造性地发掘转化,创新性地开发铸造,它才可能成为源头活水,不断地开创出新的天地。因此,IP本身并无镇宅招宝之力、疾足先得之利,关键还在于创作者是否能够抓住文本的“精神内核”,披文入情,沿波讨源,不断开拓出新的元气意蕴和视听表达,造就一种别样意义上的“原创”。
事实上,我国历来不乏电影IP改编的创意,历史上的许多神话传说、名家名著几乎无一例外地被改编成电影作品,如《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都是其中的经典;近、现代著名作家(如鲁迅、巴金、老舍、茅盾等)的小说都在电影中有不俗的表达;当代作家(如路遥、铁凝、莫言、王蒙、刘震云、刘心武、陈忠实、麦家、苏童、余华、阿来、贾平凹、王安忆等)的很多作品被搬上过银幕,其中不少成为艺术再创造的精品。但不知从何时开始,电影IP的概念变异了、标的削减了、范畴收缩了,好像它只等同于网络小说、动漫和游戏,只剩下“博眼球”“带票房”“圈粉丝”了。观念拘囿、取向龟缩、视野内卷,难免就会跌入作茧自缚、江郎才尽的困境。近期电影IP的创作难有建树、难如人意,其根本原因可能就在于此,需要对电影IP创作进行检讨、省思的症结其实也在于此。电影评论家毛尖曾不无感慨地指出:“无论英剧、美剧,还是日剧、韩剧、泰剧,都在剧中传递国家生活和国家美学,我们这点非常欠缺。”[2]毛尖的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却一语中的,戳到了痛点。中国电影的问题正在于,IP铺天盖地,电影制作者常常信手拈来,既匮乏选项破题、翻唱新篇的匠心,也缺少咬定青山、深耕细作的恒心,急就成章,敷衍成篇,捡到篮子里就是菜,于是大量肤浅简陋、不见灵性以及热衷于炫耀技艺、卖弄身手的作品涌现,也就在所难免了。一些创作者还浑然不觉,误以为揪住了艺术创作的缰绳、引领了时代的潮流,殊不知,观众的G点和趣味早已随着时世推移而更新换代了,已经不和制作者同处一个频道了。特别是在后疫情时代,经历了长时间的精神孤寂、疏离和等待之后,观众渴望看到的是那些思想内容丰富多彩、与时代共情、与人性共鸣、鸟瞰现实、关注人生、提取心灵记忆、给人温情怀抱、供给思想营养和鼓舞精神士气的作品。2021年暑期档影片《中国医生》的良好口碑不胫而走、一枝独秀,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它没有借助和依附任何IP文本,却以内容真切、情感厚实和表达到位赢得了观众的交口称赞。这种脚踏实地、与时俱进、具备精神海拔高度和历史影像记忆的作品,恐怕是那种画地为牢的电影IP很难承当的。
如前所述,电影IP走热,有它的合理性和必然性,闲暇文化和“注意力经济”“体验经济”的簇动萌发,是它的外在成因;社会文明进步、大众审美素质提升和“想象力消费”萌生是它的内在根据。IP创作者顺势而为、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地进行连环开发,对类型电影发展和粘合观众确实是一种现实可行的策略,只是有必要指出,如果沉湎于电影资本的增值、执念于动漫游戏的开发、一味迁就部分粉丝或观众的鉴赏口味,将使电影IP的走向发生偏差。审视近年来IP电影作品的众生相,可见其呈现出以下三个特点:一是随意拿来的多了,接地气、有温情的少了;二是嬉笑打闹的多了,有精神担当的少了;三是炫耀技艺的多了,有人文价值的少了。题材越来越窄,表达越来越炫,沉淀越来越少,这虽然不是电影IP作品的全部状貌,但不能否认这种倾向是客观存在的,并呈持续弥漫扩散趋势。“在强调文化自信、在强调为人民大众提供更多更好精神食粮,凝聚崇善求美的强大舆论正能量的过程中,这种现象还是值得重视和警惕的。”[3]更进一步说,在新的消费主义时代,在物质消费欲望不断被制造和刺激起来的日常语境下,艺术创作者怎样保持内心价值的稳定,影像作品如何立足大地、尽可能贴近各层次观众真切的心灵需要,为作品注入更多、更丰富的生活和文化质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而真实地摆在电影人面前。从这一视点出发,电影IP何去何从,也到了一个需要沉淀总结、反刍思忖和正本清源的转圜时刻了。
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文艺创作不仅要有当代生活的底蕴,而且要有文化传统的血脉。”[4]“要做好创造性转化,按照时代特点和要求,对那些至今仍有借鉴价值的内涵和陈旧的表现形式加以改造,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激活其生命力。要推动创新性发展,按照时代的新进步新进展,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涵加以补充、拓展、完善,增强其影响力和感召力。”[5]317-318“要通过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让收藏在博物馆里的文物、陈列在广阔大地上的遗产、书写在古籍里的文字都活起来,努力用中华民族创造的一切精神财富来以文化人、以文育人。”[5]318这些论述,并非专门针对电影创作,但对于电影产业的健康发展和电影IP的可持续开发利用,具有重要指导意义。本着科学和真诚的态度,一切从人民美好生活的需要出发,坚持古为今用、洋为中用,辩证取舍,推陈出新,积极推进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既是正确对待电影IP的基本准则,也是电影IP常用常新、出新出彩的不二法门。
三、当下电影IP创作发展的破壁之要
至此,本文的意旨已经十分明了:电影IP开发,顺应时代、势所必然、大有可为,但若一窝蜂追逐、一根筋炒作,则弊多利少、大可不必,也容易捉襟见肘,导致难以为继。当下,需要为正在不断升温的“电影ACG热”搭搭脉、消消暑、正正名、开开窗,切不可一叶障目、超量透支,以致遮蔽了新时代电影生产的多元生态、遏制了电影生产力的全面提升。此外,对于目下电影IP的本义、理路、功能、作用以及生态和样态的认知,也都有作进一步辨析之必要。具体说来,笔者以为,对于当下电影IP创作来说,以下几点尤为重要。
(一)不断更新想象力和创造力
一切优秀和成功的作品,必然浸透着创作者和生产者超常的奇思妙想,对于电影IP创作来说,尤为如此。因为有IP在先,之后的创作必然对之有所依傍,而且有的IP本身就富含人文性和故事性,被直接或间接拿来为创作者所用,是自然而然的。但是,如果以为IP自带粉丝流量、创作门槛低,就可以按部就班、照搬照挪,或者作茧自缚、裹足不前,守成现有的程式和人设,不再进行深度的二次创作,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国动漫IP因《西游记之大圣归来》的面世而强劲崛起,之后很快昙花一现跌入低谷,主要就是因为在创造力和想象力上出了问题。以《捉妖记》为例,当那个可爱之至的小妖王胡巴扑面而来,其呆萌、新奇之态立刻俘获了不少观众的心。随着票房一路走高,小胡巴的人气直线上升,“人与妖和谐共处”的新颖主题有了丰富的意趣,让人直呼醒脑和过瘾,《捉妖记》“豆瓣”评分达到6.8。而到了《捉妖记2》,小胡巴居然沦为了玩偶一般的吉祥物,从头到尾不是蔫头耷脑就是卖萌生事,完全淹没在前一部的人设里,不仅没有扩大消费群,还让先前积累的人气作鸟兽散,其豆瓣评分下滑到5.1,以致《捉妖记3》至今迟迟未能问世。
IP流量总是相对的、滚动的,总是与其本身的创新增量成正比的。一个流量再高的IP,一旦因为固守原貌而失去创新的生命力,它就会走向自己的反面,极易催生观众的审美疲劳,造成过犹不及的反向效果。2010年,徐峥主演的《人在囧途》横空出世——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公路片的叙事模式,阴差阳错的搞笑,难以料想的困窘——想人之未想,言人之未言,洋溢着无穷想象力,为千禧一代带来无尽的情感欢乐和精神宣泄。其续集《人再囧途之泰囧》《港囧》,却给人一部不如一部的感觉,归根结底就在于想象力和创造力的后继乏力。及至2020年1月上映的《囧妈》,虽然不乏有贾冰、沈腾、宋小宝等笑星的倾情出演,但因为失去了类型的创造性和新鲜感,再也挑不起观众想象力消费的欲望了。囧途还是囧途,IP也还是原来的IP,曾经因为新意迸发而青云直上,后来由于创新乏力而一落千丈,可见创作的关键不是想不想、要不要以及用不用IP的问题,而是怎样不断更新与焕发想象力和创造力以让IP真切、持续保鲜的问题。想象力就是创造力,是IP通关和抵达成功的命门,只有敢于破题、锐意进取、出手不凡,让思想冲破牢笼,用创意引领开发,在表达上独树一帜,IP创作才能有效地实现自己的即定目标。
(二)更加关注性价比和完成度
性价比即性能价格比,是一种性能与价格之间的比例关系。经济学家告诉我们,“追求性价比,追求产品品质已经成为新中产最看重的消费内涵”,当下年轻一代“更注重自我体验与感受,不会盲目去追求品牌,而是倾向于购买高性价比、具有个性化的产品”[6]。电影IP虽然不能等同于一般的商品,但自觉遵循商品学的一些认知和规律,显然不无裨益。
2021年暑期《白蛇2:青蛇劫起》上映时,正值国内疫情出现新反弹,电影市场面临考验,但该片上映仅一个月,票房就超过5亿元,部分城市在影院宣布停映之后,影片票房不跌反涨,很快总票房超过了第一部《白蛇:缘起》,在一众暑期动漫IP电影中脱颖而出。《白蛇2:青蛇劫起》虽然还是以《白蛇传》为蓝本,但却绕开“白娘子与许仙相爱受阻”的故事套路,把小青作为主角来演绎。该片导演黄家康解析说:“中国人都知道白蛇、青蛇、法海是谁,但我们希望从这个神话故事中挖掘出让年轻观众觉得新鲜的故事,而不是再去讲一个老套的古老故事。”[7]由此出发,全片熔铸国产顶级3D技术,紧扣现代观众的情感脉搏,故事好好讲,人物好好写,场景好好做,特效好好磨,以视效逼真、画面精美见长,以不落俗套、别出心裁为胜,让观众体验的是视听上的刺激惊愕,更是影像的奇观异景和故事的新颖别致,观众既能获得情感上的共情共鸣,又能得到物有所值、不虚此行的身心满足。同样,前文提到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曾历经5年筹备、66版修改,全片约2000个镜头中,有1318个特效镜头,实际参与的制作人员超过1600人,全国20多个特效团队通力协作。该影片把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落实在每一个环节:仅“江山社稷图中四个人抢笔”一个景的草图就做了2个月时间,结尾的几个大特效段落仅测试时间平均都在3个月左右[8]。可见,在IP的开发和运作上,创作者必须更加用心锤炼,更加尊重消费者的观赏心理,尽可能把每个环节做到最佳,让观众在鉴赏过程中获得更多自我价值的确证,得到货真价实的消费回馈。
性价比一定是建立在用户对产品性能要求的基础之上的,早先的IP制作,更多关注的是IP的热度、流量以及系列化开发的可能性;后来,作品的思想内核开发、视听的强度硬度、技艺的装置设定等才被提上议程。实际上,几乎IP的每一个横断面,包括故事选择、人格设定、叙事方式、情感走向、镜像调度、风格呈现、细节铺陈、特技设计甚至排映档期和预告方式等,都可能影响观众的消费倾向。IP的禀赋在于内核,改编的生命在于质地,只有不断地进行优化改进、超限超值发挥,形成更高、更清晰、更容易辨识的性价比,开拓和占有新的消费点,才能在电影市场的激烈竞争中赢得先机。这就自然而然地涉及到一个整体完成度和制作精品化的问题,电影制作如果急功近利、怠慢懈怠,不是故事落入俗套,就是表演缺位;不是技艺笨拙,就是特效跟不上。如此老是跑冒滴漏,老是在一些节点上缺口气,就难以抓住受众的兴奋点,难以造就IP的品牌影响和声浪。因此,电影IP创作一点也不能马虎,一处也不能敷衍,作品的成与败、盛与衰,时常可能就卡在一个梗、一个人设、一个桥段上,尽管它可能并不一定那么显眼。“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也许可以看作是IP电影的创制规约,先前的《哪吒之魔童降世》是范例,新近的《白蛇2:青蛇劫起》也给出了同样的启迪。
(三)自觉增进电影化和本土性
现有IP电影不少来自热门网络小说和动漫游戏,这种生态的优劣彰明较著,其优势在于:原作量大面广,具有广泛的读者群,改编容易形成热度,方便进入市场;其劣势在于:拥有大量粉丝的超级IP往往容易成为广受电影制作人关注的热点,容易造成题材的同质化和程式化。更需要明了的是,网络小说、动漫和游戏,其实与影像作品的标准和要求并不通用,一些大IP在改编过程中,往往囿于原先的文本装置,无力摆脱巨大的惯性模式,造成电影品质不过关,很难激发观众的观影热情。我国 IP 改编电影自 2015 年井喷后,一直未有进一步的突破,与此有很大的关联。
电影艺术有自己的特质和规范,一些IP改编的电影时常只是网络作品的银幕再现,既缺乏画面质感,也缺乏电影美感,优势难以凸显。那么,在计算机终端、各种视频网站以及“抖音”“快手”等短视频APP如此便捷发达的当下,电影制作者尤其应反躬自问:观众为什么要花不菲的价格再进电影院去消费呢?线上平台的内容越来越好、质量越来越高,IP 改编又该如何应对?观众消费意愿、消费形态和消费规模的形成,一定是和电影能够提供的特殊审美功能联系在一起的,单靠商业操作不牢靠,光凭宣传策略也不可能长久,所以IP电影既要眼光犀利,善于汲取文本的内容精华、强化粉丝的粘合度,更要善于利用电影之手对其进行重新包装,生成电影独特的呈现感和沉浸感,造就一种只有进入影院才能体验和感知的视听享受。
故事无限,电影有径。相对于故事世界的衔接与赓续,影像语境的破茧再生时常更为重要。ACG的改编必须更具电影感、更具工业化属性,才能在二度创作中找到羽化成蝶的新出口,所以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电影赋能的不断生成对于中国的IP生产和再生产都将是实在而迫切的,它应该成为IP电影基本建设的一项重要内容,成为IP电影的生存核心,尤其是在中国从电影大国走向电影强国的历程中,怎样融合各种媒介之长,怎样造就IP电影特有的视听感、迭代性和冲击力,非常值得创制者花气力去探究。
与此相连,中国的IP电影曾在发展中大力借鉴好莱坞电影制作经验,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可以说,美国漫威漫画公司的美国队长、绿巨人、蜘蛛侠,以及DC漫画公司的超人、蝙蝠侠、神奇女侠等,都曾是我们耳熟能详、学习借鉴的范本。现在的问题是,如果甘愿匍匐在这些样本的脚下,满足于初始的追随,中国的IP电影就不会有大的发展。俗话说“取法于上,仅得其中”,一味对标国外样本肯定不行,中国电影IP创作必须坚持和强化本土性,通过对精神意蕴、形象创设、故事内核等的深度开发,对数字角色、特效技术、工业标准等的不懈探求,才能走出一条符合中国实际的、体现民族传统与现代发展耦合的新路。“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建设电影强国必须走中国道路、弘扬中国精神、凝聚中国智慧,必须与世界电影 “对等”“对称”和“对位”,才有出路。进入新时代,中国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和生态的发展已经足以支撑电影新发展的宏大目标,重要的是电影制作人有没有发展的自觉和自信,有没有“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心气和格局。我们欣喜地看到,新近以《刺杀小说家》创制团队为代表的一批青年电影制作者,执行严格的行业标准和全新的创作流程,挑战国际尖端的摄制技术,创造出了若干制作水平堪与国外IP大片媲美的作品。这些曾经打造出《流浪地球》《红海行动》的中国本土团队,已经行进在寻觅探求电影发展新机遇的道路上,中国电影将走进高质量发展的新时代,让我们提振信心、翘首以待。
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李白璐博士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