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缺陷”的消费者与可能的暴行
——齐格蒙特·鲍曼新穷人思想研究
2022-11-30冯燕芳安金凤
冯燕芳,安金凤
(河北大学 哲学与社会学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1925-2017)曾是英国利兹大学和波兰华沙大学社会学教授,以研究现代性和后现代性而著名,最早提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穷人”问题。鲍曼出生于波兰西部波兹南一个贫苦的犹太家庭,早年的贫穷的经历深深地嵌入他的意识当中,所以,鲍曼始终关注社会底层普通大众的生存境况,这构成他全部学术生涯的现实素材。20世纪80年代以前,鲍曼关注的都是工人阶级,并认为工人阶级是社会疾苦的代言人。20世纪90年代以后,鲍曼根据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变化,在《工作、消费、新穷人》中,追溯了穷人从生产社会到消费社会的转变,论述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新穷人”的形成、困境以及渺茫的希望。新穷人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承担怎样的角色?新穷人的存在是如何成为一个社会问题的?针对新穷人,资本主义国家可能会采取怎样的治理措施?本文拟对此进行解读、阐释和分析,并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进行审视。
一、新穷人的形成与社会角色
不同社会、不同时代对穷人的认识和界定标准是不一样的。正如鲍曼指出,“在一个到处都是生产者或就业者的社会里,穷人是一回事;在一个消费者居多的社会里,穷人意味着完全不同的含义。”[1](p.29)鲍曼定义的新穷人出现在20世纪后期即资本主义进入消费社会的背景之下,区别于资本主义发展早期即生产社会中的穷人。在生产社会中,收入低于平均水平或失业意味着成为穷人,而在消费社会,不能不断地为清理商品做出贡献,就意味着成为穷人,即“有缺陷”的消费者。从生产社会中的穷人向消费社会新穷人的转换,正是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底层人民所经历的生活变迁。
(一)新穷人:不再是生产力的后备力量
19世纪初期,欧洲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刚刚开始工业化。棉纺织业利润高,吸引了众多新企业加入,导致行业扩张,行业之间存在激烈竞争。19世纪30年代,技术进步使得生产率出现大幅度提升,但同时也降低了棉线的价格;行业之间的激烈竞争促使资本家们投入大量资金引进新技术、开发新机械。此时,利润高低最终取决于将棉花原料加工成纱线的工人,工人数量多,生产的产品多,所获得的利润就高。当时,英国曼彻斯特棉纺织业的龙头老大麦康奈尔公司和肯尼迪公司为了提高利润,迅速扩大工人规模,从1802年的312人增加到19世纪30年代的1500人。[2](p.5)因而,19世纪早期,劳动力是赢得利润的最重要、最关键因素。鲍曼指出,在资本主义发展早期,“劳动力是财富的唯一来源:生产更多东西和往生产过程中投入更多的劳动力是一码事。”[1](p.123)工人规模迅速扩大也势必要求拥有与之等同的机器设备,这一时期,麦康奈尔公司和肯尼迪公司的纱厂从容纳4500台纺锤扩展到容纳40000台纺锤。[2](p.7)大型机械搬迁困难,资本家们只能从本地或近距离招募工人。“老板们的财富和利润仰仗其雇工的协力和士气”。[1](p.128-129)综合以上两方面原因,工人才敢于与资本家相抗衡,他们组建工会,举行罢工,向资本家提出提高工资待遇、缩短工作时间等要求。
20世纪40年代以后,随着全球化进程的推进,跨国公司迅速发展,他们把工厂建在劳动力密集且价格低廉的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等发展中国家,不仅可以降低生产成本,还可以增加产品销路,提高利润,而且重要的是可以减少自身麻烦。20世纪90年代,美国信用卡公司——运通公司在美国本土雇佣一位客服代表一年需要支付18000美元,而在印度雇佣一名客服代表一年只需要支付3500美元。墨西哥“边境加工厂”始建于1965年,在1993年的《北美自由贸易协定》颁布后得到迅速发展。沿着美墨边境线,美国、欧洲甚至日本建立了数以千计的车辆、电子和纺织加工厂或装配厂。边境加工厂为墨西哥提供了100万个工作岗位。尽管按照《北美自由贸易协定》,墨西哥工人拥有和美国工人一样的权利,但这部分内容并没有得到执行。尽管美国的工会出于自身利益,尝试将边境加工厂的工人组织起来,建立工会,但并没有成功。[2](p.82)工人缺乏权利意识,也没有工会的组织,在工作时间、工资待遇等方面,都是资本家一人说了算,这的确减少了资本家的麻烦。正如鲍曼指出的,资本家“没有理由不按照利润最大化的原则和拥有大量要求不高、温顺和不惹麻烦的工人的标准来选择生产地”。[1](p.129)据统计,1979—1986年,英国40家最大的制造业公司的国内企业裁员41.5万人,而其在海外的分公司就业人数增加了12.5万人。[3](p.218)
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尤其是信息技术的发展,自动化水平的提升,资本主义企业普遍认识到科学技术和自动化对于提高劳动生产率的意义,因而企业和机构等各种组织不再需要庞大的底层,无论是蓝领还是白领,引进科学技术之后,都能够有效地撤销常规职位。“技术进步则意味着电子软件对劳动力的替代”,[1](p.124)条形码扫描器、声音辨别技术、三维扫描仪,以及各种能够代替手工劳动的微型机器的发明,不仅可以缩小庞大的劳动力规模,而且通过裁减底层职位达到节约成本的目的。鲍曼指出,“现代经济不再需要大量劳动力,它已经学会在减少劳动力和支出的同时如何增加产量和利润。”[1](p.192)这样一来,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知识水平不高、缺乏一技之长的劳动者很难找上较为稳定的工作。一方面,大量制造业工作已经转移到海外;另一方面,国内的工作又需要较高的知识和技术水平,这就是当代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中穷人的困境。所以,鲍曼得出结论,“从实用目的来看,穷人已经不再是劳动力的后备力量。”[1](p.192)
(二)新穷人:作为有缺陷的消费者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随着科学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资本主义国家的生产力发展水平不断提高,为了避免出现生产过剩的危机,就必须不断刺激民众大量消费。美国在20世纪20年代进入消费社会,二战以后更是蓬勃发展。1950年代,美国确立了“消费者共和国”的新形象。[4](p.97)在同一时期,日本打出“消费即美德”、“越大越好”的标语。[5](p.19)相比于美国和日本,欧洲稍微落后,20世纪60年代之后进入消费社会。为了刺激消费,让消费者保持兴奋和激动状态,欧洲一些国家还推出最短工作周和最长假期计划。资本主义国家的各大银行也不断推出各种看似优惠的信贷政策。随着城市住房建设的繁荣、家用电器和汽车的普及,休闲活动和旅游的流行,百货商店、折扣店、大型零售连锁店、大型购物商场的接连出现,消费成为资本主义国家驱动经济增长的关键。消费社会提供了诱人的商品和服务,通过各种媒介、手段刺激消费需求,不断把消费者置于新的诱惑之下,促使他们不断更新生活用品,不断购买。
在消费社会,尽管也需要生产,①但消费成为社会运转的轴心,消费折合的账单才是评估一切的新标准。在消费社会,合格的消费者的“正常生活”是“在公开展示的愉悦感和真实体验的机会之间,专注于作出相应的选择”,[1](p.85)即受到广告的刺激,不断购买、重新购买、更多购买、自由购买,用上自己的全部闲暇时间,花光自己的全部积蓄,甚至靠借贷、信用卡,满足自己的欲望,获得带有新鲜感和兴奋感的“快乐”生活。消费社会里的新穷人有大量的闲暇时间,却不知道如何安排和利用,于是感到很无聊。而缓和无聊的药方是消费,而要消费就需要一大笔钱。穷人所缺的恰恰是钱。鲍曼指出,“为了符合社会规范的要求,完全成为社会的一员,社会成员要快速积极地购买消费市场的商品,为清理商品供应要求做出贡献。”[1](p.192)新穷人显然不符合消费社会的社会规范,因而,消费社会的新穷人被鲍曼定义为“失败的消费者”或“有缺陷的消费者”、“准备不够充分的消费者”。[1](p.85)
(三)新穷人的构成
对于新穷人的构成,鲍曼特别提到了两个阶层,分别是常规劳动者和底层阶级。常规劳动者附属于传统的生产线及其自动化、电气化设备,如超市收银员。他们的工作是重复的、单调的、无趣的、低技术含量的。他们不掌握稀缺和特别的技术,也没有特殊的聪明才智。即便超市收银员这样一份工作,不仅有很多人排队,而且还出现了自动结账的机器。[1](p.126)自动结账的机器效率高、出错率低、成本低、不知道辛苦、不会讨价还价,比常规劳动者更具优势。因而,常规劳动者缺乏与资本家进行谈判的资本,只要有工作就不错了,更不用奢求工资高、待遇好的工作了。常规劳动者的工作极不稳定,不是自己辞职,就是被解雇。
“底层阶级”指的是超出阶级、在等级制度之外,没有角色,没有机会也没有需要被重新认可,对其他人的生活没有什么贡献的人。②这一群体包括辍学者、失业者、靠福利生活的单身母亲、③无家可归者、被疾病击倒的家庭,乞丐、酗酒者、街头犯罪者、住在廉租房里的穷人、来自亚洲或拉丁美洲的非法移民、④年少的混混等。他们没有全职工作,找工作时间超过两年,处于失业和临时工作状态。常规劳动者和底层阶级都很难挣到足够的钱去做一个不断购买的合格的消费者。
二、作为社会问题存在的新穷人和可能的解决方式
新穷人不仅不再是劳动力的后备力量,还难以成为符合消费社会的规范的“真正”的消费者,那么必然的结论就是:新穷人无用。出于人道主义,资本主义国家要对新穷人进行资助和救助,但资助和救助新穷人造成过重的社会负担。新穷人生计难以维持,本身对社会也存在怨恨,因而对整个社会而言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因而,新穷人的存在已经成为一个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资本主义社会可能发生针对新穷人的暴行——隔离他们、让他们消失。
(一)作为社会问题存在的新穷人
在鲍曼看来,新穷人不仅无用,还是社会资源的汲取者,增加社会负担,而且存在潜在的危险性。新穷人的存在已经成为一个社会问题。
第一,新穷人无用。尽管在消费社会也需要生产,但新穷人不再作为劳动力的后备力量,新穷人是否愿意参加劳动,都不会影响生产力的增长。因而,新穷人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无用。作为有缺陷的消费者,他们的消费对于资本的顺利再生产来说无关紧要,也无法为不断清理商品和刺激经济增长做出贡献。因而,新穷人对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贡献不大。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精英人士负责工作,[1](p.80)富裕人口负责消费。新穷人既不能为生产做出贡献,也无法为清理商品做出贡献,因而成为毫无用途的“废弃的生命”。鲍曼指出,新穷人无论是现在还是在可预见的将来,都无法为社会增加财富。[1](p.132)
第二,新穷人是“资源的汲取者”,它的存在只会增加社会负担、消耗社会财富。新穷人“是‘资源汲取者’,是尚无找到解决之道的‘问题’;‘经济上活跃’的那部分人口所创造的经济增长和繁荣,貌似无法创造出对这些剩余劳动力的需求。”[1](p.132)资本主义发展早期出于人道主义和维持生产力的发展对穷人给予资助和救助,推动了福利国家的建立。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英美等资本主义国家奉行新自由主义,纷纷改革福利制度,并逐渐削减福利规模,引入市场因素。2017年 5 月初,美国众议院已经通过特朗普提出的新医保草案,计划未来10年削减 8000 亿美元公共医疗补助预算。国会预算办公室预计此举将导致未来10年1000万人失去这项福利。[6](第014版)此外,还有研究表明,福利政策不仅没有改善穷人的经济和社会处境,还导致受助者形成了的依赖心理,反而降低了其劳动力市场参与率。[7](p.226)因此,新穷人将来很有可能会失去领取社会福利和获得社会救助的机会。
第三,新穷人存在潜在的危险性。贫穷不仅仅是物质的贫乏,还是一种心理境况。在消费社会,贫穷意味着被排斥在不断购买且从中获得满足和“快乐”的“正常生活”之外,对于一部分人来说,会导致耻辱感、内疚感甚至自卑感,对于另一部分人则会导致怨恨的积压,并有可能以暴力行动和自我反抗的形式喷发出来。由于厌烦、不满和缺乏自尊,他们不再依据社会规范生活,新穷人很有可能从事暴力、偷窃等违法犯罪活动。因而,新穷人具有潜在的危险性,“既是秩序的威胁又是障碍”。[1](p.187)
因此,新穷人的存在完全成为一个社会问题,成了让人担忧、惧怕和讨厌的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那些合格的消费者对穷人没有任何要求和期待,在他们看来,穷人完全没有用处。“他们不能提供和纳税人交的税一样的东西。他们是一项错误的投资,不可能有回报,更谈不上获利:他们是一个不良投资,把所有周围的人吸进来,却可能除了麻烦什么也不吐出来。”[1](p.192-193)于是,鲍曼推论,如果穷人不再存在,社会将更加富有,世界也会更加美好。
(二)针对新穷人可能的暴行
不同的社会采取不同的方式解决贫困问题。从利益最大化的角度,鲍曼推论,资本主义国家针对新穷人这一社会问题,极有可能会把新穷人隔离起来,让新穷人消失。因为“从现实的意图和目的来看,没有这些剩余劳动力经济会发展得更好。”[1](p.132)这种消失方式不仅是身体上的隔离,还是精神上的隔离。身体上的隔离指的是把穷人从大街和其他公共场所迁走,或者驱逐,或者把穷人监禁在偏远的监狱或集中营,或者是永远远离航线的船上,或者高科技、全自动的监狱。
在现实生活中,身体上的隔离已经正在发生。新穷人在空间上集中在城镇贫困化相对严重的地区。在美国,以福利津贴为生的黑人和单亲家庭集中在整体贫困水平极高的市中心贫民窟。在英国,穷人主要集中在受到制造业衰落的冲击伦敦、利物浦和曼彻斯特等大城市的市中心。[7](p.235)这种空间上的集中也加剧了穷人的困难处境,因为他们与那些有工作的人隔离开来,而且远离那些存在就业机会的场所。尽管这种隔离不如鲍曼所谓的身体隔离严重,不是强制意义上的隔离,但这已经证明了新穷人被排除在正常的经济和政治生活之外。
精神上的隔离指的是把新穷人从社会群体和道德责任中驱逐出去。鲍曼指出,“这可以通过用剥夺者和堕落者的语言改写故事来完成。当正常的秩序出现问题时,穷人常常成为被怀疑的人,被伴随而来的公共的责难和抗议包围。穷人被描绘成松弛懈怠、有罪、缺少道德标准。媒体乐意与警察合作,向喜欢看轰动新闻的公众呈现骇人听闻的图片,充满了犯罪、毒品和性混乱、在破旧街道的黑暗中找到庇护的不法分子。由此,可以明确的是,贫困问题首先可能仅仅是法律和秩序问题,人们应该采取对待其他违法行为的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1](p.197)如果道德的防线被突破,社会对穷人的同情心也消亡了,鲍曼预测,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会像“清除风景上的污点,抹掉秩序良好的世界和一切正常的社会画布上的污斑”[1](p.197)一样让新穷人消失。那么“犹太人大屠杀”的暴行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将来重演。
这给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穷人敲响了警钟。尽管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还没有走到那一步,但新穷人的未来也是凶多吉少。鲍曼发出警告,“我们不要把它当做又一个末日预言而置之不理,在它被考验之前就已忘记,以免我们再一次跟随目前回溯性的、为时已晚的行事方式,因未能早日注意它而歉疚:只不过是凶兆而已。对人类来说,幸运的是,历史虽充满了不祥的预言,但最终没有成为现实。”[1](p.198)每一次暴行没有成为现实的原因,是因为人们提前做出了选择。面对新穷人可能的暴行,鲍曼呼吁也要提前做出选择。
三、新穷人似乎无法走出困境
既然预警已经响起,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穷人能否走出困境,像现代无产者那样把贫穷转变为一个推动社会革命和政治变迁的诱因呢?鲍曼对此做了分析。
首先,新穷人由于工作的不稳定性很难团结起来采取共同的行动。新穷人从事的常规工作没有技术含量,也无需特殊才能,所以随时可能被解雇,工作极不稳定。鲍曼认为,将工人团结起来需要长期的努力,不稳定的工作不大可能把工人团结起来。所以他指出,“今天的伙伴几乎肯定会迁移到通常很远的地方去;今天还在一起的同事明天或后天可能就不在了……投身于工人之间的团结与集体抵抗,需要长期的、充满风险的努力,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反而要耗费巨大的难以估量的成本。”工作的不稳定性“给未来可能产生团结与持久的机会蒙上了阴影”,[1](p.127)“阻止了所有理性的预测,尤其是人们对未来的基本信念和希望。”[1](p.196)
其次,新穷人往往信奉冷漠的宿命论文化,没有想要改变现状的愿望。新穷人依然遭受着以往社会中穷人所遭受的苦难,不同的是,他们没有想要改变现状的愿望。新穷人面对贫穷以及贫穷带来的一系列问题,如“失业,收入减少,丧失亲人,离婚,分居,居无定所”,表现出“出奇的平静”。⑤新穷人心甘情愿接受贫穷,不做任何努力使自己从贫穷中解脱出来,鲍曼指出,“一旦他们逐渐习惯并且以为自然的少量需求得到满足,他们会对工厂工作的利诱无动于衷,拒绝出卖自己的劳动力。”[1](p.188)新穷人可能会不再找工作,随波逐流,得过且过,“不再主动提出要求或计划,不珍惜他们的权利,也不履行他们作为一个人和作为公民应尽的责任。既然在别人眼中他们不存在,在自己眼中他们也逐渐不存在。”[1](p.196)于是新穷人自己把自己隔离了。
最后,新穷人找不到造成自己困境的原因。新穷人并没有把造成自己困境的原因归结为资本主义制度,也没有产生想要改革或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想法或愿望,而是希望在现有条件下解决问题。由于新穷人努力使自己符合消费社会的规范,成为不断购买的合格的消费者,只能把自己体验为有缺陷的人,因而独自承担了自己失败的责任。在当代资本主义国家的电影、广告、广播等大众文化中,一夜暴富,一夜成名的例子激励着男男女女们,他们相信依靠自己的奋斗或赢得足球赌博或中彩票,从而改变命运,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富人一样去消费,成为消费社会的体验者。新穷人完全被消费主义意识形态所影响,他们无法看到,他们个人的困境是与更为广泛的公共议题、与资本主义制度紧密结合在一起的。
尽管如此,鲍曼并没有放弃新穷人,他要在“不可能”中创造“可能”,在《工作、消费、新穷人》的最后一章分析新穷人的希望。鲍曼提出了两点,一是,用工艺道德替代职业道德;二是,把收入权益和收入能力、工作与劳动力市场脱离开来。[1](p.203)但具体如何转变和实施,鲍曼言之不详。
四、鲍曼新穷人思想评析
鲍曼通过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中新穷人的形成、角色、构成以及针对新穷人可能的暴行,揭示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底层人民的生存状况,批判了资本主义人道主义的虚假本质,揭示了资本主义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本性,深化了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理解和批判,因而具有积极的意义,但也存在问题,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把是否不断消费作为划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穷人的标准不合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穷人并非只包括常规劳动者和底层阶级。一些年轻白领,从工资上讲,收入不菲,但在追求新潮中大量消费,靠刷信用卡和借贷过日子,但从存款上看,属于穷人阶层。还有一部分人,不仅要还房贷和车贷,还要养孩子,被生活重担压得困苦不堪。所以,单纯把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穷人的标准界定为能否大量购买和消费,不合理。另外,由于社会的流动性和不确定性,房地产经纪人、银行柜员、计算机程序员、甚至拥有博士学位的人以及目前拥有稳定工作的人都有可能破产或失业,从而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穷人。鲍曼忽视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陷入贫困的老年人。在贫困人口中,英国底部的20%家庭中有将近一半(48%)是老年人家庭;在美国,这一比例稍低,但也占25.4%。[7](p.251)所以,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新穷人的范围,不仅仅限于常规劳动者和底层阶级,贫困的标准也不应仅仅界定为能否大量购买和消费。但鲍曼点明了一个事实,即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贫困问题是存在的,贫困人口的数量也在不断扩大。
第二,单靠伦理,无法让新穷人走出困境。尽管一些研究表明,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穷人并不像鲍曼描述的那般绝望,但他们依然是出于困境之中。鲍曼在《工作、消费、新穷人》的最后一章指出,新穷人的希望在于转变工作伦理,不得不说,这种方式很乏力。要拯救新穷人,首先,要教育他们从生活态度上积极起来,抓住一切机会,积极学习,积极参加培训,积极工作。只有这样,才能在一定程度上提高自己的生活水平、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其次,要鼓励他们积极参与资本主义社会的政治活动,抓住手中的政治权利,积极投票,从政治制度层面保障自己的最低生活标准,为改变自己的处境做出努力。再次,要把他们从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中唤醒,要让他们认识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消费是一种异化消费,在消费中获得的自由和满足都是“虚假的”。异化消费和从异化消费中得到的快乐和满足,恰恰是要摒弃的,而不是羡慕的对象、努力的目标。但这些只是权宜措施,要从根本上摆脱贫困问题,就需要改变资本主义制度。最后,要把他们潜藏的阶级意识唤醒,让他们认识到贫穷的根源是资本主义制度,从而团结起来,为过上好的生活、推翻资本主义制度而努力。
第三,鲍曼没有看到穷人阶层强大的反抗力量。鲍曼基于新穷人工作的不稳定性,认为新穷人无法团结成统一的反抗力量。在这里,鲍曼将新穷人间的阶级利益联系替换成其现实工作场所之间的联系,通过否定新穷人基于相同工作地点的现实交往,否定了其可能基于相同阶级利益而联合的可能性。尽管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底层工人罢工的频率不如资本主义发展早期,但也时有发生。在此起彼伏的新社会运动中,也有大量穷人阶层参与其中。2019年法国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对政府养老金改革运动。2011年,美国发生“占领华尔街”运动,来自不同地区、不同岗位的低收入的群众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抗议浪潮。他们针对最低工资标准,公共住房、军费、教育、医疗保健、种族政策等,提出了一长串的要求。这说明,新穷人不是不可能团结起来,不是不可能推动社会变革,甚至在将来的某一天推翻资本主义制度也不是不可能。
注释:
(1)鲍曼指出,在消费社会,尽管生产规模缩小了,工人人数减少了,但并不影响生产效率的提高,因为技术进步,不需要那么多工人。参见 [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65页。
(2)鲍曼区分了“劳工阶级”、“下层阶级”和“底层阶级”。所谓“劳工阶级”,指的是在社会生活中担当一种角色,作为整体的一部分对社会做出了有用的贡献,因而也期望得到相应的补偿。所谓“下层阶级”,指的是置于社会阶层划分的底部,但可以顺着阶梯攀爬摆脱目前的低级位阶。参见[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135页。
(3)研究表明,美国底部的20%家庭中有超过一半(56.4%)的单亲家庭;而在英国,这一比例是45.3%,在这其中90%单亲是女性。参见[英]斐欧娜·戴维恩:《美国和英国的社会阶级》,姜辉、于海青、肖木、李平译,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第251页。
(4)这些非法移民每周挣几美元到几十美元不等,生活在暗无天日或极其肮脏的环境里,每天起早摸黑、累死累活地替人打工,还要受到蛇头的威逼,随时面临着生命危险,同时却还要想尽一切办法把钱寄回墨西哥或柬埔寨的家中,供养一大家子人。
(5) [英]齐格蒙特·鲍曼:《工作、消费、新穷人》,仇子明、李兰译,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年版,第195页。穷人的态度和行为是否构成了他们贫困的原因,这在西方学术界争议比较大。根据调查数据统计,在失业者中,77%的人有就业承诺,只有23%的人不愿找工作,但不找工作的人主要是身体状况不佳的老工人,以及没有获得充足儿童保育方面支持的年轻母亲。单亲母亲只是在短期内使用“失依儿童家庭补助计划”津贴,只有很少一部分单亲母亲对‘失依儿童家庭补助计划”津贴的依赖超过10年。与之类似,只有四分之一美国家庭的贫困时间超过一年,而只有3%的美国家庭(即贫困家庭的13%)处于贫困的时间超过八年。只有8%的穷人陷于无法摆脱的长期性贫困。参见 [英]斐欧娜·戴维恩:《美国和英国的社会阶级》,姜辉、于海青、肖木、李平译,重庆出版社2010年版,第247、2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