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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差反讽”:网络亚文化中的代际冲突与符号表征

2022-11-30

关键词:躺平青年人符号

蒋 磊

(海南大学 人文传播学院, 海南 海口 570228)

一、引 言

反讽(irony)是修辞学的基础性概念。反讽的本质是否定,即通过制造言语和语义、事件和情景之间的某种反差、矛盾或悖论关系,来呈现出被否定对象的错谬与荒诞性质。无论是在经典的文学艺术作品还是在流行文化现象中,反讽都可算是最为常见的修辞手法之一:从古希腊喜剧的讽刺艺术到拉伯雷小说中的“狂欢化”叙事,从王朔小说的“痞子”式调侃到《大话西游》的“无厘头”幽默,形式各异的反讽随处可见。20世纪以来,欧美形式主义文论一度将反讽作为最基本的修辞类型来加以研究,发展出十分庞大的诗学体系,尤其是英美“新批评”理论流派,甚至一度自称为“反讽批评”。不过在新批评理论家那里,反讽基本上还是被视为一种文本内部的特殊语义结构。而文化研究在征用反讽的理论资源时,对其进行了再创造,不再仅仅从文本内部关系角度理解反讽,而是认为反讽也可能超越于文本以外,在文本与社会语境之间形成符号表意。这是一种广义的对于反讽的理解,本文也采用这一理解方式。

反讽是一个古老的理论概念,这对于追求新潮理论的文化研究来说,似乎显得有些过时。但笔者认为,文化研究未必需要追逐最新、最时髦的理论,文化研究的学术价值主要体现在问题意识的真切性,以及所采用的理论能否有效应对真切的现实问题等方面,因此,理论的新旧并非文化研究者所需考虑的首要问题。尽管以“新批评”为代表的诗学理论在今天已显得有些“过时”,但“新批评”流派努力发掘符号意义生成方式的智慧仍具启示价值,如果将这种智慧与社会学理论相结合,恰可以弥补社会学“概念不足”的缺陷,亦可扩充反讽的理论内涵。

本文关注的是网络亚文化现象中的反讽修辞,以及这些反讽所表征的代际文化关系。在网络亚文化的符号生产中,存在着各种类型的反讽,在这些反讽式话语中,经常可以发现以代际差异、代际冲突为表意内涵的亚文化“风格”,可姑且简称为“代差反讽”。

“代差反讽”产生于代际冲突的符号表征:某个网络事件中的反讽对象或反讽者自身,常表现出特定世代的价值观倾向或审美趣味,但这种倾向、趣味却与其他世代产生冲突。当网络青年以某种亚文化符号来表征这种冲突,并对这种冲突中的某一方(或是中老年世代,或是青年群体自身)加以嘲弄时,就可能产生反讽的艺术效果。

在不同的理论家那里,反讽的分类与命名方式可谓五花八门,本文依据反讽否定对象的不同来加以区分:“代差反讽”可大致分为针对中老年世代的“他者否定式反讽”和针对青年世代自身的“自我贬抑式反讽”。下文分别对其进行符号形式分析与表意分析,进而探究其所表征的价值观内涵与社会心态动向。

二、他者否定式反讽与“中老年恐惧症”

网络亚文化的某一类现象表现为对中老年群体的揶揄、嘲讽乃至否定,也即青年人将中老年群体作为“他者”,对他们的言行进行符号再生产,进而实现否定其审美趣味或过时价值观的目的。这种反讽可以分为以下几个类型。

(一)直接矛盾式反讽

所谓“直接矛盾式反讽”(irony of simple incongruity)[1],是指将多个互相矛盾、互不相容、互不协调的意象并置在一个文本中,使这些意象形成互相“打架”的关系,从而制造反讽的效果。①

这方面的代表是“赵明义的保温杯”事件。事件的源起是一张“赵明义手持保温杯”的照片,于2017年在网络流传,并延伸出“赵明义的保温杯”这一网络流行语,引发了对于“中年危机”问题的讨论。在照片中,曾于20世纪90年代爆火的黑豹乐队鼓手赵明义已然头发花白,其手持保温杯、小腹发福的“养生中年人姿态”触动了网络大众的某种焦虑与恐惧的心理,于是纷纷予以转发。在这一画面中,录音棚的背景、乐器、摇滚乐鼓手的面孔作为青年符号出现,象征了一代人的青春与激情。而这些青年符号与保温杯(或许还泡着枸杞)、赵明义的白发和凸起的肚子等中年符号并置在一起,使得画面构图极不协调,呈现出“直接矛盾式反讽”的效果。

从符号“拼贴”(bricolage)的角度来看,照片中的种种意象是以偶然的方式相遇、拼合在一起的,可是这种看似偶然的相遇背后,似乎又潜藏着某种历史的必然性。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工业化大生产过程中出现了“科层制”管理方式。正如马克斯·韦伯所分析的那样,科层制的管理方式固然高效、精确,但也可能造成被管理者精神状态的“非人格化”,变成机器上的“螺丝钉”,最终走向阿伦特所谓“平庸之恶”。在科层制的社会组织形式下,个体的日常生活也被纳入单一性框架中,因而显得既平稳安定又沉闷无聊,虽目标明确但缺乏激情,因为每个人的日常生活都不得不按照可预见的、被设定的路线展开。

亨利·列斐伏尔曾对科层制下的日常生活状态进行过批判性思考。在他看来,西方现代人的日常生活是被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所规定的,这种异化的生活方式“和一个人实际需要的、祈求的、用自己的力量呼唤的生活,二者之间存在着冲突”[2]。从时间性的角度来看,这种日常生活状态受制于一种线性的时间观,在这种线性的时间中,人生的目标已被预先设定,每个个体都无可奈何地循着既定的轨道向未来行进——而这里的“未来”不过是对前人的重复,因而并不存在真正的未来。可以看到,“赵明义的保温杯”中看似偶然性的符号拼贴,正是源于这种无可奈何、没有未来的历史必然性,因而引发了青年人的时间性焦虑,触动了网络大众害怕堕入常轨、担忧被线性时间所裹挟的心理。“手持保温杯”的中年人形象,是青年人无意识中拒绝成为的形象,是他们借用赵明义的照片所构想出来的、用以抵抗日常生活的“大他者”。只有不断发明这种想象性的中年人形象,并以反讽的修辞格对其进行否定,才能暂时补偿青年世代之于未来想象的匮乏感。

(二)悖论式反讽

“悖论式反讽”(paradox)[3-4],是指表现为悖论形式的反讽,即文本内部的要素虽然看似和谐地并置在一起,然而一旦进入社会语境就会发现,同一文本中可能隐含着两种相互对立的符号表意。②悖论式反讽与前述直接矛盾式反讽的差别在于,直接矛盾式反讽是将不同的“能指—所指”符号拼贴在一起(例如“摇滚乐—青春”与“保温杯—衰老”的拼贴);悖论式反讽则是将同一所指A的多个能指并列在一起,但这些能指的缀合,却与另一所指B发生了关联,而能指A与能指B之间是对立的关系。

同样在2017年,较之“赵明义的保温杯”,“油腻中年”这一流行语在更大范围内传播。所谓“油腻中年”,并非对某个年龄阶段人群的描述,而是一种对于“中年”符号的发明。“油腻中年”意指在精神状态、文化涵养方面呈现出令人厌憎的“中年状态”的人群,换言之,即便是青年人、未成年人,也可能因其“油腻”的形象和谈吐被冠以“油腻中年”的称号。

那么,网络大众是如何通过符号的发明,将“中年”与“油腻”这一贬义词连缀在一起的呢?可以看到,在流传于网络的图片或段子中,网络大众将一部分中年人(尤其是中年男性)描述为穿戴与言行有着精致、高雅等风格化特点,但精神上却十分粗鄙、世俗不堪的群体。“油腻中年男”的经典形象中,“戴手串”“穿唐装”“大谈茶文化”等标志性符号组合在一起,在表象上构建了“成功人士”“文化人”“精英”的积极形象。然而在当下的现实社会中可以发现,恰恰是一些经济上的“暴发户”、文化上的“破落户”,为了在社会交际中彰显高层次的文化趣味,偏好将自己刻意装点为这样的形象。对于一些企业老板、政府机构官僚来说,精致的文化符号是其形成阶层认同与区隔的标志,因为在生意场或权力场上,通过文化符号的体认,能够有效促进阶层的辨识,从而实现经济利益或权力的交换与共享,形成阶层的区隔。因此,在表象上显得“有文化的、有教养的”文本背后,恰恰隐藏着一个“反文化”的潜文本。一旦我们将油腻中年男这一文本中的穿搭与言谈符号放置到当下的社会语境之中,就会在文本与语境之间发现一种悖谬的逻辑关联:本来以中国版的“雅皮士”(yuppies)自居的中年人,却因为这些以“雅”为目的的符号装饰,反而在社会语境层面推导出“俗”的意义,与“雅”的符号表意形成对立。在这一悖论式的符号构造中,“手串”“唐装”“茶文化”是“雅”这个所指A的多个能指,这些能指的缀合,与“俗”这个所指B发生了关联,从而与所指A构成对立关系。

这里的解读逻辑与约翰·伯格对英国乡村青年的分析类似,③也与一些中国学者对“杀马特青年”的研究有相似之处,④也即,在某个群体那里可以发现一种悖论式的反讽:他们试图挪用、拼贴某种符号用以掩饰自身在文化上的尴尬处境,但这种笨拙的挪用反而直接暴露出他们的文化底色。不过,与英国乡村青年或杀马特青年不同的是,“油腻中年”是一个网络虚拟形象,是网络大众通过符号拼贴所发明的中年人形象,这是一种“符号的游击战”(semiotic guerilla warfare,艾柯语),意在嘲讽“伪文化人”的虚假与矫情,揭露“伪精英”是如何利用表层符号精心掩盖其文化上的贫乏的,这自然和伯格对英国乡村青年的“底层关怀”式分析有所不同。

这种悖论式反讽,其表意方式较之直接矛盾式反讽更为曲折,我们需要将其拼贴而成的符号进行再语境化,才能领会其完整的意义。但与“赵明义的保温杯”类似的是,“油腻中年”的反讽,同样反映了“中年恐惧”的社会普遍心理。这两种反讽都表达了对一种目的论式的线性时间的抵抗,意在瓦解、超越“中年”这一时间性焦虑背后的隐秘的意识形态结构。只不过,“油腻中年”是比“赵明义的保温杯”更具特色的符号发明,这种看似理所当然的世俗秩序融合,恰与青年世代的价值观形成了冲突。因此,青年人通过对“油腻中年”悖论式形象的符号发明,无情地嘲讽了这种陈腐的世俗秩序。

(三)戏仿式反讽

“戏仿式反讽”(parody),也即表现出反讽意味的戏仿,是指两个或多个文本之间具有模仿与被模仿的关系,并且因模仿产生不协调感,从中制造反讽的效果。

戏仿是后现代文化的典型特征,但戏仿并不一定都是反讽,只有当戏仿中的被模仿文本和新文本之间产生对立冲突时,才能引出反讽效果。加拿大文学批评家琳达·哈琴(Linda Hutcheon)认为戏仿是跨语境文本的“差异性重复”(repetition with difference),也即,新文本是对旧文本的重复,但必然同时存在新旧文本之间的差异,而只有当这种差异是以“批判的距离”(critical distance)出现的时候,才会显现出反讽效果。[5]

于2020年大火的“马保国事件”⑤中,大量存在着对于戏仿式反讽的运用。对马保国的群嘲,固然体现了对“伪大师”的鄙视,对“自我东方化”的所谓“中国功夫”的不屑。但从代际的视角来看,青年人对马保国的嘲讽还反映了不同世代之间关于修辞的审美性、身体姿态的审美风格的差异。在马保国的自拍视频中,年逾七十的老人振振有词地宣讲着所谓“武林道德”,其面部神情的严肃高傲、动作姿态的故作高深、讲话腔调的抑扬顿挫和语气音量的铿锵有力,再加上浓重的方言口音,都是20世纪40—50年代出生人群所普遍具有的特点。因此,网络自制短视频对马保国的各种滑稽模仿、搞笑配音,如“年轻人不讲武德”或“年轻人耗子尾汁(好自为之)”等语,就构成了对马保国这个被时代所鄙弃的老年人的戏仿。在马保国视频这个旧文本和网络衍生视频这些新文本之间,形成了差异性重复,在这些差异性重复之中,可能暗含了青年世代对“40后”“50后”人群的言谈、修辞风格与身体习性的否定之意。

这里折射出的是一种可称为“老年恐惧症”的社会普遍心理。新时期以来,在崭新的文化环境中成长起来的“80后”“90后”及“00后”世代,培养起与前辈人迥异的审美趣味。尤其是网络新媒体之于青年群体的感觉结构塑造,导致老年群体与青年之间形成文化断层与审美代沟。⑥而另一方面,建立文化趣味的区隔,是不同代际“争夺意识形态支配权斗争的象征性武器”[6]。因此,老年群体出于对文化支配权的维护,可能在媒介更新的过程中产生对青少年的“道德恐慌”,即对青少年所热衷参与的流行文化活动表达担忧,宣称这些活动会危害青少年健康成长,或对社会文明进步造成阻碍(例如对“网络成瘾”的恐慌)。

然而反过来看,在青年人眼中,一些老年人保守、过时的娱乐活动却表现出引领文化潮流的姿态,这同样可能引起青年世代对老年群体的“道德恐慌”(广场舞就是一个典型例证,近些年来,“广场舞扰民”“广场舞大妈霸占球场”等框架式新闻报道,已然形成了对老年人,尤其是老年女性群体的污名化)。因此,在青年世代的无意识层面,老年人被构想为一个极易危害社会文明的可怕群体,故而网络中才会流传“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等语,或表现出对于“摔倒老人扶不扶”问题的集体性焦虑。

对马保国的戏仿所形成的网络狂欢,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发生的。当马保国这一“伪功夫大师”入侵B站等青年人的领地,以毫无自知之明、倚老卖老的姿态宣讲其“武林功绩”,并严厉训斥年轻人时,青年群体无意识中的“老年恐惧症”被触发了,因而形成了网络狂欢的症候式反应。当然,与广场舞大妈、摔倒老人不同的是,青年人对马保国的群嘲更鲜明地指向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的某种保守性话语形式,而非仅仅针对“老年人”这一代际意义上的群体。这一点,将在后文加以阐述。

三、从自我贬抑式反讽到“自我青年化”

在上述网络亚文化现象中,中年或老年群体是作为青年人的“他者”在场的,他们被网络大众发明为可供反讽否定的符号对象。但网络亚文化的另一类现象却表现为对青年群体自身的反讽否定,也即“反讽者”的自我否定,可谓之“自我贬抑式反讽”(self-disparaging irony)。在这种反讽形式中,中老年群体虽然并不在场,却往往以缺席的方式构成了“他者”。

这里要谈及的是“打工人”流行语和“躺平学”。这一类现象所表征的代际观念,与前述“他者否定式反讽”并无根本的不同,但在反讽的深层次意义的表达方式上,自我贬抑式反讽的意图更为隐蔽:在对马保国的戏仿式反讽中,反讽所针对的对象是显在的,无论是被模仿的马保国,还是对马保国形象的重复性符号生产,都是网络中的“在场”,因此我们只需对比被模仿文本和新文本之间的差异,即可领会其反讽意图;然而在“打工人”“躺平学”等现象中,反讽者的否定性意图却是多重的、隐在的,必须结合对“缺席”的中老年世代的联想,方能真切知晓隐藏在这些现象中的反讽意图。

首先来看2020年的“打工人”流行语。在“打工人”流行语中,存在着正话反说式反讽和“苏格拉底式反讽”的双重反讽。

所谓正话反说式反讽,是反讽的基本类型之一,其表现形式为“口是心非”,也即“字面义”与“实际义”之间形成对立。在“打工人”流行语中,如“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上人”这样的表述,就是典型的正话反说式反讽——字面义“打工都是人上人”与实际义“打工人是人下人、底层人”之间形成对立,从而产生反讽效果。

但是,如果只对“打工人”流行语做上述这种“言语反讽”(verbal irony)层面的分析,则难以解释这一话语所表征的更为宏大的社会结构性症状。正如布鲁克斯所言,反讽源自语境对于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7],我们必须将“打工都是人上人”这一陈述语置于社会语境中,从“情景反讽”(situational irony)的层面加以考察,方能发现其中“明显的歪曲”。实际上,“打工都是人上人(能指)—人下人、底层人(所指)”这个正话反说式反讽只是打工人流行语表意符号的第一层级,如果我们结合社会语境分析,可以发现,在“打工都是人上人”这一言语反讽之下,还存在第二层级的情景反讽,也即,“人上人—底层人”这一自反性话语符号本身作为一个能指,在第二层级(社会语境)那里指向一个更为隐蔽的所指,这个所指是对阶层社会中真正的“人上人”群体的合法性的质疑,而这种质疑的最终目的是要引起对困扰着“打工人”的工作伦理的反思。

我们可以将这种第二层级的反讽称为“苏格拉底式反讽”(Socratic irony),它是自我贬抑式反讽的第一种形式。这一修辞方式起源于苏格拉底式的“佯装”,即反讽者通过假装无知、低能,暴露其所嘲讽对象的错谬。在打工人流行语中,反讽者通过正话反说的形式,将自己贬抑为无权无势、被迫工作的底层劳工(实际上,自称“打工人”的网民通常不是工人、农民等一般意义上的底层人,而是以都市白领居多)。凭借自我贬低,反讽者暗讽了“积极奋斗即可获得社会尊重”“只要努力就能实现阶层跃升”“打工人最终能成为人上人”等工作伦理的荒谬性。

从代际视角来看,这种荒谬性正是通过与中老年世代的对比而呈现的。首先,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以前的老年世代,多奉行“劳动最光荣”的集体主义劳动价值观,个体的劳动价值必须在社会的总体性理想中实现;其次,对于20世纪60—70年代出生的中年世代来说,改革开放带来了新的参与劳动的动力,个体的动能获得了极大的释放。新时期以后,劳动的意义变得多元化,不仅在于为实现国富民强的理想而添砖加瓦,还体现在个人理想、自我价值的实现等方面。

然而自新世纪以来,由于社会阶层流动性减缓等原因,原有的富于积极性的劳动动力开始逐渐变弱。在这一悄然转型的历史过程中,老年世代所秉持的集体主义劳动价值观和中年世代所认可的集体与个体理想相混杂的价值观,虽然都不断以家庭、学校教育的方式对青年群体施加影响,⑦但现实世界的残酷却击碎了一部分青年人的梦想,使其对“打工终能成为人上人”的社会观念失去信心,或醒悟到“人上人”中所暗含的丛林法则原理、社会达尔文主义观念。因此,一些青年人不再认同既定的社会游戏规则,对中老年世代所坚信的劳动价值观产生了怀疑,于是,在“打工人”这一反讽话语中,青年人通过对青年群体自身的贬抑、对弱小个体的自嘲,隐晦地表达了与中老年世代价值观的差异。

当然,颇为耐人寻味的是,“打工人”流行语在传播、流变过程中,有时会失去其原初的反讽意涵,被原本的劳动价值观所同化。在一些网络表情包中,青年人表达了对“打工人”身份的无可奈何地接受,如“生活里80%的痛苦来源于打工,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打工,就会有100%的痛苦来源于没钱,所以在打工和没钱之间,我选择打工”;甚至有时,青年人会将“打工人”作为自我鼓励的话语,如“没有困难的工作,只有勇敢的打工人”,表现出对“打工人”工作伦理的高度认同。因此,这种情形的反讽,是以调侃职场伦理的方式被迫投合于职场伦理的,“人上人”变味成为职场白领自我鼓励、参与奋斗的精神动力。

这种现象,也许可以称之为青年人的“自我青年化”——由于青年人感到无法彻底瓦解“打工人永远都只能是打工人”的社会潜规则,无法在“打工社会”之外想象一个替代性的新型社会,因而不得不主动迎合传统的伦理价值观,将自己塑造为前代人所期盼的青年人形象。

四、“逆写青年”:自我贬抑式反讽的潜能

“第欧根尼式反讽”(Diogenes irony),可算是自我贬抑式反讽的另一种形式,但与“苏格拉底式反讽”的自我贬抑相比,二者在价值取向上有着微妙的差异:在“打工人”这样的“苏格拉底式”自我贬抑话语中,反讽者虽佯装弱小、实则不甘心居于弱势地位,其反讽的姿态流露出积极进取之意,因而这种反讽是一种“积极的自我贬抑”,其中可能暗藏着对于反讽对象的认同之意。但在第欧根尼式反讽中,反讽者采取了第欧根尼式的犬儒姿态,断然拒绝与任何体制性力量的合作,可谓“消极的自我贬抑”。

2021年流行的“躺平学”现象⑧,典型地体现了网络青年对自身消极形象的符号发明。躺平与“打工人”不同,如前所述,“打工人”虽然表达了对打工逻辑的不认同,但却未能展现出明确的抵抗姿态,而是被迫投入到打工之中,维持“积极打工才有可能成为人上人”的逻辑运转。而躺平则通过对第欧根尼身体形态的戏仿⑨,明确给出了拒绝、抵抗的消极姿态,这与前些年各类“丧文化”现象中的“抵抗”,均有所不同。

从身体习性的视角来看,躺平不但进行了自我贬抑,还戏仿了“躺赢”的身体,构成戏仿式反讽。由此,躺平、躺赢和“起床”⑩三种身体形象便构成了这样的符号意义关联:网络青年通过躺平身体的反讽性符号生产,揭示了“躺赢”青年根本无需“起床”的残酷事实,从而凸显出“起床”身体的荒诞、无力感,并对其进行否定,最终实现对“青年”这一意指符号的“逆写”[8]。

所谓“逆写青年”,即是指青年人拒绝中老年世代对他们的形象发明,这些发明以“后浪”和“起床”为代表,象征了中老年世代所熟谙的、既定的社会法则。网络青年通过对这些青年形象的“逆写”,对躺平形象的发明,否定了“后浪”与“起床”,进而重塑了青年人的主体性,借以对抗强加于他们身上的既定法则。

这或许会引起一些质疑:仅仅以躺下、拒绝的方式,如何能够实现对既定法则的对抗、超越呢?必须注意的是,所有的网络亚文化风格,都是虚拟空间中的符号发明,这与伯明翰学派所研究的嬉皮士、朋克族等青年亚文化现象有所不同。也就是说,宣称躺平的网络青年未必会在现实生活中颓然倒下,反而有可能积极乐观地面对生活。他们只是需要想象一个可以躺平、拒绝“内卷”的青年形象,用来和现实中那个奋斗的自我形成“反思的距离”,使自己保持对现实世界的警醒。因此,“躺平”的身体是作为一种虚拟的“角色”出现的,它和网络青年的身体是分离的。这种情形类似于日本御宅族对“废柴”形象的自我塑造——在东浩纪看来,作为一种虚拟角色的“废柴”,和作为“玩家”的御宅族,是分离为两个不同层面的。但御宅族却刻意掩盖了这种分离,“捏造”了对“废柴”的身份认同。而实际上,所谓的“废柴”并不真的“废”[9]。

从虚拟性这一视角来看,我们便可以理解,“躺平”这一青年形象的再发明,并不具有付诸实践的价值,“躺倒的身体”所透出的“丧”的价值观取向,只是在网络虚拟空间中才显现出其奥勃洛摩夫式的乌托邦意义。

早在2010年,“神马都是浮云”这一流行语即开始表露出玩世不恭的虚无主义心态,这可能是“丧文化”最早的表现形式。近年来,网络青年热衷于发明各类低能、衰弱、颓废的“丧”的形象,用以自我嘲讽,或从中取得精神慰藉。如“葛优躺”“小确丧”“佛系青年”“积极废人”等,均为“自我贬抑式”形象的亚类型,已有学者对这些亚类型的起源和发展进行了考察和梳理,并列出“丧文化”的谱系。[10]仔细分析这些“丧”符号的抵抗意义,可以发现,这些网络虚拟形象虽然都试图对既存的社会法则、工作伦理发起挑战,但这些构想中的挑战者却仍然寄生于其要挑战的对象之中,并未创造击溃对象的可能性。例如“佛系青年”,虽然摆出“都行,可以,没关系”的淡然处世姿态,但却奉行“老老实实上班,平平安安下班”的服从性信念,因而其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反抗与“出走”,不过是一种“内置式出走”[11],是在体制的内部对体制发起轻微的“抵抗”,并不能实质上走出体制,反而更多地参与到既存的社会游戏之中。

“躺平学”则不然。身体躺平的虚拟形象,近似于麦尔维尔笔下的抄写员巴特比所摆出的“我宁愿不”(I would prefer not to)的姿态,齐泽克谓之“巴特比的政治学”。所谓巴特比的政治学,也即放弃一切的抵抗,以拒绝合作的颓废姿势躺下,不参与、不作为的政治操演。由于“抵抗”在建立其抵抗的姿态之初,就已经陷于其意欲抵抗的对象的政治逻辑之中,因而任何的抵抗都是无效的,甚至会被抵抗的对象收编。在这种情况下,巴特比的口头禅“我宁愿不”,提供了“抵抗的政治学”之外的另一种政治学路径。在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看来,巴特比的政治学是一种“减法”(subtraction)的政治学,巴特比的拒绝抵抗并不意味着放弃希望,而是要从霸权性意识形态体系中真正、彻底地退出,开辟新的希望的空间,从而创造革命性的未来。[12]381

回顾历史可以发现,在某些重大的历史转型时期,往往会出现“青年的迷茫”这一普遍的社会焦虑,并通过反讽的形式表达出来。例如在1980年的“潘晓讨论”中,引起这场大讨论的“潘晓来信”,就是一个充满了反讽意味的文本。如“潘晓”所描述的“我眼睛所看到的事实”和“头脑里所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锐的矛盾”,或者“潘晓”自述的生活态度:“一方面我谴责这个庸俗的现实;另一方面,我又随波逐流。”[13]这些都是典型的反讽式表达。这些反讽形式,表征了“后革命”时期特有的虚无感。而这种虚无感,恰恰以反向的形式,表达了对理想未来的呼唤。

正如贺照田所言:“在同一个人身上,一方面是真实的虚无情绪,否定一切价值的冲动,另一方面是同样真实的理想主义冲动,对意义感的强烈渴望。”[14]“潘晓”所谓“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13],这种迷茫、颓废、虚无的表达,可谓“后革命”时期的“丧”。而在这种“丧”中,恰恰蕴含着开启“新启蒙”时代的理想主义冲动,孕育了全新的“自我”意识、个人主义观念。[15]

与此相似,“躺平学”表达的是新历史阶段中的虚无主义观念,它看似否定一切主流价值,却潜藏着理想主义冲动。它以第欧根尼式的犬儒姿态,试图在价值层面否定马云、白岩松等中年人所倡导的“起床学”“成功学”或“心灵鸡汤”。并且,这是一种绝对的、持续的否定,是新秩序“永久的基础”。正如齐泽克所认为的,想象巴特比掌握权力也是困难的,[12]382同样道理,躺平青年的价值也只在于保持住躺平的否定性姿态,躺平青年不可能主导新秩序的建立。

五、结 语

如前所述,不同世代的价值观和审美趣味差异,常反映在网络亚文化的符号生产中。这种“代差反讽”符号的表意形式大体可分两种:一是发明、建构中老年人的虚拟形象,将中老年人他者化,通过他者否定式反讽,暴露中老年人价值观与审美趣味的保守、陈旧、不合时宜;另一种是青年人对于自身形象的再发明,即通过想象、建构“新青年”形象,对前代人所希冀的青年形象进行解构、重组、再符号化。因此,他者否定式反讽与自我贬抑式反讽,虽然各自的符号组合方式不同,但其符号表意的指向却是类似的,都是对旧价值、旧秩序的抗拒或否定。

然而,对旧价值、旧秩序的否定并不简单等同于对“一代人”的否定。如果回到历史语境中,我们很容易发现,“50后”“80后”“90后”等概念是无法统摄丰富的个体的。更进一步说,“青年”“中年”“老年”或“代”“代际”等共同体概念可能会掩盖那些比代际冲突更为复杂的群体关系。例如,一些中年人或许比青年人更加反感“油腻中年”,因为“油腻中年”可能触发他们无意识深处对于旧价值、旧秩序的恐惧。反过来说,一部分青年人身上也可能透出中年油腻的气息,例如,在2021年形成网络狂欢的“学姐查寝事件”中,被戏仿、恶搞的某职校学生会干部,其言行举止就更像是油腻的中年人。所以说,“代”或许不是描述网络文化社群关系的最佳视角,“代”只是特定时代条件下一种替代性、策略性的方法概念。

因此可以说,亚文化反讽所针对的对象,其实是不同世代人群共同的敌人。那些看似针对“一代人”的否定性话语,往往只是符号的表层,其深层意义却在于质疑、解构那些挑起代际冲突的隐藏力量,从而最终实现代际的融合。那些对中老年人的戏谑与揶揄,抑或青年群体的自嘲与自贬,大多只是以“代际冲突”为表象,实则表征了青年群体意欲和某种超越于“代”之上的、更为宏大的宰制性力量展开协商、斗争。这是网络社群寻求价值认同、寻求部落联合的方式,即一种“共敌的身份政治”。因为寻求共同的敌人,是“扩大并激活你自己部落的有效手段”[16]。

不过,青年人在寻找“共敌”的过程中,却可能发明出不同的符号形式,传达出与“共敌”相妥协、或相抗衡的不同的意指。例如前述的“自我青年化”和“逆写青年”,就是两种不同的符号生产形式。前者表征了一种青年人的宿命意识——由于受困于坚不可摧的社会成规,因而所谓的“反抗”最终将被被意识形态所“询唤”;后者则显示了青年人对宿命的不屈。在这些亚文化符号的发明中,可能蕴含着开创乌托邦未来的潜能。

【注释】

① 此处的“直接矛盾式反讽”及下文的“自我贬抑式反讽”等语,借鉴了D.C.米克对反讽的经典分类,但在具体内涵上与之存在差异。

② 反讽与悖论如何区分,是一个较为复杂的问题。布鲁克斯在《精致的瓮》中,认为“诗歌语言是悖论的语言”,但赵毅衡认为,布鲁克斯在此处混同了“悖论”和“反讽”,二者的内涵范畴应是既相区别又高度重合的关系,在单文本和多媒介的不同语境中,会表现为反讽和悖论式反讽的不同样态。

③ 在《看》一文中,约翰·伯格分析了一张英国乡村青年的照片,在照片中,几位青年人身着西装、脚穿皮鞋,走在乡间小道上,去往城里参加嘉年华。伯格认为,正是这样的“城里人”打扮,暴露了乡村青年缺乏自己的文化符号,因而只能借用“他人的符号”的窘境。

④ 在“杀马特青年”身上同样看到这种悖论式的情形:“打工青年”将奇特另类的发型与服饰视为时尚的、城市的符号,但恰恰是这种符号的挪用,暴露了他们挣扎于乡村和城市的夹缝中的尴尬处境。

⑤ 2020年春,有关“太极大师马保国”的一些短视频在网络流传,尤其是马保国眼睛被人打肿,却振振有词告诫年轻人“要讲武德”“好自为之”的自拍视频,被无数网友予以模仿、恶搞,形成网络审丑狂欢。

⑥ 相较之下,以“60后”“70后”为主的中年群体由于尚未失去学习能力,在新媒介的适应性上与青年群体的差异相对较小。当然,“代”并非是媒介适应性的决定性因素,实际上,经济地位、教育程度、文化修养可能是更具主导性的因素。

⑦ 这里的青年群体以“90后”“00后”为主。

⑧ 2016年的“葛优躺”表情包,或许是“躺平”的早期表现形态,但“躺平学”的正式诞生,源于2021年4月的一则网贴,在这篇网贴中,某位网友发表了“躺平即是正义”的宣言,称自己不工作、都在玩,却“没觉得哪里不对”,认为自己“可以像第欧根尼只睡在自己的木桶里晒太阳”。这种类似于古希腊犬儒主义的思想主张,迅速在网民中引起共鸣,使“躺平”成为流行语。

⑨ 在“躺平学”中,“第欧根尼睡在自己的木桶里晒太阳”是被模仿的文本,而“躺平就是我的智者运动”则是新文本,这一戏仿挪用了犬儒主义思想中的抵抗性含义,其反讽的指向却在文本的外部。

⑩ 所谓“起床学”,与躺平学相对,即提倡青年人要从舒适的床上起来,积极进取,努力奋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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