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九人:从北大走出的话剧团
2022-11-28仇广宇
仇广宇
“星是什么?一团气体,一块石头。但是經过多少亿年,多少亿次的偶然,才结成一棵树,一只鸟,一个人。”伴随着这段台词,舞台边沿,一把标示着时间流逝的游标卡尺缓缓滑向舞台的一端。演员头顶上的气团如同一朵飘浮的云,营造着如梦似幻的氛围。
这是2022年10月在北京上演的戏剧《对称性破缺》中的一幕,它是戏剧团体“话剧九人”的最新作品。2013年,这个剧团以业余剧团的形式诞生于北京大学校园内,2019年才转为独立运营的职业剧团。三年来,他们排演的四部民国知识分子题材的话剧在话剧圈引起很大反响,收获了高口碑和高票房。
《对称性破缺》是一部民国戏,故事中,从美国归来的物理学教授叶企孙提出了一个问题:“中国人到底适不适合学习自然科学?”当时中国的物理学科尚未建成,叶企孙一个人撑起了清华大学物理系的建设,从一间教室,两个人开始,经历无数次的战乱和纷争,最终培养出几十名享誉世界的物理学专家。叶企孙的经历,似乎也是“话剧九人”这个团体的某种映射。这个业余剧团从无到有,也是凭着一点理想慢慢壮大起来的过程。
2012年年底,在北大读硕士的朱虹璇接到朋友的请求,希望她帮忙撰写一部剧本,好让他拿去参加北大的“剧星风采大赛”。因为写作时间有限,她没有选择原创,而是改编了美国电影《十二怒汉》的故事。因为比赛的表演时间只有40分钟,她把这个故事中的12个主角改成了9个,并命名为《九人》。
《九人》成功闯进了复赛,虽然没有获得冠军,但大家都演得很尽兴。散场后,剧组的人在北大东门的“梦桃源”聚餐。舞台上的兴奋感还没有散去,但大家却意识到有些同学即将面临毕业,这顿饭顿时沾染上了离愁别绪。有人提出:我们在戏里演的都是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如果我们把《九人》这部剧连演十年,到时候我们真的到了那个年纪,再去演绎中年人的样子,会怎么样?
这句酒后的话却成为了一个约定。2014年,在工作之余,朱虹璇一直在业余时间构思剧本。她在咨询行业工作,出差、加班是家常便饭,有时候工作到半夜,她也还要坚持写剧本到两三点。就这样,她写出了第二部名为《九人》的剧本:一个九人旅行团中的凶杀故事。
有了剧本,她又联系上了几位当年的同学,决定开始组织演出。当时,他们甚至不知道北京有哪些剧场,都主打什么风格。朱虹璇在网上寻找了各家主要剧场的联系方式,向他们询问是否可以上演话剧。人艺、国话等大剧场都没有答复,最终,主打小剧场话剧的蓬蒿剧场给了她肯定的答复。
招募演员、排练、做道具、宣发、卖票,“话剧九人”的成员们又开始从头学起。已经走入社会的他们,重新聚集在一起排演话剧,让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在校园里的日子。最后,几位组织者自费投入了6000多元,而80张座位的票并未全部卖光,亏损大概3000元。但大家依然很兴奋。自此,他们约定以“九人”的名义成立一个业余剧团,按照类似的方式每年做一场话剧。
1917年,胡适在招生时看到了一张惊为天人的国文答卷,这名考生除了国文和英语突出,其他科目的成绩都很普通,他的数学成绩甚至不及格。胡适力排众议,录取了这名考生。这是一段融合了罗家伦、钱锺书等民国学人真实经历的野史,也是“话剧九人”在2019年的话剧《四张机》的灵感来源,通过这部剧,“话剧九人”的剧目第一次通过了市场的考验,取得了票房上的成功。
做这个剧团,本来是这些校友为了兴趣而做出的决定,没人想着要用它赚钱,但转变发生在2017年。那年,“话剧九人”排了一场新戏,故事发生在一个医院里,布置舞台时,志愿者和演员们为了一个5000多个药瓶组装起来的舞台装置,在一个黑暗的地下室里工作了48个小时。这让主创朱虹璇第一次开始思考这种时间精力的付出是否值得。第二年,朱虹璇开始寻找职业戏剧人合作,她想看一看职业话剧团体到底是如何工作的。她和编剧叶紫铃合写了一个架空年代的刑辩故事《落梅风》,并开始学着自己做导演。
《对称性破缺》剧照。
从投资收益的角度而言,《落梅风》并不是一次特别成功的尝试,最终亏损了十几万元。那段时间,朱虹璇结识了编剧、《蒋公的面子》的作者温方伊,对方给了她很多在编剧方法上的帮助。《蒋公的面子》是一部口碑和市场双赢的民国戏。而2018年恰逢北大120年校庆,也许是因为温方伊的影响,也许是因为对北大校史的关心,朱虹璇也开始对民国前辈学人的经历产生了兴趣。
2019年,朱虹璇写出了第一部民国戏,就是《四张机》。2019年“五四”青年节期间,《四张机》上演,从第三场开始就一票难求,场场爆满。这让朱虹璇觉得全职做戏剧大有希望。2019年年底,她辞职,自己成立公司,打算专职运营“话剧九人”。但新冠疫情接踵而至,线下演出无法进行,所有的设想都没法实现。她感觉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很长一段时间只能憋在家里看书、写剧本。她本想写一个科幻故事,下笔后又感觉写得不好,只好再转换领域。
在家埋首故纸堆的朱虹璇有了新的发现。她了解到,在民国时期的物理学领域,“中央研究院物理所”只有两位女性,一位是中国第一位物理学教授顾静薇,另一位是有着“东方居里夫人”之称,曾协助杨振宁、李政道破解“宇称不守恒”问题的吴健雄。这两个人的交往在历史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的记载。这激发了她的想象:在绝大部分同事都是男性的地方,两位女性之间会有怎样的交往,她们的交谈又会是什么内容?
朱虹璇开始觉得以民国知识分子为主角的戏剧有很多值得探索的空间和待填补的空白。她先写下了以吴健雄为主角之一的《对称性破缺》,后来,在为这部剧写人物小传时,她又得到灵感,以吴健雄和顾静薇的关系为主线,写出了《春逝》。再后来,她又根据民国时期各派学人对陈独秀的一次营救行动,写成了《双枰记》。2020年9月,“话剧九人”先推出了《春逝》的线上演出,2021年到2022年,《春逝》《双枰记》《对称性破缺》陆续在剧场上演。
市场给出了良好反馈。从2021年首演的《春逝》开始,“话剧九人”的作品在戏剧圈子广受欢迎,首演票在几分钟内就能售罄。有人评价,他们的戏剧是一首首动人心魄的长诗,观众仿佛真的能跟随着那些民国学人回到那个风雨激荡的时代。
“话剧九人”的创作是偶然与民国学人相遇的。但实际上,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在中国的萌芽和发展,确实与“五四”、北大以及新文化运动中的民国学人本身有着紧密的关联。中国第一部具有现代意义的话剧剧本《人生大事》,正是由新文化运动的旗手胡适在1919年写下的。此后的20世纪20年代,业余爱好者创作表演的“爱美剧”(英文业余一词amateur的音译)在全社会盛行,高校学生和知识分子成为排演这些戏剧的主力。
直到20世纪80年代,知识分子戏剧才随着当代文学和小剧场话剧的复兴重新兴起。1982年,导演英达在北大读书时创办了北大剧社,排演了一系列内容颇为前卫的外国戏剧。后来,知识分子戏剧开始以大学戏剧社团和大学生戏剧节的形式蓬勃发展。2012年,为庆祝南京大学建校110周年而创作的学生话剧《蒋公的面子》,从校园舞台火到了全社会,五年间连演了300场,成为校园话剧和知识分子题材话剧的代表作。
根据“中国高等教育戏剧联盟”的数据显示,截至2015年,联盟旗下共有大学剧团312家。“话剧九人”正是在校园剧团大发展的背景下诞生的。十年来,他们的校园气质,吸引了一些校园之外的戏剧人不断加入,有职业演员,也有业余爱好者。《对称性破缺》和《双枰记》的主演张巍就是一名职业演员,而《双枰记》的另一名演员叶蓁在外企工作,利用业余时间演戏。如今,“九人”有了一个10人左右的职业团队,也迎来了更多社会演员的加入,每次演出的全体工作人员大概有50人。
当初在“梦桃源”那张饭桌上一起走来的伙伴,有一个人没能看到“话剧九人”枝繁叶茂的日子。2021年1月,第一版话剧《九人》的导演、北大毕业生范轶然在美国芝加哥的一场枪击案中去世,生前他曾说,希望在“话剧九人”十周年时可以回国看戏。当年9月,“九人”组织了一场《双枰记》的线上放映。当时,朱虹璇不无感慨地谈到,这场放映是为了观众,也是为了去世的故友。虽然他已经无法赴约,但“话剧九人”可以用话剧的形式与他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