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凤凰城通事徐宗顺活动考

2022-11-28刘润泽

东北亚外语研究 2022年4期
关键词:使团凤凰乾隆

刘润泽

(中国人民大学 清史研究所,北京 100872)

徐宗顺,高丽旗人,属满洲镶白旗包衣,是一位活跃于清康熙末年至乾隆前期(大致相当于朝鲜景宗、英祖时期)的凤凰城朝鲜通事。在徐宗顺活跃的年代,清朝、朝鲜两国都面临着通事语言能力下降的问题。像徐宗顺这样朝鲜语能力突出的通事在当时已为数不多,因此,他得到盛京地方官的重用,始终留在凤凰城任职并担当诸多对朝外交事务。由于其在中朝外交中的重要作用,亦为朝鲜君臣所熟识。过去学界对于清朝通事制度及朝鲜通事整体已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如徐雪梅和丁维国(2011)、付国(2017)、金锦子和李丹(2017)、李忠辉(2019a)、李忠辉和柳杨(2020)。但对于特定朝鲜通事个人的研究,成果主要集中于古尔马浑(郑命寿)的相关研究,如杨海英(2002)、김남윤(2007)、김선민(2014)、郭涛(2017);关于金新达礼的研 究,如우경섭(2009)、李忠辉(2019b)、박현규(2021)。对于其他朝鲜通事的个体研究相对较少。本文拟对徐宗顺这一清中期凤凰城朝鲜通事中的代表人物进行研究,通过对其家族、职掌及其对中朝关系影响力的研究来揭示徐宗顺这一清代中期语言能力突出的凤凰城通事在中朝关系中所发挥的作用。

一、徐宗顺的家族及其基本情况

1920年(民国九年)《凤城县志》载包衣满洲徐氏“世居城南凤凰山下,二百余年为本城望族。”(马龙潭等,2006:92)

《钦定八旗满洲氏族通谱》中收录了包括徐氏在内的43个高丽姓氏,尽管高丽姓氏在《通谱》中数量最少,却排在满洲、蒙古姓氏之后,尼堪姓氏之前,足见这43个姓氏在满洲占有的地位(徐凯,2014:320)。据《通谱》记载,徐氏家族先祖“徐大勇,镶白旗包衣人,世居噶山地方,国初来归。”(弘昼等,2002:800)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徐氏家族为高丽旗人,但并不属于高丽佐领。对于入旗的高丽人,清廷兼用集中编设佐领和散置各旗的方式,镶白旗并无高丽佐领(徐凯,2014:327-330),因此,徐氏家族只能属于后者。

其世居的“噶山地方”,笔者推测为当时朝鲜的嘉山郡(今朝鲜平安北道云田郡),“嘉山”一名朝鲜语为“가산”,完全有可能被音译为满语“gašan”。《通谱》所列高丽43姓均属自愿投奔满洲,而非在战争中被俘获的人口。他们归附满洲的时间主要被《通谱》分为两个阶段,一为“国初”时期(即天命及以前),二为“天聪”时期。但这里的“国初来归”却并不一定代表徐大勇等人是天命或以前“来归”的,因为《通谱》使用乾隆年间划一的称谓,追叙史前皆用“国初”,统称天命,在时间表述上似有混淆之嫌(徐凯,2014:321-325)。

徐氏家族一直自认为与朝鲜徐氏为同姓,因此在取名时字辈亦与朝鲜徐氏相同。①尽管入旗后的高丽人满洲化加深②,这种对朝鲜祖源的认同在高丽旗人家族中确实是较为普遍的现象。如明(珠)府总管安岐的书画印章中至少有“朝鲜人”“朝鲜安麓村珍藏书画印”两枚带有“朝鲜”字样,足见其对母国的认同依旧深厚(刘小萌,2013:17)。又如金氏家族在入旗百年之后亦仍保持着对朝鲜的感情与认同,常明虽非通事出身,但仍与朝鲜历次燕行使团成员来往颇为密切并时常予以帮助。金简之子通官倭克精额出使朝鲜时特地回到义州祭祀祖先坟茔,并在金简的要求下将朝鲜衣冠“彩画以来,则行祀时挂置壁上,以寓慕恋朝鲜之意。”(黄丽君,2019:75)

据《凤城县志》记载,徐氏家族中有很多著名人物,如官至兵部左侍郎的徐上戎,其子徐贞翔,历任洪洞、榆林、太古等县知县的徐文炳,清末民初在东北各地办理垦务的徐玉良等,可见徐氏家族也不仅出产通事。凤城市至今仍有徐家堡,徐氏家族的后人仍聚居于此(佚名,1985:181-183)。

徐宗顺的弟弟徐宗孟亦为十分擅长朝鲜语的朝鲜通事③,在当时的中朝关系中亦有一定影响。《承政院日记》中可见两人一同以通官身份出使朝鲜的记载。④1804年(嘉庆九年)李海应经过凤凰城时,见到徐宗孟的孙子徐季文,徐季文仍为朝鲜通事,依旧住在凤凰城(李海应,2010:388)。高丽旗人中朝鲜通事世家较多,这一点已有很多学者提及(金锦子 李丹,2017:46;李忠辉,2019a:38),徐氏家族朝鲜通事辈出的情况再次印证了这一点。

笔者所能找到的关于徐宗顺活动的最早记载见于朝鲜《敕使誊录》。1722年(康熙六十一年,朝鲜景宗二年),时为无品通事的徐宗顺参加了清朝册封李昑(即后来的英祖)为王世弟的敕使队伍。⑤

1739年(乾隆四年),在京八品通事徐文炳病故,清朝礼部本拟循例调徐宗顺入京递补该职,朝鲜汉学通事李枢、韩授禧等听闻此事后,向清朝方面呈称:“小邦地近大国边疆,蒙皇上柔远宽恕之仁,时住凤凰城通事徐宗顺为人谨慎,又能朝鲜之语,中江马市多赖此人之力,苐闻徐宗顺当调升上京,伏乞永留凤凰城,俾无言语难通。”随后盛京礼部侍郎德福向盛京礼部在向凤凰城守尉额伦泰及中江税务监督同春确认了徐宗顺的能力,并奏请将徐宗顺永留凤凰城,经部议决定授徐宗顺八品通事,永留凤凰城。⑥

1745年(乾隆十年),盛京礼部侍郎三泰以除徐宗顺外其他两员通事言语不甚通晓为由,奏请授予徐宗顺六品虚衔仍留凤凰城得准。⑦此后徐宗顺便一直留在凤凰城效力。

关于徐宗顺的卒年,目前笔者发现的记载徐宗顺活动的最晚史料为1755年(乾隆二十年)十二月十九日的《盛京礼部知会岫岩漂人出送咨》,⑧而次年随燕行使团来到中国的洪大容《燕记》中提及徐宗顺已离世⑨,如该记载无误,徐宗顺卒年应为1765年(乾隆二十年)或1766年(乾隆二十一年)。

二、徐宗顺的主要活动

(一)跟随出使

清朝每次派敕使出使朝鲜,使团中都要配备通事。历次使团中的通事既有出自会同馆的,亦有出自凤凰城的。

徐宗顺第一次参加使行是在1722年,那时他还只是无品通事,尚无太大影响。但日后其重要性日益凸显,试举一例即可看出。1755年(乾隆二十年,朝鲜英祖三十一年),敕使巴尔萨结束访朝任务后计划于八月二十四日启程回国,但适逢懿陵(英祖兄景宗之陵)祭祀日,英祖不便东驾送勅,于是请求巴尔萨一行留馆三日,但经朝鲜首译再三恳请,巴尔萨只允留馆两日且称再“难以加留”。为使敕使再多留一日,“上出斋室,上屋轿而坐,召通官徐宗顺,备辞恳请”⑩,最终才说服敕使。徐宗顺能够说服敕使,可见其在使团中的影响力,而一介清朝通事却让英祖亲自召见并“备辞恳请”,亦足见英祖对其的重视。

根据《承政院日记》和《敕使誊录》,徐宗顺至少分别于1722年、1749年、1750年、1755年、1757年、1760年六次随敕使出使朝鲜,自1749年至1760年,清朝共七次派敕使出使朝鲜(丘凡眞,2008:39-40),而徐宗顺参加了其中的五次,可见,此时的徐宗顺已充分得到了清朝方面的信任。

徐宗顺随使团出使频繁,以至于1755年敕使队伍抵达汉阳前朝鲜君臣听说徐宗顺再来时,迎接都监堂上李喆辅以为其次次前来是使用了作弊手段:“徐宗顺今又出来,而自称别通官,以额外每每出来,作弊诚难堪矣。”⑪

徐宗顺跟随使团出使之时,常趁机对朝鲜进行勒索。如1749年出使时,徐宗顺“招户曹下人,出示江原道人参曰,尔国有如此好品,而所赠之参皆品劣,此后使行,便以如此人参付送为可”。右议政金若鲁认为:“此参之私入于通官之手,此是无前之事,后弊有不可胜言,故兹报庙堂云。通官之私得我国物种,必是其差备译官之所为,事极惊骇,不可不严核重勘。”⑫由此可见徐宗顺对收受贿赂毫不避讳,其猖狂可见一斑。

(二)护送朝鲜使者

根据《通文馆志》,朝鲜使团进入凤凰城栅门后要由“迎送官一人、衙译一人自此护行至北京”。⑬这里说的“衙译”即是朝鲜通事。

朝鲜通事及迎送官在护送朝鲜使团的过程中对使团索贿刁难的问题早已引起清朝君臣的重视。1739年(乾隆四年),盛京户部侍郎双喜向乾隆帝奏称凤凰城通事、迎送官等常尅扣朝鲜使团物品对其刁难,甚至擅自让朝鲜使团住在旗民私家而非大村庄中的宽敞人家的房屋,以此牟利。⑭乾隆帝随后发布上谕要求今后务必严加管理制止此类行为,若仍有干犯者,定将其立即抓捕上奏弹劾,从重定罪。⑮但受到严打的恐怕仅限这一类受贿行为,此后朝鲜通事仍以种种方式收受朝鲜使团的贿赂。

徐宗顺担当护送任务时亦常索取贿赂或用各种方式剥削使团成员,如1757年(乾隆二十二年,朝鲜英祖三十三年),参加冬至使团回国的金尚鲁向国王汇报:“臣则多有见欺于徐宗顺,而李译亦受欺,至给千两,若不受欺,则用银之数,不必至此矣。”⑯显然多给的银两被徐宗顺中饱私囊。

1752年(乾隆十七年,朝鲜英祖二十八年),进贺使海云君李梿一行回国后,在谈及出使花费银两越来越多时,副使韩师德报告说:“除他杂用,徐宗顺所给之银,为一千两云矣。”⑰此言并非说朝鲜使团给了徐宗顺一千两银子,却也证明燕行使团常要给予徐宗顺等通事一定的贿赂。

(三)漂流人或越境人的审议与送还

李忠辉和柳杨(2020)的《清代朝鲜通事在朝鲜漂民救助中的作用考析》一文通过对朝鲜《备边司誊录》《同文汇考》等史料的分析,指出朝鲜通事在漂民救助过程中承担着审译漂民身份信息、漂来缘由、核实印票并承担滞留期间及护送途中的管理之责。

如果朝鲜船民遇灾漂流至盛京将军辖区沿海,则要由盛京礼部负责将其送还。盛京礼部无通晓朝鲜语之人,必须行文凤凰城传唤通事前来才能与朝鲜漂流民沟通。

《同文汇考》中收录了大量清朝盛京礼部知会朝鲜出送漂民的咨文。笔者将1739年至1755年参与盛京礼部负责的漂民审译及护送任务的通事整理如表1所示。从表中我们不难发现徐宗顺参加了这一时期全部的漂民送还任务。

即使送还漂民时,徐宗顺仍不忘趁机牟利,如1742年送还漂民时,徐宗顺还试图带马匹至朝鲜售卖,甚至为此事在义州停留近二十日,但被朝鲜拒绝。⑱

除漂民外,非法越境进入清朝者如被抓获,亦需朝鲜通事审问,如1740年、1745年、1747年,清朝方面抓捕越境采参的朝鲜人后均传令徐宗顺审问以获取口供。⑲

表1 1739—1755年盛京礼部漂民审译及护送通事列表

(四)边界贸易

1882年(光绪八年),在《中朝水陆通商章程》签订之前,清朝与朝鲜定期于中江、会宁、庆源三地开设贸易,清朝的朝鲜通事亦会参与其中,既担当翻译职务,又起到监督贸易的作用。⑳

前文已提及,李枢、韩寿禧等人之所以请求清朝将徐宗顺永留凤凰城,其中一个理由便是“中江马市多赖此人之力”,这一点亦得到时任中江税务监督同春的认同,可见徐宗顺在中江贸易中出力颇多。

清朝与朝鲜的会宁、庆源边境贸易分别始于1638年(崇德三年)和1646年(顺治三年),前者清方的主要参与者为宁古塔旗人、珲春附近的也春部落、乌喇人等(张存武,1987:167),后者清方主要参与者为赖打湖人、库尔喀人、珲春驻防旗人等(张存武,1987:172)。每次宁古塔人等往会宁市易或库尔喀人等往庆源市易时,清朝方面都要“由部差朝鲜通事官二人、宁古塔官骁骑校、笔帖式各一人前往监视”,以确保法律所禁的貂皮、水獭、猞猁狲、江獭等皮不准市易。㉑每次会宁或庆源即将开市之时,礼部官员都要上题本请求派遣通事,这些题本中很多今日能在北京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以及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档案馆中找到,为我们研究这一制度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根据第一历史档案馆所能查到的题本及《同文汇考·交易》中的《礼部知会会宁市咨》存目,徐宗顺至少分别于1740年、1746年、1752年、1758年参与了会宁及庆源贸易的监督。㉒

不过,徐宗顺等通事对于远赴庆源、会宁的差使似乎并无兴趣,朝鲜官员赵荣国出使北京时曾“闻徐宗顺辈言,亦以为尔国,废庆源开市,可矣”,因为通事们“苦其远来之役”。㉓当然,赴庆源、会宁的差使中捞不到什么油水亦可能是通事们对此无兴趣的一个原因。

四、清朝与朝鲜官方对徐宗顺的评价

在徐宗顺所处的时代,朝鲜通事群体的语言能力已普遍下降,可以说他已是清朝为数不多的语言能力出色的朝鲜通事,这增加了其在中朝关系中发挥影响的机会,因此,清朝与朝鲜对他也格外重视。两国君臣对其毁誉参半的评价在中朝两国的通事群体中均极为罕见。

(一)清朝君臣对于徐宗顺的评价

对清朝君臣而言,徐宗顺首先是一位出色的通事。由上文中德福、三泰两任盛京礼部侍郎均奏请破例将徐宗顺升衔永留凤凰城,便可看出徐宗顺受到盛京官员何等器重。乾隆帝亦曾亲书“式主东藩”(一说“饬任东藩”)四字赐予徐宗顺㉔,按理说这对于一介通事而言是不可想象的。可见其对于中朝交通所做出的贡献亦得到乾隆帝认可。

但徐宗顺受到清朝方面器重似乎也是分阶段的,徐宗顺于1745年(乾隆十年)被授予六品虚衔,我们似乎可以以此为分界点。

我们在《承政院日记》数据库中可检索到关于徐宗顺的记录共56条,《承政院日记》作为朝鲜王朝最广泛的国政实录,其每年关于徐宗顺的记录数量一定程度上可以代表朝鲜君臣对于徐宗顺的关注度。笔者将《承政院日记》中历年关于徐宗顺的记录条数整理如图1所示,我们可以发现徐宗顺正是在1745年后才被朝鲜君臣广泛关注,而朝鲜君臣对其关注度的提升亦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清朝对其的重视程度。

图1 《承政院日记》中历年关于徐宗顺的记录条数

在1745年之前,徐宗顺仅于1722年以无品通事的身份出使过朝鲜一次,除此之外,1974年(乾隆十四年)前他所从事的任务主要是护送使团、监督贸易以及负责漂民和犯越人的事务等,这些工作相对简单。在这段时间里也不见徐宗顺向朝鲜方面传达情报或朝鲜方面向徐宗顺请求协助的记载。可见此时徐宗顺的影响力较小,也可以说这一时期清朝方面对其的认可主要在于其语言能力和办事能力上。

但1745年之后,自1746年的第二次莽牛哨风波㉕开始,徐宗顺开始在种种事情上给朝鲜传递情报或建议,尽管其中常含有为自己牟利的考虑。朝鲜方面也常主动向徐宗顺求助。自1749年起,徐宗顺频繁出使朝鲜并在使团中扮演举足轻重的角色。可见此时的徐宗顺在清朝对朝关系事务中已有一定话语权,且已获得清廷信任。乾隆皇帝赐予其牌匾的内容(无论它是“式主东藩”还是“饬任东藩”)亦可印证此点。

但笔者在清朝档案中亦找到两次徐宗顺被吏部参奏的案例。一次是1742年(乾隆七年)徐宗顺与迎送官博尔逊护送朝鲜洛昌君李樘使团进京时,不等兵票下发便护送使团冒昧先行,导致很多地方官员并未派兵护送,徐宗顺被罚俸六个月。㉖另一次是1744年(乾隆九年)审讯李古鲁子失银案时,徐宗顺等偏信李古鲁子一面之词不经确查便一口咬定内地民人有罪,对于此案吏部认定徐宗顺等与李古鲁子等通同作弊,徐宗顺等本应被降二级留任,但遇恩诏被予免议。㉗如果说前者只能被解读为工作上的失误,那么后者便意味着徐宗顺与朝鲜方面勾结徇私舞弊之事已为吏部所知。

但相比于朝鲜君臣对其的恨之入骨,徐宗顺的贪婪在清朝一侧似乎未引起过太大风波,或许是因为徐宗顺的贪婪对清朝国家利益而言并无损害。

(二)朝鲜君臣对徐宗顺的评价

朝鲜君臣对徐宗顺的评价颇为复杂。通过第二次莽牛哨设汛风波中徐宗顺的角色,我们可以看到这种复杂性。对于“退栅”传闻,汉学通事出身的朝鲜赍咨官李枢向徐宗顺求问情报,徐宗顺告诉李枢,清朝并非真有“退栅”打算,只要朝鲜派出使臣呈上咨文进言此事,“退栅”之事便会不复存在,朝鲜应当立刻派出使臣。㉘但后来朝鲜君臣却发现清朝确实在大规模开垦边地。领议政金在鲁指出徐宗顺“非善文者,故不过闻于他人,而如是言之矣”,英祖国王更是指责李枢“若不能明知不为退栅,而只涂听于徐宗顺辈,则不可不入去矣”,对于徐宗顺更是称他“在彼我之间,满腔欲字,故欲以退栅事,示德色于我而已”。㉙但清朝派出兵部尚书班第前往莽牛哨查看后,英祖国王却又再次试图令义州府尹向徐宗顺询问班第来意。㉚一方面徐宗顺被朝鲜君臣——特别是译官视作重要的情报来源,甚至在很多事件中将其视为寻求帮助的对象,但在另一方面又对其怀有深深的蔑视。

徐宗顺通过情报及建议的方式向朝鲜提供帮助的事例在《承政院日记》中可找到很多。如1740年(乾隆十五年)的稳城越境夺物事件发生后,徐宗顺首先通过朝鲜译官金景喜建议朝鲜先派出赍咨官向清朝汇报,参核使南泰耆一行抵达凤凰城后,徐宗顺又通过译官金昌祚提议修改咨文使其与罪人供词一致,清与朝鲜会同查看时徐宗顺亦“观其气色,则不无顾护之意”,吏曹判书金尚鲁亦感叹“前头宗顺处,有借力之事矣”。㉛同年,徐宗顺及其弟徐宗孟跟随出使时,面对其可能的征索,朝鲜大臣们亦表示“徐宗顺,以为有力于今番参核时而出来云,则宜可优定其密赠之物矣”“徐宗顺兄弟,有力于我国,此后如有难处之事,则将恃此两人之周旋,不可不从优密赠矣”,英祖亦认同“密赠之物,从优定数,可也”。㉜可见,徐宗顺有时确实会有意识地对朝鲜方面予以帮助,朝鲜官员也希望从徐宗顺处得到帮助,甚至也常会产生对其感激的心情。

除提供情报及建议外,徐宗顺亦曾尝试以其他方式帮助朝鲜人,如1754年(英祖三十年)徐宗顺曾试图在朝鲜担忧的清人于叆阳栅门外起垦居住一事中帮助朝鲜方面与清朝官方周旋,但最终因其影响力仍然不足,以失败告终。㉝

徐宗顺毕竟为朝鲜人后裔,并保持着对朝鲜的认同,在一些事情上愿意对朝鲜予以协助也是正常的。身为高丽旗人的金氏家族亦常对燕行使团的活动施以援手。如出身的常明担任散秩大臣时亦在史事辩诬、世子册封等事上对朝鲜方面予以协助(黄丽君,2019:71-74)。而朝鲜通事这一群体对朝鲜人予以协助的例子在朝鲜史料中可找到的更是比比皆是,毕竟他们与朝鲜人直接接触,较为可能与朝鲜使团特别是朝鲜使团中与自己身份相同的译官产生感情。当然朝鲜人也常是其财源,这或许也是朝鲜通事愿意对朝鲜人予以协助的一个原因。

但朝鲜国王及士大夫对于徐宗顺也怀有一种深深的蔑视。1748年,朝鲜朝廷接到备边司呈报的清朝派来敕使的消息后,朝鲜君臣谈及此次使团中的通官时,礼曹判书李周镇一得知徐宗顺没有出现在使团中便感叹“通官中,徐宗顺最恶者,而不为出来,诚可幸矣”。㉞同年的李古鲁子失银事件中,行都承旨柳复明在朝堂上表示“我国见嫉于徐宗顺,故有此等事矣”㉟,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徐宗顺在此事件中反而是偏信了李古鲁子诬告内地民人为窃之词㊱,可以说朝鲜部分官员对徐宗顺的厌恶已经达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地步。次年英祖在与大臣们讨论金泰瑞决棍之事时曾开玩笑说“徐宗顺,若决棍则快矣”㊲,虽是玩笑话,却也反映出英祖内心对于徐宗顺的不满。可见朝鲜君臣对徐宗顺的蔑视之深。这种蔑视一方面来自其身份优越感——在朝鲜,译官属中人阶层,低于两班,另一方面也来自徐宗顺自身的问题。

首先,徐宗顺借助自己权势处处搜刮、索贿常引起朝鲜官员不满。前文已提及,徐宗顺不管是出使还是护送朝鲜燕行使团,甚至是出送漂流人之时都会通过各种方式索贿或以其他方式获取利益,这必然引起朝鲜君臣的不满。1750年(英祖二十六年)黄梓以冬至副使的身份途径凤凰城形容其所住的富商王三平家“可谓之甲富城中而犹亚于通官徐宗顺之家云矣”㊳,作为一介通事竟能富甲凤凰城,可以想见其贪污之多。

此外,徐宗顺为人狂妄,常有越权之举,这一点朝鲜官员也有察觉。1749年(英祖二十五年),义州府尹韩德弼收到通官徐宗顺“出送一封小纸,通报别赍咨官,到东八站,阻水六七日留滞之状,而以凤城通官徐宗顺,为知会事”。领议政金在鲁感叹“为言,有若行移文书者,然此是无前之事”,“近来通官辈,率多干与国事”,并主张惩罚未能退回文书的义州府官员㊴,可见金在鲁对徐宗顺狂妄行为的不满。

可见,朝鲜君臣对徐宗顺的评价具有两面性,一方面痛恨徐宗顺的贪婪及跋扈;而另一方面却又常试图从他口中问得一些清朝的机密事宜,并寄希望于他在清朝官员面前为朝鲜说话。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朝鲜人中与徐宗顺等清朝朝鲜通事关系最为密切的是与其身份相同的朝鲜译官。清朝的朝鲜通事与朝鲜译官的关系也由来已久,早在清朝入关前,朝鲜的译官就与以郑命寿为代表的清朝朝鲜通事建立了紧密的纽带关系(劉厶睿,2015:36)。徐宗顺之所以得以永留凤凰城就是源于两名朝鲜译官的请求。在上文所引史料中我们也可以发现,徐宗顺等人常会通过朝鲜译官向朝鲜朝廷传达自己的诉求,朝鲜方面也常会通过朝鲜译官从徐宗顺处获取情报或向徐宗顺传达请求。1755年,朝鲜君臣试图罢革庆源开市时,洪凤汉提出“若于今番勅使时,使译官辈,善为周旋于通官徐宗顺辈,则似得永罢矣”㊵,可见朝鲜译官在朝鲜朝廷与徐宗顺交往时扮演了很重要的中介性角色。而有些朝鲜译官则公然攀附、贿赂徐宗顺以求得个人的利益,如前文所言的朝鲜译官以江原道人参贿赂徐宗顺一事。

五、结论

徐宗顺是清乾隆前期,即朝鲜英祖时期清朝朝鲜通事的典型代表人物。尽管其至死不过是六品通事,但他凭借出色的语言能力得到中朝双方的器重,以一介通事之身在中朝关系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通过对徐宗顺一生的考察,我们可以对凤凰城朝鲜通事的职掌有个初步认识:清朝派出敕使到朝鲜时,会有凤凰城通事跟随担任翻译工作;朝鲜燕行使进入凤凰城栅门后,就要有凤凰城通事伴随着使团一直到北京;盛京地区若有朝鲜漂流人或犯越人,凤凰城通事要担任审译工作;中江、庆源、会宁开市时,凤凰城通事要到场监督禁止非法物品交易。同时,我们从徐宗顺身上亦可以看到朝鲜通事中普遍存在的贪腐问题以及其对朝鲜的感情和与朝鲜译官之间的亲密关系。

徐宗顺之所以能确立其对于朝鲜君臣而言无法替代的地位,一方面因其在中朝关系中逐步累积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亦因其本身作为高丽旗人的民族属性。正是因为高丽旗人的朝鲜民族属性,朝鲜君臣对以朝鲜通事为代表的高丽旗人期望颇高,他们也确实在很多事上对朝鲜方面予以协助,尽管与此同时他们也并未忘记谋求自己的私利。以往治满族史的学者常从满洲民族共同体形成的历史视角出发强调加入满洲的朝鲜人的满洲化,但正如近来越来越多的学者注意到的那样,他们中很多人仍然保留着朝鲜人的身份认同并对朝鲜国怀有一定的情结。

徐宗顺正因其影响力及民族属性,才成为朝鲜君臣寻求情报与帮助的可靠对象。也正因为朝鲜君臣无法找到一个可替代他的存在,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索取贿赂。

徐宗顺的发迹不仅因其语言能力出众,亦因乾隆年间朝鲜通事的整体言语水平已相当堪忧。在朝鲜燕行使臣回国后给国王的报告中常能见到“彼中衙译辈,丙丁被虏人皆死,即今通官,皆是其子孙之学习者,言语生涩,多未通情”㊶、“通官启文之传,语甚生疎,皇帝颇为之沓沓”㊷之类的言论。前文也提及徐宗顺之所以被一直留在凤凰城的原因之一便是除徐宗顺外其他通事言语不甚通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徐宗顺只是清朝朝鲜通事群体中的一个缩影,他所做的事情都是其他朝鲜通事做过的,他对朝鲜朝廷的帮助以及他的贪婪在之前的朝鲜通事身上也都能找到,只是比不上他而已。但正因这一时期朝鲜通事群体的集体无能,才给了徐宗顺这样已为数不多的精通朝鲜语的通事发挥其作用(或说一手遮天)的机会。

以上便是笔者对徐宗顺这一清朝凤凰城朝鲜通事群体中的典型人物的分析和见解。文末笔者还想说的是,学界对清朝和朝鲜通事群体的个体研究仍有待增加,对其中典型个人的史料其实并不少见,相信对这些通事个人的研究会使得我们对于两国两大通事群体的认识更加全面。

注释:

① 《承政院日记》1028册,英祖二十四年四月壬午日条。

② 朝鲜人入旗后满洲化加深的表现主要有三:一,剃发易服,实行满洲习俗;二,姓名称谓,多与满洲划一;三,肄业满洲八旗官学,考取功名。参见徐凯(2014:349, 350)。

③ 《承政院日记》1179册,英祖三十六年三月辛亥日条;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七《燕记·衙门诸官》。

④ 《承政院日记》1060册,英祖二十六年九月己巳日条。

⑤ 《敕使誊录一·敕使誊录第九》,景宗二年四月二十六日条。

⑥ 德福:《奏朝鲜国大通官李枢等请准将通事徐宗顺永留凤凰城折》,乾隆四年四月十五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录副奏折,03-0170-0024-005;三泰:《提请将徐宗顺升衔永留盛京凤凰城事》,乾隆四年五月三十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题本,02-01-005-022716-0025。

⑦ 纳尔泰:《奏为凤凰城八品通使徐宗顺通晓朝鲜语言请赐六品虚衔留城办事事》,乾隆十年六月十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录副奏折,04-01-30-0134-001。

⑧ 《同文汇考二·原编》卷之六十七,《漂民二·我国人》,《韩国史料丛书》第24辑,首尔:国史编纂委员会,1978年,页21a-22b。

⑨ (朝鲜王朝)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七《燕记·衙门诸官》;卷八《燕记·京城记略》。

⑩ 《承政院日记》1122册,英祖三十一年八月辛酉日条。

⑪ 《承政院日记》1122册,英祖三十一年八月戊申日条。

⑫ 《承政院日记》1063册,英祖二十六年十二月壬辰日条。

⑬ 《通文馆志》卷之三《事大》,汉城:韩国珍书刊行会,1907年,第38页。

⑭ 双喜:《奏朝鲜进贡使臣途经凤凰城请严禁通事迎送官等尅扣物品刁难伊等折》,乾隆四年三月十五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录副奏折,03-0172-0449-001。

⑮ 弘历:《为朝鲜使臣进出关口通事迎送官员及守关官兵有勒索方物恶习著该交该将军务必严查禁止事》,乾隆四年三月二十七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上谕档,03-18-009-000005-0002。

⑯ 《承政院日记》1149册,英祖三十三年十月丙子日条。

⑰ 《承政院日记》1081册,英祖二十八年四月戊戌日条。

⑱ 《备边司誊录》111册,英祖十八年十月二十二日条;英祖十八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条。

⑲ 额尔图等奏折,乾隆五年十月初三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朱批奏折,04-02-002-000246-0015;达勒当阿等奏折,乾隆十年十月十九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满文朱批奏折,04-02-002-000291-0032;《同文汇考二·原编》卷之五十六《犯越八·我国人》,叶1a、b;卷之六十二《犯越十四·上国人》,页32b-33a。

⑳ 《请停派通官往会宁庆原地方监视交易已奉旨允准》,光绪八年九月二十一日,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档案馆藏,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档案,01-25-010-02-023。

㉑ 《清史稿·列传三百十三·属国一》,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581页;来保等:《题为遣通使监视宁古塔人往朝鲜会宁地方交易事》,乾隆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题本,02-01-005-022794-0012。

㉒ 《同文汇考一·原编》卷之四十七《交易三》,叶13b-19b;来保等:《题为遣通使监视宁古塔人往朝鲜会宁地方交易事》,乾隆十一年七月二十七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题本,02-01-005-022794-0012;伍龄安:《题为宁古塔人往朝鲜国交易事》,乾隆二十三年八月二十日,02-01-005-022927-0028。

㉓ 《承政院日记》1118册,英祖三十一年四月丁卯日条。

㉔ 《承政院日记》1036册,英祖二十四年十一月癸酉日条;1081册,英祖二十八年四月甲寅日条。

㉕ 1746年(乾隆十一年,朝鲜英祖二十二年)奉天将军达尔党阿再次提出前代将军在莽牛哨设汛的建议(该建议因朝鲜的阻挠而被迫终止)。当时清朝开分沿边荒地令朝鲜担忧,由于消息来源不确切,被夸大为清朝将大范围地移设柳条边,逼近鸭绿江,朝鲜称之为“退栅”,为此朝鲜派出陈奏使奏请停止设汛、垦田。乾隆皇帝最终允准停止凤凰城外垦地,同时谕令兵部尚书班弟与副都统西尔们一起亲往莽牛哨查看是否会扰及朝鲜边疆,两天后,乾隆皇帝允准停止莽牛哨设汛。参见李花子(2006:144-150)。(李花子.2006.清朝与朝鲜关系史研究——以越境交涉为中心[M].延吉:延边大学出版社.)

㉖ 张廷玉等:《题为会议盛京礼部迎送官博尔逊通官徐宗顺护送外使违例迟延照例处分事》,乾隆八年七月十六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题本,02-01-03-04163-010。

㉗ 傅恒等:《题为遵议朝鲜国人李古鲁子等诬告内地民人为窃通官徐宗顺等偏听捏词照律降级恩诏免议事》,乾隆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题本,02-01-03-04757-006。

㉘ 《承政院日记》1001册,英祖二十二年四月戊辰日条。

㉙ 《承政院日记》1001册,英祖二十二年四月甲申日条、己丑日条。

㉚ 《备边司誊录》116册,英祖二十二年八月二十日条。

㉛ 《承政院日记》1054册,英祖二十六年三月庚巳日条;1057册,英祖二十六年六月乙酉日条。

㉜ 《承政院日记》1060册,英祖二十六年九月己巳日条。

㉝ 《朝鲜英祖实录》卷81,英祖三十年四月丁亥日条。

㉞ 《承政院日记》1028册,英祖二十四年四月乙亥日条。

㉟ 《承政院日记》1036册,英祖二十四年十一月癸酉日条。

㊱ 傅恒等:《题为遵议朝鲜国人李古鲁子等诬告内地民人为窃通官徐宗顺等偏听捏词照律降级恩诏免议事》,乾隆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题本,02-01-03-04757-006。

㊲ 《承政院日记》1050册,英祖二十五年十一月癸酉日条。

㊳ (朝鲜王朝)黄梓:《庚午燕行录》卷一《(庚午年十一月)三十日己巳》。

㊴ 《备边司誊录》120册,英祖二十五年八月二十六日条。

㊵ 《备边司誊录》129册,英祖三十一年八月十七日条。

㊶ 《承政院日记》424册,肃宗三十一年四月六己巳日条

㊷ 《承政院日记》1682册,正祖十四年十月己巳日条。

猜你喜欢

使团凤凰乾隆
无锡“樱花使团”的浪漫外交路
凤凰飞
乾隆眼中的木鱼石
乾隆:瑰丽多姿
乾隆:来尬诗吗
凤凰精选TOP10
无声的爱
《阿美士德使团出使中国日志》
1922-1953年间甘肃、青海和新疆的“圣言会”传教使团:书目研究
明代蒙古朝贡使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