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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不确定性的乡村数字化建设及其实践启示

2022-11-28刘雨航

关键词:不确定性主体数字化

文 军,刘雨航

(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现代城市研究中心暨社会发展学院,上海 200241)

一、问题的提出:乡村振兴中的数字化建设

乡村数字化建设是国家乡村振兴和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战略重点[1]。自2018年“实施数字乡村战略”在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意见》中被明确提出,至2022年中央“一号文件”中的“大力推进数字乡村建设”,已有连续五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都从国家顶层设计上对乡村数字化建设提出了具体要求。乡村数字化建设的开展也推动着学术界“乡村数字化”研究议题的快速兴起,研究成果近两年增长明显,但高质量的研究成果严重不足。已有研究主要分布在经济学、管理学、地理学、社会学等学科,重点是围绕“乡村数字技术应用”“乡村数字产业”“农民数字化”“乡村数字文化”“乡村数字治理”等领域展开,多半是从共时性视角对乡村数字化的实践路径、现实困境及其优化策略等展开经验分析,不仅欠缺历时性视角的动态分析,理论研究更是相对迟滞。

乡村数字化建设始终是一个具有复合性的动态过程。《数字乡村发展战略纲要》开篇指出:“数字乡村是伴随信息化、网络化和数字化在农业农村经济社会发展中的应用,以及农民现代信息技能的提高而内生的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和转型进程。”[2]由此可以看出,乡村数字化建设是包括数字技术应用、农民数字化赋能以及乡村社会数字化发展在内的系统性演进过程。除了推广数字技术应用外,乡村数字化建设还将引发农民主体地位以及生产生活方式、社会关系、乡村文化、组织制度等一系列的变革,甚至是乡村发展形态的变迁。在强劲的政策驱动下,乡村数字化建设的时空条件高度压缩,数字技术的脱域性特征赋予其高度的时空延展性。乡村数字化建设的时空压缩性与延展性并存,技术的适用性、主体的适应性以及环境的复杂性相互交织,大量不确定性因素在乡村数字化建设中衍生并导致许多“未预期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因此,从现代化的历时性视角出发,对技术变革所引发的乡村数字化建设及其不确定性因素开展动态考察对我国乡村振兴战略的稳步实施变得非常重要。

实际上,关于“技术不确定性”议题的探讨在社会科学领域早已展开,较早可追溯到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对现代技术不确定性后果的分析[3]。在西方学界的已有探讨中,对技术不确定性的解释路径主要包括两条:一是本体性解释,即强调技术本身所具有的不确定性,将不确定性视作科学技术所无法避免的重要属性,与环境的复杂性和未知条件紧密相关[4]。二是主体性解释,即认为技术的不确定性也与人们的应用方式高度相关,根源于人类知识水平和认知能力的有限性。随着研究深入,上述两种解释逐渐弥合,更多的学者致力于在社会发展的现实情境中探求技术不确定性的现实表征、内在机理与应对之策,常见的考察对象涉及核能、基因工程、生物克隆、信息技术等。正如乌尔希里·贝克(Ulrich Beck)所认为的,现代社会充斥着人为制造的技术风险,“技术生产力在现代化进程中的指数式增长,使风险和潜在自我威胁的释放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5]。在这个充满不确定性的世界中,所有科学乃至人的生存状态都建立在流沙之上[6]。这些不确定性因素与传统风险虽有相似却又截然不同,不仅呈现出一种内生化、随机化、个体化以及全面化的存在状态,其中也是风险与机遇并存[7]。

乡村数字化建设作为一个连续性过程,在引发一系列不确定性的同时,这些不确定性因素又将作为一种乡村发展中的社会现实,不断带来新的“未预期后果”,影响乡村数字化转型的未来走向。辩证地看,不确定性在乡村数字化建设中发挥着双刃剑的作用,既有传统风险和新型风险渗透其中,也蕴含着巨大的发展活力,将带来更为宽松的发展环境、更具能动性的发展主体和更加灵活的发展方式[8]。尤其当前乡村数字化建设正处于转向深化发展阶段的关键时期,大量不确定性涌现。如何正确认识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不确定性因素,在抵御社会风险的同时抓住伴随而来的发展机遇,是顺利建成数字乡村以及全面推进乡村振兴的必然要求。鉴于此,我们将从多维度出发理解乡村数字化建设,并深入剖析其中的不确定性因素,以期刻画乡村振兴过程中我国乡村数字化建设所处不确定性情境的整体图景,为正在发生的乡村数字化转型提供理论借鉴和行动参考。

二、技术-主体-情境:乡村数字化建设的三维理解

当前,乡村社会乃至全球社会正在历经深刻的数字化转型,乡村数字化建设的核心是一种因技术变革而引发的社会经济变革,技术哲学领域对此有较为丰富的理论资源。因此,乡村数字化建设分析框架的建构可以从技术哲学领域中寻求借鉴。技术哲学领域对技术变革的探讨总体上经历了从技术工具论到技术环境论和技术主体论的理论转向。技术工具论倾向于将技术视作一种中介工具,是主体实现自身目标的重要手段,因此更加关注技术变革中的技术应用本身[9]。法国著名技术哲学家、技术环境论的代表性人物雅克·埃吕尔(Jacques Ellul)则认为技术应用领域和形式的拓展使其超越具体的对象化机器,技术在社会中不再是一个孤立的事实,而是成为了主体存在的根本性情境,“技术社会”(technological society)成为了一种新型社会形态[10]。技术环境论借助社会学的结构视角深入洞察了技术社会的宏大叙事,却忽视了人在技术变革中的主体性,认为在技术的结构性规约下,“人被降低到催化剂的水平”[10]。随着现代“个体化社会”(individualized society)的到来,技术的主体性被重新挖掘,技术主体论主张在动态的社会情境中重新理解人的主体性以及人与技术应用之间的关系[11]。客观而言,技术哲学中的三种理论视角各有侧重,对乡村振兴中数字化建设的分析理解需要整合技术本体论的中介叙事、技术主体论的能动叙事以及技术环境论的结构叙事[12],建构起“技术-主体-情境”的整合性分析框架。

循此而言,笔者认为乡村数字化建设在从单一的数字技术应用,向复合性的技术主体、技术环境变迁拓展,其内涵主要包括以下方面:一是技术维度,指代数字技术在乡村社会生产、生活以及治理等领域中的应用。二是主体维度,指代主体数字素养的提升以及由此引发的农民价值观念、认知方式、行动方式的转变。三是情境维度,指代由数字技术应用所引发的乡村社会发展情境的整体性变迁,正在转向“数字乡村”的“超地方性”(hyper-locality)情境。乡村数字化建设的上述维度之间呈现出“由浅入深”的层次性,但三者在时间上并非依次展开而是基本同时发生,并且处于相互影响之中。数字技术作为一种中介工具其应用需要通过农民的主体实践来实现,但数字技术应用一旦融入社会生活之中,技术的自主性(the autonomy of technique)会从主体性中挣脱,驱动乡村发展情境乃至发展形态的整体性变迁,对农民主体实践发挥着结构性作用。接下来,笔者将沿袭上述分析框架对三个维度的乡村数字化建设逐一展开剖析。

(一)技术维度的“数字下乡”

数字技术具有提高社会运行效率的优势,但城乡之间的数字鸿沟客观存在。乡村数字化建设明显滞后,是数字中国建设的突出短板。对此,国家开启乡村数字化建设的重大战略举措,在加强整体规划和出台相应政策文件的基础上,提供配套的财政资金、技术支撑和人力支持,推进数字技术下沉到乡村地区,发挥数字技术对主体、产业、资源、空间的强大赋能作用和外溢效应[13],以此发挥数字技术的核心驱动作用。推动数字技术的综合应用是乡村数字化建设的基本特征和行动路径,当前正在发生的乡村数字化建设首先体现在技术维度的“数字下乡”。

“数字下乡”以数字乡村基础设施建设为保障,并向生产、生活以及治理领域不断拓展。其中,数字乡村基础设施建设主要包括数字电视网、移动互联网、宽带通信网等乡村地区信息网络基础设施的普及化和对交通、水利、物流、能源等传统基础设施的数字化改造[14]。随着数字乡村基础建设的持续推进,互联网、物联网、云计算、大数据、区块链、人工智能等数字技术正在从单项技术的局部应用转向多元技术的大范围综合应用[14]。

就生产领域而言,数字技术作为一种高效的生产要素,还能促进各类生产要素的重新组合和高效配置,数字技术的应用成为乡村产业升级的必然选择。当前,不仅农林牧渔等传统产业以及乡村制造业、服务业的数字化改造正在进行,集数字农业、乡村数字工厂、农村电商、智慧旅游、数字普惠金融、智慧养老、数字文创等于一体的乡村数字经济新业态蓬勃兴起。就生活领域而言,教育、医疗、养老、就业、文体、助残等公共服务领域以及乡村人居环境的数字化升级正在开展[15]。“聊微信”“看直播”“网络购物”等数字生活方式成为农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数字技术已经走进乡村生活。

乡村社会数字技术应用范围的扩大也在客观上形塑和拓展了乡村治理的数字空间,并提供了乡村治理的新工具和新方式。乡村治理数字化进程不断推进,探索出了“互联网+政务服务”“互联网+基层党建”等乡村数字治理的新模式。尤其是在新冠疫情防控期间,乡村数字治理发挥了显著作用。“数字下乡”构成了理解中国乡村数字化建设的技术维度,也是中国乡村数字化建设的直接驱动和实践表征。

(二)主体维度的“数字农民”

乡村数字化建设将农村居民视作参与主体和受益对象,通过农民数字化实现从外生动力到内生能力的转换,培育数字乡村化建设的内生基础。但相关数据显示,2021年我国城乡居民数字素养差距达37.5%[16],农民数字素养和数字能力的总体水平偏低[17]。因此,旨在提高农村居民数字素养与技能的“数字赋能”与“数字下乡”配套进行,农民数字化转型正在推进。

当前农民数字化的主要路径大致可分为外部取向的数字赋能和内生取向的主体习得。前者指乡村数字化建设中与“数字下乡”相匹配的一系列数字赋能策略,主要是围绕产业发展需要,通过开展教育、培训、宣传等形式提高农村居民信息素养与技能,通过信息技术提升农民通用知识、经营管理和专业技能等方面的人力资本,增强农村居民利用信息技术开展生产、管理、学习、社交、理财、商贸等活动的素养与能力。就后者而言,主要是农民在日常生活中对数字技术的自主接收与习得,以及农民主体之间的相互传递。随着网络信息技术的普及,尤其是在高速的城乡流动中,越来越多的农民接触到了数字技术和网络社会,并且呈现出外出务工人员反哺本地居民以及由青壮年群体向上逆向社会化和向下传递的扩散趋势。

数字乡村基础设施建设奠定了农民数字化的前提条件,经由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一系列数字赋能策略和城乡流动中的主体习得,包括通用素养、社交素养、创意素养和安全素养在内的农民数字素养[18]获得较大提升。当前,中国乡村大多数农民居民已经掌握了基本的数字技能,不同程度地加入到现代社会的互联网大家庭,开启了崭新的数字生活。尤其是在生产领域,大批依靠数字技术谋生并且具有高数字胜任力的“数字农民”成为乡村振兴的中坚力量。

农民数字化还体现在数字素养提升所驱动的农民认知方式和行动模式的转变。正如“技术意向性”(technological intentionality)概念所示,技术对使用者行动具有指向和引导作用,“只要使用了技术,使用者就需要将自己已有的行为模式调向技术所期待的行为方式”[19]。在“技术意向性”牵引下,农民主体数字素质的提升以及数字生产生活活动的开展,同样引发了价值观念、认知方式、心理情感以及行动方式的系列变革。在“数字下乡”的同时,一大批新型的“数字农民”产生,但乡村社会内部的农民数字化也呈现出较强的非同步性,区域之间、代际之间以及群体之间的差距仍然显著,是农民数字化建设中的阻碍因素。

(三)情境维度的“数字乡村”

《中国数字乡村发展报告(2020)》显示,全国行政村通光纤率和4G覆盖率均超过98%[20],数字技术和网络信息技术得到了广泛使用,中国乡村正在迈向数字时代。数字时代快速推进的网络化、信息化和数字化趋势直接推动着中国乡村发展从传统乡土社会的地方性情境步入现代“数字乡村”的超地方性情境,构成了理解中国乡村数字化建设的“情境”维度。

中国乡村发展的地方性情境在数字化的冲击下濒临解体。中国传统乡村社会以农业生产为主,生产生活空间建立在地方性情境之上,有着相对确定的时空秩序和社会结构,整体上呈现出低流动性特征,人们在共同生活中形成了相对牢固的村落共同体,乡村发展实践主要在地方性情境中展开。随着现代化转型的推进,尤其是改革开放后“城乡二元”结构被打破,城乡流动不断增强,乡村发展情境的封闭性被打破,这一进程在数字化驱动下更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推进。数字技术的大规模应用使得乡村发展从地方空间向数字空间蔓延,数字空间的脱域性打破了过去个体之间、企业之间乃至地方之间的平面连接,中国传统乡土社会相对独立的地方共同体串联成了“数字乡村”的有机体,甚至深度嵌入到“数字中国”乃至“数字全球”之中。中国乡村社会的生产要素及其配置发生了根本性变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农业生产模式彻底瓦解,向更具现代性的农业生产模式和农村发展形态迈进。

数字技术在瓦解传统地方性情境的同时,还标志着中国乡村发展步入崭新的超地方性情境之中。数字技术的普遍应用使得社会分工进一步加剧和世界范围内的“跨区域”协作成为可能,数字时代的乡村发展与世界体系的联系空前之强。不仅乡村地方性情境中的发展要素需要在超地方性情境中借助数字技术实现重组,外界的各种生产要素、行动主体也将加入到乡村发展实践之中。产业数字化和数字产业将成为中国乡村社会发展和乡村振兴的动力引擎,也将进一步改变中国乡村的产业结构和就业形态,“数字劳动”和各种形式的非正式就业随之兴起。总体而言,“数字乡村”标志着中国乡村社会发展情境甚至是社会发展形态的根本性变革,中国乡村发展正在从传统的地方实践向超地方性实践演变。

三、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多重不确定性

在我国,乡村数字化建设起步较晚但推进迅猛。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全面实施,“数字下乡”催生了一大批“数字农民”的诞生,引导着“数字乡村”的社会经济发展乃至整体性变迁。可以说,如今数字技术已经高度渗透到了中国乡村社会发展情境之中,乡村数字化建设所推动的乡村数字化转型正成为中国乡村社会所历经的最大变革,发展的多重不确定性也由此而生。这既包括数字技术及其应用本身所具有的技术不确定性,也包括农民数字化转型所引发的主体自我发展的不确定性,再加上两者持续的互构过程中乡村发展政策的变动性,在很大程度上会推动乡村振兴进入一种新的“不确定性情境”之中。可以说,技术不确定性、主体不确定性以及情境不确定性始终贯穿于乡村数字化建设之中。

乡村数字化建设作为一项国家的顶层政策设计,其所涉及的不确定性因素并非我国部分乡村地区的局部特征,而是具有中国乡村社会发展的整体性特征,因而成为乡村振兴实践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变量。在传统农村研究中,我们习惯于从“风险”视域出发去解读、评估和应对乡村社会发展中的不确定性因素。但正如前文所言,不确定性与传统风险高度相关却又不尽相同,传统的风险理论不仅难以解释主体内部自生的不确定性,也难以抓住伴随风险而至的发展活力,无法对当代中国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新变化提供有效的理论阐释和实践回应(1)“风险”与“不确定性”存在至少以三方面进行区分:(1)从性质来看,“风险”常常与具体的地点和事件联系在一起的,它是一种可量度的不确定性,往往与概率相关。因此我们可以用“客观”概率和“主观”概率来分别指称“风险”和“不确定性”。(2)从结果来看,“风险”往往指向的是一种负面的不利结果,而“不确定性”指向的既可能是负面的不利结果,也可能是正面的有利结果,可以说不确定性发展是“风险”与“机遇”的并存。(3)一般而言,“风险”是可治理的,而“不确定性”本质上却无法治理。除非是运用特定的技术、程序以及设施将“不确定性”降维至可预期的“风险”,才可以随之展开相应的行动。。当前亟需将“不确定性”作为相对独立的概念范畴提出[8],这实际上也为我们提供了理解中国乡村数字化建设乃至当代中国乡村社会发展的重要视角。基于此,我们将从“不确定性”视角出发,对中国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多重不确定性加以本体性层面的考量。

(一)技术不确定性:数字技术应用的未预期后果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科学技术的核心体现就是不确定性,是人们发明出来用以减少不确定性的工具(2)“确定性”实际上是人类用理性思维抽象出来的一种模型推演,是对真实世界的一种简化。因此,科学技术在很多情况下能通过抽象的量化和各种演算模型来帮助我们认识世界中的“不确定”现象,从而达到对事物及其演变的“确定性”寻求。,但“不确定性”几乎是世界的一种普遍规律,科学技术同样具备不确定性的固有属性,数字技术也不外如是,因为数字技术的本质生命在于更新和变化,数字技术的生产和传播必须在不断的更新中才能更加彰显出自己的能量与价值[21]。因此,数字技术天生就具有某种变动性和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首先源自于数字技术本身,即数字技术作为一种迅猛崛起的新兴技术,其自身处于不断创新的不确定状态之中,例如,作为数字技术载体的乡村4G网络建设尚待健全,新的5G技术甚至是6G技术便已来袭。技术的快速更新以及应用主体和情境的复杂性,使得我们通常并不具备足够的时空条件去预测数字技术的实践后果,各种未预期后果随时可能发生。例如,学界关于乡村数字化是“赋权”取向还是“剥夺”取向的争论长期存在[22],不少学者认为数字化反而剥夺了部分劳动者的权利,会进一步减少就业岗位和加剧农村空心化[23]。

此外,我们对数字技术的认识和熟练运用需要一个过程,数字技术的开发和应用方式也导致了诸多不确定性因素的滋生。网络固有的开放性和可能存在的人为恶意操作行为使得中国乡村地区包括网络诈骗、网络赌博、信息恶意泄露等网络犯罪和安全问题较为严峻[24]。尤其是现代社会分工和专业化的加剧,导致专家系统贯穿社会生活的各个层面[25],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政策制定者、技术研发者、技术应用者“各”司其职。在当前外生模式主导的乡村数字化建设中,政策制定者和技术研发者的行动逻辑通常是基于对中国乡村发展自上而下的整体性判断,难以有效觉察乡村振兴过程中客观存在的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差异和个体化趋势下不断加剧的主体差异。农民作为主要的技术应用者整体数字素养也偏低,面临着被排除在政策制定和技术研发环节之外的风险,常常是被动地加入乡村数字化实践之中,内生动力和能力严重受限。这造成了乡村数字化建设中政策实践、科研实践以及应用实践之间的脱节,以及技术本身与技术主体和技术环境之间的分割。其直接后果是,乡村数字化建设中数字技术的大规模应用与农民主体和地方性情境之间的张力不断扩大,数字技术应用效果的不确定性因素快速增长。

乡村数字建设中,数字技术因自身脱域性、灵活性和即时性特征而具有的高度不确定性也在乡村情境蔓延[26]。在外生主导的乡村数字化路径和数字技术应用方式下,不仅存在对数字技术不确定性的忽视,对数字技术应用的实践情境和主体条件也缺乏关注,难免导致新的不确定性。简言之,乡村数字化转型中的技术不确定性既源自于数字技术本身,也和人们的应用方式直接相关。数字技术的持续创新为我们提供了更加先进的数字工具,人们对自然界的掌控力以及社会生活的运行效率不断提高,但数字技术应用的未预期后果在乡村发展情境中也会显现出来。从当前的乡村数字化实践来看,当下最为显著的是“数字乡村”中数字鸿沟的产生,获取信息技术方面的差距加剧了由阶级、性别、年龄、区域和地理位置所构成的不平等,甚至会产生出新的社会排斥[27],从而导致由技术本身所产生的不确定性走向更为广泛而深刻的技术应用及其后果的不确定性。但更多的不确定性因素和未预期后果是潜在的,我们暂时难以觉察,却又不会缺席。

(二)主体不确定性:认知、行动与关系的再塑造

由于技术具有非单向度预判和操控的不确定性,其不仅能改变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在很大程度上通过改变人的认知方式、行动方式和社会关系来改变人的自身生存,由此也造成主体不确定性的困境。乡村数字化建设推动农民的生产生活融入网络社会之中,帮助农民从土地束缚和“传统”的确定性范畴中获得主体性解放[28],但网络社会中各类信息的爆发式增长和瞬时传递对中国乡村社会传统意义体系产生了巨大的冲击,也推动了新的意义体系不断产生,不同意义体系之间的碰撞加剧。这些变化共同导致了中国乡土社会传统意义体系的瓦解,正如彼得·伯格(Peter L. Berger)所言,现代性必然导致相对稳定的意义体系的消退,不确定性主宰了现代人的意识[29]。指向农民的数字赋能在促进个体意识觉醒、认知能力提升的同时,农民个体认知的不确定性程度也会迅速提升,这不仅会导致自我认知危机频发,还能深度影响着中国乡村的社会心态和群体认同[30]。就像未来的“数字乡村”图景不再是传统乡村的样式一样,数字技术在给乡村发展带来更多不确定性的同时也必然造成生活在“数字乡村”中的人的不确定性。此外,当前的乡村数字化建设主要采取技术治理的行动逻辑,这种强调制度刚性、风险控制和事本主义的治理模式难以避免地会压制农民各种心理情感因素的正常释放[31],农民个体心理情感的不确定性因素也会由此而生。

农民认知、心理情感的不确定性必将作用并体现在其行动之上,并随着乡村数字化建设的开展而呈现出来。这种“知行关系”在哲学家约翰·杜威(John Dewey)看来是个体实现“确定性寻求”的关键。杜威虽然打破了古典哲学中绝对确定性的形而上学幻想,承认了不确定性的永恒存在,但也为“确定性的寻求”留有了空间。他在代表作《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中分析到,虽然绝对的确定性只存在于思辨的精神世界,但却可以通过从不确定性情境到确定性情境的转换来寻求相对的确定性,这种转换需要以“知行合一”的方式获得,即通过对所处情境中不确定性因素的主观认知,为自我行动提供相对确定性的行动指南[32]。但乡村数字化建设打破了传统乡村“自成一体”的知识体系和农民“知行合一”的行动逻辑,农民主体的认识水平和认知能力短时间内难以跟上数字技术应用所带来的复杂变化,无法为自身提供相对确定性的行动基础。

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主体不确定性还体现在群体层面。在流动性不断加快的“数字乡村”,虽然人们在空间上仍然聚集,但在社会生活上却有可能越来越趋向离散,乡村社会的陌生人化趋势在不断加强。乡村社会长期以来相对确定的血/亲缘、地缘关系正在从稳定走向松散[33]。业缘关系受到数字经济繁荣、非正式就业兴起等因素的影响更是充满不确定性[34]。线上交往方式的兴起也重塑着传统的社会关系联结方式与存在形式,社会关系在实现脱域的同时变得愈发不确定,难以继续为个体提供确定性的社会基础和可持久的人际交往,不过这也拓展了乡村社会的交往空间和交往方式,并使即时沟通成为可能。这种传统社会交往方式和关系模式的改变,以及城市文明对乡村社会传统乡土秩序的冲击,使得传统的主体联结和地方性共同体难以存续,乡村社会的个体化持续加深。农民不同程度地从共同体的庇护中脱离,需要以个体的方式面对数字时代纷呈复杂的不确定性,丧失了长久以来的确定性基础和本体性安全,加剧了个体的不安全感、焦虑和恐惧[35]。这不仅影响着农民主体面对不确定性时指向自我的信心,也对中国乡土社会基于地方性关系网络而建立起的“差序信任”格局[36]产生冲击。信任作为应对不确定性的重要方式,“为我们提供了行动的基础,使我们只考虑未来的部分可能性而非无限可能性”[37],中国乡村社会传统信任机制的衰弱使得乡村整合愈发难以维持,主体不确定性进一步增长。

(三)情境不确定性:超地方性实践中的新发展形态

“不确定性”的类型划分从理论上来分析,至少包括观念主义意义上的内在不确定性、唯物主义意义上的外在不确定性和情境主义意义上的知觉不确定性。这种情境主义意义上的知觉不确定性,既涉及知觉世界的不确定性,也涉及被知觉世界的不确定性,而且还涉及语言表达的不确定性[38]。因此,可以概括为一种“情境的不确定性”,而这种不确定性就要求我们在实践策略中必须把理想性与现实性、观念性与物质性统一起来,从情境意义上给予“不确定性”问题一种综合性解答。

乡村发展的情境性问题不仅包括具有一定场域空间的静态情境,也包括有时间变化的动态情境,其核心指向地方发展的时空差异,即地方时空中政策、制度、文化、关系以及个体行动等因素在互动中所形成的独特性[39]。就此看来,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技术变革对中国乡村社会的发展情境产生了更为广泛和持久的影响。直观表现为,数字技术的脱域机制打破了现代社会的时空界限,中国乡村发展的地方性情境与超地方性的数字情境相联结构成了中国乡村发展的复合情境。

从内涵来看,数字技术以更加多样化的法律制度、管理规范、组织机构、教育体系、科学知识生产等形式运转,渗透到乡村发展的地方性情境之中[10],技术不确定性、主体不确定性在乡村发展的地方性情境中相互交织、彼此转换。从外延来看,乡村数字化建设推动着中国乡村发展进入高度不确定性的网络环境之中。数字时代的乡村发展嵌入世界体系的不确定性场域和全球社会的“命运共同体”之中,正在向“超地方性实践”演变。各种不熟知的新知识、新技术、新现象不断从外界向乡村地区汇聚,全球社会日益增长的不确定性正在通过数字网络向中国乡村的地方性情境渗透。这在为中国乡村发展提供巨大发展活力和发展空间的同时,也意味着更加激烈的竞争和各种新兴事物的冲击。伴随着乡村数字化建设而不断呈现的“不确定性”现象早已超出了人们搭建的“可能性隧道”(tunnel of possibilities),取而代之的是在“主体行动的无序性”“社会关系的复杂性”“发展要素的联动性”共同作用下的“复合叙事”[40],乡村社会发展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使我们脱离了所有类型的传统社会秩序和乡村社会延续数千年的“故事主线(story line)”[25]。

传统的乡村生活已经成为一种地方想象,现代性的断裂正在数字时代的乡村社会中发生,“传统”日渐失效(3)在中国延续数千年的传统乡土社会中,社会发展的不确定性主要来源于自然界,随着人类认知水平和认知能力的不断提高,基于自然界的规律性而形成的各种知识技术、实践经验能够为人们提供长久的支撑,足以应付发展情境中的不确定性因素。因此,人们在传统乡土社会养成了基于“传统”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传统”的力量构成了维持乡土社会日常秩序的“确定性”基础。参见: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生活中即将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对未来可能性做出的反应”[35]。长期以来习惯了乡土生活的中国农民虽然在行动上已经加入了数字时代的狂欢,但主体认知和社会秩序的转变却相对迟滞,目前只能勉强应对乡村社会发展的新变化。数字时代,不仅“确定性的寻求”成为想象的乌托邦,乡村地方性情境与超地方性情境中的不确定性交汇、外在于人的技术不确定性与内生于人的主体不确定性因素并存,共同推动中国乡村发展步入“不确定性情境”之中,乡村社会发展形态迎来整体性变迁。

四、不确定性情境中乡村数字化建设的实践启示

乡村社会正在经历“技术-主体-情境”三位一体的数字化建设过程,多重不确定性随之而至,既源自于数字技术应用本身,又内生于农民主体之中,并且借助主体行动在乡村发展的实践情境中迅速蔓延。“不确定性”成为数字时代中国乡村发展的整体性特征和宏大叙事。乡村数字化建设将在不确定性情境中展开。不确定性因素在乡村数字化建设以及乡村振兴过程中将发挥“双刃剑”的作用,在促进社会进步、创造社会效益的同时,也形成了新的社会风险,带来新的治理挑战[41]。能否妥善应对伴随乡村数字化建设而来的多重不确定性,是深入推进乡村振兴时期中国乡村数字化转型的关键。

具体而言,面对不确定性的“情境挑战”(contextual challenge),当下的乡村数字化建设首先要树立新型的不确定性发展理念和思维方式。那种具有确定性的、一成不变的年代已经一去不复返,面对层出不穷的不确定性我们又无法逃避。当不确定性成为社会发展的新常态,“确定性的寻求”反而成为一种需要克服的天性。因此,不确定性时代的乡村数字化建设要以一种更具韧性和包容性的观点看待、接纳并积极应对乡村发展情境中的不确定性,为农民主体提供相对确定的行动指南[8]。更为重要的是,亟需在实践层面对乡村发展情境中的多重不确定性因素予以回应,从技术应用、主体赋能以及情境治理层面深化乡村数字化建设。

1.坚持“需求为本”和“社区为本”的实践导向,推动乡村数字化建设回归“人之本真”和乡村情境。乡村数字化建设应当坚持“需求为本”的实践导向,在精准识别农民生产生活和乡村发展实际需求的基础上,促进乡村数字化建设技术研发、推广和应用环节之间的有效衔接。“需求为本”的实践导向也有利于激发农民主体和地方主体的参与积极性和创新性,实现从外生动力到内生动力的转换。与此同时,随着不确定性因素的全面增长,乡村发展的地方差异性和情境性也不断增长。乡村社区作为乡村社会中的边界清晰且相对独立的子系统,提供了应对差异性和呈现情境性的行动单元。因此,还需要运用“社区为本”的实践方法,将乡村社区作为推进乡村数字化建设的实践平台,在整合社区行动的基础上因地制宜地推进乡村社区数字化,使得整体性的乡村数字化建设嵌入乡村发展的地方性情境和地方发展行动之中。客观而言,乡村数字化建设作为乡村发展的整体性战略,不仅需要国家政策的规制性保障和个体能动性的发挥,更加需要通过乡村社区集体行动联结自上而下的政策实践和自下而上的居民行动。

2.加强主体赋能和群体联结,增强农民在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自主性,提升其应对不确定性的能力。乡村振兴时期的乡村数字化建设既要更加均衡和系统地开展农民数字技能培训,也要发挥村民骨干尤其是青年群体学习能力强、接受程度高的优势,通过农民群体内部的代际传递推进数字化赋能的内生实践。尤为重要的是,农民的心理情感因素正在成为不确定性的重要来源[42],是农民综合素质的重要构成。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主体赋能需要对农民的心理情感维度予以关注,通过心理建设增强发展农民主体的心理韧性和抗逆力,以此提高农民综合素养。但应对不确定性的困境在于“社会系统矛盾的个人传记式解决”[43],在充斥着社会风险和不确定性的现代社会中,乡村社会各种形式的共同体建设和组织化对农民个体而言反而显得更加弥足珍贵,是增强个体安全感和主体联结的重要方式。数字技术也为我们提供了新的交往方式与治理技术,因此,要充分发挥数字技术优势,善用微信群、QQ群等网络通信工具和数字平台,将分散和“不在场”的治理对象组织动员起来[44],推进乡村共同体建设和组织化建设,创造数字时代乡村社会的新型联结。乡村数字化建设中的主体赋能和群体联结能够塑造农民主体性和化解内生的不确定性风险,提高在“被围困的不确定性”中的生存技巧[42]。

3.建立健全具有韧性的数字乡村治理机制,系统应对乡村数字化建设情境中的不确定性。数字乡村韧性治理体系的核心在于通过数字技术加强乡村发展各部分、各要素之间的有机联结和整合,进而对乡村数字化建设情境中不确定性因素的系统性、全面性增长予以回应。乡村韧性治理体系的建构,首先要打造模块化的治理思维和治理实践,在保持问题整体性的同时着手处理各部分。这能够将刚性治理模式切割成的“碎片化”任务重新整合为具有韧性的治理有机体[8]。这种模块化治理需要通过借助数字技术的系统性优势,遵循主体导向,健全主体行动机制,为农民主体提供应对不确定性的行动指南和具体参照;遵循关系导向,打造网络响应机制,通过事物之间的相关性把握乡村发展情境各类不确定性因素的相对位置和相互关系;遵循结果导向,构建分析预测机制,通过大数据分析等技术探求乡村发展的未来可能[7]。其次需要通过制度创设增强治理韧性,推动治理形态的深层变革。既要从制度对象层面入手,提高制度与不确定性之间的兼容性,也要从制度设置层面入手,建立健全更具灵活性和及时性的制度反馈和调节机制,以使乡村数字治理实践能够在不确定性情境中实现动态调整。

数字技术的“潘多拉魔盒”已经打开,中国乡村发展正在步入数字时代的“不确定性情境”。应对不确定性的最大困境在于其内生性,即不确定性的应对行动本身也会再生产出新的不确定性因素,乡村数字化建设和乡村社会经济发展情境中的不确定性因素陷入持续的甚至是永恒的再生产状态之中。乡村发展中的农民主体需要努力化解自身行动所导致的不确定性,或者学会与之共处,这也对农民以及乡村社会的内生能力提出了要求。但就现实情况而言,乡村数字化建设仍以外生路径为主导,在严重的“数字鸿沟”下中国乡村也不具备自下而上开展数字化建设的内生条件。“上下联结、内外共生”的新内生实践则提供了乡村数字化建设和乡村振兴的基本框架[45],数字技术实际上也为新内生发展所追求的“超地方性”实践提供了新的联结方式和组织形式。总而言之,中国乡村数字化建设应当采取新内生发展的行动路径,推动外生取向的“数字下乡”“数字赋能”逐步转化成为“数字农民”和“数字乡村”的内生性发展基础,以此提高农民主体乃至整个乡村社会在不确定性情境中得以长久的生存和发展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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