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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扪虱新话》中的文学思想

2022-11-28张瑞君

关键词:东坡

张瑞君

(太原师范学院 文学院,山西 晋中 030619)

一、文学家的人格与创作的微妙关系

《扪虱新话》是宋代最重要的笔记之一。但很少受到当代学术界的关注。其独特见识的文学思想很有研究价值,时至今日,学者偶有涉及,也是简单概括,尚无专文论述。故作引玉之论。

陈善在此书中特别重视作家的人品与创作之间的关系,《扪虱新话》卷十二“山谷言士大夫不可俗”:“山谷尝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惟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曰:‘难言也。平居无以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平居终日如含瓦石,临时一筹不画,此俗人也……虽使郭林宗、山巨源复生,不易吾言也。’吾谓山谷言固佳,要未尽俗人之状。何谓俗人之状?曰:‘平日无佳论,而临事好造作,此俗人也……虽使山谷复生,亦不易吾言也’”[1]95。继承孟子的养气论,又融入了宋代士大夫特有的人格追求。既可以寻找到宋代文学批评的伦理化色彩的影响,也可以看出陈善独特的人生价值判断。

陈善特别推崇文人的自我反省、自我解剖精神,并以此为榜样,实属难能可贵。《扪虱新话》卷十二“刘道原能自攻其过”:“予尝爱刘道原能自攻其过,云平生二十失:佻易卞急,遇事辄发;狷介刚直,忿不思难;况古非今,不达时变;凝滞少断,劳而无功;妄自标置,拟伦胜己;嫉恶太甚,不恤怨怒;事上易简,遇下苛察;直语自信,不远嫌疑;执手小节,坚确不移;求备于人,不恤咎怨;多言不中节,高谈无畔岸;臧否品藻,不掩人过恶;立事违众好更革,应事不揣自度德;过望无纪,交浅言深;戏谑不知止,任推不避祸;议论多讥刺;临事无机械,行止无规矩;人不忤己而随众毁誉;是非忧虑而忧患太过;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此二十失者,余亦有之。其最甚者,佻易卞急,遇事辄发;狷介刚直,忿不思难;凝滞少断,劳而无功;疾恶太甚,不恤怨怒;直语自信,不远嫌疑;求备于人,不恤怨咎;臧否品藻,不掩人过;交浅言深;戏谑不知止;临事无机械,行止无规矩;人不忤己而随众毁誉,以君子行义责望小人。道原又云有十八弊:言大而智小,好谋而疏阔,剧谈而不辨,慎密而露言,尚风义而龌龊,乐善而不能行,与人和而好异议,不畏强御而无勇,不贪权利而好躁进,俭啬而徒费,欲速而迟钝,识暗强料事,非法家而深刻,乐放纵而拘小礼,乐易而多忧,好动而恶静,多思而处事乖忤,多疑而数为人所欺。此十八弊者,余亦有之。其中有可自恕者:智小而未尝大言,疏阔而实无谋。宾客满座而不喜谈辨,与人寡合而未尝异议,遇喜而不自乐,多难而不忧,率尔动静而未尝有意,以无思故处事多忤,以无疑故数为人所欺。其最可自责者,尚风义而龌龊,不畏强御而无勇,俭啬而徒费,欲速而迟钝。予每以此自攻其过,亦如道原遇事未尝不悔。既悔复然,亦不知其所以然也。”[1]97-98责自之过,诚恳不虚。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陈善特别推崇发现人才、奖掖后进的伯乐。《扪虱新话》卷十三“欧公收东坡东坡收秦黄”:“欧阳公不得不收东坡,所谓‘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者,其实掩抑渠不得也。东坡亦不得不收秦少游、黄鲁直辈。少游歌词当在坡上,少游不遇东坡当能自立,必不在人下也。然提奖大成就,坡力为多。”[1]103宋代文章在二祐,欧阳修推崇奖掖苏轼兄弟,使嘉祐文坛出现了新气象、新文风,宋代文学走向繁荣。试想没有苏轼的北宋文坛将是另一番景象。同时,没有欧阳修不拘一格发现苏轼,宋代如何会出现苏轼这样的文艺全才。苏轼继承老师欧阳修的传统,对自己的学生激励有加,亦师亦友,形成了文坛的苏门六君子。现在的许多著作都不太重视这一点,陈善慧眼点出,高出时辈(1)可以参看王水照、曾枣庄先生有关论文。。

对于文人相轻的现象,陈善并非采取不屑一顾的态度,而是开掘其中最有价值的论述。《扪虱新话》补遗:“文人相讥”:“东坡《醉白堂记》,荆公谓是韩、白优劣论;而荆公《虔州州学记》,东坡亦谓之学校策。范文正公《岳阳楼记》,或者又曰此传奇体也。文人相讥,盖自古而然。退之《画记》,或谓与甲乙帐无异,乐天《长恨歌》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当是目莲救母辞尔。近柳屯田云‘杨柳岸,晓风残月’,最是得意句,而议者鄙之曰:‘此梢子野溷时节也!’尤为可笑。”[1]123-124这是最早指出《长恨歌》受敦煌变文影响的文献(2)陈允吉《从〈欢喜国王缘〉变文看〈长恨歌〉故事的构成》一文认为,《长恨歌》的大部分情节是在摩袭和附会《欢喜国王缘》变文这一蓝本的基础上形成的。(《复旦大学学报》1985年3期)。

陈善特别注意作家的人生磨难对其创作的意义,将“诗穷而后工”的理论进行了具体的阐释,尤其对苏轼的论述十分有价值。《扪虱新话》卷十二“东坡行脚僧”:“东坡尝言:‘见今正是行脚僧,但吃些酒肉耳。’予谓东坡不独是行脚僧,乃苦行僧也。坡盖自谪黄州后,便见学道功夫。晚年笔墨,挟海上风涛之气,益穷益工。此则苦行僧又不及也。”[1]94苏轼在黄州成为政治场合的弃儿,生活困难,孤独寂寞,即使多年的老朋友也不敢和他来往,他却能从庄子、佛教思想中汲取精神动力,同时发现大自然,歌唱大自然,同时也发现自我,他因此超越了人生的苦难。他的灵魂经过淬火,飞跃了,风趣了,幽默了,达到一种履险若夷、宠辱不惊的境界。他的灵魂变得更加清澈博大,他对世态炎凉、官场险恶,认识了,看清了,容忍了,超越了,他也彻底成熟了,一个具有伟大人格的文学家苏东坡出现了[2]。

二、文学创作外部与内部关系

对于文学与时事的关系,陈善也特别重视。《扪虱新话》卷十一“太学生陈东欧阳澈黄作詹渊”:“予闻靖康初,金人犯阙。太学生陈东伏阙上书,乞斩四凶六贼,乞用李纲。顷刻间,不期而会者数万人。其后汪伯彦为相,恶之。东与欧阳澈皆死。论者谓陈东、欧阳澈诈仙得仙,可一笑也。自秦太师死,朝廷擢用汤鹏举中丞,沈该左相。又起周舍人葵,于冗散除礼部侍郎兼国子祭酒,士子翕然归重,又兼权给事中。因有所封驳,汤中丞不喜,遂言罢之。是岁绍兴二十六年三月也。于是太学生黄作等三百余人叩都堂,乞留周祭酒,宰相又恶之。黄作与詹渊并送五百里编管,黄作台州,詹渊池州。论者又谓:‘昔伊尹负鼎于汤,得为商相,而和逢尧负鼎于武后,遂流庄州。唐太学生王鲁卿、李傥等二百七十诣阙留司业阳城,柳子厚贻书赞美。今黄作、詹渊乞留周祭酒而得编管,则又求死不得死也。’于是闻者为之绝倒。”[1]88-89不仅仅局限在南宋,而是联系历史,充分礼赞正义的行为以及时论体现的时代意义。

伽达默尔(Hans-George Gadamer)说:“艺术的使命不再是自然理想的表现,而是人在自然界和人类历史世界中的自我发现。”[3]作者特别重视外物与作者构思之间关系复杂性的论述,《扪虱新话》卷十三“天下无定境亦无定见”:“天下无定境,亦无定见。喜怒哀乐,爱恶取舍,山河大地,皆从此心生。此心在焉,则菅蒯不可以代匮,糟糠不可以下堂,是未尝有正色也;心不在焉,则鼓吹不及池蛙,丝竹不如山鸟,是未尝有正声也。舌欲綦味也,而世有飡痂之士;鼻欲綦香也,而海上有逐臭之夫。天下之事如此多矣。杜子美曰:‘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至于《闷诗》则曰:‘出门唯白水,隐几亦青山。’山水花鸟,此平时可喜之物,而子美于此恨闷中唯恐见之。盖此心未静,则平时可喜者,适足以与诗人才子作愁具耳。是则果有定见乎?论者多叹孟东野方叹出门之碍,而复夸马蹄之疾,以为唐诗人多不闻道。此无他,心见不同耳。故释氏之论曰:‘心静则佛土皆静。’信矣。”[1]101-102可见即使相同的事物由于创作者此时此地的心境而会呈现出不同风貌。与简单的情由景生、融情入景的审视不同,陈善看到在艺术创作中作家对物象的驱使移情作用,艺术中的山水已经是审美主体高度心灵化的产物,具有艺术的幻化色彩。正如黑格尔所言抒情诗:“特有的内容就是心灵本身,单纯的主题性格,重点不在当前的对象,而在发生情感的灵魂。”[4]

陈善认为文章的立意要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扪虱新话》卷五“作文须题外立意”:“文章须要题外立意,不可以寻常格律自窘束。东坡有诗曰:‘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便是文字关纽也。予亦尝有和人诗云:‘蛟绡巧织在深泉,不与人间机杼联。要知妙在笔墨外,第一莫为醒者传。’窃自谓得公意,但不知句法古人多少。”[1]46

陈善对文章结构的重要性有深刻的认识,同时结合具体文章细致阐释,巧用比喻,深入浅出,效果明显。《扪虱新话》卷一“孟子文章最为巧妙”:“文章铺叙事理,要须往复上下,婉转鉤贯,令人一读终篇不可间断,乃为尽善。盖自六经、《论语》之外,惟《孟子》最为巧妙。今录二章于此,可见其法如是。《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也;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之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泰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吾谓此一章似长江巨浸,弥漫无际,而浑浩回转,不可名状。又如万章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似垂棘之壁,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吾谓此一章,似布泉悬水,下注万仞,怒沫狂澜,乍起乍伏,澒洞汹涌,而观者竦然。盖此二章文字,曲折万变而首尾浑成,理致详尽如此。此《孟子》之妙处,而学者不论,予故表而出之。恐亦后学者之所宜闻也耶。”[1]29-30分析细致,切中要害,言简意赅。

对于文章的结构,常常会出现顾此失彼、首尾不顾的毛病,所谓前言不搭后语。陈善特别指出文章首尾照应是结构的主要问题之一。《扪虱新话》卷五“作文贵首尾相应”:“桓温见《八阵图》曰:‘此常山蛇势也。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俱应。’予谓此非特兵法,亦文章法也。文章亦要婉转回复,首尾相应,乃为尽善。山谷论诗文亦云:‘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成章耳。’此亦常山蛇势也。”[1]42曲折变化,不是一览无余,而是婉转回复,首尾相应,这就是陈善所推崇的结构安排。

对于结构的具体论述,陈善也不乏新见,《扪虱新话》卷五“为文妙在掩抑顿挫”:“予因学琴,而得为文之法。文章之妙处,在能掩抑顿挫,令人读之亹亹不倦。韩退之《听颖师琴诗》曰:‘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白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此顿挫法也。退之《与李翱书》并用其法,云:‘仆之家本穷空,重遇攻劫,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将安以为我谋哉?此一事耳,足下为我入京城有所益乎?仆之所有,子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议论,其安能有以合乎?’又云:‘所贵乎京师者,得不以明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布衣韦带之士谈道义者多乎?以仆皇皇于其中,能上闻而下达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继,终安所为乎?嗟乎!子之责我诚是也,爱我诚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尧舜以来,士有不遇者乎?无也。子独安能使我洁清不污而处其所可乐哉?’大略如此,观其笔力,覆抑顿挫,文采粲然,与颖师琴声何异?”[1]45-46诗文互证,很有说服力。

对于具体的语言创新,陈善也善于总结前人的优秀成果,重视传承关系的开掘。《扪虱新话》卷五“文章贵错综”:“《楚辞》以‘吉日’对‘良辰’。以‘蕙殽蒸’对‘奠桂酒’。沈存中云:‘此是古人欲错综其语,以为矫健故耳。’予谓此法本自《春秋》,《春秋》书‘陨石于宋五。是月,六鹢退飞,过宋都。’说者皆以石鹢五六先后为义,殊不知圣人文字之法,正当如此。且如既曰‘陨石于宋五’,又曰‘退飞鹢于宋六’,岂成文理。故不得不错综其语,因以为健也。《楚辞》正用此法。其后韩退之作《罗池碑》云:‘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以与字上下言之。盖亦欲语反而辞健耳。今《罗池碑》石刻古本如此,而欧阳公以所得李生《昌黎集》较之,只作‘秋与鹤飞’,遂疑石本为误。惟沈存中为始得古人之意,然不知其法自《春秋》出,盖自予始发之。予乃今知古人文字始终开辟,有宗有趣,其不苟如此。”[1]42-43

在文章的风格论中,陈善特别推崇自然天成的美学境界。《扪虱新话》卷七:“杜陶二公诗话天成”:“陶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际,无意于山而景与意会,此渊明得意处也。而老杜亦曰:‘夜阑接輭语,落月如金盆。’予爱其意度闲雅,不减渊明,而语句雄健过之。每咏二诗,便觉当时情景尽在目前。而二公写之笔端,殆若天成,兹为可贵。”[1]57用摘句论诗的方法指出陶渊明、杜甫诗歌虽然艺术风格不同,但是都自然真切,给人身临其境之感。

三、文学批评的态度

陈善的文学思想充满辩证思维方法,同时又敢抒自见。《扪虱新话》卷十二“人才有长短”:“后山居士言:‘苏名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子瞻词如诗,少游诗如词。’此论得今人之短。宋尚书云:‘老子《道德经》为至言之宗,屈平《离骚经》为词赋之宗,司马迁《史记》为纪传之宗,左丘明工言人事,庄周工言天地。’此论得古人之长。虽然,要不可偏废。论人者无以短而弃长,亦无以长而护短,自论则当于长处出奇,短处致功。”[1]92推崇科学公正的批评态度,客观全面具体的批评原则。

对于诗歌的审美风格追求,陈善认为不可走极端,应该很好地把握分寸,《扪虱新话》卷八“僧病可瘦权诗太清”:“予尝与僧惠空论今之诗僧,如病可、瘦权辈,要皆能诗,然尝病其太清。予因诵东坡《陆道士墓志》,坡尝语陆云:‘子神清而骨寒。其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此语虽似相法,其实与文字同一关捩。盖文字固不可犯俗,而亦不可太清。如人太清则近寒,要非富贵气象。此固文字所忌也。今观二僧诗,正所谓‘其清足以仙,其寒足亦以死’者也。空云:‘吾往在豫章,从李商老游。一日,亦论至可师处,商老曰:“可诗句句是庐山景物,试拈却庐山,不知当道何等语。”亦以为有太清之病。’予笑谓空曰:‘商老此论,毋乃暗合孙、吴耶?’”[1]70

陈善论宋代诗文的发展历程,多有自见,《扪虱新话》卷九“欧公变文格而不能变诗格”:“欧阳公诗,犹有国初、唐人风气。公能变国朝文格,而不能变诗格。及荆公、苏、黄辈出,然后诗格极于高古。”[1]72-73《扪虱新话》卷五“唐宋文章皆三变末流不免有弊”:“唐文章三变,本朝文章亦三变矣。荆公以经术,东坡以议论,程氏以性理,三者要各自立门户,不相蹈袭。然其末流皆不免有弊。虽一时举行之过,其实亦事势有激而然也。至今学文之家,又皆逐影吠声,未尝有公论,实不见古人用心处,予每为之太息。”[1]47非常准确地指出各自的独创之处。比起面面俱到但是不得要领的议论高出一筹。

对于诗歌的审美境界,陈善推崇高格调和韵味无穷,《扪虱新话》卷八“诗有格高韵胜之辨”:“予每论诗,以陶渊明、韩、杜诸公皆为韵胜。一日,见林倅于径山,夜话及此,林倅曰:‘诗有格有韵,故自不同。如渊明诗,是其格高;谢灵运‘池塘春草’之句,乃其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花。‘予听之,矍然若有悟。自此读诗顿进,便觉两眼如月,尽见古人旨趣。然恐前辈或有所未闻。”[1]69用花比喻,十分形象地揭示了两种境界的特征。

陈善的文体论,具有通脱的思维和辩证的方法,与宋代许多论者过于强调文体的功能、艺术等的区别不同,陈善既强调文体的区别,同时又强调融通与借鉴。前人论诗文之关系,多强调由于体裁不同,故多论其艺术之不同。陈善独辟蹊径,论诗文之互通与相得益彰。《扪虱新话》卷九“文中有诗诗中有文”:“‘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世传以为戏。然文中要自有诗,诗中要自有文。亦相生法也。文中有诗,则句语精确;诗中有文,则词调流畅。谢玄晖曰:‘好诗圆美流畅如弹丸。’此所谓诗中有文也。唐子西曰:‘古人虽不用偶俪,而散句之中,暗有声调,步骤驰骋,亦有节奏。’此所谓文中有诗也。前代作者皆知此法,吾所谓无出韩、杜。观子美到夔州以后诗,简易纯熟,无斧凿痕,信是如弹丸矣。退之之《画记》,观其铺张收放,字字不虚,但不肯入韵耳。或者谓其殆似甲乙状,非也。以此知杜诗、韩文阙一不可。世之议者,遂谓子美无韵语不堪读;而以退之之诗,但为押韵文者。是果足为韩、杜病乎?文中有诗,诗中有文,当有知者领予此语。”[1]71文吸收诗的语言技巧,可以使语言在自由中具有韵律美,又可以形成清新创造美。而诗中有文,又可以使诗具有自由灵动之美,避免语言的陈陈相因。

对于宋代文学思潮中的戏谑倾向,陈善独具慧眼,他这部书的书名本身就很有戏谑意味。《扪虱新话》卷七“山谷论渊明诗”:“山谷尝言:‘睹渊明《责子》诗,想见其人恺悌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肖,而渊明愁叹见于诗。可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1]63在陈善看来,陶渊明的诗歌不仅在真纯自然之外有金刚怒目之作,而且更有戏谑幽默之风。《扪虱新话》卷二十“刘道原能自攻其过”条中借用刘道原的话,专门列出“戏谑不知止”,指出宋代文人生活中的戏谑风尚已经根深蒂固地融入其精神性格之中。《扪虱新话》卷十五“东坡刘景文语”:“东坡尝与刘景文语:‘一则仲父,二则仲父,当以何对?’景文答俗谚:‘千不如人,万不如人。’坡首肯之。予以为不如对‘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此亦俗谚也。”[1]121《扪虱新话》卷十五“酒楼主人敬慕石曼卿刘潜”:“石曼卿、刘潜尝会饮于京师酒楼,主人知其贤,特为供设美酒嘉肴,终日不倦。既暮,主人具笔研,请题名,愿与其列。刘、石不得已,相顾曰:‘捧研可也。’予往过永兴,造一人家园中,坐池亭上,梁间有题名,其末云:‘主人乞书。’予顾谓同行者曰:‘此“乞书”字便可对“捧研”也。’闻者亦笑。”[1]122幽默成为宋代文人精神中一个十分活跃的音符。

对于文学评价,陈善不仅指出由于每个人的好恶不同,对作品的理解不同,对同一部作品的评价高低差异很大,而且能具体分析其原因。《扪虱新话》卷五“文章由人所见”:“文章似无定论,殆是由人所见为高下耳。只如杨大年、欧阳永叔,皆不喜杜诗,二公岂为不知文者,而好恶如此。晏元献公尝喜诵梅圣俞‘寒鱼犹著底,白鹭已飞前’之句,圣俞以为‘此非我之极致者,岂公偶自得意于其间乎?’欧公亦云:‘吾平生作文,惟尹师鲁一见,展卷疾读,五行俱下,便晓人深意处。’然则于余人当有所不晓者多矣。所谓文章如精金美玉,自有定价,不可以口舌增损者,殆虚语耶?虽然,《阳春》《白雪》而和者数人,《折杨》《黄华》则嗑然而笑,自古然矣。吾观昔人于小诗,皆旬锻月炼,至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者,其意如此,乃知老杜曰‘更觉良工心独苦’,不独谓画也。”[1]43-44分析细致,深入恳切。

四、文学继承与创新

与宋代许多诗话、笔记的论者相同,陈善也重视文学的承传流变,因此在《扪虱新话》中有不少篇幅论述诗文之源流。同时他不迷信大家,而是实事求是地指出最初始的创造者,重视文学的原始创作价值。《扪虱新话》卷六“王勃《滕王阁序》文有本祖”:“王勃《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之语,当时无贤愚,皆以为警绝。然予观庾信《马射赋》已云:‘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青旗一色’,则知王勃之语已有来处。然其句调雄杰,比旧为胜。及观欧公《集古录·隋德州长寿寺舍利碑》亦云:‘浮云共岭松张盖,明月与岩桂分丛’则又浅陋,与初造语者相去甚远。”[1]49对于唐宋八大家也不例外,《扪虱新话》卷五:“韩文公论佛骨表其说始于傅奕”:“韩文公《论佛骨表》,其说始于傅奕。奕言:‘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祠,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西晋以上,不许中国髡发事胡,至石苻乱华,乃驰厥禁。主庸臣佞,政虐祚短,事佛致然。’愈特敷衍其辞耳。愈以人主无不欲寿者,以此劫之,冀从其谏耳。不意宪宗忌之深也。愈至潮州,上表哀谢,宪宗曰:‘愈诚爱我,但谓事佛则年代不永,诚不可。’然宪宗自是不善听谏,贾谊言于文帝曰:‘生为明帝,死为名神。顾成之庙,名为太宗。’当天子春秋隆盛之时,以死生言之,然文帝不忌也。使愈当此时,庶几其说得行哉!然愈所论,与周公《无逸》之戒大异。”[1]47-48既指出承传关系,又对比时代环境及进谏的效果不同之原因。《扪虱新话》卷六“欧文多拟韩作”:“韩文重于今世,盖自欧公始倡之。公集中拟韩作多矣。予辄能言其相似处:公《祭吴长文》似《祭薛中丞文》;《书梅圣俞诗稿》似《送孟东野序》;《吊石曼卿文》似《祭田横墓文》。盖其步骤驰骋,亦无不似,非但效其句语而已。孙樵尝言自得为文真诀于无择,无择得之于皇甫持正,持正得之于韩吏部。据其所言,似有来处。然樵之文实牵强僻涩,气象绝不类韩作,而过自称许。嫫母捧心,信有之矣。吾尝谓韩氏之墙数仞,樵辈尚未能造其藩,敢言文乎?”[1]49-50对比论证,欧阳修能得韩文之精髓,然孙樵则只得皮毛而已。

对于文学大家,陈善认为也不是神秘莫测的,关键也要找到学习继承的方法。《扪虱新话》卷六“苏黄文妙一世”:“苏黄文妙一世,殆是天才难学,然尚有蹊径可得而寻。东坡常教学者熟读《毛诗·国风》与《离骚》,曲折尽在是矣。又或令读《檀弓》上下篇。鲁直亦云:‘文章好奇,自是一病,学作议论文字,须取苏明允文字观之耳,并熟看董、贾诸文。’又云:‘欲作《楚辞》,追配古人,直须熟读《楚辞》,观古人用意曲折处讲学之,然后下笔。譬喻巧女文绣妙一世,若欲作锦,必得锦机乃能作锦。观其所论,则知其不苟作,不似今之学者但率意为之,便以为工也。’世人好谈苏、黄多矣,未必尽知苏、黄好处。今《毛诗·国风》与《楚辞》《檀弓》俱在,不知当如何读,曲折处当复如何,苏、黄之作又复如何。李白曰‘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也。然虽如是,与其远想颇、牧,不若暗合孙、吴,便是苏、黄犹在。”[1]51学习必须认真体会作者的良苦用心,认真寻其路径,不能只得皮毛,更不能一蹴而就。对于师承的效果,陈善也举例论证,《扪虱新话》卷九“孙樵文白乐天黄鲁直诗”:“黄鲁直诗本规模老杜,至今遂別立宗派,所谓当仁不让也。若乃学退之而不至者,为孙樵。学渊明而不至者,为白乐天。则又所谓减师半德也。”[1]72在陈善看来最好的学习是入其中而得其精髓,然后形成自己的风格,开宗立派。

陈善受江西诗派的影响较深,重视总结脱胎换骨的诗歌继承创造方法,陈善认为陈与义诗歌具有典型意义。《扪虱新话》卷八“陈简斋墨梅诗”:“客有诵陈去非《墨梅》诗于予者,且云:‘信古人未曾道此。’予诵其一曰:“洁白江南万玉妃,别来几度见春归。相逢京洛浑依旧,只是缁尘染素衣。”世以简斋诗为新体,岂此类乎?’客曰:‘然。’予曰:‘此东坡句法也。坡《梅花绝句》云:“月地云阶漫一樽,玉奴终不负东昏。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简斋亦善夺胎耳。简斋又有《蜡梅》诗云:“奕奕金仙面,排行立晚晴。阴晴夜来雪,少住作珠缨。”亦此法也。’”[1]66

陈善论诗文,特别注意开掘文学创作的原创价值,即使对大家也能客观对待,追根寻源。《扪虱新话》卷七“欧公诗仿韩作”:“韩文公尝作《赤藤杖歌》云:‘赤藤为杖世未窥,台郎始携自滇池。共传滇神出水献,赤龙拔须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极睡。’所遗此歌,虽穷极物理,然恐非退之极致者,欧公遂每每效其体,作《凌溪大石》云‘山经地志不可究,遂令异说争纷纭。皆云女娲初锻炼,融结一气凝精纯。仰观苍苍补其缺,染此甘碧莹且温。或疑古者燧人氏,钻以出火为炮燔。苟非圣人亲手迹,不尔孔穴谁雕剜?’又云:‘汉使把汉节,西北万里穷昆仑,行经于阗得宝玉,流入中国随河源。沙磨水击自穿穴,所以镌凿无瑕痕。’观其立意故欲追访韩作,然颇觉烦冗,不及韩歌为浑成尔。公有《石篆诗》云:‘我疑此字非笔墨,又疑人力非能为。始从天地胚胎判,元气结此高崔巍。当时野鸟踏山石,万古遗迹于苍崖。山只不欲人屡见,每吐云雾深藏埋。’《紫石砚屏歌》云:‘月从海底来,行向天东南。正当天中时,下照万丈潭。潭中无风月不动,倒影射入紫石岩。月光水洁石莹净,感此阴魄来中潜。自从月入此石中,天有两曜分为三。’公又尝作《吴学士石屏歌》云:‘吾嗟人愚不见天地造物之初难,乃云万物生自然。岂知镌凿刻画丑与妍,千状万态不可殚,神愁鬼泣日夜不得闲。’此三篇亦前诗之意也,其法盖出于退之。然《石屏歌》云:‘又疑鬼神好胜憎吾侪,欲极奇怪穷吾才。’而《洛阳牡丹图》诗又云:‘又疑人心愈巧伪,天欲斗巧穷精微。’二诗殆是一意,自不宜两用。”[1]61肯定韩愈的首创意义。

陈善论诗文善用对比论其优劣,分析得当,使各自的特点更加明显。又能看出继承创新的线索。《扪虱新话》卷八“诗指物有优劣”:“诗中有俱指一物,而下句不同者,以类观之,方见优劣。王右丞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子美云:‘好把茱萸仔细看’。此三句皆言茱萸,而杜当为优。又如子美云:‘鱼吹细浪摇歌扇’。李侗云:‘鱼摇清影上帘栊’。韩偓云:‘池面鱼吹柳絮行’。此三句皆言鱼戏,而韩当为优。又白公云:‘梨花一枝春带雨’。李贺云:‘桃花乱落如红雨’。王勃云:‘珠帘暮卷西山雨’。此三句皆言雨,而王当为优。学诗者以此求之,思过半矣。”[1]68《扪虱新话》卷六“秦少游文自成一家”:“吕居仁尝言,少游从东坡游,而其文字乃自学西汉。以余观之,少游文字格似止此,所进论策,辞句颇若刻露,不甚含蓄。若以比坡,不觉望洋而叹也。然亦自成一家。”[1]53对于文学的发展而言,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然而一味简单肯定新变而不一分为二地具体分析,恰恰是文学研究的最大弊病之一。陈善敢于突破时弊,体现了其客观公正的态度。文学发展自有其兴衰变化之规律,不能简单一时一事论之。

与许多诗话、笔记论诗文时字摘句论,重视具体字句与单篇的论述不同,尽管这样的论述在中国文学思想史上也有不可低估的意义,陈善的文学思想既有微观细致的分析,更有宏观概括的立论,识见高远,避免了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偏颇。

不难看出,《扪虱新话》文学思想涉及面广,独具慧眼,不乏新颖的见识,很值得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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