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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楚辞·渔父》的经典化

2022-11-27陈芳

关键词:渔父楚辞屈原

陈芳

(四川大学 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四川 成都 610065)

《楚辞·渔父》是屈原被楚王放逐之后,在江边行吟遇见渔父,两人就个人遭遇与人生选择对话的记录。 该篇影响力虽不及被视为屈原代表作的《离骚》,但依然获得较多关注,其塑造的屈原与渔父的形象,一直为后人所题咏、接受。 对此篇的研究,古人侧重对其作者与真实性的探讨,这些看法散见于《楚辞》的序文、注解;当代学者对这一问题继续推进,还初步阐述了此篇反映的仕隐思想、极具特色的问答体形式、渔父意象对后世诗赋的影响等,这些研究进一步挖掘了《渔父》的史料、文学价值①。 然而,关于《楚辞·渔父》在后代的经典化过程缘由,尚未有学者做过较深的探讨,因此本文试图从这一角度对《渔父》加以重新解读。

童庆炳先生在《文学经典建构诸因素及其关系》一文中指出,文学经典的形成应当具备以下六个要素:“(1)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2)文学作品的可阐释的空间;(3)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变动;(4)文学理论和批评的价值取向;(5)特定时期读者的期待视野;(6)发现人(又可称为‘赞助人’)”[1]71。 概而言之,文学作品的经典化是文本内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因此,本文拟从这两个角度分析:《渔父》本身具有的思想、审美特质;推动《渔父》传播接受的外部环境与其他因素。

一、再论《渔父》作者、文本的真实性

在讨论《渔父》的经典化之前,必须对前人关于该文作者、文本真实性的讨论做一回顾,因为这关系到对《渔父》文本的认识,其与屈原的关系。 研究者对这一问题有三种观点。 第一种以王逸为代表,认为此篇为屈原放逐之后所作,具有真实性:“《渔父》者,屈原之所作也。 屈原放逐,在江、湘之间,忧愁叹吟,仪容变易。 而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 时遇屈原川泽之域,怪而问之,遂相应答。 楚人思念屈原,因叙其辞以相传焉。”[2]286赞同此说的有朱熹、陈第、黄文焕、陈子展、赵逵夫等。 第二种以洪兴祖为代表,认为此文作者为屈原,但指出这是虚构的作品,渔父并非真实人物,是屈原借助对话体形式表达自己内心的冲突。 他在《楚辞补注》中说道:“皆假设问答以寄意耳。 太史公《屈原传》、刘向《新序》、嵇康《高士传》或采《楚词》《庄子·渔父》之言以为实录,非也。”[2]286魏了翁、贺贻孙等人的观点与之相似。 第三种以明代张京元为发端,认为此文与屈原无关,是后人的伪托之作,他曾这样评价《卜居》《渔父》:“既见放矣,复审所居,何见之晚也? 通后《渔父》篇,语气太肤,疑是伪作。”[3]506到了二十世纪,伪作说大为风行,陆侃如、郭沫若、游国恩、马茂元、谭介甫、马积高等学者纷纷支持此说法。

不同学者对此篇的作者与真实性有如此大的争议,主要由于以下三个原因:首先,《渔父》直呼屈原的字,而在古代,一般自称用名、他称用字;其次,该文的风格、形式与屈原的代表作《离骚》《九歌》《九章》等差异很大;再次,王逸《楚辞章句》的解题有矛盾之处:屈原所作与楚人叙其辞相冲突。

对此,笔者认为,就目前所见材料而言,遵从王逸《渔父》为屈原所作的说法比较合适。 其一,关于屈原名、字的疑惑,赵逵夫、路百占、姚军、幼英、杨德春、李炳海、黄毅、章培恒等学者已有相关的探讨。 以赵逵夫先生为代表的学者指出,《离骚》中屈原自言“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而“正则”对应的是“原”,“灵均”对应的是“平”。 因此,屈原名原而字平,《史记·屈原列传》中“屈原者,名平”的记载有误,而《渔父》中提到屈原无疑就是他的自称[4]34-38。 其二,关于《渔父》文风的争议,笔者认为,对于善于吸纳众体的屈原而言,其创作风格必然存在多样性。 而且,在已经确定为屈原所作的篇目中,也存在不同的文风,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就说:“故《骚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辩》,绮靡以伤情;《远游》《天问》,瑰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5]47此外,先秦时期问答体的行文方式已经成熟,广为风靡,例如《论语》《孟子》《庄子》等诸子散文中均可见这一形式。 其三,关于王逸前后矛盾的说法,力之等学者指出,纵观《楚辞章句》全文,王逸在屈原其他辞赋的题解部分也采取了相同的叙述方式,“作”与“叙”是两个概念,“叙”说明楚人是屈原作品的保存者与传播者[6]121-122。 由此我们可以说,《渔父》是屈原所作,是其被楚王放逐之后的亲身经历。

二、《渔父》具备的经典化特质

受前文所引童庆炳先生的文学经典化理论的启发,本节将从《渔父》中屈原与渔父的人物典型性角度,阐释其具备成为经典的特质。

(一)屈原:独醒的诗人

《渔父》全文仅200 多字,自始至终只有两个人物的对话——屈原本人与渔父,但正由于该篇所涉及的历史人物与体现出的高超的人物塑造技巧,使《渔父》具有极大的典范性。 首先,在辞赋创作风行的汉代,屈原就完成了显赫地位的建构,王逸曾论及屈原的品行与影响力:“今若屈原,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 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2]72,“凡百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愍其志焉”[2]2。 《渔父》之所以获得广大的关注度,无疑与其主人公为屈原有极大的关系。 倘若《渔父》的主人公是与《庄子》相似的虚构人物,例如王倪、啮缺、子舆与子桑等,后代研究者对其关注度会有所削减。

更为重要的是,与屈原的其他作品相比,《渔父》通过屈原的神态、动作、语言,对其形象的塑造极具典范性意义。 此文开篇仅用20 字就描绘了一幅极具画面感的屈原江边行吟图。 第一句表明屈原当时的处境:因政见与其他贪图享乐的权臣不合,屈原被楚王疏远,并且远迁江南一带。 第二、三句则描述屈原在放逐之后的所作所为。 屈原是“长叹兮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文人,看到楚国山河日下,却被迫远离政治中心,无法有所为,必然忧心烦懑。 因此,他在江边久久徘徊,并且发出吟诵之声。 “行吟”二字,极为形象凸显了屈原的身份与品德。 “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则从脸色与形态表明屈原的失志,《战国策》在描述苏秦说秦王未成时,亦言其“形容枯槁,面目犁黑,状有归色”。 当渔父满含关切,询问屈原的遭遇时,屈原的回答中带着一种铮铮傲骨以及不被世人理解的痛苦:在这个人世间,众人都随波逐流,而他却想保持品格的高洁;众人如同喝醉酒一般,过着浑浑噩噩的生活,而他却很清醒,看到了楚国岌岌可危的处境。这两个对比的句子,正是屈原品格的象征,其对屈原遭遇的缘由,描述十分精确与典型。 蒋之翘就论道:“‘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二语乃屈子一生行状,《史记》列传可不读矣。”[7]506当渔父劝说屈原和光同尘时,屈原并不为所动,他引用古语,并用反问句式表明自己的态度:在生与义的冲突中,他为了保持高洁的品德,宁愿身赴江流。 纵览屈原的全部创作,可以看出诗人反复吟叹的就是个体与环境的冲突,而在《渔父》中,通过屈原放逐之后的神态、动作以及其与渔父的对话这一场景,屈原的处境与品格一览无余。

《渔父》在屈原自我塑造上的典型性,还可以从后代诗赋、图画、音乐、戏曲、建筑等,纷纷借用此篇中的词语指代屈原的这一现象中看出。 例如与屈原“行吟”相关的图画有元代无名氏《屈原行吟图》、明代陈洪绶《屈子行吟图》、清代张若霭《屈子行吟图》、当代傅抱石《屈子行吟图》,琴曲有宋朝徐天明《泽畔吟》,戏曲有无名氏《屈大夫江潭行吟》,建筑有湖北武汉东湖的景点行吟阁等。 “行吟”之外,“独醒”也成为屈原的标签。 据笔者初步查阅,就有钱起、汪遵、崔途、周昙、洪州将军、张耒、辛弃疾、张鎡、侯克中、黄晋、查德卿、高启等诗人在吟咏屈原时使用了“独醒”一词,试举几例:洪州将军《题屈原祠》“行客谩陈三酎酒,大夫元是独醒人”[8]8847,张耒《屈原》“楚国茫茫尽醉人,独醒惟有一灵均”[9]513,高启《角黍》“欲饷独醒人,投向清波处”[10]832,可见《渔父》此篇对屈原自我形象概括之精确。

(二)渔父:隐逸的代表

在先秦时期,渔父在文献中出现的次数不多,姜尚、范蠡、严子陵等历史人物虽然有垂钓江湖的故事,却并非以捕鱼为生,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渔父。 《史记》记录了伍子胥逃难时曾得一渔父渡船相助,其人事后拒绝接受伍子胥的馈赠。 然而,这一渔父的形象也比较单薄,并且在《史记》中的作用仅为辅助叙事。对此类人物描写较多的当属于《庄子·渔父》与《楚辞·渔父》。 《庄子》中的渔父是一个“须眉交白,被发揄袂”的形象,类似于得道的神仙,披散着头发,挥舞的衣袖,不关心世俗对自己的态度。 在与孔子的对话中,他一直表达“法天贵真”的思想,告诉孔子不必执着于化俗、修礼,而应该以修身为重。 最后,当孔子表达想跟随渔父听闻大道时,渔父驾着小船,消失在孔子与弟子的视线中,极具神秘色彩。 《庄子》中渔父超脱于世俗之外,看透了礼制的虚伪,认为唯有守真才能拯救社会。 与其说其为隐士,不如说其更像高高在上的得道仙人。

再看《楚辞》中的渔父,他似乎与屈原的心灵世界相通。 当看到容貌憔悴的屈原在江边吟哦,虽然不确定其身份,渔父依然主动询问他何以沦落至此,话语中满满都是对屈原的关切。 汪瑗就说:“渔父何得以此乎? 今观其词不迫切而意已独至,若知爱重屈原者,渔父之于道可谓有矣。”[3]504当屈原说出自己与世俗的隔阂时,渔父随即提出了破除困境的办法,试图解除屈原的痛苦:既然世人皆浊,世人皆醉,屈原为什么不能跟随大众,这样就消除两者之间的对立了。 当屈原再次表明自己的心志,渔父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对方时,他“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一同远去的还有他唱的《沧浪歌》。 其实,《庄子·渔父》的结尾处亦是描写渔父的离开:“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 《庄子》借助芦苇间行走的船描写渔父远去的身影,与之相比,《楚辞》中渔父有了神态与语言。 他这一笑,是对屈原精神的理解:也许他曾经与屈原相似,执着于救世,因自己与世俗格格不入而疑惑,陷入个人与环境对立的痛苦之中;但是如今的他,更在意的是个人内心的宁静,追求自适的人生。 《楚辞》中的渔父,又用《沧浪歌》(一名《孺子歌》)表明自己的人生态度:沧浪之水就如同我们生存的世界,当河水清涟时,可以用它来洗涤冠缨;当河水浑浊时,可以用它来洗脚。 其实,《沧浪歌》在先秦时期是广为流传的民歌,在《孟子》中也有提到:“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听之! 清斯濯缨。 浊斯濯足矣。 自取之也’”[11]180。 可见,儒家对此民歌的理解是从修身角度而言,而在《楚辞》中,此歌却反映了渔父与世浮沉的处世态度。 对处在仕与隐冲突中的文人,渔父试图劝导,当无法说服时,他也只是微笑着,撑开船桨、唱着歌离开。 这首歌与渔父的形象密不可分、互相成就。

概言之,与《庄子》相比,《楚辞》中的渔父更具有故事性,更符合文人的期待,他也许曾经与众多的文人一样,在斑驳的世界中徘徊过,所以能理解屈原的痛苦,但最终彻悟了人生的意义。 这种对待人生浪漫洒脱的方式,正是传统文人所希冀的。 因此,可以看到,后代文人接连不断创作与《楚辞·渔父》相关的诗词,如岑参“扁舟沧浪叟,心与沧浪清”[12]258,宋代刘植“夜醺歌濯缨”[13]411以及明代蒋主孝“朝驾沧浪舟,暮泊沧浪曲”[14]4955等。 《楚辞·渔父》通过对渔父形象的塑造,使其成为传统文学中隐士的代表。

三、《渔父》经典化的外在因素

《渔父》能够成为经典文本,除了其自身具备的人物形象的典型性与深刻内涵,还与《楚辞》总集的编纂与经典化、《史记》的收录、仕隐的文化传统、辞赋家对其创作方式的沿用有关。

(一)《楚辞》的经典化与风骚传统

源于楚地的汉代帝王建国之后,由于帝王的喜爱与提倡,以屈原作品为代表的辞赋也逐渐流传。 《汉书·地理志》对此介绍详尽:“始楚贤臣屈原被谗放流,作《离骚》诸赋以自伤悼。 后有宋玉、唐勒之属慕而述之,皆以显名。 汉兴,高祖王兄子濞于吴,招致天下之娱游子弟,枚乘、邹阳、严夫子之徒兴于文、景之际。 而淮南王安亦都寿春,招宾客著书。 而吴有严助、朱买臣,贵显汉朝,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15]1668可见,在先秦时期,楚国文学侍从宋玉、唐勒等人模仿屈原的辞赋进行创作,提升了屈赋的影响力。 到了汉代,先以刘濞为中心,枚乘等文人聚集,后以刘安为首,推动了屈赋的编纂与传播,降至汉武帝时期,从严助、朱买臣善于楚辞、获得帝王宠幸这一事件可以看出,楚辞迎来了辉煌时代。 王逸进一步介绍了《楚辞》编纂、注释的过程:“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训,使淮南王安作《离骚经章句》,则大义粲然。 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虑,缵述其词。 逮至刘向,典校经书,分为十六卷。”[2]71值得注意的是,在先秦两汉的典籍中,一般只有儒家、道家典籍才撰写相关的传、章句等注释类的著作,文学类几乎没有,淮南王刘安受命为《楚辞》作章句,可见《楚辞》地位之高。 此外,将《离骚》冠以经的称谓,也表明对其的尊崇程度——在先秦时期,《庄子·天运篇》提及儒家仅有《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此外,只有地理类的《山海经》与医书类的《黄帝内经》等。 可见,正是由于帝王的喜好,由上至下的推动,《楚辞》在汉代被列为与儒家经籍同等的位置,《楚辞》一书成为经典。 被编入《楚辞》的《渔父》,自然也随之扩大了影响力。

降至后代,辞赋的创作热潮逐渐退却,而《楚辞》的地位并没有下降。 在诗歌的创作上,《楚辞》与《诗经》被视为文学创作的传统。 “风”“骚”并称,因为两者均是针对现实,有感而发,并且希望借助诗歌达到讽喻帝王的效果。 与此同时,两者常常采用比兴寄托的方式,委婉表达诗人的意愿。 风骚传统是几千年诗歌创作的主旨与追求。 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论及汉魏时期的文学时,就指出:“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习,源其飙流所始,莫不同祖风骚。 徒以赏好异情,故意制相诡。”[16]1778钟嵘《诗品》在追溯诗歌的起源时,将《国风》《小雅》《楚辞》确定为三个源头。在这之中,直接、间接受《楚辞》影响的诗人多达20人,远远超过《国风》与《小雅》。 降至清代,朱栋依旧沿袭风骚并称的说法:“乃知《骚》《雅》并重,《风》《骚》并称,而屈子《骚经》,亦为诗之祖。”[17]544可见,出于对诗歌创作主流的追溯,对现实主义创作精神与比兴的创作手法的重视,历代文人总会提及《楚辞》,这一风潮对《楚辞》中《渔父》影响力的扩大亦有一定作用。

(二)《史记》收录的影响

汉代楚辞的风行,也扩大了其作者屈原的影响力。 刘安曾这样评价屈原:“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 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18]2482刘安将屈原推至与日月并肩的高度,而在这之前,可能只有三皇五帝、儒家圣人才能以日月作比。 关于屈原生平事迹的介绍,资料最详实当属《史记·屈原列传》。 在这部史籍中,值得关注的是司马迁收录了《渔父》作为屈原行迹的一部分。 从《史记》可以看到,顷襄王听信上官大夫的谗言,发怒贬谪屈原,这就是屈原在江边行吟的原因,即《渔父》的写作背景。 连续被两代楚王疏远,自己的政治抱负无法实施,而楚国的处境岌岌可危,屈原忧心不已。 在与渔父的一番对话之后,屈原似乎更加明白自己的心志:无法与这个黑暗的世界同流合污,只能以死保持自己的高洁。 其所作的《怀沙》,同样揭露世俗之黑白颠倒,自己的不得志,该篇末尾有言:“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2]223,同样表明自己的志向与选择。 李景星就说:“《渔父》著屈子沉江之志,《怀沙》乃屈子绝命之辞也。”[7]514屈原沉江是其人生的最高点,司马迁将《渔父》缀于沉江之前,表明屈原在江边向渔父表明心志,创作《怀沙》之后,自投汨罗江。 由此可见,司马迁给《渔父》提供了更清晰的创作缘由,提升了其史实价值,同样提升了《渔父》的影响力。

(三)仕隐文化传统的影响

中国传统文化极为重视社会集体,哲人多关注人与社会的关系,希望两者达到最高层次的和谐。 孔子曾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 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19]81孟子也说:“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11]333儒家似乎为君子在仕与隐方面做出了选择的标本:当天下太平,君子就应当陈力就列,为国家、生民谋利;当世道黑暗、君主无能之时,君子就应隐居,以修养自己的身心为任。 然而,即使孔孟表达了对这一问题的态度,他们在诸侯争霸之时,却并未选择“无道则隐”或“独善其身”,依旧希望以一己之力改变社会。 孔子被他人视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孟子在回答弟子询问“夫子好辩”的疑惑时,亦言“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 予不得已也。”[11]164身处乱世,孔孟依旧心怀天下,试图推行仁道。 这种积极入世的文化对中国文人影响很深,因而文人在未得帝王重用、宵小的打击排挤之时,就面临仕与隐的矛盾:是应该坚持自己的理想还是选择退隐山林?

刘孝标注《世说新语·文学》“谢万作《八贤论》”提到:“万集载其叙四隐四显,为八贤之论,谓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也。”[20]297可见,至迟在东晋时,《渔父》中的屈原与渔父就已经成为隐与显两种人生态度的代表,被广大文人讨论。 因此,当文人在现实中面临挫折,理想无法实现,就会发现几千年前的屈原,与自己有着同样的选择矛盾,“于我心有戚戚焉”。 正如钱起《江行无题一百首》“憔悴异灵均, 非谗作逐臣。 如逢渔父问, 未是独醒人”[8]2678,借屈原以自况。 与此同时,失意之时的文人,也会用渔父的人生态度安慰自己,借渔父的山水自在生活,消弭自己心中之块垒。 这从后代连绵不断的渔父词可见一斑,俞陛云就言:“自来高洁之士,每托志渔翁,访尚父于磻溪,讽灵均于湘浦,沿及后贤,见于载籍夥矣。”[21]8例如柳宗元《渔翁》:“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22]382此诗作于柳宗元被贬柳州之时,诗中描绘的渔父与世无争的生活,抒发的正是诗人的归隐之思。 正是由于中国仕隐文化传统的影响,让一代代文人从《渔父》中获得同感,促使《渔父》走向经典化。

(四)问答体创作的影响

问答体辞赋的创作,较典型当属于大赋、设论以及七体。 以司马相如的《子虚上林赋》为例,该赋描写了楚国使者子虚先生在齐国遇见乌有先生、亡是公,子虚先夸赞了楚国云梦泽地域之宽广,物产之丰富,楚王狩猎阵势之宏大。 对此,乌有先生表示并不认同,他表明齐国之地大物博。 亡是公听了之后,将两个人批判了一番,转而称赞当今天子上林苑之盛大:其地则山高水深、其物则稀奇多样,其仪仗则声势恢弘。 再以东方朔的《答客难》为例,客人问东方朔为什么他身处盛世,博学多闻,却官职不如战国时期的苏秦、张仪等纵横家。 东方朔对此点明,这是源自时代的差异变换。 可以看出,汉代辞赋创作,在结撰方式上表现出假设问答的特征。

问答体在先秦诸子中较为常见,例如《孟子》一书中孟子与弟子、帝王,《庄子》中庄子与惠子的问答、辩论。 然而,可以看到,诸子典籍中的问答更多的是一方产生疑惑,另一方解惑的过程。 而汉赋的创作方式中隐含着表达各自诉求的意味,对此,有学者认为屈原的《卜居》《渔父》应当在问答体文学发展中起到关键作用。 这就是说,《渔父》承继了先秦诸子的问答方式,又对汉代辞赋的创作产生影响。 《渔父》全篇结构方式为渔父与屈原两人之间的问答:渔父询问屈原处境的缘由,屈原以社会环境与自己不容作答;渔父以自己生活方式劝说屈原与世浮沉,屈原表明自己宁愿一死,坚守自己的品格,渔父劝说无果,用《沧浪歌》再次表明自己的生存方式。 但是该篇又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一问一答,其中隐含着两人的人生态度。 洪迈《容斋诗话》:“自屈原词赋假为渔父、日者问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规仿。 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以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杨子云《长杨赋》以翰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孟坚《两都赋》以西都宾、东都主人,张平子《两都赋》凭虚公子、安处先生,左太冲《三都赋》以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23]912②由此可知,问答体在辞赋创作史上绵绵不绝,唐宋时期韩愈《答宾戏》、苏轼《赤壁赋》均对此有所继承。 后代辞赋对问答体式的仿写,从这一方面而言,也扩大了《渔父》的影响力,促进《渔父》成为文学经典。

注释:

① 相关研究可参见陈子展《“卜居”“渔父”是否屈原所作》、力之《〈卜居〉〈渔父〉作者考辩》、赵逵夫《屈原的名、字与〈渔父〉〈卜居〉的作者、作时、作地问题》、蔡靖泉《〈卜居〉〈渔父〉的产生与屈原的影响》等。

② 洪迈认为《渔父》是屈原假设问答,笔者对此不赞同;然而,洪迈所论《渔父》对后代京都赋创作的影响,是有一定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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