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周贷粟”新论*
2022-11-27杨勇
杨 勇
一、问题的提出
“庄周贷粟”,作为《庄子》中的经典故事为后人熟知,在思想史、文学史上都对后世有甚深影响。此事载于杂篇《外物》: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
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我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对监河侯将贷金三百的许诺,庄子借失水之鱼阐发“远水解不了近渴”,成为后人耳熟能详的典故。此事还直接表明庄子的贫困,旷世哲人竟无米下锅,引发后人叹惋。明沈一贯有云:“昔览渊明乞食诗,今读庄生索米文,抚兹三叹。贫贱难为工,悲哉!”①(明)沈一贯:《庄子通》卷9,载严灵峰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十),台北:艺文印书馆据明万历间刊本影印,1974年,第773页。监河侯则被视作吝啬的典型。明陆西星说:“生事萧疏,穷途仗友,仁者当亟恤之,乃复为此纡缓不急之谈,友道之薄莫此为甚。笔记于此,见世俗之益偷也。”②(明)陆西星撰,蒋门马点校:《南华真经副墨》卷之七《无字集·杂篇外物第二十六》,北京:中华书局,2010 年,第407页。清初林云铭也认为:“此君真所谓不入耳之谈,殆今日守钱辈口头人事也。”③(清)林云铭撰,张京华点校:《庄子因》卷之五《外物》,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97页。对其言、其人皆不屑。
以上构成了历来关于“庄周贷粟”的基本认识。但笔者以为,相关问题仍有探究的必要。首先,监河侯究竟是何人?是否是通常认为的监理河道之工官?是否真是“守钱辈”,又何以对庄子发“纡缓不急之谈”?从战国时期官爵制度、王侯贵族养贤之风相关时代背景出发,还要再做考察。综合来看,监河侯应为魏惠王。在此认识基础上,上述疑问才能得到更准确的解释;另外,庄子素来蔑视权贵,又何能屈身求食?这一行为背后深层次的思想渊源何在?对监河侯贷金许诺的戏剧性回答蕴含了怎样的意味?又呈现了庄子思想的何种矛盾?对此矛盾,庄子又如何化解?对这些问题进行追索,有助于准确理解贷粟事,从而更好地理解庄子。本文拟就这些话题展开讨论。
二、监河侯乃魏惠王考
“庄周贷粟”一事除载于《庄子·外物》外,又见《说苑·善说》①(汉)刘向撰,向宗鲁校证:《说苑校证》卷11《善说》,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86页。,彼处监河侯作魏文侯(前445—前396在位)。唐成玄英《庄子疏》采此说②(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9上《外物》,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924页。。但魏文侯早于庄子,“庄子,魏惠王时人。惠王,文侯孙,则与文侯非同时”③钟泰著,骆驼标点:《庄子发微》卷之四《外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30,630页。,若依此贷粟就成了虚构的寓言。对此古今学者多不从,贷粟应有其事。南宋林希逸说“此段必当时有此戏言,因记于此”④(宋)林希逸著,周启成校注:《庄子鬳斋口义校注》卷8《外物》,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18,418页。,很有道理。一般认为,监河侯是监理河道之官。林希逸说:“监河侯,《说苑》曰‘魏文侯也’,亦未必然,或是监河之官,以侯称之。邑金者,采邑之租金也”⑤(宋)林希逸著,周启成校注:《庄子鬳斋口义校注》卷8《外物》,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第418,418页。;清末刘凤苞说监河侯是“监河工之官”⑥(清)刘凤苞著,方勇点校:《南华雪心编》卷7《外物》,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695页。;近人钟泰也认为:“‘监河’,当是监理河道之官,以其自有封邑,故曰‘监河侯’耳。”⑦钟泰著,骆驼标点:《庄子发微》卷之四《外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30,630页。观古今注庄之书,此说得到广泛认可。
以监河侯为封侯的监河之官,其说貌似允当,但也非无可商之处。所谓监河之官,考之典籍,应是《周礼》中的川衡、川师一类司水之官。首先来看川衡,“川衡掌巡川泽之禁令而平其守。以时舍其守,犯禁者,执而诛罚之。祭祀、宾客,共川奠”。其等级、员额则是:“川衡,每大川,下士十有二人、史四人、胥十有二人、徒百有二十人;中川,下士六人、史二人、胥六人、徒六十人;小川,下士二人、史一人、徒二十人”(《周礼·地官司徒》)。其次是川师,“川师掌川泽之名,辨其物与其利害而颁之于邦国,使致其珍异之物”,“川师,中士二人、下士四人、府二人、史四人、胥四人、徒四十人”(《周礼·夏官司马》)。川衡、川师,最高等级也不过中士。《周礼》上述记载未必完全准确,但也大体反映了周代水官的基本状况。据此推断,战国时监河之官大约也只是士一级,位应在大夫、卿之下,与侯则相去甚远。“王者之制禄爵,公侯伯子男,凡五等。诸侯之上大夫卿,下大夫,上士中士下士,凡五等。”(《礼记·王制》)当时的侯,主要还是指周代分封制下公侯伯子男五等爵的侯。秦孝公时(前361—前338 在位)商鞅变法,推行新的军功爵制。但秦国实行的二十等级爵制,第十九级的关内侯及第二十级的彻侯⑧彻侯之下还有伦侯,朱绍侯认为伦侯“很可能是关内侯在秦代的别称,或者是正称”。朱绍侯:《军功爵制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4页。,庄子之世实尚未推行⑨一般认为庄子生卒年为前369 年—前286 年。钱穆认为:“庄子生年当在周显王元年十年(前368—前359)间。若以得寿八十计,则其卒在周赧王二十六年至三十六年(前289—前279)间也。”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八八《庄周生卒考》,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312页。。以秦国论,秦孝公时尚无封侯者,商鞅亦仅封於、商十五邑,号为商君。秦惠文王(前337—前311 在位)称王后才出现封侯者。秦灭蜀后,封蜀王子通国为蜀侯(前314)。但此例非大臣故旧,有其特殊性,与蜀国本为独立一国有关,此侯仍可以说是诸侯之侯。秦昭襄王(前306—前251 在位)时封侯的大臣开始出现,但也只有秦昭王母宣太后弟穰侯魏冉(秦昭王十六年,前291年封)、秦相应侯范雎(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 年封)寥寥数人。朱绍侯总结:“由惠王到昭襄王时期,有很多贵族、大臣,其封爵主要的还是称君,而不是封侯。”①朱绍侯:《军功爵制研究》,第39页。关东诸国情况类似,也有大量食封邑的封君。如齐孟尝君“封万户于薛”(《史记·孟尝君列传》)。称侯者则甚少,多在庄子后的战国末期②六国封侯者,魏国有魏襄王(前318—前296)时的成侯、魏安釐王(前276—前243)时的相国长信侯;赵国有赵孝成王(前265—前245)时的李同之父李侯,赵悼襄王(前244—前236)时的平都侯;齐国有齐威王(前356—前320)时齐相邹忌封成侯;楚国有楚宣王(前369—前340)时相楚的州侯,楚顷襄王(前298—前263)时的州侯、夏侯。韩、燕二国无载封侯。详见杨宽:《战国封君表》,载《战国史》附录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85—695页。,所封者或为贵族大臣,或为功臣。那么,做为中、下士的监理河道官,此时何能封侯?又何能有邑金三百?故监河侯仍应是五等爵的侯,即应为诸侯国君。
那么监河侯是哪位国君呢?近人章太炎有一新说,认为应是魏惠王。他在《封建考》一文中说:“自周道衰,王迹息,魏氏尚以监河侯封”,并自注:“《庄子·外物》篇有监河侯。《说苑》作魏文侯。庄子似不得与魏文侯同时,盖魏罃耳。”③章太炎:《封建考》,《太炎文录初编·文录卷一》,见《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年,第114页。魏罃即魏惠王(前369—前319在位)。阮毓崧《庄子集注》从此说④阮毓崧撰,刘韶军点校:《重订庄子集注》卷下《外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770页。。笔者认为这一观点是对的,庄子往贷粟的正是魏惠王。对此还可从以下两点加以说明:
第一,《庄子》中有庄子见魏王的记载,见《山木》篇: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
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徵也夫!”
此“魏王”,司马彪、成玄英都指出应是魏惠王。依此说看庄子、魏惠王二人确有交往,其渊源可能与惠施有关。庄子与惠施相友,《庄子》中多载两人交游论难。而惠施曾在惠王时长期担任魏相,为惠王信任,并曾一度要“传国”与他。《逍遥游》载“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云云,言语之间透露出惠施与惠王关系亲近。钱穆考证“庄、惠交游在惠施仕魏之际”⑤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八八《庄周生卒考》,第313页。。因此,惠施当是庄子与惠王建立联系的中间人。既有交往,庄子向惠王贷粟就很有可能。关于这个问题,后文还将讨论。
第二,“监河”与魏惠王有直接关系。惠王出于政治、经济、军事多方考虑,于梁惠王八年(前362)将魏国首都由河东安邑(今山西夏县西北)迁至黄河边的河内大梁(今河南开封)。迁都后他对黄河水利进行了大规模开发。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云:“《竹书纪年》,梁惠成王(即魏惠王)十年(前360),入河水于甫田,又为大沟而引甫水者也。又有一渎,自酸棘受河,导自濮渎,历酸枣迳阳武县南出,世谓之十字沟而属于渠,或谓是渎为梁惠之年所开,而不能详也。”⑥(北魏)郦道元著,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卷22,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526页。魏惠王进行了被后世称为鸿沟的最早开凿。有学者指出:“梁惠成王多次引水以通大梁,故梁惠成王与鸿沟的形成最有关系。”⑦杨钧:《先秦时期黄河下游治水初探》,中国水利学会水利史研究会编:《黄河水利史论丛》,西安: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年,第33页。此举为沟通黄河、淮河水系打下重要基础⑧参见杨宽:《战国史》,第59—65页。。明确了魏惠王与黄河的关系,可以推断,“监河”应指惠王监理黄河水利建设。而在惠王后元元年(前334)魏齐“徐州相王”之前,惠王尚称侯而非王。大约其时他迁都临近黄河,又以大国诸侯之身大力开发黄河著称于世,故得到时人监河侯的称号。因此,章氏以监河侯为魏惠王是对的。不过,章氏“魏氏尚以监河侯封”似不确。此时周天子共主地位不存,失去对诸侯的约束力。魏国迁都、开发黄河水利、废侯称王都是本国自发行为。据《史记·魏世家》,魏氏与韩、赵封侯更早在文侯之世(前403)。故惠王监河侯之称应与周天子册封无关。
三、“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的真实意涵
明确了监河侯是魏惠王,就可对“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之语的真实意涵进行探究。笔者以为,惠王对庄子的这一许诺并非出于吝啬,而是其真实想法。
首先,据上引庄子见惠王:“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可见惠王对庄子的贫窭缺乏足够认识。既惊怪于其衣履之破旧,那么庄子向他贷粟时,他也定不能想象堂堂大学者求见,只为求充饥果腹的斗升之粟。甚至很有可能,庄子贷粟与此次衣大布见魏王为同一事,是庄子与魏王的初次见面。庄子之贫穷,除自述“衣弊履穿”外,由曹商使秦得车百乘,见庄子讥讽曰:“处穷闾厄巷,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庄子·列御寇》,下引该书只注篇名)可见一斑。而除了庄子的贫穷外,需要注意的另一方面是战国士人的地位及养士之风。战国时期士人活跃,诸子争鸣创造了空前的思想高峰。士人地位总体上又较高,由此导致诸侯贵族养士之风盛行。钱穆论曰:“当时平民学者的声气和地位,实更超孔、墨之上”,“平民学者逐步得势,贵族阶级对他们亦逐加敬礼。于是从国君养贤进一步到公子养贤。”①钱穆:《国史大纲》修订本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109页。国君养贤较著者如魏文侯、鲁穆公、齐威王、齐宣王。如齐宣王“喜文学游说之士,自如驺衍、淳于髡、田骈、接予、慎到、环渊之徒七十六人,皆赐列第,为上大夫,不治而议论。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人”(《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公子养贤则以孟尝、平原、信陵、春申四公子为代表,四人门客三千,“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史记·吕不韦列传》)。其时士人亦以此心安理得习以为常。如孟子就说:“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以有为也”(《孟子·公孙丑下》),在诸侯面前士的自我意识高涨。弟子万章问“国君欲养君子”当如何,孟子答:“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孟子·万章下》),对国君馈赠礼遇视若当然。孟子的这种态度,相当程度上代表了当时士人阶层的态度。
这种养贤之风在魏惠王身上也有浓厚体现。《史记·魏世家》载:“惠王数被于军旅,卑礼厚币以招贤者。邹衍、淳于髡、孟轲皆至梁”,此为其晚年事。庄子在当时即名闻诸侯。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楚威王闻庄周贤,使使厚币迎之,许以为相”,为庄子所拒。惠施相魏,庄子往见,惠施恐庄子代己为相,搜于国中三日三夜。那么,以惠王之尊,面对庄子这位颇有名望并主动来贷粟的大学者,又何至吝啬不与?这不仅与其大国诸侯身份不合,也与当时养士之风不合,同时也不近常理。这一点,看看庄子同时代的孟子所获诸侯之礼遇即更清楚。据弟子陈臻说,孟子“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镒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孟子·公孙丑下》)。赵岐注曰:“兼金,好金也,其价兼倍于常者,故谓之兼金。”②(汉)赵岐注,(宋)孙奭疏:《孟子注疏》卷4 上,载(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第2695页。兼金一百即常金二百。齐魏皆当时大国。齐王可馈兼金一百与孟子,惠王又何以不能贷金三百与庄子呢?又,淳于髡见惠王,“一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璧,黄金百镒”(《史记·孟子荀卿列传》)。惠王既可送淳于髡黄金百镒,又何至对庄子如此吝啬呢?因此,尽管“三百金”之语不排除有一定的夸大成分(也可能是著此篇的庄子弟子或后学所为,《庄子》中常有夸张之语),但应全非虚言。尤其惠王并非“守钱辈”,这里恰体现出其尊贤好士。关于这一点值得指出的是,在庄子发“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的反讽后,《外物》未记载此事结果。《说苑·善说》则云:“文侯于是乃发粟百钟,送之庄周之室。”可见惠王起初是想馈赠黄金,在明了庄子已食不果腹的严峻生活困境后,立刻予以相当数量的粮食救济。这一结果也可应证惠王非吝啬,而仅是初不明庄子境况及来意。
然而,也不能否认惠王“将贷子三百金”的许诺确有“纡缓不急”的简慢意味。刘凤苞说:“一诺字,便是漫应之口角。”①(清)刘凤苞著,方勇点校:《南华雪心编》卷7《外物》,第695页。除了“诺”字外,“将”字也大有敷衍色彩。以魏国之富,如惠王真心愿意相赠,千金亦可立刻拿出,何以要等到得邑金后呢?根本原因或在于,庄子于惠王并无直接利益关系。庄子主“齐物”“逍遥”,乃一玄想家,对当时一切政治利害得失毫无兴趣。内七篇中有《应帝王》一篇,主张彻底的不治之治:“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应帝王》)这些都与当时崇尚富国强兵、纵横兼并的政治主流风气不合。司马迁评庄子说:“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史记·老子韩非列传》)惠施就曾屡言庄子之言“无用”(见《逍遥游》《外物》)。而魏惠王更是一位功利心很强的君主。尤其“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后,“寡人耻之,愿比死者壹洒之”,日夜思报仇强国。孟子见惠王,惠王开口即问“何以利吾国”(《孟子·梁惠王上》)。因此在涉及重大利益得失时,他才肯不犹豫立刻出金。如齐孟尝君就国于薛后,冯谖为其设“狡兔三窟”,西游魏惠王劝迎孟尝君,“诸侯先迎之者富而兵强”。魏惠王遂“虚上位,以故相为上将军;遣使者,黄金千斤、车百乘,往聘孟尝君”(《战国策·齐四》。又如“齐王将见燕、赵、楚之相于卫,约外魏。魏王惧,恐其谋伐魏也,告公孙衍。公孙衍曰:‘王与臣百金,臣请败之。’王为约车,载百金”(《战国策·魏一》)。对冯谖、公孙衍这类有利的纵横策士,惠王出手大方阔绰。这也是战国时期金钱外交的常态,“由于普遍之拜金主义,以致外交手段亦不出于黄金,且以黄金为外交之最大工具”②钱健夫:《中国物价发展史》上,上海:名山书局,1949年,第21页。。即如上文所列的淳于髡,以纵横辩谈见长,受惠王礼遇仍出于利害关系。庄子则如天外游龙,既不能却敌广地,又不能纵横驰说,完全游离于政治之外,无怪乎惠王言语间不能掩其简慢纡缓“不能器之”。
四、贷粟与庄子的处世观
上两节以监河侯为研究对象,本节及下一节把视野移到庄子上。庄子素来对权贵不甚入眼。辞楚王许以为相之聘,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见魏王时直斥当时“昏上乱相”之局(《山木》);视惠施相位为“腐鼠”(《秋水》)。《淮南子》载“惠子从车百乘以过孟诸,庄子见之,弃其余鱼”③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淮南洪烈集解》上册卷11《齐俗训》,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448页。,鄙弃之意更甚;又目使秦归来,获宋王赐车百乘而沾沾自夸的曹商为“舐痔”之辈(《列御寇》)。那么这样一个“不事王侯”的人,又何以去向惠王贷粟呢?这也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对此可从两个方面看:
首先,庄子此举有其时代背景。春秋战国之际普遍的养士尊贤风尚下,王侯贵族常接济士人粟米,士人也以此为当然之事,甚至主动求粟。对此《孟子》中万章与孟子的一段对话最能说明:
万章曰:“士之不讬诸侯,何也?”
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讬与诸侯,礼也。士之讬于诸侯,非礼也。”
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
曰:“受之。”
“受之何义也?”
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孟子·万章下》)
赵岐注曰:“孟子曰:‘君之于民,固当周其穷乏,况于士乎?’”①(汉)赵岐注,(宋)孙奭疏:《孟子注疏》卷10下,载(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第2745页。在孟子看来,君馈士粟是养贤的起码要求。考之典籍,这确也是当时常见之事。“馈粟”“请粟”“与粟”“分粟”的记载不乏于书,且赐予者不仅限国君。如《太平御览》引《曾子》载:“曾子,鲁君馈之粟。”②(宋)李昉等撰:《太平御览》卷840《百谷部四》,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3755页。此为君馈粟于士;《吕氏春秋·士节》载:“齐有北郭骚者,结罘罔,捆蒲苇,织萉屦,以养其母犹不足,踵门见晏子曰:‘愿乞所以养母。’……晏子使人分仓粟、分府金而遗之,辞金而受粟。”③许维遹撰,梁运华整理:《吕氏春秋集释》卷12《季冬纪》,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62页。此为大夫分粟于士;《论语》载:“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论语·雍也》)此为师与粟于弟子;《孔丛子·公仪》载:“子思居贫,其友有馈之粟者,受二车焉。或献樽酒束修,子思弗为当也。”④傅亚庶:《孔丛子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64页。则为馈粟于朋友。可见当时士人接受周济是很频繁、正常之事。明了这一背景,就不难理解庄子贷粟的动机。“盖庄子居邑,本在梁宋间,其游踪所及,应亦以两国为多耳。”⑤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八八《庄周生卒考》,第313页。此时庄子或居魏,出现极度穷乏时惠王“固当周其穷乏”。在这一点上孟、庄认识是一致的。而当时士人求粟,也仅为免于饥饿不羡其余。北郭骚“辞金而受粟”,子思受粟辞“樽酒束修”。庄子亦如此,贷粟之外,实非有所望于惠王三百金。北宋吕惠卿说,“庄子之贷粟,以明养生者,所得止于活身,而不务有余”⑥(宋)吕惠卿撰,汤君集校:《庄子义集校》卷第九《外物》,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505页。,是很正确的。
但仅根据上述时代背景,仍不足以为此事提供足够的解释,尤其庄子之所以为庄子的特质尚得不到凸显。只有进一步深入到庄子的思想世界中,才能洞悉背后的真意。笔者以为,庄子所以能坦然去贷粟,与其“人间世”的处世观有密切关系。《庄子》内七篇中,第四篇《人间世》“言圣人处世之道”⑦(明)释清德撰,黄曙辉点校:《庄子内篇注》卷之三《人间世》,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71页。,围绕入世、处世展开。主旨是如何在不退场遁世的前提下,在纷繁芜杂、充满利害冲突的人世间保生、存生。借几则寓言指出要达此,人就要“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内在保持平和逍遥、自由独立,外在则与世俗随顺共存。这种入世思想成为庄子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庄子又说:
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故曰至人不留行焉。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豨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外物》)
关于流遁、决绝,林云铭说“是欲离世而立于独矣”⑧(清)林云铭撰,张京华点校:《庄子因》卷之五《外物》,第301页。;王先谦说:“浮游隐遁,决绝弃世。”⑨(清)王先谦撰:《庄子集解》卷7《外物》,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41页。庄子认为这些行为过分彰显自我,与世背道而驰,都非“至知厚德”。至人则不会执着于遁世、尊古卑今一类违世之举,而会采取“游于世而不僻,顺人而不失己”的方式,与世俗、他人融洽相处。正如郭象注云:“唯所遇而因之。”⑩(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9上《外物》,第938页。所谓“虚己以游世”(《山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天下》)。综观庄子行迹出处,此种观念对之影响至深。如在个人进退上,他并未隐居离俗,而是选择担任“漆园吏”的小职,以此获得基本的生活保障。这是材与不材之间,“寓于不得已”的“形就”“不僻”“与世俗处”之举。恰如《人间世》中曲辕栎社树以为社树为寄,“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不为社者,且几有剪乎”(《人间世》)。又如交游,据《庄子》书,庄子交往面颇广。既有诸侯王公大臣,如魏王、惠施、商大宰荡,又有出山烹雁之故人、曹商、东郭子、见宋王赐车十乘者各色人等,可见其日常入世之广。此外,庄子又有妻、子,妻死惠施吊时说他“与人居,长子老身”(《至乐》)。庄子虽主“见独”(《大宗师》)、“丧我”(《齐物论》),“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在宥》),却也接受世俗婚姻,并未走向独身主义,这仍是“形就”“不僻”“与世俗处”之举①参见杨勇:《从“鼓盆而歌”看庄子的“逍遥”与“入世”》,《哲学研究》2019年第3期。。总的来看,庄子虽盛倡齐物、逍遥,有“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遥游》)的神人气象,但这更多停留在“游心”的精神层面。从上述诸行看,庄子行事上与世俗是不违逆、和谐共处的。前者是“心之逍遥”,后者则是“形之委蛇”②王博:《庄子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85页。。
在这种认识下,庄子对诸侯王公大人,虽有明拒楚王聘相之举,但并未刻意排斥,关系反而较融洽。与魏相惠施是如此:庄惠二人虽“趋舍相非,嗜欲相反”③刘文典撰,冯逸、乔华点校:《淮南洪烈集解》上册卷11《齐俗训》,第448页。,境遇地位、个人气质、人生追求迥异。一则自然无为豁达清通,一则醉心名利机辩劳精外神,然而他们间却别有一番真挚友谊。究其原因,除庄惠思想有相通外,也与庄子上述“人间世”的入世思想有关;与魏惠王也是如此:上引《外物》中说:“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易世而无以相贱。”成玄英疏云:“夫时所贤者为君,才不应世者为臣,如舜禹应时相代为君臣也。故世遭革易,不可以为臣为君而相贱轻。流遁之徒,不知此事。”④(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9上《外物》,第937页。林希逸说:“虽一时之间,有贵有贱,名为君臣,而没身之后,贵贱何有!”⑤(宋)林希逸著,周启成校注:《庄子鬳斋口义校注》卷8《外物》,第423页。君臣只是一时际遇而非永恒,以天观之并无贵贱。《人间世》说:“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已皆天之所子。”天子既与己同,又何况诸侯国君?因此,庄子对君既不逃避也不谄媚,而以平等心态面对。这种平等心态,同时也是“齐物”思想的体现。在上述观念下,困乏时坦然向魏惠王贷粟,也就是“形就”“不僻”“与世俗处”的题中应有之义。正如林云铭云:“至人能入游于世,而不为流遁、决绝之僻行。然顺乎世人,又能不自失其为我。”⑥(清)林云铭撰,张京华点校:《庄子因》卷之五《外物》,第301页。贷粟的庄子,也丝毫没有陶渊明《乞食》诗里“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的惭愧与不安。把握上述“游世”的意涵,或才是理解庄子贷粟动机的关键。
五、“道中失水鱼”之喻与庄子的困境与化解
庄子“道中失水鱼”之喻,诙谐、巧妙地回应了监河侯“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的许诺。这种借寓言言说的方式,当然是庄子最擅长、惯用的方法。如惠施搜于国中,以“鸱得腐鼠”嗤之;楚王欲聘为相,以牺牛讽之;惠施死后“无以为质”,以郢人垩慢鼻端听匠石斫慨叹之;又有得车十乘骄庄子者,以得骊龙千金之珠警之。这种言说方式委婉地表达观点,正是“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的“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天下》)。这是庄子的大智慧。需指出,“忿然作色”一语,有人认为庄子动怒。如明释性通云“怒形于色”⑦(明)释性通:《南华发覆》卷之七《外物》,载严灵峰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续编》(五),台北:艺文印书馆,据清乾隆十四年刊本影印,1974年,第553页。。这是对文字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的表面化解读。清吴世尚说:“己贫而求人,求之而不得,遂忿色发声,岂复成庄子?”⑧(清)吴世尚:《庄子解》卷之十一《外物》,载严灵峰辑:《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二十二),台北:艺文印书馆,据民国九年刘氏刊贵池先哲遗书本影印,1972年,第406页。庄子与惠施论“无情”时说:“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德充符》)以庄子“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与物为春”(《德充符》)的胸怀,何至于因此区区之事动怒?因此“忿然作色”,仍只能当做谬悠荒唐的“不可与庄语”的卮言看。
值得关注的是,由“道中失水鱼”之喻,庄子思想与处世间的矛盾确也得到暴露。众所周知,“逍遥游”是庄子思想的一大核心,也是贯穿《庄子》全书的主要线索。庄子喜用一切飞翔于天空的、畅游于水中的物类来寄托这一理想。因为飞翔与畅游都象征着放松与自由。成玄英说:“夫鱼游于水,鸟栖于陆,各率其性,物皆逍遥。”①(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6下《秋水》,第606页。飞物如鲲所化的鹏、所梦的蝴蝶、悠闲的泽雉、南方之鸟鹓雏、东海之鸟意怠、鲁郊海鸟、鷾鸸等。畅游水中者,庄子最喜以鱼为喻。鱼的意象在《庄子》中多见。与惠施游于濠梁之上,庄子说:“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秋水》);《大宗师》中借孔子云:“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徐无鬼》中又说:“于鱼得计”。鱼在水中悠然自得、忘怀一切无拘无束,最可与“逍遥游”契合,故为庄子特别赞赏。成玄英疏说:“江湖浩瀚,游泳自在,各足深水,无复往还,彼此相忘,恩情断绝。洎乎泉源旱涸,鱣鲔困苦,共处陆地,頳尾曝腮。于是吐沫相濡,呴气相湿,恩爱往来,更相亲附,比之江湖,去之远矣。亦犹大道之世,物各逍遥,鸡犬声闻,不相来往。”②(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3上《大宗师》,第242,242页。即以逍遥义释鱼之“相忘于江湖”。
然而问题在于,鱼并非时刻能相忘于江湖而乐,机缘不巧时也会失水。庄子所见道中鱼需待斗升之水而活,就是一种“有待”的状态,此时“相呴以湿,相濡以沫”就不可或缺了。一旦“有待”,需要某些条件的满足才能达到目标,则不能逍遥。《逍遥游》中说列子御风而行“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然而待救济的庄子,又何能不“犹有所待”呢?由此不可避免地走向成玄英所说的“鱼失水所以呴濡,人丧道所以亲爱之”③(清)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卷3上《大宗师》,第242,242页。。这一困境,以极为现实的方式,凸显了“逍遥游”的理想,与“人间世”的现实际遇间的抵牾与鸿沟:“逍遥游”的“无待”是彻底无所期许的。“人间世”的“形就”,尽管是在物随物,与物委蛇同波,但毕竟与外物发生关系,目标的达到与外界条件有关,如此则不能说是完全“无待”的。反映在“庄周贷粟”一事上就是:“不食五谷,吸风饮露”(《逍遥游》)的神人之境在世间无法落实,还需要些许粟米养活自己,这就和《外物》篇“外物不可必”的主旨相对应。《庄子》中没有庄子对本人贫困自评的记载。《大宗师》“子舆与子桑友”一则中,子舆裹饭往探子桑。子桑鼓琴歌诗,云:“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这种带有深沉悲剧性的意识,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作庄子对自我境遇的一种写照。不过,庄子毕竟是庄子,面临这种多少有些尴尬、无奈的场面,他并未走向流遁、决绝。没有拂袖而去,更没有与监河侯抗言高论。“道中失水鱼”的谬悠荒唐之喻,是充满戏剧化、艺术化、文学化的处理方式,仍是一种淡然处之的逍遥心态。《德充符》说死生、存亡,穷达、贫富等事之变“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庄子这种淡然处之,也可以说是一种超脱穷达、贫富,与外物通的“和豫”,最能体现《人间世》的形就而心和之道。究其根本,这是在以“逍遥游”的心态委婉地表达贷粟的入世之举。这使得双方在可能陷入彼此对立的紧张之际,于心情上获得了轻松,从而促成了贷粟诉求的达到。由此看,上面说的抵牾与鸿沟,在庄子这里又不成其为问题。因为“人间世”可能产生的困境始终被“逍遥游”所包容、化解。“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庄子,在这里是完全“不敖倪于万物”,而“与世俗处”的。这或许正是庄子的大境界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