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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地方书写的“非虚构”探索
——以《通渭人家》《定西笔记》为例

2022-11-27彭岚嘉盛开莉

关键词:定西贾平凹虚构

彭岚嘉, 盛开莉,2

(1.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2.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

2010年,《人民文学》开辟了名为“非虚构”的新栏目且启动“人民大地·行动者”计划,使得并非乍现的非虚构写作由幕后走向前台。2011年,贾平凹在《人民文学》发表了行走定西之后的纪实之作《定西笔记》,与十年前的《通渭人家》可谓遥相呼应。2001年,《通渭人家》发表于《美文》杂志,又被《新华文摘》《读者》等刊多次转载。在行政区划上,通渭县隶属于甘肃省定西市,两作地理背景几乎重合,且均为亲身走访当地后所作。20年前的《通渭人家》可称纪实性散文,十年前的《定西笔记》却可冠以正时兴的“非虚构写作”。无论文体如何命名,两作在文体风格和效果上存在多少差异,“非虚构”是两者共有的特征。贾平凹相隔十年写下的两篇针对同一地区的纪实性作品,在十年后的今天,已经具备了历史的意味。一方面见出作家对同一问题的持续关注:始终不忘向地处边缘、经济落后的地区投去关注的一瞥;另一方面在非虚构写作已成热潮的当下,两作涉及的“非虚构”问题,如“非虚构”的地方书写、非虚构写作的主体自觉意识及文学性问题,对于非虚构写作的研究具有样本层面的启发意义。

一、“对实在的地方负责”:多维的地区形象

贾平凹作为高产作家,除去小说,散文领域也是其深耕之地,在经年不辍的散文创作实践中,留下了不少关乎地方书写的纪实性散文。贾平凹对于书写对象的选择,看似随意,实则有其目的。新千年之际,随着东西部差距的逐步拉大,中国的西部地区事实上已经成了物质生产不发达地区的代称。西部各省区县当中,“苦甲天下”的甘肃定西更是集中代表。物质的困窘作为一个地方形象中的一维,不能代表这个地方的全部,但就定西和通渭而言,这又是几乎能够覆盖它们多维形象的重要一维,很多时候,往往这单面的一维就遮蔽和覆盖了作为地方形象的其他维度。正如作者在《定西笔记》中所言:“它们都长期以来被国人忽略甚至遗忘。现代的经济发展遮蔽了它们曾经的光荣,人们无限向往着东南沿海地区的繁华,追逐那些新兴的旅游胜地的奇异。”[1]3-4人们对这些地区往往淡漠疏离、认知匮乏。受经济因素影响,在文化领域,地处边缘、贫穷落后的西部县区也很难获得与经济发达地区相同的关注度。面对这样的现实,贾平凹的行走和书写,就有了打开遮蔽的意义。《定西笔记》《通渭人家》以“非虚构”对事实的挖掘,给予这些因偏狭的眼光而变得单一和缺乏华彩的地方以立体多维的形象,拓展了人们对历史以及当下中国现实的认知。

茅盾说作家写的地点若“是世界上实有的地方,则他该对于实在的地方负责任。他应该把他小说的某地写成正确的某地”[2]113。这里说的虽然是小说,提出的却是对于地方书写的“非虚构”期望。“对于实在的地方负责任”应是“非虚构”文类进行地方书写时该有的责任意识。冯骥才谈到虚构文学与非虚构文学的区别时,指出虚构是在来自生活的素材基础上,用想象力来创造本来没有的。比如,小说的情节、人物可以虚构和创造。非虚构则“受制于生活的事实,不能天马行空般地自由想象,不能对生活改变与随意添加,必须遵守‘诚实写作’的原则。”[3]那么,“非虚构”的地方书写若要遵循“诚实写作“的原则,比起创造,更重要的是发现与还原。

对实有的地方“负责”的书写,就是要忠实于现实材料,放弃臆造与想象,发现被遮蔽的存在,还原地方本有的面貌。发现的前提是实地探访观察。《通渭人家》和《定西笔记》均有着写作者亲临亲历的写作前提,文本呈现为作者的“行走实录”。其次是设定一个观察视角,进行对该地细节性的多维还原,而非单面的呈现。《通渭人家》虽然没有回避通渭的物质现实,但却清晰地呈现了经济以外的其他维度,这是作品独特的观察视角。与通渭的经济落后、干旱、贫瘠和交通的不便对应的是屋舍洁净、持家有方、民风质朴淳厚、崇尚耕读道德。在通渭,人的精神并不简单服从物质法则。较之于物质的贫,作者强调的是通渭精神的富:“我还要来通渭,带上我那些文朋书友,他们厌恶这城市的颓废与堕落,却又不得不置身于城市里那些充满铜臭与权柄操作的艺术事业中而浮躁痛苦着,我要让他们都来一回通渭!”[4]50通渭被提纯成一种道德层面的精神,文中呈现的通渭物质之困窘成为弘扬其精神之富有的铺垫与陪衬。把留存于通渭的因经济落后而被边缘化了的传统文化精神提取出来,置于中心,具有揭开遮蔽的意味,作者以观察者的角度看到了多数人没有发现的“通渭”,如同一个擦拭灰尘、揭去遮盖物的发现过程,使处于边缘地方被淹没的声音能够被听见。

《定西笔记》有着博物志、笔记体等传统“非虚构”文类的特点,对定西的地理物候、历史与现实等进行了知识性、细节性的多维呈现。开篇提及“在我的认识里,中国是有三块地方很值得行走的,一是山西的运城和临汾一带,二是陕西的韩城合阳朝邑一带,再就是甘肃陇右了。这三块地方历史悠久,文化纯厚,都是国家的大德之城,其德刚健而文明”[1]3。历史上,定西属于陇右之核心,取“安定西边”之意而得名。“历史悠久、文化纯厚、大德之城”这样的开篇基调,是对这一现代中国版图上边缘落后的象征地切入的特殊观察视角。由此,对定西的书写不再局限于自然的、经济的尺度,而是试图还原一个层次丰富的、多义的“定西”。走进定西贫困的现实,去探寻往昔的丰饶历史,贫困并非文明的反面,而今贫困的大地上曾经孕育了卓越的文明。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与定西如今“苦焦苦焦”的现实处境形成的强烈反差,使得定西单维、平面的形象变得立体。

《定西笔记》既非概念化地植入定西人的精神文化的高贵,也非镜头式地展露一览无遗的贫穷,而是以具体的方式渗入一个地方的历史、文化、过去与现在。定西人对书画的喜爱,对宝卷的恭敬,土地神护院等习俗引出定西现实与历史的深度联系。在这个“苦焦”的地方上,若要寻得一些与千年前的历史相关联的蛛丝马迹,宝卷(古代典籍)便是无声的证明。宝卷在这里成为历史与现实的中介,犹如时间隧道,穿越古今,获得古代文化的招魂。在物质上如此贫困、经济上如此落后的地方,人们却对文字书画如此着迷。时隔千年,未曾隔断的文化血脉,以一种无声的方式传承下来。作者特意说道:“定西历史上是佛道兴盛过的地方,又出过许多大儒,又是有孙思邈呀、李白呀、李贺呀许多遗迹。”[1]96-97字画与宝卷都是一种神圣的传承,证明着他们正是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大儒先贤们的精神后代。字画与宝卷在农民心中的崇高地位,折射的是千百年来人们对传统的遵循与恪守。

此外,作者以发现的眼光介绍了定西的井盐历史,奇特的井盐镇以及岷县的当归产业等,其间更多是对民俗和民间历史的关注,这些带有社会学意味的细节让定西被折叠的多面逐个展开。尤其是最后的贵清山之行,将之前所展露的定西严酷贫瘠的自然环境印象进行了刷新。不同于文章开篇提到的定西土地的贫瘠与干旱,贵清山“奇峰林立,嵯峨险峻,谷地里林木黝黑,令人称奇”。总之,《定西笔记》把定西从那些程式化的司空见惯的公益宣传、偏狭刻板的民众印象中解放出来,将定西立体、丰富、多面的形象——熔铸贯通历史与现实、现代与传统的形象呈现了出来。从《通渭人家》到《定西笔记》,可看到写作者鲜明的社会关怀立场,“写作者对自己的叙述与描写对象首先有明确的社会属性方面的关怀……通过感性事实呈现出某种事物、某个现象或者是某种趋势,是包含总体性的强烈现实性文本”[5]。无疑,贾平凹对于通渭和定西的造访与书写是具备强烈现实性的,体现出作者对社会现实和文学现状的有意识应对,不仅做到“对实有的地方的负责”,而且带有教育意味和实践意义。

二、写作主体的自觉意识:个体的身心参与

对于非虚构写作,李敬泽强调作家对生活世界的亲自参与,提倡一种有诚意表达真实的写作态度。在他看来,非虚构的写作者努力进入世界,捕捉真相的同时,不仅仅是站在外部观察,“作者把自己真正放进世界的风雨中去,直接感受、认识、反思。这不是一个‘现场感’问题,而是作者的心在不在、身体在不在的问题”[6]。写作主体身心俱在的参与感,不仅仅在于对事实现场的记录,还在于自我经验的真实参与。

写作者的“行动”和“在场”,是观察分析式叙事的基本前提,要对特定现象和事件进行深入考察及体验,必然需要身体的实际到场,情感和思想层面的主体介入。观察者身份与体验者身份合二为一。从《通渭人家》到《定西笔记》,作者都具备了行动与在场。然而,个体经验参与的程度使得两作存在差异。《通渭人家》有着更多权威叙事人的确定性,主旨呈现为明确地赞美作者抽象出来的“通渭精神”,同时批判与之相对的都市文明,其间并不存在写作主体的犹疑与自我矛盾,文本也就不存在含混与模糊之处,体现为鲜明的主旨、明确的判断、情感的昂扬与认同。因而主体的介入也是停留于较为表面的程度。可能的原因应该是当时非虚构写作的热潮尚未兴起,作者还不具备充分的自觉意识,只是在创作一般意义上的纪实散文。 《定西笔记》对于定西的古与今、乡村与县镇、山梁与宅院、人的灵气与闭塞等多个方面进行了全方位的描写,中间不时夹杂着叙述者本人的议论和自我反思。文本在看似轻松的描述中,包孕着情感的纠结、面对现实的心理矛盾,经由写作主体考察、认知、理解与共情的过程,呈现为一种“微观深描式书写”,却有着更为驳杂与丰富的时代主题:现代与传统间的此消彼长、二者的兼容与吞并、怀乡恋旧与进步发展间的情感矛盾等等。

贾平凹是“新时期文学中最早预感到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行将走向衰亡的作家”[7]。早在20世纪80年代初,贾平凹就写下了《静虚村记》。“静虚”作为作者之理想,表征了其对于现代化进程的隐约不适,带着隐逸出世意味的书写,昭示了贾平凹对传统农业文明逐步丧失其本味的抵触和矛盾心理。“定西是真正的贫困地方,农耕氛围很重,在那里能看到齐全的传统农具,手工耕作的牲口牛、马、驴一应俱全,对传统农业保持得比较完整。中国好多地方虽然也贫困,但是农具、牲畜很多都没有了。”[8]对农耕传统的深度依恋,可能是作者行走定西的深层原因。《定西笔记》开篇,作者就提到了他这次行走计划的起因,去四世同堂的朋友家做客,其他人都在看电视,只有鹤首鸡皮的奶奶,坐在窗下独自一人打盹,因为她既看不懂电视,也没有孩子和她说话。“老太太在打盹里等待着开饭吗?或许在打盹里等待着死亡慢慢到来?那一刻中,我突然便萌生了这次行走的计划。”[1]5这个看似随意的引子,却蕴含着强烈的暗示意味:孤独到无人问津的老人,不正是定西这样古朴大地的隐喻吗?因其迟滞而无法参与到年轻人的活动里,且被热衷于新潮和喧闹的亲人们坦然地遗忘。应该是这等待死亡的孤独老人,激起了作者对那被人遗忘、被时代抛弃的落后地区的无限感怀。他想去看看那有着中国最贫穷村落的地方,如同一个忧心的孩童急切地赶去看望年迈的亲人。

当这种怀旧恋乡的个人情结与定西现代化发展的现实需求相矛盾——并由此呈现作者的自我反思时,文本便获得矛盾带来的丰富性,即个体性的执拗依恋与公共性的清醒认知之间的缠绕。“竟然墙上挂的,地上放的,是各种各样的农具,锄呀,锨呀,镰呀,镢是板镢和牙子镢,犁是犁杖,套绳和铧,还有耱子、耙子、梿枷、筛子、笼头、暗眼、草帘子、磨杠子、木墩子,切草料的镲子,打胡基(土坯)的杵子,用布条缠了沿的背篓、笸篮、簸箕、圆笼。”[1]15这是《定西笔记》中一户农家的柴棚,俨然如农具博物馆,这些农具对于很多远离乡村生活的人而言,连名字都从未听说过,更无论其形貌及功用了。作者却在参观中获得了极大的满足感,禁不住赞叹:“这才是农村的味儿。”这些该出现在博物馆里的东西,显示出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气息,它们身上黏附着已经行将消亡的古老农业文明的碎片,言说着消逝的历史。“农村就该是这个味儿”,难道农村永远都应该是前现代社会的节奏与模式,永远都在城里人富起来以后保持这种落后与迟滞?而事实上,这个味儿正是现代化进程中逐渐失落也许终将消逝的传统农耕文明。贾平凹对定西的期待,也是对农耕文明遗迹探寻的期待,当现代化浪潮推进时,当线性时间观被认为是正确无误时,没有人会支持和同情止步不前与循环倒退。贫困往往被认为与落后相连,互为因果,恪守传统可能就意味着因循守旧,裹足不前。可是,贾平凹显然是传统的追慕者,充满眷恋地追认自己的乡土家园:“每当看到那些粗笨的农具,那些怪脾气的牲口,那些呛人的炕灶烟味……就产生出一种兴奋来,也以此来认同我的故乡。”[1]16而那个他眷恋的农村,在中国的绝大地方,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有在发展迟缓、地处偏远的甘肃定西,才有些许保留。对于大多数定西本土的年轻人来讲,这种留存,也是他们想要急遽摆脱的东西,因为那是定西现代化进程乏力的标志,只有摆脱了那些,他们才能踏上现代化的快车道,过上富裕的生活。

“你这人就怪了,刚进村嫌巷道太窄,嫌房盖的太矮,转了一圈又说这好那好,农村就该是这个味,这不自相矛盾吗?朋友的话一下子把我噎住了。”[1]11被噎住的“我”的确是矛盾的。一面“希望着农村永远就是这样子”是他心底里隐藏的情感依托,一面却不得不清醒地承认“我所认同的这种状态代表了落后和贫穷,只能改变它,甚至消亡它,才是中国农村走向富强的出路啊!”[1]16李敬泽提到“非虚构”的写作者也一定会带着“他个人的前史、 他的身心、 他的理解、 角度、 修辞。 他力图捕捉和确定事实, 但与此同时, 他是坦诚地自我暴露的, 他站在那里, 把他作为个人的有限性暴露给大家, 从而建立一种‘真实感’”[6]。 “非虚构”捕捉事实也捕捉写作者自身, “个人的前史”与“个人的有限性”都属于个人的体验, 却可以在非虚构写作中成为“真实感”建立的因素。 可见“非虚构”并不排斥个体的介入, 作为一个记录者, 面对无力改变的现实悖论, 在呈现客观细致的事实时, 个人经验的真诚涉入反而抵达了某种“真实”。

这种矛盾,也体现在作者对待贫困的态度上。一般而言,将贫困地区作为写作对象,要么带着同情,极力地描写和夸大贫穷,将贫困视作社会的罪恶,以期获得读者的关注和社会的反响;要么带着惊奇,以猎奇的心态去展露贫困的内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将贫穷作为一种展览,居高临下地品头论足。无论如何,这两种态度里的写作者,都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这些贫困里的生存者,即便对他们报以最大的同情,也仍然是楚河汉界、壁垒森严的。起码,在这些写作者的眼里,这些在物质上经受着困难的人们的生活,是他们无法认同更难以接受的。贾平凹在《定西笔记》里遇到了可能是中国最贫穷的村落里的人,但是在精神上,他对于他们有着更多的认同。作者与笔下的人物成为“在相同方向和意向上纯粹相互作用和支配的精神共同体。”[9]65由这先在的观念,文章衍生出独特的叙述视角,那些日常眼光看来沉默寡言的普通老农,在作者眼里是长相高古的老人;简陋的屋舍,作者看来是因地制宜,顺势而造,透着讲究与用心;太阳灶和水窖,则是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贫瘠的自然能够提供的条件,透着因势利导的智慧。

然而,作者所认同的农村味道,在经受现实层面的拷问之后,便显得尴尬起来。在写到草房子村时,村民的与世隔绝令人震惊。如果说对于前面的村民的生活,诸如齐全的农具、整洁的室内布置、仍旧留存的传统手艺,他还透出认可与赞叹,那么草房子村的存在,则让他体尝出封闭的困顿与时间停滞了一般的无奈。《通渭人家》里,作者借县长之口将通渭比作“桃花源”。当这个真正的“桃花源”出现在此处时,却不得不承认并非所有的世外桃源都能代表理想,世外桃源可能也意味着被这个世界遗忘。由于封闭和落后,现代和传统的对峙在定西显得不太激烈。因为现代进程在定西的乏力,相对于发达地区,村庄里的人没有那么多焦灼与冲突,更多时候都是满足的。因伯夷叔齐而名扬千古的首阳山,就在定西境内。具有反讽意味的是,前去造访首阳山的作者遇上了一位在山上独居的村民。生活的困窘,让作者同情地问询,村民却很不高兴地从柜子里拿出几包挂面和半袋核桃,反问到,这生活不好吗?恪守传统的反面是保守封闭,固步自封。途中听到一对父子的对话,父亲完全无法相信在城里打工的儿子的话,生气地训斥:“你们老板一年赚两百万,你放屁呀,咋能赚两百万?”[1]72在这些细节的展示中,作者似乎完全隐匿了,没有任何议论和抒发。然而,作者没有说出来的,不代表读者看不到。相反,因为对写实的忠诚,反而让生活的真相展露无疑。村落仍旧以老人和孩子留守为主,考上大学的孩子都不愿再回来,这和中国大部分贫困乡村并无区别。定西因落后而保存的农耕文明并未给当地人带来更多的精神自由,比如年轻一代,完全无法认同,他们以不回家乡作为逃离落后的方式。年长的人则在封闭的乡村留守中以古俗古风来慰藉心灵。

作者在留恋“农村的味儿”与叹息农村的封闭落后之时,也是不断质疑自己的过程,彰显了非虚构写作主体的自觉意识,“即写作者在面对‘活生生的生活和人’时,必须有充分的反思意识和谨慎态度”[10]。作为一个已经全面享有现代文明成果的都市来客,若仅为了满足自己的依恋情结而让落后地区保留这所谓的“农村味道”,那注定了只能是自私和偏狭的。若是现代性批判的目的,那也只能停留于理论的层面。当一个地区尚未实现现代化时,它并无力量作为现代性批判的武器,顶多只是作家笔下一厢情愿的工具,最终只会造成那片土地的真实诉求与文学书写的貌合神离。“当写作主体尽力把自己化开、揉碎,文本所呈现出来的精神气质总是谨慎和多向的”[10],比起如《梁庄》《中国,少了一味药》《打工记》《词典:南方工业生活》等关注社会重大问题,有着鲜明的责任意识的非虚构作品,贾平凹面对定西时似乎有着“哀而不伤”的冷静。或许作者“回避知识分子话语和官方话语,其目的是在避免进入一种预设的话语系统”[11],放弃此前的种种“预设”,试着融入定西日常,让定西自己“说”,好过“替底层发声”的牵强。让“快活与沉重”“灵气与滞塞”“物质与精神”“依恋与叹息”等混杂在一起,“定西”才有自我彰显的可能。

三、“非虚构”对文学性的深层把控

“文学性就存在于被选择和结构的真实之中。这是非虚构文学中文学性的一种独特性。”[12]即使面对相同的对象材料,选择不同的呈现方式,都会影响读者的感受。《通渭人家》与《定西笔记》除了有着大体相同的地域背景, 在基本主题方面也相距不远。 比如对物质的贫与精神的富、 现实的困窘和历史的丰饶之间的对照或是悖论的呈现。 但囿于篇幅与叙事姿态、 材料布局方式等的差异,两者在文学性的深层把控方面, 如表现力度与审美意味层面有着明显的差异, 《定西笔记》对于非虚构写作的文学性把控上, 有着更为充分的经验。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篇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文”如果可以被理解为叙事手法、语言风格等艺术形式的话,“情”就是作家的创作意图、创作心态。所以,把艺术形式作为理解和研究作品的步步推进,才能求得作品的文心所在。同样的主题可能因为艺术形式的差异,诸如叙事视角、姿态、结构方式等而产生不同的艺术效果。《通渭人家》过于明显的欲扬先抑手法,以及直白的口号式呼吁,匆促而急切的精神拔高,反而有可能强化大众对甘肃的刻板印象,即便这并非作者初衷。“火车一吼长笛,然后是轰然的哐哐声,司机说:你听你听,火车都在说,甘肃——穷,穷,穷,……我就是这样到了通渭。”[3]43紧接着,便是小县城局促的宾馆,缺水的日常。诊所里,一个老头注射前,大夫擦了五个棉球都擦不干净。老头一句“河里没水了嘛”算是答复。这个夸张的场景,虽是为摹写通渭人的精神而埋的伏笔,客观上令人印象深刻的却是:通渭是一个严重缺水的,自然生存条件极其恶劣的地方,就连民风淳朴都让人怀疑。县长说通渭民风淳朴,“我”有些不以为然:“如果哪个地方民风淳厚,那个地方往往是和愚昧落后连在一起的……”[3]45县长和“我”的辩论意在为下文通渭人家的精神面貌做出铺垫。通渭超越物质困窘的精神洁净,企图在“我”和县长的对话中展开,但是这种程式化的、缺乏情感的对话,对于读者来讲,很难真正获得认同。

较之《通渭人家》,《定西笔记》将真实的生活叙事、史笔式议论和含蓄深隐的情感抒发三者进行了融合,这种参差的镶嵌,体现出作家对散文文学性的深层掌控。大多数时候,文章叙事人与被叙述内容之间非常平等,没有距离。叙事人在叙述中将自己放低,与万物同在,消除了社会身份带来的障碍。“从水磨坊出来,走了几家,家家依然是养了驴、猪、狗、猫、鸡,这些动物都在门前土场上,见了我们就微笑,表情亲近。”[1]36-37放弃了宏大的公共叙事人视角,这种亲切的现场感和纪实感扑面而来。叙事人与自然、村庄、猫狗们处于同一个平面,很容易获得读者的认同。在文中,一切与人交接的场合,作者都使用了这种放低自我的叙事人视角,不断彰显这块土地上普通人的灵气与机智。

孙犁总结了中国散文的两条规律,一是感发:“即作者心中有所郁积,无可告语。遇有景物,触而发之,形成文字。”二是含蓄:“故历来散文,多尚含蓄,不能一语道破,一揭到底。”[13]181所谓“感发”与“含蓄”,一是要有可感之对象,才可触而发之。二是避免因语言直露而失去含蓄深隐的艺术魅力。“感发”与“含蓄”践行得好,可以扩大文章的审美容量,反之,则会减损散文的意蕴,干瘪生硬。《通渭人家》就“感发”与“含蓄”而言,较为欠缺。到了一户庭院整洁,室内有序的“通渭人家”,“我”发出“不知走了多少村庄,从未见过像通渭人的农舍收拾得这么整洁”的感叹。转而写出“正是心里干净,通渭人处处表现着他们精神的高贵。你可以顿顿吃野菜喝稀汤,但家里不能没有一张饭桌;你可以出了门穿的衣服破旧,但不能不洗不浆;你可以一个大字不识,但中堂不能不挂字画”[3]47。为了凸显通渭精神,把一个细节,通过举例排比的方式扩大并提升到一种现象和境界。“你”字作为段首主语,代言了普遍化的通渭人整体,本来应该是“我们”,换成“你”,就不再独独属于通渭人了,成为一种值得推而广之的境界与高度。这种“感发”中,可感对象与所抒发的内容之间显得不成比例,触而发之又失之“含蓄”:因其生硬和刻意渲染,感觉难以让人信服。在《定西笔记》中,有类似细节:“女人总是在那里不停地收拾,其实院子已经很干净了,而屋里的柜盖呀,桌面呀,窗台呀,擦得起了光亮。”[1]14意在突出与贫穷并不相称的整洁有序。但因为叙事的节制与含蓄、作者的隐匿,同样的细节,却更容易博得读者的认同。在简朴的屋舍之内,将朴实简陋的家具床铺打扫整理得极为有序和整洁,这本身就显示了一种生活态度,这里物质短缺,但人的精神却自有章法,自成一体。

“非虚构写作”的文学性还体现在如何把握好叙述话语在“个体性”与“公共性”、微小与宏大之间的微妙平衡,如何有效推进叙事可信度。如《通渭人家》里,通渭人对书画的喜爱、对耕读文化传统的保留,本来堪为通渭精神的代表,却在县长如新闻报告似的介绍中显得牵强。县长的介绍中,充斥着各种数据,诸如书协会员人数全省第一,小小县城有十多家书法装饰店等,这些生硬的带有公共性质的话语灌输,使得通渭精神留给人的印象,其深刻程度远远无法与通渭的缺水严重、生存尴尬相提并论。若要让个体进入“世界”,以“个体性”的经验阐述“公共性”,个体情感的真实参与能够让“真实感”获得更多接纳。《定西笔记》中用三千多字实录了民国十九年(1931)裴家堡村民与土匪浴血奋战、罹祸受难的旧事。作者刻意强调这段历史来自本县编写的文史册子,自己只是有删减地抄录,强调其叙事的客观性与纪实性。这个看似枝蔓的安排,实际上却将历史赋予定西的意义和价值推向纵深。裴家堡血战可谓惨烈,读者跟随着作者的个人视角,回到了大多数人并不知晓的历史现场。在官方的宏大历史叙事中,这场血战可能因规模不够,或缺乏官方意识形态认定的英雄而无法被关注到。因为他们在偏远地区,不受任何政治力量控制,作者仅从个人视角,展示裴家堡村民为守护家族、家园而付出的惨重代价。客观实录结束后是作者的主观介入,“情绪缓不过来”:不管谁赢谁输,老百姓的苦难何等惨烈!“定西为什么就叫定西呢?它在中国西北上,历来称作边关,是历代历朝都希望它安定吧,它安定了,中国也就安定了。”[1]90这片土地经历过历史的辉煌,文明的积淀,也有过惨烈的战争。而如今如此安宁,安宁得被人遗忘,“苦焦”中平静的定西沉默的姿态,让人忘了它经历过的痛苦与荣光。作者以微小婉转的个人话语达到了家国叙事的宏大目的——定西不能被人遗忘。“毕竟贫穷使人凶狠,富裕使人温柔,当我们需要定西安静平稳而定西的富裕远远还滞后于全国水平的时候,整个中国还应该为定西做些什么呢?怎样才能使定西更富裕更公正更和谐美好呢?”[1]90-91在这个宣称摘录过来的沉痛历史叙述结束之时,这一番带有吁请意味的言说适时进入,一改前面的客观冷静,叙事人积蕴了饱满的家国情怀,读者不由自主地被撼动了。

此外, 因为节奏的仓促和细节的粗疏, 《通渭人家》文章结尾的呼吁与感喟显得多少有些勉强与空洞。 过于直白的口号式呼吁, 容易丧失纪实文类的真实质感。 相形之下, 《定西笔记》更加注重细节的充实与饱满, 充分展示了多种文类融合的优势。 “借鉴小说的笔法, 不仅可以从自我的放大与无限抒情中分解出来, 灵活地调配人称与叙事的角度, 还可以在人物与细节上有更细致的笔墨, 给人一种生活的质感与厚实感。”[14]《定西笔记》在重趣味性、 知识性的方志化文风上, 杂糅了作者最为擅长的古典小说之传统手法——白描。 妇女、 摊贩、 老人、 孩子、 村长、 看守破庙的流浪汉, 各色人物不动声色地撑起了散文的文学性。 《定西笔记》有人物和细节构筑起坚实的物质外壳, 因其精准传神而获得了考究的物质肌理。

“大家希望从文学书写中获取关于当代社会的可靠信息,看到生活细节的质感重现——它或能最终填补历史叙述的罅隙。”[15]越是资讯发达的时代,越是容易被蒙蔽,在快速变化着的社会面前,人们对“真相”的渴望是前所未有的。“非虚构”的出现,不仅是对虚构传统的反思,同时也是作家进入“世界”的努力。贾平凹说:“在这个年代的写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16]296贾平凹对通渭、定西的书写是带着严肃的写作立场进行的体验、介入以及“行动”。作者对于通渭和定西的亲身造访,以一种正在进行的时态对地方进行了实录,作为书写者的情感和理性思考双重映照过的现实,从“通渭”到“定西”,显示出作者对“非虚构”创作思考的审慎与审美的渐进。“非虚构”作为一种文类,由于边界的模糊,还缺乏足够支撑这一文类概念的经典作家作品,相对于非虚构热潮兴起之初带有社会学倾向的作品,贾平凹的“非虚构”尝试文学意味更重。贾平凹的地方书写的“非虚构”探索,在朴素与日常中见出情怀与智慧,使得写作获得了更阔大的空间,对于把握“非虚构”这一动态的、发展着的文学样式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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