沦陷区的鲁迅纪念:精神的张扬、潜行与招牌借用*
2022-11-26高强
高 强
(西南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1756)
鲁迅在抗战全面爆发的前一年辞世,此后每逢他的诞辰与忌辰等重大日子,人们都会进行纪念。而不同群体又总是不忘从自己的角度与立场出发去言说鲁迅、纪念鲁迅。这种意涵丰富的鲁迅纪念自然成为研究者关注的焦点,或是考察不同派别的鲁迅纪念活动,或是探析与鲁迅关系密切的不同个体的鲁迅纪念言说,鲁迅纪念的多种面向都得到了较为详尽的阐释。尽管如此,沦陷区的鲁迅纪念还鲜有人注目。事实上,作为一个特殊的时空存在,沦陷区的鲁迅纪念并不沉闷。
一、情感真切的显性纪念与鲁迅精神张扬
众所周知,抗战时期的鲁迅纪念很大程度上被作为凝聚民族精神、强化民众抗战力量的一种政治活动,因此人们的纪念言说普遍热衷于礼赞宣扬鲁迅身上的战斗精神。置身于沦陷区,民族屈辱感受尤为强劲的文人,崇仰、追慕与号召人们学习鲁迅的战斗精神就更是理所当然地成为鲁迅纪念的主潮。
1937年11月,已沦于日寇铁蹄下六年之久的东北,一份最有影响的刊物《明明》推出了“纪念鲁迅逝世一周年特辑”,该特辑刊登了毛利《西风里的泪痕——纪念鲁迅先生》、鲁绮《哀鲁迅》、徐狄《将鲁迅团团围住》、巴宁《关于〈风波〉》及古丁《鲁迅著书解题》等文,该期发行时大部分文章被伪满书报检查机关拆页删除,但古丁的《鲁迅著书解题》还保存了下来并显得尤为引人注目。此文编译汇集了诸多中外作家对鲁迅作品的解读文章,它不仅向“无缘读鲁迅著作”的东北沦陷区读者介绍了鲁迅的作品,还以“在无声里偏要私语”的形式暗暗传递着自己的民族反抗之情,为东北沦陷区作家提供了一个榜样性的参照物,以之时时自我警醒:“满洲还会有文学吗?这是一面镜子。拿来照照我们的文学罢”[1]562-563。身处沦陷区,敢怒不敢言成为大多数人的求生之道,在此情况下,古丁编译的《鲁迅著书解题》一文就不单单是为鲁迅纪念装点门面,它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为沦陷区的苦闷文人提供了一种精神支撑。《大同报》是“伪满洲国”的机关报,但正是在这里,同样有人勇敢地通过纪念鲁迅来发出反抗之声。1941年10月24日,王松以阿拉的笔名在《大同报》“我们的文学”副刊发表《鲁迅在满洲》一文以纪念鲁迅先生逝世忌日。作者首先感叹说,虽然自己打算动笔写作此文时,“很费斟酌”,但一想起鲁迅“那什么也不顾及的战斗精神”,就使其“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下来”。紧接着,作者说道:“鲁迅先生的如何伟大,已勿庸琐言,虽然有人说纪念他的伟大,只有用沉默来表示敬意”,言语之中分明可见一种自由遭受拘囿时的心酸无奈感。但作者立马打破这种沉默,说“但我希望我们于沉默之中,睁开眼睛仔细看看他在满洲是怎样地被我们崇拜着”。于是,我们看到了鲁迅在沦陷区被各色人等利用、败坏的糟糕景象:“鲁迅先生是最恨‘叭儿狗’‘第三种人’之流,但是在满洲的‘叭儿狗’‘民族作家’‘第三种人’之流,却都把鲁迅拖到自己阵容中不要命地崇拜,而作挡箭牌使用了。”“鲁迅先生他不能寻思到如何写文章捞钱的,但是在满洲他的一本南腔北调集也要卖到六圆(元)以上,在上海的一部《鲁迅全集》要卖到三百元以上,这是把周先生当做财神爷使用了。”“鲁迅先生做过阿Q正传,但我们又都不安置自己,不知自己是否有阿Q相,却彼此互推说这个是阿Q,那个是阿Q,而自己被人打死也还是用心里骂八辈祖宗讲精神胜利了。”等等。很明显,与其说作者伤感的是鲁迅在沦陷区被歪曲的事实,不如说他更恼怒的是沦陷区的人面对敌人侵略时的忍让甚至投降举动。“鲁迅先生死了,鲁迅的精神靡死,然而在满洲他的精神却被人死用了”,死用鲁迅精神的沦陷区人们自身也同时“死去”了,所以作者最后高呼:“鲁迅先生死去六(五)年了,他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有多么大,但趁着他死,叭儿狗之流又都复活了,并且侵到我们的阵营里来了,我们不该让他们来糟污他,我们要把他从人们的偶像崇拜心理下夺下去!”[2]可以想见,当沦陷区文人在敌人的眼皮底下,甚至就在敌伪控制的机关刊物上著文颂扬鲁迅,并明里暗里语含讥刺、批判之味,他们该是承受着多大的危险,但这也反过来说明了鲁迅对于沦陷区人民的分量与价值所在,他们的鲁迅纪念属于性命之虞下的决然反抗行为,与非沦陷区的鲁迅纪念不可同日而语。
“鲁迅先生的战斗精神,不单是对别人,同时也是对自己;有对别人的战斗也有对自己的战斗。鲁迅先生不但批判别人,同时也自我批判。”[3]纪念鲁迅必将深受这种自我批评精神的影响,结果反思、检讨与揭露文人自身的缺陷便成为鲁迅纪念的热点话题。尤其是对于沦陷区文人,如何在强大的外力压迫中做到不附逆、不妥协、不伤感,而是保持自己的人格尊严与民族气节,实乃安身立命的重要考量。此时,纪念鲁迅很好地为沦陷区文人提供了一个自我反思和自我鼓劲的契机。杨逸正是在此意义上断言鲁迅值得效法之点“首在于他的精神,文字不过是表现的工具,而精神才是包括了他的工作底态度与一切”。身处敌人的利诱威逼之下,环境复杂,“宵小之流匿居在大纛下面乘机活跃,随时散布他们各种毒质的色素来祸害读者”,作者在其中深切感受到了“文化工作者们精神的涣散”。他叹息地表示,如有刀之笔的文人在动乱时代,正应该从事于“抉剔的工作”,然而上海沦陷区的文人们,可怜至极,他们“‘文’得只会倒退,没有团结的责任心,没有活人的灵魂,更没有说话的勇气”。除说话以外,“秉持一贯底工作严肃的精神”也是文人的天职,可是目之所见,沦陷区文人“除了拿津贴和当作副业的以外,还有什么呢?”有鉴于此,杨逸希望文化人,特别是沦陷区的文人们更应该学习鲁迅身上的“苦干”精神,“没有饭吃更应该说话,吃饱了倒有‘思淫欲’的嫌疑,甚至想‘优而仕’”[4]。
二、迫不得已的隐性纪念与鲁迅精神潜行
有论者在谈及沦陷区的文学时论述说,沦陷区的爱国进步文学,大多采用曲折的抗争方式,“同敌伪统治直接对抗的逆鳞之作并不多见”,在日常生活的叙写、内在心理情绪的捕捉和人生哲理的感悟中,“潜行着种种民族正气”是绝大多数沦陷区文学作品的共相,“隐忍”与“深藏”也成为相当多沦陷区文学作品的特色。[5]24与之相似,沦陷区的鲁迅纪念虽然呈现出了上述的那种精神张扬与现实批判的强力势头,但这种纪念模式常常会遭到打压,所以,更为常见的情形是通过谈论与鲁迅相关却在表面上远离政治的内容来隐含纪念者的精神反抗,有关鲁迅的回忆性纪念文章和从学术研究角度谈论分析鲁迅及其文学作品即为这方面的两种典型代表。
由于环境的限制,沦陷区的鲁迅纪念不大可能痛快淋漓地进行抒发和宣泄。对不少人来说,通过回忆鲁迅的生前点滴来纪念鲁迅并暗藏自己的精神愤懑,便是一个极佳的途径。关露带着“缅怀和留恋的情绪”来追念鲁迅时,主要回忆了鲁迅葬仪的场景,她写道:“七年前的一个日子,也像现在一样的一个秋天,那是十月十九日以后鲁迅先生的殡葬的日子。万国殡仪馆和胶州路上都拥满了青年作家和男女学生们。在丧队出发之前,殡仪馆的附近就阻止了交通,排列了像军队一样地整齐的队伍。队伍中的人,臂上都缠着黑纱,脸上显着悲戚但是勇敢的容貌,也像准备去上战场一样,都准备着去参加鲁迅先生的丧队。那天没有下雨,太阳照着光辉的灵车和队伍的旗子,浩荡地驱向墓地而去。我们带着太阳去墓地,带着星光回来,我们唱着挽歌,述说鲁迅先生生前的光辉的故事,忘记了露草染湿我们的衣服和饥饿致使我们的身体疲乏了。是一个多么可追忆,多么使人们感到悲伤同时也感到兴奋和愉悦的日子啊!悲伤的是为着鲁迅先生的死,兴奋和愉悦的是因为他有这么多读者和爱戴他的人们!”末了,作者感慨道:“现在距离鲁迅的死已经七年了,七年的光阴多么的悠久又多么的短促啊!然而鲁迅的精神和灵魂,事业和光辉永久地存留在下一代人们的心里,不管时间的长短他总是永存不朽的!”[6]在关露满带抒情语调的叙写中,没有丝毫精神反抗与现实批驳的明确表露,但鲁迅及其精神又在这种貌似平和的回忆中反复“魂兮归来”,从而在严峻的日子里,将鲁迅的英魂从沉寂中唤醒,滋养生者的精神,给沦陷区的苦行儿女们以珍贵的激励。
除了回忆与鲁迅相关的言行事例之外,从学术角度开展鲁迅研究是沦陷区文人另一个行之有效的躲避审查的鲁迅纪念方式。1939年鲁迅逝世三周年之际,周木斋即在《文艺新潮》著文呼吁人们通过展开鲁迅研究来更好地纪念鲁迅:“纪念是表示敬意和哀思,然而对于鲁迅先生的伟大,却是无所增益的……单因纪念,我也深切地感到了必需研究。过去对于鲁迅先生的文章,曾经有过研究的文章,而纪念的文章里,也多少含有研究的成分。甚至在鲁迅先生的生时,就已有过研究的文章,甚至专书了。前者如搜集成册的《鲁迅论》,后者如《鲁迅批评》。然而这生时的研究,显然是不够的,虽然还可以作为研究的参考材料。逝世以后的研究,较之生时的研究,在大体上,质的方面是进步了,量的反面却是不及的。从这看来,问题既然不在质而在量,正是可以——而且正是需要展开研究。从展开的研究中,也就是研究之量的扩大中,还可以提高研究的质,使之进益求进,精益求精。研究展开了,量扩大了,质提高了,进去了,还可以作为鲁迅先生的博大精深的传记的基础。鲁迅先生的学识,是多方面的,单是一方面,就尽够研究了,这显出短时期内就有传记的困难,也显出展开研究的必需。纪念鲁迅先生的进展,也在研究鲁迅先生的进展。”[7]五年后,同样在纪念鲁迅的文章中,赵思允还继续表示:“研究鲁迅,批评鲁迅,学习鲁迅,我们随时随地都不厌其多。即使在目前的文坛,只要有人能真正的在研究他,纪念他,真多少比吃吃苦茶点,写写八股来得差强人意,虽然在有些人已声色俱厉的大有‘你们也配吗’的气概。不过,人之欲善谁不如我,果真怀有诚意的那也不妨宽容一下吧,我以为。”[8]可见,以鲁迅纪念为契机推进鲁迅研究,是沦陷区文人的有意识倡导。
与研究鲁迅的提倡相伴而生的是,沦陷区的鲁迅研究走上了较为学术化的开拓性繁盛局面,资料整理、作品分析与鲁迅思想研究是其中的三大支柱。就资料整理而言,在上海沦陷不及一年,胡愈之、郑振铎、许广平等人便组织成立了“复社”,主要负责整理、收集、出版鲁迅的著作。到1938年,鲁迅逝世两周年之际,第一版《鲁迅全集》便宣告出版,这一煌煌二十册的出版工程,在经费受限、交通不便、外敌逼迫的艰难处境中,不单是鲁迅纪念的最好答复,还寄托着国人强烈的民族情绪,因而被人赞许“是有重大历史意义的”[9]422。《鲁迅全集》出版三年后,鲁迅生前未能编就出版的《鲁迅三十年集》也在上海出版,该书与《鲁迅全集》一样,曾冲破日寇的重重封锁,流转到国统区和解放区,大大鼓舞了抗日军民的士气。[10]200此外,编著鲁迅年谱也是沦陷区文人纪念鲁迅的特有资料整理方式。如《宇宙风乙刊》在1940年第27期推出了鲁迅六十诞辰纪念特辑,其中便刊发了许寿裳的《鲁迅年谱》一文,可谓后来种类繁多的鲁迅年谱的嚆矢。[11]周黎庵在该期更是著文明确表示对于鲁迅的逝世,此后似乎“不必再有所哀悼”“此后的纪念,该是鲁迅的研究,这是最重要的前提”。在周黎庵看来,关于鲁迅的研究不外乎两部分:一部分是研究他的思想著作,一部分是研究他的生平环境。前者固然是艰巨的工作,但还“不妨分一些责任给我们的子孙”;关于后者,则应该“全是这一代人的工作,决不能分遗给后人”[12]。
在鲁迅作品的分析方面,沦陷区的特色主要表现在对鲁迅一些边缘性作品的重视和杂文研究蔚为壮观两点。首先,鲁迅的旧体诗创作和文言小说创作很长时期内都被视为边缘性的作品不受重视,而沦陷区的文人学者则打破了这种看法,纷纷在各种纪念鲁迅的时机撰文探析这些边缘性的鲁迅文本,丰富拓展了鲁迅研究的维度和视野。文载道在《诗人的鲁迅》这篇长文中对鲁迅的旧诗进行了深入探讨[13],王任叔则在鲁迅逝世两周年之际著文分析鲁迅的第一篇小说《怀旧》,认为虽然《怀旧》是一篇用文言写成的作品,但就其人物刻画与全篇布局上看,“几乎可说与《呐喊》《彷徨》中的任何一篇相颉颃”。在形式上,鲁迅的《怀旧》确定了中国新文学的三个方向:“一,写实的手法;二,将直叙的故事的方式,展开为横剖面的错综的描写;三,抓住每一个人物的社会的本质的意识,使在短短几千字里,看到四五个活鲜的人物。而另外的一个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他用的是文言,但能驾驭文言,使成为现代语的构造。”在内容上,《怀旧》“是将辛亥革命不能成功的社会根源,也予以指出了”。小说表现了耀宗先生的骑墙主义,秃先生的墨守旧法,以及乡民的无智与自私,进而鲁迅“将一切革新运动归结于封建剥削与劫夺上”,深刻把握住了“史的本质”[14]。鲁迅研究无疑属于外在环境逼迫中的变相纪念,它们既是沦陷区文人民族精神的潜行方式,还从学理化层面开拓出了鲁迅研究的新天地,在铺天盖地“类如尊孔那样底形式渲染”[4]的鲁迅纪念中,显得面貌独特且意味丰赡。
三、《中华日报》的鲁迅纪念与汪伪政府的招牌借用策略
鲁迅逝世后,化身为全民族的精神资源,在此情况下,鲁迅纪念便成了各方面都不敢怠慢的重要文化事件。在沦陷区,不仅鲁迅的亲朋好友、进步文人在不断纪念鲁迅,进而构建一种充满韧性的抗争精神的鲁迅政治记忆;而且,汪伪政府也投入巨大精力去纪念鲁迅,以便按照他们的需要来对鲁迅这一记忆对象和资源“进行有目的的抉择”[15]22。1939年之后,《中华日报》成了汪伪政府的机关报,嗣后,《中华日报》的“中华副刊”每逢鲁迅忌辰几乎都会刊发纪念文章。《中华日报》推出的鲁迅纪念专栏与特辑的频次,更是在所有沦陷区报刊中独占鳌头,由此可见汪伪政府对鲁迅纪念之重视程度。《中华日报》这些为数不少的鲁迅纪念,是我们窥探汪伪政府如何借助鲁迅纪念来争夺合法性和建构政治记忆的绝佳分析对象。
作为汪伪政府的机关报,呼吁“和平”、主张“和平”是《中华日报》的主要特征,在此“和平”论调的笼罩和规约下,鲁迅也被《中华日报》当作了践行“中日和平”的榜样,纪念鲁迅便成了汪伪政府宣扬“和平”“亲善”的时域。于是,《中华日报》1942年10月19日的“纪念鲁迅特辑之一”的“导言”中,编者以一种统领性的话语说道:“鲁迅先生的伟大,在其思想的前进以及眼光的敏锐。其对时事的观察,常以冷静的头脑去分析,所得的结果而反映在他的文章里的,往往成为时代的预言!其对中日两大民族的前途,早就有过肯定的解说:‘据我看来,日本和中国的人们之间,是一定会有互相了解的时候的。’如今便是中日两大民族由互相了解进而携手合作共保东亚的时候了。我们今日纪念鲁迅先生,便不应轻轻地忽略了先生在七年前的遗言。”[16]“日本和中国的人们之间,是一定会有互相了解的时候”,此话出自鲁迅为《活中国的姿态》一书所写的序文。《活中国的姿态》是内山完造所著,记录了作者在中国生活二十多年的种种感受,鲁迅用日文给它撰写了序文,一并附入1935年东京学艺书院的初版本中。1936年,尤炳圻将《活中国的姿态》易名为《一个日本人的中国观》翻译成中文,交由开明书店出版。鲁迅则亲自将序文翻译过来,收入《且介亭杂文二集》。[17]103查阅鲁迅的序言原文,可以发现鲁迅批评了一些日本的“中国通”对中国的歪曲,肯定了能够写出中国一部分真相的《活中国的姿态》这本书,这是因为作者曾长期生活于中国、了解各阶级的人们。鲁迅认为此书的缺点是“有多说中国的优点的倾向”,但他相信,“日本和中国的人们之间,是一定会有互相了解的时候的”。紧接着,鲁迅立马补充道:“新近的报章上,虽然又在竭力的说着‘亲善’呀,‘提携’呀,到得明年,也不知又将说些什么话,但总而言之,现在却不是时候。”[18]277鲁迅在这里以略带讽刺之笔提及的“亲善”“提携”言论是指1935年1月日本外相广田弘毅在议会发表“中日亲善”“经济提携”的演说,广田的演说实际上是打着“亲善”“提携”的幌子,蒙蔽中日人民,为日本继续侵略中国张目。在这以前,1934年5月间日本公使有吉明已经与国民政府代表黄郛在上海进行“中日亲善”的谈判,6月有吉明又到南京会见汪精卫,商谈“中日提携”问题。由此可见,鲁迅对历史现实中的“亲善”“提携”言论充满了戒备和反感,而这句“日本和中国的人们之间,是一定会有互相了解的时候的”绝非是对现实情况的赞许,实乃对未来的期望,也包含着对现实中日关系的无奈之感。正是这句话,却被《中华日报》从原文语境中剥离出来,此种处理方式,堪称蹩脚的寻章摘句,其目的是刻意挑选鲁迅支持“中日和平”的例证,从而塑造出一个为己所用的鲁迅形象,最终服务于汪伪政权的特定政治意图。
作为一种政治记忆的鲁迅纪念,是不同派别“争夺合法性的主要战场”[15]26。于是,《中华日报》不仅刻意在鲁迅纪念中将其装扮成中日和平的“使者”,还公开批判其他党派的鲁迅纪念,试图把纪念鲁迅、塑造鲁迅的发言权夺到自己手里,署名早立的《纪念鲁迅先生》一文即为此类典型文章。作者先将《鲁迅全集》出版不顺归咎于战争的影响,然后再导向对“求和”的政治立场的鼓吹:“鲁迅先生抛别了许广平女士同他们的儿子而长逝已经是三周年了。这三年之间,鲁迅全集出版有计划而尚未实现,一定是使鲁迅先生在地下最感到不痛快的,因此而鲁迅先生要憎恶这一次的战争,大有其可能,因为鲁迅先生对于个人的私权利,常常是看得最认真看得最清楚的。”[19]接着,该文明确赋予了鲁迅以“反共产主义文学最前锋”的身份,作者貌似有理有据地分析道:“只要知道中国新文学掌故的人,都知道在蒋光慈之流为赤色文学卖力的时代,创造社既感染赤化,而太阳社以下的赤色团体,如雨后春笋一般簇生的时候,鲁迅先生怎样努力于反共文学的。当时的社会政治情形,正是共产党死灰复燃而十分活动的时候,特别在文化界,有不带桃色难算前进的风气,可是惟有鲁迅先生敢于挺身与共党之御用文人搏斗,其勇气确实可以佩服的。”然后,作者斩钉截铁地判断说:“鲁迅晚年与共产党沆瀣一气,我们并不否认,不过这是鲁迅的受了利用,而共产党又加以过分之宣传之故。鲁迅是否为共产派之文人,须总观其全作品,而予以查定,不能因共产派之宣传而派鲁迅为共产党,更不能以鲁迅晚年的精神错乱及其他的关系而与共党有关联之故而把整个鲁迅,算做共产派文人了。”[20]很明显,后面这一番言论,正是为了将鲁迅从共产党那里夺取过来,是为了将鲁迅与“共产主义”相剥离,然后按照己方的立场构造一个“反共产主义文学最前锋”的鲁迅形象,最终使自己的政治目的合法化。同理,1942年10月19日《中华日报》的“纪念鲁迅特辑之一”的“导言”中,编者在开头即对其他派别的鲁迅纪念大加批判:“每逢鲁迅先生的诞辰或其死忌,在近几年来的文坛上都出过不少的‘纪念特辑’,但其内容,倘不是流于如何如何崇拜鲁迅,敬仰鲁迅……之类的八股式的论调,便是曲解鲁迅先生的言论,抹杀其一生正大的言行,甚至假借了先生的言论作为他们的盾牌,天天在宣扬什么‘联合统一战线’,什么‘新民主主义’之类。其实,他们对于鲁迅先生的伟大,何曾知其百中之一二呢?”[16]的确,用鲁迅纪念来宣扬“联合统一战线”是国统区进步知识分子的事实,而将鲁迅纪念当作“新民主主义”精神传达与铭刻的重要契机,也是解放区的主要诉求,在此意义上,它们未尝不是在借鲁迅作各自的“盾牌”。然而无论是“联合统一战线”抑或是“新民主主义”精神,虽然都是后人为鲁迅构建出来的标签,却都能在鲁迅的作品与言行中找到较为充足的例证,是能够从鲁迅自身内部提炼出来的说法,并非无的放矢。反观汪伪政府的鲁迅纪念,硬将鲁迅说成是“中日亲善”的榜样、“反共产主义文学最前锋”,甚至极端在意一己私利的战争受害者,实在是肆意图解,这才是毫无说服力的盾牌借用行为。
当妄图从鲁迅作品及其身上完美地提取出符合自身需要的因素显得困难,而汪伪政权又不甘心放过鲁迅纪念这个被全民族关注的焦点话题和重大机会时,《中华日报》的鲁迅纪念便退而求其次,选择大量刊载与鲁迅有关的逸闻趣事,以及那些不咸不淡、中正老实的个体鲁迅回忆和研究心得。前者如小卒的《点滴》,文中罗列了诸多鲁迅葬仪中的零碎传闻,有对《译文》杂志编辑黄源在鲁迅死后大为悲伤的恶意揣测:“鲁迅死后,极其悲伤者为黄源,据当年的评语,谓黄源之哭迅翁,如丧考妣。观其扶柩及送葬墓地时入穴之哭声,此评语极为恰当。但事后又有一说,谓黄源之哭,非哭迅翁,实因迅翁之死,《译文》要停刊,而打碎饭碗矣”;有对郁达夫在鲁迅丧葬上一则浪漫不羁传闻的复述:“郁达夫从锦州赶来上海致吊迅翁,突于灵堂之上一角发现女作家白薇,遂重重行礼后,即与白薇密谈,其状极为亲热,有如与爱者蜜语。不知者误以为王映霞女士。事后亦传为美谈。”[20]这些“点滴”,颇多渲染、虚构的成分,以之作为《中华日报》鲁迅纪念的内容,除了吸人眼球之外,只会更加真实地暴露出汪伪政府苦心孤诣争夺鲁迅纪念,又总是无法有效将鲁迅与自身的政治意图融合的矛盾。
发表个体回忆和研究心得,也是《中华日报》增强其鲁迅纪念声势的方法之一。萧剑青在其长文《鲁迅先生对于我的启示》中,所回忆的只是鲁迅对于他个人工作的照顾和写作方法上的启迪,特别是热情回忆了鲁迅批评“艺术至上主义”和“艺术功利主义”的一番谈话:“艺术至上主义的艺术家,每每都以为自己是人类中挑选出来的英俊,他们不管多数人的濒于危难底呼喊声,以为只有他们这一般英俊者才能傲然踏进这艺术园地的象牙之塔,他们存有这种狭窄的思想,所以对于社会,对于人生或人,全部抱着取乐的态度。至于人类生活应如何改进及社会应如何变革,这些问题全部不存在于他们的观念中。”“功利主义的艺术家,简切地说,他们的艺术底创造,是彻底代表支配者的支配思想和信仰特权的,所以他们对于社会的发展,实在与支配阶层中的一切政治、法律、思想、观念等同样成为社会进化的障碍物。”[22]如此这般的言论,在萧剑青事后回想起来只是对其艺术工作,“发生了莫大的影响”[22],并未从回忆鲁迅的过程中生发出任何可能触碰现实政治的因子。杨丙辰在其发表于《中华日报》的鲁迅研究式纪念短文中,则专就鲁迅的作品风格发表意见:“鲁迅先生无论在他的小说,他的小品文,他的翻译之中,均皆表现一种特殊的,始终明显一致的风格。他这风格,在正面,是冷利理智的,但在其里面,却是热烈迫切的愤感,讽刺改良社会的高洁识见,他这样能把古典与浪漫本来不能相容的两派之长处,浑化镕冶成一片,所以读起来,真是令人感到奇特,既能令人感到爽适明朗,而亦更能令人感到味冥幽远。”[22]此类文章尽管具备了学术上的合理性与参考价值,但纯粹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分析立场,恰好是它们被汪伪政府采纳来装点门面的缘由。与之类似,钱希平《鲁迅先生》一文谈及了作者对鲁迅为人的看法,说鲁迅“是一个冷眼而热肠的人。在冷嘲热讽之后,他是有着满腔的热情的。他到老是一员反封建的急锋,而同时他的待人接物,却实实在在有古君子之风”,这种个体的鲁迅印象本来无可厚非,也难论对错,但作者接着却笔锋一转,讽刺道:“至于模仿他的笔调,绕一个圈子,引一段古事,骂一个今人,恐怕在迅翁看来,亦未必以为然吧。我这样说下去,也许要得罪许多鼓吹‘鲁迅风’的人,就此搁笔也好。”[23]《鲁迅风》那种处处充满讽喻和批判的激切言词,本来是鲁迅文章风格的承继者,却被贬为好骂人的可耻行径,这与鲁迅生前的遭遇如出一辙。而汪伪政府自然乐得将此种言论加以揄扬,既达到了对那些批判自己的文章进行驳斥和污蔑的目的,也再次成功地为鲁迅纪念和鲁迅形象涂抹上了合乎自己需求的浓重一笔。柳雨生的纪念文章《鲁迅小祭》,则将鲁迅的旧诗与汪精卫青年时期的旧诗相提并论,以鉴赏的口吻分析说:“‘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道九秋。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此鲁迅先生旧时所作悼丁玲女士诗也。时丁玲因思想激左,被禁,在狱中,外传已死,而沈从文且因之作《记丁玲》长文。故会稽周翁,亦感慨赋此,与其无题之另一首,中联云:‘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及‘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均堪称一时绝构。曰忍看,曰怒向,其悲愤之状,溢出言表。慈母最可爱,而大王最可怪怖,以之相偶,适见其哀感之极,慷慨豪迈之极也。此是文学之一相,惟至性情中人,乃能有此。双照楼有句云:‘光满处,家家愁幂,一时都揭’。又云:‘看分光流影到疏巢,乌头白’。(所引词句出自汪精卫的《满江红 庚辰中秋》——笔者注)此又文学之一相也。词系咏月,而会稽之诗,亦云:‘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有光有月,则缁衣终能明澈如水,更能‘涤来万里关河洁’,革命家之抱负,如出一辙。鲁迅之足为东亚民族文学之灵魂,信矣。”[24]柳文所谈及的鲁迅诗作赫赫有名,它蕴含着鲁迅知晓丁玲被杀谣传却信以为真时的愤懑和对现实政治气候的不满之情,而所引汪精卫的词作实乃其辛亥时期一首抒发革命感怀的进步之词,但柳雨生却从对仗、风格等纯文学鉴赏角度将两者相提并论,不仅简化了两篇诗词的力度,还使该文有意无意间向读者传达出鲁、汪并驾齐驱的错觉,使鲁迅纪念成了向汪伪政府献歌的投名状。
不管是个体的鲁迅回忆,还是纯学理角度的见解体会,此类鲁迅纪念文字之所以被《中华日报》发表并深受青睐,实则由于它们不掺杂任何政治情绪,因而不会对统治力量产生动摇或威胁,相反却能被汪伪政府极为方便地借用来扩大鲁迅纪念的声势,以便争取民众的好感和信任,维护自身的政治合法性。
在此,值得特别提及的是署名尸一的作者在《中华日报》连载的鲁迅纪念文章:《可记的旧事》。作者尸一,本名梁式,广东台山人,曾任国民党广州党部职员、黄埔军校教官、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编辑。抗日战争期间堕落为汉奸。梁式在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兼课时,与许广平同事。鲁迅到广州后,他就到鲁迅处访问、约稿,开始了与鲁迅的交往。《可记的旧事》是梁式“记述当年在广州与鲁迅先生往来的经过及当时广州文坛上的史实”[25]的文章,就此而言,该文与前述《中华日报》上的个体回忆式鲁迅纪念文章别无二样。但尸一这篇回忆文章,却向我们提供了不少鲜活的历史史料,也蕴含着些许附逆文人的无奈心声,不是干巴巴的命题文章。
梁式得知鲁迅抵达广州后,曾约请钟敬文、孙伏园等人一同前去拜访鲁迅。其间,鲁迅对奉顾颉刚嘱托前来访问的钟敬文颇为冷落甚至不屑,这一场景可以作为我们理解鲁迅、顾颉刚交恶的一个有趣注脚:
那天同去的有五六个人,待听到隔壁的咳嗽声,大家便有点肃然之态。鲁迅拿着烟卷走过来时,我觉得很面善,没有什么奇异之感。新闻记者有时要向人乱箭射去般发问,但有时却要静观,我那时是无宁采用后一法。钟敬文却发言最多,原来他负有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清楚的任务,就是受顾颉刚函嘱或电嘱,因为鲁迅初到,人地生疏,必有些不便,要随时效点微劳。我也以为这是顾的好意,也就是钟的好差使,殊不料鲁迅只冷静地答一声“哦!”绝不作道谢语。钟再说一次,鲁迅又是一次“哦!”孙伏园对此也不插嘴。顾颉刚要和鲁迅在广州打真正官司一事后来完全明朗化了,但为什么叫钟敬文帮鲁迅的忙呢,我至今还没有明白。谈到将近中午,我请大家上馆子吃茶点,广州的点心是精美的,鲁迅样样都试试。廉价的烟卷一枝复一枝点着,在座的广东青年不大能用国语,周孙二人却谈笑风生,惟有钟敬文有些纳闷。[26]
梁式曾在自己主编的《新时代》上刊发宋云彬的《鲁迅先生往那里躲》,该文批评鲁迅来到革命中心广州后,却专写些通讯类的“最无味的东西”,似乎“跳出了现社会去做旁观者了”,希望鲁迅“恢复他《呐喊》的勇气”“喊破了沉寂的广州青年界的空气”[27]49-50。后来,鲁迅授意许广平写了一篇答复文章《鲁迅先生往那些地方躲》。对于此事的前因后果,《可记的旧事》同样提供了一些值得重视的说法。作者回忆说,鲁迅在“清党”前后,“对政治绝无一点表示,好象超然事外,不蓝不赤,便被人称为灰色,这又难怪宋云彬问他照哪躲了,我想鲁迅先生,精神上的痛苦,以在广州几个月中为最甚。他在清党前虽然不停地为自己辩护,但以一个刚从对旧势力作战的战场退回到后方大本营所在地,便放下武器,已经是不合时宜;一到内部发生这样大的变动的时间,别人都不是归于杨则归于墨的,而他只住在钟楼上,这确是时代所不许可的。”[28]所有这些回忆,无疑是我们深入理解鲁迅的广州体验和心境的重要参考,值得学界重视。
另外,梁式还说他曾反对钟敬文过早出版《鲁迅在广东》一书,并且萌生过自己再来编一册《鲁迅在广东》,“把鲁迅在广州发表过的文章和讲词都收入”的想法。但不久随着政治的变动,自己奔走衣食,“无意做这不急之务”,又想到即便编成了这本书,“也未必能够吸引几多读者”,只得将之予以搁置了。因为可惜于自己没有把鲁迅见闻记写成,现在就只好追写出《可记的旧事》一文,聊作弥补。末了,梁式感叹说:“本来我有厚厚的两本怀中记事册,密行小字,民十四、十五、十六年的国家大事,时人动态,都就所知一一提要的写在里头,只因世事沧桑,不能不牺牲我著作的自由,来换取或保全我身体的自由,早已把它烧掉。”[28]字里行间,弥漫着世事无常的慨叹和附逆求生的无奈。遗憾的是,梁式这样的生动回忆和战时境遇感怀在《中华日报》的鲁迅纪念文章中仅此一家。除却梁式《可记的旧事》一文外,《中华日报》的鲁迅纪念文章要么是以寻章摘句乃至歪曲的手段将鲁迅装扮成汪伪政府政治观念的“同路人”,要么是以大量纯粹鲁迅往事的回忆和纯粹鲁迅作品的赏析来为汪伪政府的鲁迅纪念造势。两种方式,都属于对鲁迅这个“民族魂”的招牌进行借用,用石木的话来形容便是“抬出死了的鲁迅当做自己捧场的活招牌”[29],其目的均是为了服务于汪伪政府建构自身政治合法性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