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淡影》中的记忆书写与伦理意义
2022-11-26迟秋雅
迟秋雅
(金陵科技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1169)
一、引言
石黑一雄作为日裔英国籍小说家,其双重的文化身份和多变的创作风格使他在当代英文小说领域成为了“独树一帜”的人物,与奈保尔和拉什迪被并称为“英国移民文学三雄”称号。随着201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石黑一雄的作品得到了更高的关注度,被陆续翻译成几十种文字,得到了广泛的国际认可,本人也被评论界贴上了“世界作家”的称号。《远山淡影》(1982)作为石黑一雄的处女作,打上了作者本人的生活烙印。小说背景以作者的母国,二战后的日本长崎为背景,通过主人公悦子的零碎记忆以第一人称叙述建构了整个故事。可以说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寄托了自己“在外漂泊,缺乏归属”的感伤情怀,运用隐晦的“他者话语”对难以释怀的痛苦过往回忆追述,对战争创伤、家庭亲缘关系、女性地位等问题进行了探讨,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和深入思考。小说中作者高超的写作技巧和充满感伤的叙事基调引人入胜,一经出版便引起巨大的反响,很快获得了由英国皇家学会颁布的“温尼弗雷德·霍尔比”奖。
二、记忆缔结的伦理现场
小说的主人公悦子独居在英国郊区,不久之前刚刚失去了丈夫,二女儿妮基从伦敦前来探望,引出了悦子纷繁、破碎的记忆,而记忆背后掩藏的是悦子由于大女儿景子自杀而深深自责的情感。悦子的记忆始于20世纪50年代二战之后百废待兴的日本长崎,当时她怀上景子,与当时的第一任丈夫二郎、公公绪方一起生活,认识了佐知子母女并结下友情的故事。在悦子碎片式的回忆中,悦子的个人历史依稀浮现。作为一名最普通不过的日本女性,她生活的点滴却揭露出了二战后日本的社会样貌,通过小人物和个体的记忆叙述而隐射出时代背景正是石黑一雄高超的写作技巧。
文学伦理学批评强调,“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有属于特定历史的伦理环境和伦理语境,对文学的理解必须让文学回归属于它的伦理环境或伦理语境中”[1]256。“石黑一雄希望文学能表现人们的思想和隐藏的内心,并将彼此联系在一起”[2]66-69。
“那时最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美国大兵还是和以前一样多——因为朝鲜半岛还在打仗——但是在长崎,在经历了那一切之后,日子显得平静安详。空气中处处感觉到变化。”[3]7
小说中悦子回忆的起点始于二战后1950年代的日本,美国在长崎和广岛扔下的两颗原子弹改变了战争的形势,经过战争的洗礼,日本百废待兴。人们获得了期待中的平静生活,战争留下的伤痕却依旧触目惊心。实际上“在这场人类史上空前的大灾难中,约有78150人丧命,51400人负伤或去向不明,广岛市76327栋建筑中约有48000栋全毁,22178栋半毁。三天之后,同样的灾难降临长崎,又有35000人死亡,60000人受伤,5000人失踪”[4]157。这场战争给日本普通民众带来的伤痛不可言喻,千万个家庭分崩离析,往日帝国的荣光不复存在,而不可否认的是,这场爆炸确实加速了战争的结束,浇灭了“军国主义”的狂热,促使日本提前投降。
小说中悦子的回忆片段将读者带回了复杂的伦理现场,通过记忆中普通人物生活的点滴和一些景物描写,慢慢拼凑出主人公们生活的伦理语境,抽离政治元素,揭开了战争之后日本的真实面貌,书写了战后普通人的心境和蜕变,映射出历史创伤和高低语境的文化冲击。
首先,小说通过提取主人公悦子的记忆,从伦理道德的角度叙述了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小说中有许多对于景色和环境的描写,如“炸弹扔下后烧焦的村庄”“公寓楼和小河之间废弃的空地和臭水沟”“河对岸的小木屋”[3]7,悦子常常望着这些疤痕似的废墟发呆,不只是她,住在那的女人们其实都在关注,因为“和我住在同一区的女人里有的也受了很多苦,也充满了痛苦、可怕的回忆”[3]8,所以悦子很多时候更愿意独自一人,不被打扰。战争给她带来的伤痕使她小心翼翼地规避人际交往,在悦子的回忆中得知因为战争悦子痛失爱人中村,原子弹的爆炸带走了全部家人,是绪方收留了她。每次当悦子去拜访母亲的旧友藤原太太,来到曾经的中川一带,总会令她“悲喜交加”,正如她所说“虽然我不会想来就来,但总也无法长久地远离这里”[3]16。同时,在小说中通过间接地叙述,也出现了各种各样饱受战争折磨、若隐若现的“幽灵人物”,比如藤原太太的儿子和夫一直不能忘怀原子弹爆炸中失去的未婚妻美智子,坚持单身;万里子一直说看到树丛中的“女人”,而这与幼年时期在东京目睹的母亲溺婴事件留下的心理阴影有关;悦子在被绪方先生收养后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夜晚疯狂拉琴。小说中这些角色的故事在悦子的记忆中展开,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巨大创伤如影随形。
其次,通过《远山淡影》中的双重故事讲述,作者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战后日本,充斥着痛苦和创伤,但同时又冷静而乐观地从侧面映射出一个涅槃重生、百废待兴、充满变革和活力的日本。在战后废墟上新建的独立公寓楼宣告着战后日本的重建计划,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开始在规模渐大的公司找到不错的工作,很多大型企业也开始做起跨国生意。随处可见的美国大兵和外国商人无不暗示着战后的日本受到“美国式民主”的影响,在热闹的夜市情侣们公然在街上手牵手,甚至夫妻也开始投票给不同的政党,这在以前根本不可想象。就如书中代表传统价值观的老派教师绪方先生所感叹地那样,“如今的事情都太奇怪了。不过我想这就是所谓的民主吧。我们急着想从美国人那里学来的这些东西,不一定都是好的”[3]51。年轻人开始思考和学习各种新派思想、理论,松夫抨击旧式教育,推崇共产主义思想的文章被绪方看到后,耿耿于怀,而儿子二郎却毫不在意,觉得父亲小题大做。小说中的佐知子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离开日本去美国定居,开始新的生活,而作为记忆主体的悦子同样最终也选择离开了母国,定居英国。经历战争雾霾的日本饱经创伤,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创伤无法言说,同时作为战败国,日本受到了以美国为代表的同盟国的强烈介入和影响,在生活方式、文化思想、经济发展等方面发生了巨大的变革,维持传统社会的原有规则被打破,西方文明尤其是美国式的“民主”和“繁荣”让年轻人向往不已。
可见,记忆作为稳定的媒介载体,讲述了“过去”和“现在”的历史事件和个体事件,重现了当时的历史记忆。同时,作者舍弃了从正面直接描述战争和个体创伤,另辟蹊径地提取个体记忆,从不可靠记忆中引出错综复杂的主线故事,呈现“核弹爆炸后”的长崎和作为“二战战败国”的日本社会,缔结出日本二战后的伦理现场。
三、伦理困境与身份焦虑
聂珍钊教授指出,“在文学文本中,所有伦理问题的产生往往都同伦理身份相关。伦理身份有多种分类,如以血亲为基础的身份、以伦理关系为基础的身份、以道德规范为基础的身份、以集体和社会关系为基础的身份、以从事的职业为基础的身份等”[1]263-264。小说中作者石黑一雄借用“远山淡影”的意象,渲染出远在异国的女人们对故土的留念与逃避,同时又暗示着主人公刻意的淡忘及其记忆的不可靠性。战争带来的毁灭性的打击造成了人物的伦理困境,人物的伦理身份变得模糊和混乱,不管是亲子关系、师生关系还是夫妻关系都受到了新的价值观的挑战。
在战争中,悦子失去了家人和恋人,被绪方收养,是绪方给了悦子家人般的温暖,虽然后来悦子嫁给了二郎,绪方的身份由父亲变为了公公,但对悦子来说还是父亲般的存在,所以当绪方来到家里做客,悦子尽心尽力地照顾公公,甚至理解公公心中对于松田重夫在杂志上批评的失落和痛苦,即使怀着孕也陪着在闷热的天气下搭了几小时的电车来找重夫问个究竟。相比之下,二郎却对于父亲的“杂志事件”毫不在意,晚上陪父亲下棋时也心不在焉急于结束休息,当父亲想从棋局训导儿子之时直接被怼了回去,留下苦笑的父亲。在传统的日本社会道德体系中,长者为尊,父亲在家中拥有绝对的权威。随着二战的结束,传统的价值观受到了挑战,年轻人受到了西方价值观的深刻影响,其传统的“父亲绝对权威”被打破,亲子关系由原来的单向服从转化为批判性接受,绝对父权受到了挑战。
绪方,作为传统的教师,在他的价值观体系中,传统的教育在于传承传统,“确保孩子们形成正确的国家观、民族观”[3]53,认为“以前的日本有一种精神把大家团结在一起”[2]53,认为战后美国人的到来将“很多好东西都被毁了”[3]53,当他看到曾经的学生重夫在报纸上写了关于批判日本曾经教育、宣扬共产主义的文章,颇为震惊和难过,一直敦促着儿子写信抗议,却被儿子一直置之不理,最终忍不住,在悦子的陪伴下自己亲自去找了重夫。为了面子,装作不经意地路过,想向曾经的学生要一个解释,却受到学生义正词严的指责。绪方从没想过自己致力于一生的传统教育竟是战争的根源之一,“您那个时候,老师教给日本的孩子们可怕的东西,他们学到的是最具破坏力的谎言”[3]121,并说出了绪方曾经沦为帮凶,解雇并监禁反战新思想教师的黑历史,然后鞠躬转头就离开了。这件事情给绪方的震惊很大,之后让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随后“眼角泛着微笑”[2]121。曾经的学生仿佛变成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自信且坚持己见,冷静地指出老师的错误和日本教育的失败之处。绪方作为教师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重夫的指责颠覆了绪方这一代教师的道德观,击碎了一直以来所信奉的教育传统和理念,使其陷入了身份焦虑,反思自身间接作为“战争帮凶”的可能性。教师作为教育者和道德规范的训导者,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不可避免受到了“军国主义”的影响,从本该代表正义的伦理“教导者”沦为了战争的“教唆者”,矛盾的伦理身份使其自身陷入了自我怀疑,一下子人也失去了原本的光彩和精神气。
战后的夫妻关系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妻子已经不再是依附于丈夫的顺从者,这点在二郎同事的叙述中可窥一斑。在选举投票中,同事的妻子与丈夫意见不同,即使丈夫殴打也没让妻子让步,结果夫妻二人投给了不同的阵营,这种事情在过去不可想象。二战之前的日本家庭是以传统家族制度为基础,在结构、形态、伦理方面体现出其独特的日本特点。在近代家族制度下,女性处于无权的地位,“在夫妇关系上,女性结婚后要改为夫家的姓,实行“夫妇同姓”,从结婚之日起女性就丧失了独立的人格”[5]82-87。受战后民主改革的影响,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逐步提高,从家庭中的“女仆”身份逐步转变成具有独立人格的女主人身份,女性可以以“个体”身份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如政治选举投票、女性就业等,甚至很多女性为了自身的自由也可以选择离婚。小说的主人公悦子和回忆中的虚构人物佐知子都经历了两段婚姻,第一段的传统日式婚姻和第二段的跨国婚姻,女人们都想通过婚姻来改变自己的境遇,获得新生。
四、记忆碎片与伦理选择
非自然的叙事模式打破了叙事的真实性,由回忆构建的过去与现实的当下相互交织,呈现了二战后深陷困境饱受创伤的普通民众生活。深陷伦理困境的人们不得不做出伦理选择,实现自身价值。“在伦理选择阶段,每一个人都需要通过自我选择完成人生的伦理选择。我们的行为、思想、情感、道德等,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6]9。故事的叙述者悦子以第一人称的方式向女儿妮基讲述曾经发生在日本故土的故事,同时也引出了悦子回忆中的故友佐知子的故事。在悦子的叙述中,她是一个善良、温柔、幽默、充满母爱的贤良日本传统女性,而形成对照的佐知子固执、急躁,是对美国充满无限向往却忽略女儿的战后新式女性。悦子与佐知子的故事在叙事中多处出现不经意的重合,其真实存在性受到质疑,随着故事的展开隐隐透出佐知子就是另一个悦子,而万里子影射了悦子的长女景子。在悦子的叙述中,曾经的自己作为“他者”呈现,碎片化的记忆折射出人物内心的痛苦和自我救赎。
在悦子的叙述中,悦子是一个处处以家庭为重的传统女性,耐心地照料公公,照顾家庭,对丈夫总是默默忍受其霸道和强势,尽心尽力付出一切。作为理想家庭伦理关系中的传统女性,回忆中的悦子作为准母亲也是充满爱意,尽管在战争中失去了至亲一直闷闷不乐,但是想到即将为人之母,她又充满着期待,在藤原太太的鼓励下认为自己会是一个好母亲。悦子与佐知子的友谊也是很大程度上基于对佐知子女儿万里子的细心照料,不但经常耐心地陪万里子聊天,还陪她一起和小猫玩耍,了解她的困扰,替代了缺席的佐知子,给予了万里子很多的陪伴,连佐知子都不禁感概悦子将来肯定是个好母亲。在悦子的回忆中还虚构出了独立女性佐知子,她经历丧偶后的艰难生活独自抚养女儿,梦想去美国改变境遇追求美好的生活。佐知子出生于名门望族,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父亲开明受人尊重,由于工作关系长期待在欧美,所以从小佐知子就能流利地说英语,从佐知子一次与美国女人地谈话中就可以看出其良好的素养。在一次悦子与佐知子带着万里子的登山远足活动中,碰到了三菱公司的董事长夫人、儿子及一个美国女人,在场那么多人只有佐知子能够与其自如交流。相形之下,佐知子的女儿万里子却因战争颠沛流离,无法接受良好的教育,性格叛逆,而佐知子由于生计所迫长期忽略女儿,最终为了改变困境,执拗要带着女儿远离原来的家庭、远走美国,体现出了战后新时代女性的独立。在悦子的叙述中,曾经的悦子和佐知子分别代表着传统日本社会的女性角色和战后的独立女性形象,通过自我选择完成人生的伦理选择。通过异化的伦理身份建构,悦子企图在回忆中建构起理想自我身份,缓解心中对于长女景子自杀的愧疚,重审母子伦理关系,同时获得小女儿妮基的理解。
“我们的行为、思想、情感、道德等,都是自我选择的结果。我们生活在伦理选择之中,自我选择就是每一个人的具体存在”[6]9。当面临着伦理选择之困境,悦子在传统女性身份和追求自我之间难以平衡之时,回忆中建构的悦子和佐知子完成了自我的伦理选择,企图建构理想的自我伦理身份,治愈创伤。
五、结语
作为石黑一雄的处女作《远山淡影》重点关注了战后日本社会的变化以及战后民众的精神状态和身份危机,作者尝试用记忆碎片去书写故事,从回忆中构建人物的伦理身份和伦理选择,影射出作者对战争的深刻反思和个体伦理责任的思考。运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方法来解读该作品,回归记忆缔结的伦理现场来重新聚焦人物遭遇的伦理困境和身份危机,理解饱受创伤的人物做出的伦理选择,领悟文本背后作者寄托的伦理关怀和生命意识,挖掘其深刻的伦理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