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声音的差异化分析
——以《论语》英译为例
2022-11-26张小曼卞珍香
张小曼, 卞珍香
一、引言
在翻译领域,声音具有多层含义,这是因为翻译研究涉及心理学、人类学、哲学和许多其他学科和话语〔1〕。韦努蒂指出,译者声音类似于译者和读者的共鸣,但始终被认为是作者的声音〔2〕;1996年,赫尔曼斯提出译者声音理论,认为译者声音彰显译者的话语〔3〕,与韦努蒂以诗歌翻译为中心的作品不同;斯基耶维认为,译者声音代表译者对原著的解释,显示译者的话语存在〔4〕;贝克用语料库研究译者声音,认为译者的声音与译者的风格关系密切〔5〕;安德曼认为声音是可以指角色表达的独特方式,译者可以找到与目标语相匹配的表达手段〔6〕;芒迪认为译者声音与作者声音有时候会巧妙地融为一体,译者会通过替换、加工作者的语言,用目标语词汇呈现出来,与副文本中的介绍、脚注、封面设计等文本以外的材料共同构成翻译的叙述框架〔7〕。近年来,国内学者也开始研究译者声音,例如,江承志将言外意向和言外效果之间的区别应用于译者声音的概念分类和识别〔8〕;陈梅和文军构建译者声音的评价模式〔9〕;周晓梅探讨译者声音与文化身份之间的关系〔10〕。
从国内国外学者的研究来看,译者声音研究呈现三个特点:一是前期研究注重分析译者声音与作者声音的关系,强调译者的显现;二是学界就译者声音是翻译研究和叙述学理论的产物达成普遍共识;三是译者声音研究开始出现多学科交叉的特点,涉及物理学、语言学、社会学等。笔者认为,译者声音就是译者话语,是译者在文本内外的显隐性存在,是译者构建自身话语权威的主要手段和途径,译者声音有助于认清译者的主观能动性及其本质特征。有鉴于此,本文将根据赫尔曼斯的译者声音理论,以《论语》理雅各和辜鸿铭英译本为例,分析这两个英译本中译者声音的差异。因为《论语》包含了许多碎片化的微型叙事,叙事特征十分明显,所以,基于《论语》的叙事特征,本文试图回答以下问题:上述两个英译本中译者的叙事声音在功能上有何差异?在具体的翻译活动中,译者声音在构建译者叙事权威和话语权威上有哪些差异?造成两个英译本译者声音差异的背后因素有哪些?
二、《论语》英译中译者声音的功能
赫尔曼斯将译者声音分为三类:(1)倾向隐含读者具有交际媒介功能的声音;(2)涉及交际媒介进行自我反思或自我指称的声音;(3)凸显译者话语存在的语境决定的声音〔3〕。前两类关注翻译的交际功能,第三类关注语境因素对翻译的影响。下文将以此分析《论语》英译中译者声音的功能。
(一)倾向隐含读者的交际媒介功能
隐含读者指与现实读者相对的设想读者〔11〕。赫尔曼斯所说的交际媒介功能,侧重指译文向隐含读者靠近,即译者声音偏向隐含读者。翻译文本的隐含读者是在原文作者的隐含读者基础上又多了一层译者的隐含读者,也叫第二隐含读者〔3〕。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作为特权读者,可以凭借自己的语言优势,作为隐含作者的第一层听众,接受来自原文本的信息,然后再通过自己所领悟的标准、规范和叙事方式去构造新的叙事语篇,从而向真实读者传达译者的叙事声音。斯基耶维认为,读者作为听众听到的声音有两层:一层是经由译者润色和调节的作者声音,另一层是译者自己的声音。翻译的过程就是交际的过程,译者首先作为原文的听话人,与原作者进行对话,获取交际信息;其次,译者作为译文的说话人,与目标语进行对话和文化产出。倾向隐含读者的声音强调的是译者声音的交际功能〔4〕。翻译文本的目的是为文化交流,译者的文本转换过程实际上是跨文化交际的过程,涉及信息的发出和接收。在此过程中,译者以历史事件或典故的形式直接和公开地插入语篇,向读者提供必要信息,以保证与读者的充分交流。以此考察《论语》理雅各和辜鸿铭英译本,译者的确是根据不同的预设读者调整自己的声音,从而达到与读者交流的目的。翻译过程是译者、作者、读者三方对话的过程,不同的译者会设想不同的读者,采取不同的翻译策略。理雅各的注释大多考究汉语典籍,辜鸿铭则多引用西方经典。相比小说叙事文本的双重听众,典籍英译的第一层受众除了作者预设的隐含读者外,还包括译者参考的评论家和进行语内翻译的隐含读者。在翻译“夷狄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时,理雅各明确提及评论家Ho Yan的观点“the rude tribes with their princess are still not equal to China with its anarchy”〔12〕,并认为这句话是在说明华夏文明的伟大;辜鸿铭则认为这是强调“权威”(the authority of their chiefs)的重要性,认为没有权威支撑运转的中国社会连“夷狄”都不如,并引用丁尼生对欧洲骑士精神的阐述“To reverence the king as if he were their conscience, and their conscience as their king. To break the heathen and to uphold the Christ”〔13〕来证明自己的观点。可以看出,二者对原文的理解完全不同,从隐含读者的译者声音来看,是因为译者作为隐含读者,接受了来自不同评论家或者译者的信息,从而进行了不同的创作,继而对真正的读者受众产生了影响。
(二)涉及交际媒介的自我反思功能
文学自我指称通常指一种虚构的、想象的或比喻性的话语,涉及语言的艺术、风格、文本性以及在诗歌创作和阅读的社会历史语境中所蕴含的价值观、意图、规范和习俗〔14〕。翻译的自我指称或自我反思指译者面对不可译现象时,通过注释、评论或特殊符号对文本进行干预,造成翻译文本的一种不协调现象〔3〕。此类译者声音会被读者感知,提醒读者在原文和译文之间存在一定的可信度差异。自我指称的常见情况是译者对于一词多义、文字游戏、习语、双关语等的翻译。而在典籍英译中,彭文青认为译者自我指称的方式有间接翻译和自我引用〔15〕。《论语》本身是语录体和叙事体的结合,除了大量的直接引用,也包含记事。因此笔者认为《论语》英译的自我指涉主要包含创造性翻译、互文类引用以及译者的自我提及。例如: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其不尔思,室是远而。”〔16〕
理译:How the flowers of the aspen-plum flutter and turn! Do I think of you? But your house is distant.〔12〕
辜译:How they are waving,waving,
The blossoming myrtles gay;
Do I not think of you, love?
Your home is far away.〔13〕
理雅各以散文体形式翻译,译文似乎是孔子的内心独白;辜鸿铭以诗歌形式翻译,保留诗歌的韵味。在意义再现上,理雅各认为这首诗体现中国古代哲人的自省品质,理雅各对“唐棣”的翻译参考了《楚辞》的注释和评论家的观点〔12〕;辜鸿铭引用歌德的《迷娘曲》,认为这是一首写给爱人的诗,译文几乎是仿译〔17〕,二者的理解不同。译者的自我提及,往往是在注释中解释自己的翻译目的和翻译过程。对于本诗的主人公“尔”,以往的汉学家没有给出明确解释,因此理雅各表明,“我们无法找到‘尔’字的确切指代,仅仅将‘尔’做第二人称处理,没有做添加或者删减”〔12〕。辜鸿铭也进行了自我提及,他说“但是理想……就在眼前,真实,也并不遥远”〔13〕。可以看出,理雅各在翻译《论语》时,基本上采取了直译的翻译方法,对于汉语字词的翻译严格参考汉语文献,对原文内容进行最大化的保留。辜鸿铭以意译为主,更加注重意境的连贯性。辜鸿铭的译文,努力寻找文化上的共同之处,刻意去建构形式和内容的对等,这种极端归化的策略往往忽略了原文的确切内容。当然,译者的自我指称受到译者的时代背景、自我认知和意识形态的影响。面对某些不可译现象,译者进行了不同的创造性翻译和译者的自我提及,这是译者声音凸显的主要方式。
(三)凸显译者话语存在的语境决定功能
赫尔曼斯认为,叙事语篇的多元语境,尤其是不连贯的语篇,更有可能显现译者的声音。多元语境除了文本语境,还包括译者所处的社会结构、政治制度、意识形态等。文本语境和社会文化语境共同制约译者的译前认知构建和译中的翻译策略选择,从而影响译文情景语境的配置和特征〔3〕。多元语境主要从三个方面决定译者声音。
其一,多元语境的实在性影响了译者声音的显性构成,译者声音的凸显是在诸多语境因素及其相互关联中实现的。如辜鸿铭引用歌德的《迷娘曲》,在译诗时努力按照原诗的结构来增强诗歌的可读性,将西方经典和东方文化关联起来,给读者营造一个熟悉的文化语境。其二,多元语境的系统性,通过翻译动机影响译者声音的数量和质量。理雅各的翻译动机是传教,辜鸿铭则是为了提高中国文化的话语权。因此,理雅各的术语翻译前后一致,有助于降低译文难度;辜鸿铭的译本词汇和句法更加复杂,整体阅读难度更高〔18〕。其三,语境的普遍性,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语境,体现以语境为视角研究译者声音的方法,具有更广阔的意义和功用。上述三大特性使语境论成为考察翻译的元理论视角。
赫尔曼斯的分类标准说明了译者声音凸显的几种情况,探讨了不可译现象的翻译策略,译者所处的多元语境决定了译者声音的模态,凸显还是融合都是译者选择的结果。语境从时间和空间维度上整合了译者主体与文本的阅读对象,并通过它们有序的结构决定了语境的整体意义。译者对文化语境的具体表达,通过构建与原作相似或者相反的情景语境或者认知语境,从而将原作引向译文读者。多元语境的研究有助于解释为什么面对同样的原文本,不同的译者在译本中表现出的译者声音千差万别。
三、《论语》英译中译者叙事声音的凸显
译者声音是叙事学和翻译学的产物,赫尔曼斯对于译者声音的分类大致说明了译者声音在什么情况下会存在,但赫尔曼斯未说明译者声音与叙事学之间的关系以及译者如何在叙事方式上凸显自己的声音。Baker和Pérez-González将翻译看作一种再叙事,强调翻译在现实世界中建构、挑战乃至削弱现有主流叙事中的重要作用〔19〕。因此,如果将翻译看成译者的再叙事,那么译者声音的凸显即译者的叙事话语的凸显是译者传达不同信息、展现译者话语权威的主要途径。下文从叙事语气、叙事修辞和叙事视角三个方面探讨译者如何通过再叙事凸显自己的声音,以实现与读者之间的交际。
(一)叙事语气
叙事语气是叙事主体用来表达自己立场、态度、意识或者预设的交际手段,叙述语气的功能包括传递语言之外的更多信息、传达叙事者的隐含意图、丰富作品人物形象等,在翻译中,译者的叙事语气是译者表达译文隐含意义、向读者传达原文隐含功能的重要手段。因此译者对于叙事语序语气的处理是体现译者声音、情感态度和创造力的重要指标。
对于《论语》的叙事语气研究大多集中在对于疑问词用法功能的考察上,却忽略了小句语气的构成会影响语言的有效性〔20〕。《论语》的特色是以对话为主,使用感叹、疑问和祈使等叙事语气。与感叹语气和祈使语气相比,疑问语气含有更加复杂的言语功能。《论语》多疑问句,语气词十分丰富。译者在处理《论语》中不同语气的句子时都表现出译者的翻译原则和情感态度,从而在某种程度上显现了译者的叙事声音和隐含意图。例如:
子曰:“里仁爲美。择不处仁,焉得知?”〔16〕
理译:The Master said, “It is virtuous manners which constitute the excellence of a neighborhood. If a man in selecting a residence, do not fix on one where such prevail, how can he be wise?”〔12〕
辜译:Confucius remarked, “It is the moral life of a neighborhood which constitutes its excellence. He is not an intelligent man, who, in choosing his residence, does not select a place with a moral surrounding.”〔17〕
从形式看这句话属于反问语气,所问之事有明确的答案。这种句子在词汇语法层与语义层不呈现出直接联系,被称为隐喻式,即句子语气和言语功能不保持一致。与它相对应的一致式则是句子的形式与语义或者言语功能保持一致。理雅各添加“if”,体现了英语的显性特征,遵从英语语言的逻辑习惯,给读者思考的空间,保留了原文的修辞风格,在情感态度方面更加贴近原文。辜鸿铭没有采用原文的疑问句结构,而是对语气进行了改写,将原文的疑问语气改成了陈述语气,并用了双重否定进行强调,因而凸显了译者的价值判断。辜鸿铭这样翻译就省去了读者进行思考和分析的过程,保留一致语气的译文,降低了难度,对读者更加友好。语气词也是体现叙事语气的重要方面。《论语》的特点在于说理,语气词十分丰富,有表达陈述语气的、疑问语气的和祈使语气的等等,上例中的“焉”本身并不表示疑问信息,是强化反问语气,但理雅各用疑问副词“how”和情态动词“can”来加强疑问语气,这在形式上更贴近原文;辜鸿铭省略了疑问词和语气词的翻译,用“not”和“does not”来加强语气,达到了凸显译者作为叙事主体的情感、态度和创造力的目的。
(二)叙事修辞
叙事修辞指作品当中运用的修辞手段。从微观层面来看,叙事修辞指在叙事过程中所运用的语言技巧,对语言进行调整、修饰和加工等用来达到叙事者所要达到的宣传或者劝说的效果;从宏观层面来看,叙事修辞是叙事学和修辞学结合的产物,它把修辞学作为叙事学的组成部分,关注文学作品本身的技巧和写作技巧所取得的效果与读者反馈。翻译作为跨文化活动,当然需要把叙事修辞的效果在翻译中再现出来,这就要求译者把源语文化的思想、文化、价值观和意图等传达给读者,克服与目标读者在空间、时间以及心理上的文化距离。《论语》中的叙事修辞包含排比、设问、比喻等,这些修辞手段的使用,表现了孔子亲切睿智的修辞人格,展现了孔子作为儒家思想代表人物的话语权威。只有有效地再现这些叙事修辞,译者才能与读者建立共情关系,从而达到构建原作话语权威的目的。例如: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16〕
理译:The Master said of Tsze-ch’an that he had four of the characteristics of a superior man: in his conduct of himself, he was humble; in serving his superiors, he was respectful; in nourishing the people, he was kind; in ordering the people, he was just.〔12〕
辜译:Confucius remarked of famous statesman (the Colbert of the time), saying: “He showed himself in a good and wise man in four ways. In his conduct of himself he was earnest, and in serving his interest of his prince he was serious. In providing for the wants of people, he was generous, and in dealing with them, he was just.”〔17〕
理雅各和辜鸿铭都用parallelism再现原文的排比结构,以体现原文的修辞特征。两位译者在翻译上的不同之处在于对术语的翻译。理雅各将“君子”译为“superior man”,偏向于客观的陈述;辜鸿铭将其译为“a good and wise man”,“good”体现了修辞劝说的说理评判功能。理雅各用音译翻译“子产”,并用“superior man”来解释,虽向读者充分传达了原文的身份信息,但缺少一种文化上的共情感,作者与读者的情感距离隐约可见;辜鸿铭将“子产”比作法国的柯尔贝尔(Colbert),这种借助类比的修辞手法与归化策略的结合,不仅降低了源语文化的陌生感,而且增强了原文的说理效果,容易让读者产生共鸣。
(三)叙事视角
叙事视角是以讲述者的意识来调节叙述事件的方式〔21〕。译者作为转述者,其叙事声音和叙事眼光受到意识形态和权力的影响,对文章叙事视角的语言特征,如指称语、情态、及物结构等会做出不同选择。译者的选择会影响原文的叙事构建,从而影响读者对于文本的感觉〔22〕。以人称代词的翻译为例,译者对叙事视点的不同把握与掌控会决定译者是选择第一人称叙事还是选择第二人称叙事。译者对人称叙事的不同处理,会导致原文传递意义的效果的不同。人称代词的译法主要有对应、明示、添加、隐去等〔23〕。以《论语》为例,第一人称“吾”和“我”就有不同的指称意义,“吾”偏向“精神之我”,“我”偏向“外在之我”。从句法功能上看,“吾”不用于宾格,“我”用于宾格。译者会改写原文的叙述方式,对人称视角和叙事内容进行适当的调整和取舍,从而适应新的语境和社会意识形态。例如: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16〕
理译:The Master said, “Am I indeed possessed of knowledge? I am not knowing. But if a mean person, who appears quite empty?like, ask anything of me, I set it forth from one end to the other, and exhaust it.”〔12〕
辜译:Confucius once remarked to someone, “Do you think I have great understanding? I have no great understanding at all. When an ordinary person asked me an opinion on a subject, I myself have no opinion whatever of the subject; but by asking questions of pros and cons. I get the bottom of it.”〔17〕
理雅各和辜鸿铭者对叙事主体的翻译不同。理雅各将“子曰”译为“Confucius said”,并采用第一人称叙事,突出叙事主体的感受;辜鸿铭译为“Confucius once remarked to someone”,并采用第二人称叙事,突出叙事主体的互动性,二者都突出了对话性和交际功能。《论语》是语录体作品,内容涉及对话,加上人称视角的不断变换,译者对人称转换所做的改编或删减,会体现译者的隐含意图。理雅各强调叙事人称的一致性,客观叙事保留较多;辜鸿铭善用对话形式,说理性更强,体现了孔子循循善诱因材施教的品质。
译者的叙事话语是译者声音在文本内的重要表现之一,叙事语气体现译者自身的交际目的,叙事修辞是为了增强交际效果,叙事视角则是自我指称类译者声音的凸显方式之一。通过对《论语》不同叙事方式的比较,可以发现理雅各的译者声音似乎更多是“沉默”,倾向于客观陈述,对原文的叙事特征遵从明显;而辜鸿铭多采取对话、类比、设问的方式,说理性更强,很多时候代替孔子发声,拉近读者和孔子之间的距离。译者对语气、修辞、视角的改写或重置构成了新叙事,在构建译者话语权威的同时传达了不同的信息和译者经验。
四、《论语》英译中文本外因素对译者声音的影响
不论是译者声音的类型还是译者的叙事话语构建,译者声音都因人而异。理雅各用“以经解经”的异化策略向西方世界传达中国文化;辜鸿铭偏向归化的翻译策略,用与西方文化相似的现象来解释中国文化。那么造成译者声音差异的原因是什么呢?费伦认为译者声音是社会现象也是个人现象〔24〕。因此,除了叙事语气、叙事修辞和叙事视角因素外,还有意识形态、译者身份、翻译动机和翻译策略等文本外因素对《论语》英译中的译者声音产生影响。
(一)意识形态与译者声音
翻译过程是各种意识形态进行对话的过程,这种对话的过程是译者声音在宗教、历史、文化、政治各方面的体现。任何语言都有自己的意识形态,在语篇中会形成不同的声音,它们之间相互冲突或相互支持〔25〕。对译者而言,他者声音可以是原作声音,或目的语读者的声音,原作声音和目的语读者的声音既有冲突又有支持,体现为译者声音对他者声音的取舍或融合。
意识形态与译者声音具有互动性,意识形态在影响译者声音的同时,译者声音所具有的意识形态也会影响读者的意识形态。原文本身是作者意识形态的物化形式,译者的解读会受到原文意识形态的影响〔26〕。如果译者身处源语文化,那么译者声音更注重原文话语的完整性和统一性。辜鸿铭在评价理雅各的译本时说,“无论注释还是绪论,理雅各博士的言语几乎没有显示他对孔子学说有整体的、哲学的理解”〔13〕。可见,辜鸿铭作为儒家学说的坚定拥护者对理雅各的翻译很不以为然。例如:
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16〕
理译:When right principles prevail in the kingdom, government will not be in the hands of the Great officers.〔12〕
辜译:When there are order and justice in the government of a country, the supreme power of government will not be in the hands of the nobility of a ruling class.〔17〕
意识形态代表某一阶级和群体的思想观念,可能会与译者的生活经验和社会实践活动相冲突。语言文字作为声音的载体,连接译者的个人“潜意识”和他者的“意识形态”,并被译者吸收、内化为译者观念的一部分,指导译者的翻译行为,并对目标读者的意识形态产生影响。理雅各很难认同儒学的所有观点,他认为孔子的学说很难在西方大国推行〔27〕。他尽管承认儒家思想的重要性,但因受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所以他的译文带有强烈的宗教意识。辜鸿铭作为中国学者对儒学体系的把握更加准确,其译文更符合中国传统文化特色,不过他也受到西方文化的浸染,多用西方经典中的话语来翻译中国文化。理雅各用“principles”翻译“道”,注重科学之道;辜鸿铭用“order and justice”,体现中国古代文化的尊卑意识。理雅各将“政”译成“government”,符合西方政治色彩,让西方读者联想到政府的组成和运营机制;辜鸿铭译为“the supreme power of government”,突出古代中国的集权意识。“大夫”作为中国古代官僚体制中的重要一员,可以上溯至西周时期;战国时期的“士大夫”通常具有爵位,和西方的“officers”有着很大的不同。理雅各的译文未能再现中国古代官僚文化,辜鸿铭的译文则体现了贵族政体是中国古代官僚体制中的重要特点之一。由此可见意识形态的确对译者声音产生了影响,辜鸿铭对理雅各的译文评价不高,恐怕与理雅各对中国古代文化缺少了解有关,特别是与他对中国古代意识形态的理解不深刻有关。
(二)译者身份与译者声音
克朗宁指出,有效的翻译理论和实践,是在迁移背景下在政治上获取公平对待的必要条件。翻译工作至关重要,译者不仅要被看到,而且要被听到,译者的可听性是当下确保译者政治地位的一个关键因素。译者在翻译过程中经历文化适应与文化选择,译者声音的可听性不仅关乎译者的政治地位,更有助于考察译者的身份〔28〕。虽然翻译批评要求译者在文本中保持沉默,隐藏住自己的声音〔29〕,但译者作为作者和读者的桥梁,会对文本信息进行编码和介入,包括翻译策略讲解、评注和排版等,这些都留下了译者声音的痕迹。此外,还可以通过译文之外的渠道,如现实文化活动,来了解译者的心路历程,这些信息提供了译者在译文之外的声音,可以帮助分析译者自身的文化身份定位和译者对于现实元素的关注。
理雅各对于自己的学者定位是十分清晰的,他的目标读者是文化精英和专家学者,因此其译文多注释。他说:“哪怕有百分之一的读者愿意接受注释,我也应该为他们做这些注释”〔30〕。无论是理雅各的女儿还是美国理海大学教授吉瑞德都强调理雅各的复合身份——“传教士与学者”〔31〕。理雅各的译文体现了他作为学者的学术判断和思考,但其传教士身份使他又不完全认同儒家思想。理雅各在翻译时大量采取朱熹的注释,体现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尊重,但同时他对儒家思想在某些方面的矛盾性和中国中心主义思想(1)即认为中国是世界文明中心的思想。又有所舍弃。他认为儒家思想和基督教义并不是完全割裂开来的,在很多时候可以互相补充〔12〕。因此,他经常用基督教义来阐释儒家思想,并用大量注释加以解释,而注释正体现了他的学者身份及其学术追求。
与理雅各相比,辜鸿铭的优势在于精通两种语言,这不仅体现在语言使用上而且体现在文化选择上。他善于用西方文化来解释中国文化,如把颜回比作耶稣“the St. John of the Confucius gospel”,把子路比作“The St. Peter of the Confucian gospel”,把“尧舜二帝”比作亚伯拉罕和以撒等,通过这种归化翻译策略,他为把中华文化引入西方文明找到了一条成功的道路。他认为文明的价值不在于科技的强大、物质的富裕,而在于培养人才。中国虽然历经劫难,但文化传统一直绵绵不绝。满目疮痍的中国之所以能保留一定秩序,是因为绝大多数老百姓受儒家思想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滋养〔32〕。尽管辜鸿铭的一些文化活动文化言论被认为是“文化保守主义”,他对于儒家文化的认同是不可否认的。
不论是理雅各还是辜鸿铭,他们在文本内外都留下了自己的声音,表现了其文化选择和自我身份的定位。二者的声音体现了民族和国家身份都赋予译者一种无法抹去的文化认知和集体记忆。理雅各认为,基督教思想在某些方面可以弥补儒家思想的狭隘;辜鸿铭则认为儒家文化具有不可替代的优越性,并在翻译中采取大量的去陌生化的策略,希望以《论语》为代表的中国文化可以走向更多西方读者,改变西方对于中华文化的误读和偏见。
(三)翻译动机与译者声音
文本选择动机既决定译者声音的方向性(译者传达谁的声音,向谁传达声音),也影响译者的音量高低。动机越明显,音量越大,音调越高。转换动机和编码动机决定译者声音在副文本层面的表现形式、译作的体例安排、前言后记、评论注解等,反过来,译者声音作为译者话语存在会通过文本外活动,比如采访或学术会议等形式,呈现自己的翻译动机。理雅各说:“了解儒家体系和思想,以一种温和的方式揭示传教工作中的不足,特别是对春秋历史的不了解。”〔33〕。理雅各表明,借助孔子儒家思想的影响力来帮助自己的传教事业是他英译《中国经典》的文本选择动机之一。在此阶段,理雅各的译者声音主要是传达上帝的声音。理雅各的文本转换动机和编码动机来源于其为一个真实基督徒的信仰,影响着其译文风格和其翻译策略。他表示,“(译者)不可以进行自由改动,除非原文直译后会让人完全看不懂”〔27〕。因此,理雅各主要采用“心灵沟通法”和“直译加注法”相结合的方式,在翻译过程中尽量保留原有的文化观念〔34〕。
辜鸿铭的翻译动机明显不同。首先在文本选择上,辜鸿铭是出于对中国文化的认同,认为儒家经典是与西方现代文明截然不同的文化成果;其次,辜鸿铭的文本阐释动机来自他对理雅各翻译的《中国经典》的不满。辜鸿铭认为“理雅各的译文只是表明他是一个拥有中国典籍的死知识的博学之人。”〔17〕当时,西方文化处于优势地位,中国文化处于弱势地位,辜鸿铭采取归化翻译策略,有利于向西方世界介绍中国文化。辜鸿铭在时代背景、语言技能和表达习惯上都与理雅各存在很大差异,译者声音会因为译者的翻译动机不同而表现较大的差异。但译者声音不是一成不变的,随着译者对于原作理解的不断深入、自身翻译经验的积累、译者声音与他者声音的不断融合,译者声音也会反过来影响译者的翻译动机。
(四)翻译策略与译者声音
探究译者声音和翻译策略之间的关系,是从一种有声思维去观察译者的翻译过程,进而真正了解译者的认知思维过程,从而更加科学和客观地描写翻译过程。从阐释学的角度来说,目的文本的产生需要译者通过两层解释即译者作为源语文本的听话人和作为目标文本的说话人,与目标语进行的对话和文化产出。在此过程中,译者声音影响着翻译策略的选择,而不同的翻译策略会造成译者声音的消减或增强。我们不能简单认为某种类型的译者声音对应某种翻译策略,因为翻译本身具有综合性和复杂性。以倾向读者类的译者声音为例,译者声音的读者倾向指的是译者的隐含读者。理雅各的隐含读者是传教士和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汉学家,辜鸿铭的隐含读者是英国知识分子。隐含读者不同,译者的翻译策略也不同。例如,对“舜禹”,理雅各注明了“尧舜禹”之间的关系〔12〕;辜鸿铭则将“舜禹”比作“以撒与雅各”,将“尧”比作“亚伯拉罕”〔13〕。很明显,辜鸿铭作为隐含读者,将自己习得的西方知识运用到翻译上,其预设读者是尊崇基督教文化的西方读者。辜鸿铭采用归化翻译策略,尽管凸显了译者声音,却在译文中强化了西方文化的影响,削弱了中国文化的特色。
在当今世界全球化语境下,译者声音如果只考虑自身的话语构建,自说自话,忽略读者倾向,则不利于文化的译介和传播。但若为了提升译作的可读性而采用过度的归化策略,则容易抹杀本土文化的特色,无法让民族文化成为世界文化。实际上,译本有其历史适用性,《论语》两个英译本的读者范围超越了译者所拟定的文化精英或普通的知识分子。两译本反响不同,读者可以自由选择阅读。喜欢了解中国文化的可以读理译本,喜欢听到熟悉乡音的可以读辜译本。两个译本都特色鲜明,译者都发挥了各自的主体性,发出了他们所属时代的译者声音。
五、结语
译者的声音就是译者的话语,是译者构建自身话语权威的主要手段和途径。译者声音不仅是语言文化符号的简单替换,而且蕴含了语言文字背后的文化认同和文化态度,体现了译者的文化思考及其对跨文化交流的态度。本文以理雅各和辜鸿铭的《论语》英译为例,主要探究了译者声音的功能、译者叙事权威和话语权威的构建以及造成译者声音差异化现象的背后原因,即文本外意识形态、文化身份、翻译动机和翻译策略对译者声音的影响。由于篇幅有限,尚未探讨译者声音和其他社会声音之间的关系、典籍复译中不同译者的声音和译者声音的评价模式等,这些都有待于今后的研究。译者声音研究的角度是多维的,前景是丰富的,今后的译者声音研究,应该突破文本和文学体裁的局限,扩大到其他文学文本和非文本领域,除了研究诗歌、小说这样的语料外,还可以扩大到典籍英译研究、科技文本、法律文书、影视作品和口译活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