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年糕是风筝的线
2022-11-26辽宁王小毛
◎文/辽宁·王小毛
飞跃千山万水的年糕
又到月末加班时,老板贴心准备了下午茶,我正和同事们瓜分一块披萨呢,就被前台小妹叫了出去。一出门,只见快递小哥捧着一个小箱子笑嘻嘻地看着我问道:“你又买啥啦?怎么这么重?”
我也不知道。月末还没发工资,我早就“剁手”了,直到签收时瞄到寄件地址是我家,才想起时间竟这样快,又到一年一度的“奶奶年糕月”了。我忽然有点想家,掐指算算,自己忙于工作、忙于社交,忙于投身这大城市中的滚滚红尘,竟有一个多月没与家人联系了。
我把年糕放到工位,躲进茶水间里给家里打了个电话。那端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喂……”
是我奶奶。眼前即浮现她听见电话铃响,小心翼翼地站起来,抖了抖衣裳前襟,把头发往耳后拢一拢,再慢慢挪至电话前的场景,仪式感十足。我告诉她,我已收到她快递来的年糕,她哦了一声,停顿许久,才说:“要用蒸锅热一热再吃,一顿少吃,吃多了伤胃的。”
我忙不迭地答应,再就不知说什么好,与奶奶匆匆告别,挂了电话。
晚上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拆箱子。年糕已经切片,整齐排列成一条切片面包的样子,奶奶用各种包装把它裹成了粽子:一层塑料袋,两层保鲜袋,一层保鲜膜。全部拆开后才发现,竟然没有完全解冻,底边还挂着薄薄的一层霜。
其实,我并不爱吃这年糕,既不好看,也不香甜。奶奶寄来的这些年糕,最后的命运多半是在我的冰箱里“住”一阵子,然后被扔掉。这时,手机响了,是堂姐发来的照片。照片中,她托着腮,表情鬼马,用斗鸡眼儿盯着面前那坨年糕,说道:“想必你也收到了老佛爷的恩典,开个视频咱们一起吃,互相伤害吧。”
召唤家人回归的信号
其实,很久之前,家人们就跟奶奶说过,现在的孩子并不爱吃年糕,不要再做,但她不信,一入腊月,便早早催促大家准备做年糕的材料。奶奶做的年糕比较特别,用料极为朴素,只有黏高粱米和红小豆两种。做法也非常简单,生火,烧开水,在蒸屉上撒一层黏高粱米面,再撒一层红小豆,如此循环,直到把直径一米的大铁锅装满。
我很小的时候,特别喜欢看奶奶蒸年糕,尤其是蒸熟后起锅时,需要两三个大人喊着号子一齐将蒸屉提起,然后把一整块年糕抬到外面自然封冻。等到年糕冻硬的时候,大人们再把年糕抬回来。这时,我奶奶就会抄起一把刀,虔诚地蹲在地上,把年糕切成许多小片,分装到不同的袋子里。第二天,家人们必然团聚一堂,吃过团圆饭,各自带着自己的那份年糕回家。
那时候,年糕就是奶奶召唤孩子们回家团圆的信号,不管叔叔和姑姑有多忙、离得有多远,都会赶回来领取这份挂念。那些日子,是奶奶最辛苦但也最容光焕发的时候。老邻居看见她,时不时就要打趣一番:“老姜太太,又要开始分年糕啦?”
我奶奶便笑出满脸的核桃纹,眼睛眯成一条弯弯的小月牙说:“是啊,再累也要做,孩子都爱吃,大老远的,特意回来取呢。”
直到有一天,向来顽皮的小叔叔拎着自己的那份年糕,对我奶奶说:“您年纪大了,以后就别做了,我们工作太忙,真没时间回来取。”
奶奶听了这话,看着我们,见我们齐齐点头,眼里闪过一丝失落。我们以为她已经读懂“年糕不好吃,您还受累,不如去外面买现成的年糕更好吃”的潜台词,谁知她想了想,竟说道:“没关系,那以后你们要是忙就别回来了,我给你们寄吧。”
奶奶想不到,那句“忙就别回来”就像一道特赦令,因为她肯放出这样的话,就意味着她默许我们可以不回家。她无法理解,身处都市中的我们总是感觉很累,愿意把想家当做一种情怀却怠于行动。既然她不要求,我们更乐得轻松。
只怕她伤心
半月过去,再开冰箱,见年糕占了一个冷冻盒,已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我取出两片,热后吃了几口,又粗又硬,真的无法满足我那整日泡在精细加工食物中的味蕾。冰箱那么小,我更想储存香草冰淇淋、速冻饺子和汤圆,于是,想了想,还是决定偷偷把它们扔了。
那日,我给老家的堂哥打电话,和他说起年糕的事情,才得知,奶奶把年糕做好、分完后,在外地谋生的小辈们,竟没有一人回家取。谁都不忍心戳破真相,便只能看着奶奶用心地打包,然后用高于年糕价值几倍之多的快递费,把它们一一快递到我们手里。奶奶特别心疼花那份儿快递费,可当旁人劝她以后无需再费这份心时,她又总说:“那怎么行?他们爱吃,总不能让他们耽误工作回来取!”
我听后感觉有点窝心,无法将这种不能承受的爱列为负担,并为自己对这份深情的辜负而感到愧疚。其实大家早就想和她说出真相,我们长大了,口味都变了,不爱吃她做的那种年糕,她没必要那么辛苦去做。但是,我们又都明白,这年糕不仅仅是年糕,还是她的牵挂、她的情意。孩子们每年硬着头皮回家取,就是不知道如何表达才能让她明白,其实,即便她什么都不做,风筝线依然都握在她的手里。因为,只要有妈妈在,就有归途啊。而对我们这些孙辈来说,更是如此。
扔了那块年糕的我,特别想跟奶奶说说话。于我而言,这可能是只有天知地知的一种补偿。我知道奶奶特别想念我们,希望我们能像小时候一样整日围着她,听她讲故事,眼巴巴地等着她给我们分零食。可是,长大后的我们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外面的世界,她反而成了我们眼中的“小孩子”,偶尔团聚一次,也只能一脸迷茫地听着我们说着她闻所未闻的新鲜事。
我拨通家里的电话,是爸爸接的。他告诉我,奶奶已经睡着。他说:“想奶奶就回来看看嘛,你奶奶用不惯电话,每次接电话都特别紧张,有一肚子话也说不出。”
我笑,忽然特别想回家。
她获得了生命的圆满
老家、父母、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离家在外的我们,对于他们,总是思念骤起,然而又总是默默放在心底,一心向往越来越远的地方。远到他们准备启程去往另一个世界时,我们想要赶回去道别都来不及。
接到奶奶病危的电话时,我正和同事坐在餐桌旁,咋咋呼呼地喝大酒。那一瞬间,脑子是空白的。很快,堂姐堂哥的电话相继过来,他们拖着哭腔问我订不到机票和火车票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归心似箭,奈何隔了千山万水。
等到我们相继到家时,奶奶已经出殡了。听爸爸说,她早在多日前就神志不清,偶尔清醒一会儿,一边念叨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一边又嘱咐身边的人不要告诉我们以免耽误工作。去世前几分钟,她闭着眼睛问:“孩子们都回来了吧?”
我爸爸说:“是的,都回来了,都在身边呢。”
然而彼时,我在客车上,姐姐哥哥叔叔们在飞机上、火车上、轮船上。我们这些小风筝全部感受到奶奶正在往回收线,可是,逆风不解意,一去几千里。
“孩子们都回来了吧”,是奶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从孩子们爱吃”到“孩子们都回来了吧”,一个心中有爱、相信爱的老人获得了生命的圆满,而我们不得不用余生去面对无法抚平的遗憾。这世间最好的爱,总是在失去后变得难得。
办完奶奶的丧事,大家怀着悲痛的心情,各归其位。临行前,爸爸送我上车,我的小包如回来时一样轻便,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家已无路可回
时间流逝得飞快,转眼又入冬了。在这一年里,我忽然爱上了年糕这种食物,糯糯的,香香的,有很多层,点缀着各种干果,特别好吃。但我走了多个城市,逛了多家美食城,留意了多个小摊,却从未见过奶奶做的那种年糕。于是,某天晚上,我给爸爸打电话,问他今年会不会做年糕,就像奶奶做的那种。
他说:“不做,反正你们都不爱吃,再说今年要去你哥哥家过年,你叔叔姑姑都不会回来。”
我忽然间便觉得,奶奶走了,风筝线就都断了。没有年糕,没有牵绊,没有归途,大家在各自的世界里飘摇,血脉相亲只体现在那张家谱上。从此后,老家没有我们必须要回去见一见的人。原以为每年跋山涉水地赶回去,只是因为家规、碍于辈分、遵守传统,到头来发现,是我们想让内心深处的那份情思,有所皈依。
奶奶曾说,人老了特别害怕不得善终,害怕无所依靠,害怕孤苦伶仃。想必她临走前是极其安慰的,因为在她已经看不见的世界里,我们都在。可是,活着的我们都没有想到,从此后,家就变成了一种情结、一种味道、一丝念想,就像那块儿再也吃不到的年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