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不习惯在泡沫里祝福

易 飞

在新洲问津书院

他只是周游列国路过

他只是派门生前去问路

门生叫子路

子路在此问路

子路问到的路在哪

两千多年来

世人并不知晓

但楚国的路因为他的涉足

更加弯曲

所有的路

都走向了《论语》

我曾秉烛

我曾捧简

我读平生、苍生、书生

读韶华、空负、红颜

我有此生未了的怀

我有来世未了的债

我有多少次迷失

仅此一次问路

只凭一次指引?

更多的追问付流水

消弥无声

我来问津太迟

半生跋涉，早已踩在

虚空

妈没事

有好几年

小妹给我打电话

“哥，你在哪里?”

我吓得不敢接

以为妈出事

后来叮嘱小妹

第一句先说“妈没事”

现在小妹偶尔打电话

“妈没事”

我自言自语

“妈没事了!”

疤

后来，我们回乡偶然碰到

相视一笑，终究语塞

小时候落水，救我的大哥

是邻居地主家的儿子

那时，我们不与他为伍

他总是孤独地扛着竹筐

在堤上拾牛粪

他的脸因烧伤

留下一块醒目的疤

成为我们取笑的对象

少年时我懵懂

他为什么救我

我早该跟他说声谢谢

是他伸过来的手

把我拉回人世

是日子累积的宽宥

还是愧疚积攒过多

这一句终究没有说出

直到他离世

要淹死我的那条河

现在只到膝盖

世事齐腰

每当掬起水花

那张带疤的脸

长在我脸上

遥远的大舅小舅

舅舅家好远好远

从太阳升起走到落下，才看见

舅舅家灰蒙蒙的轮廓

大舅连着小舅，一直

住在老江河边

母亲一年带我走两回

从开春堤下金黄的油菜花

走到秋天河边杨树发黄

每当精疲力尽饥肠辘辘

舅舅家在夕光中升起的炊烟

让我们心头一热

不由得加快脚步

母亲走了十几年了

像老江河自然断流

去舅舅家的路早已荒废

现在我偶尔开车经过

傍晚天色白如鱼肚

那个单薄的少年早已远去

遍地炊烟照样升起。我看见

夕阳中的老江河，河流奔涌

映出大堤上一个个

匆匆赶路的身影。他们

是我安度晚年的大舅小舅

车流中紧锁眉头的是

我陌生的表哥表妹

通知书

夏天最后一个傍晚

闷热中下起了小雨

父亲又一次疲惫地

从邮局回来

母亲在昏暗中做好了晚餐

我和父亲一向无语

面对他的追问

我厌烦地抛下碗筷

从后门走进越来越暗的田野中

我听见身后酒杯清脆的爆裂声

父亲的咒骂被阵阵晚风吹散

小雨越下越大

母亲的喊声如雨滴

在沉重的棉朵上摇晃

在初秋的秧田里插完晚稻

我躲进木板拼成的小楼上

从一孔微弱的月光里

无力地打量昏暗的人世

直到有一天父亲趾高气昂地

从镇里走来

他手上多了一张纸片

沿途逢人便讲

晚上，老支书带上老花镜

仔细看了半天，确认

不是假的

门外吵吵嚷嚷

他添了一个酒杯，说

今天你也喝

缠绕一生的树木

江汉平原最多的是树

它们一排排在河流中漂走

祖父母坐着木筏子远去

树为我们打开一扇门

房梁瘠檁撑起一个家

板车在禾场运送我们的庄稼

木柴在炉膛熊熊燃烧

当我坐火车离开故土

一节节枕木伐自遥远的山谷

托送我到了远方

岁月的重压和长久的滚动

那些荒凉的人世在车厢一晃而过

成片的森林成为背景

我看见父亲的脸像樟树

一圈圈年轮打着褶皱

身材矮下去像树雕

三十六年前的某个秋天

车窗外飘落的枯叶

送我匆匆回家

父亲躺在木板床上

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棵枫杨做的

十七年后我又远在城市的深夜

为躺在奔向县医院的板车上的大哥祈祷

平原上这些缠绕一生的树木

先带来我最亲的亲人

再带走我最亲的亲人

雨滴的声音

后半夜。风撕扯着屋顶

雨很快下来了

滴在地上“嘭嘭”有声

滴在被子上凝然无声

用盆子接水“咣啷”

用碗接水，一半都掉在碗外

雨水滴落在不同的容器

发出不同的声音

是一间乡下瓦房所能奉献的夜半合奏

贫穷的日子，每一个夜晚

都有泡汤之虞

我们一直靠平原上的棉花取暖

每一床被子扎得实密沉厚

但脆弱的穹顶经不住日晒雨淋

裹在身上的百衲被越来越重

寒凉悄悄逼近

每一次翻身都那么艰难

无论你怎么虬曲

可供取暖的面积越来越小

外面的雨还在下

漆黑的夜在屋檐上无休止地敲打

我们曾在月光下任性

在房顶争吵，拂袖而去

夏天撕裂的瓦楞

露出的裂缝越来越大

现在想去弥补已来不及

讣告

大楼门口偶尔贴出讣告

进来和出去的人会看上一眼

一晃而过的，面无表情

有人驻足

必是某位熟识之人

有人通读

必是某位重要之人

有人读后神色凝重

必是悲从中来

有职务的，长则百言

有职称的，多写几字

什么也没有的

只通告名字、年龄、病因

但一周之后

长的和短的

尽皆揭去

空空如也

世人惜墨如金

那些已故的人，为了

多写几行

曾经多么努力

一米见方

天圆地方

故乡一出生就带着棱角

方言乃一方之言

没有后鼻音也能抒情

像陈旧的犁铧把井字田翻新

我们从泥土中取出一块一块方砖

垒起规整的村落

每当故乡的炊烟拉起风箱

一排排农舍像合笼的抽屉

棉花在田垄上开放

它们在秋风中

成为白色的方阵

父亲早年土葬在这里

量身定做的长方形

让他严丝合缝地躺下

随后和母亲一起

堂堂正正立于中堂

早年我也有斗室

现在变成框架

生活被我码成了各种方块

经年以后我学会迂回

懂得圆比方好

我得宠于人世

却依然发不出后鼻音

晨光

昨夜的雨下了又下

我在几个梦里反反复复

昨夜的梦做得很累

母亲多次落水我拉了又拉

母亲像河面上一团白雾

时沉时浮，时有时无

总是难以靠近

我急得一个转身

湿漉漉地爬上岸来

窗外一片鱼肚白

正是十几年前县人民医院

走廊上透出的晨光

医生说母亲术后终于醒了

我们长出了一口气

一家人放心地去吃早餐

等我们重新回到走廊

母亲又昏迷了

再也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