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运行机理

2022-11-26李新潮

理论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创新性创造性语境

李新潮

(兰州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党的十八大以来,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高度重视传承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问题,习近平同志多次围绕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进行阐述,形成了以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为核心的文化传承思想(以下简称“两创”思想)。“两创”思想是马克思主义文化传承观的理论逻辑在新时代中国的思想延续和理论表征,是对当代中国新实践所凸显出来的时代精神和时代课题在文化传承领域的理论回应,是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关于文化传承的一个重大原创性贡献,代表了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在文化传承问题上的政治高度和科学态度,开辟了马克思主义文化传承观的新境界。有学者指出:“‘两创’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坚持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对传统文化抽丝剥茧的过程,更是根据时代发展需要赋予其新生命的化蛹为蝶的过程。”(1)孔繁轲:《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实践运用与路径探析》,《理论学刊》2018年第6期。然而,“两创”思想并不是脱离现实的抽象理念,而是根植于实践的文化传承方法,贯穿于当代中国文化传承实践的全过程。那么,如何基于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对传统文化进行“抽丝剥茧”?如何根据时代需要赋予其新生命从而将存留于过去的文化遗产转化为服务于当下的文化资源?对这一系列问题的深层追问,实际上就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之运行机理的探寻。所谓运行机理,是指为实现某种特定功能,一定的系统结构中各要素的内在工作方式以及诸要素在一定环境条件下相互联系、相互作用的运行规则和遵循原理。“两创”思想内蕴着一系列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内核的运行机理,正是这些运行机理彰显着“两创”思想作为马克思主义文化传承观的基本属性,规范着“两创”思想作为传承理念和传承方法的统一体的展开模式,并贯穿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从原初状态转化发展到现代形态的实践过程。这种运行机理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在不同侧面的逻辑彰显,从而与各种非马克思主义的文化传承理念区别开来。基于语境与思想的关系视角,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表现为“思想再现—语境再植”的过程;基于抽象与具体的关系视角,“两创”表现为“辩证分析—逐级抽象”的过程;从时间与空间的关系视角,“两创”表现为“时空交融—综合创新”的过程;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视角,“两创”表现为“纵横结合—循环往进”的过程。本文试从这四个方面揭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运行机理。

一、思想再现,语境再植

基于语境与思想的关系视角,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表现为三个环节的有机统一,即通过思想再现尽力恢复传统文化的原初性意涵、通过去语境化辩证分析传统文化的普遍性内涵、通过再语境化提炼升华传统文化的时代化意涵。

按照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每一历史时代的经济生产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的基础”(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71页。。也就是说,主要存在于过去的思想文化资源必然基于其赖以存在的经济生产以及社会结构而存在,只有将其置于活生生的历史语境之中,在普遍联系和多重关系当中进行透视和理解,传统文化才能被理解为一种富于历史性的“活”的存在。正如张世英所言:“就传统而言,都有其相对的原本,原本是传统的始发言行。”(3)张世英:《九十思问》,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18页。因此,传统文化的传承问题首先面临一个“思想再现”的过程,即努力回归其时代语境并恢复其相对的原初意涵。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这里所说的时代语境是一个动态的存在过程,不仅包括某一思想得以产生之时与之相关的历史现实和时代境遇,而且包括这一思想所经历的历史变迁和思想演变的整个历程。随着历史的变迁,时代境遇发生了变化,思想本身的意义也必然发生变化。在这个意义上,任何传统文化资源都表现为一种“核心确定、边缘模糊”的状态。因为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传统文化中的某些因素必然会出现一定的损耗和消亡,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也是文化发展过程中的正常现象。因此,这里所谓“思想再现”,其目的并非是基于原教旨主义式的恢复传统文化的本来面目,或者是追求原汁原味的传统文化,因为这种主张看似客观和科学,实际上违背了文化发展的基本规律。任何传统如果一成不变地传之于后人,这种传统就势必会死去。我们强调“思想再现”,乃是在礼敬传统文化的基础上,以同情理解的态度尽量地“再现”其时代语境及其历史演变,恢复和挖掘其精神实质,从而透视和总结传统文化资源丰富、立体的内涵,进而在古人思想的基础之上吸收其智慧遗产,站在古人的肩上对传统文化进行拓展、丰富和损益。

此外,“统治阶级的利益是一种传统文化思想的过滤器”(4)陈先达:《文化自信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5页。,也就是说,统治阶级会根据自己的需要将有利于自身统治的思想观念强行放大,并作为意识形态灌输到被统治者心中。马克思在批判法国资产阶级对于传统的妄加利用时曾指出:“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为自己效劳,借用他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衣服,以便穿着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一幕。”(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471页。可见,“思想再现”绝不意味着可以完全背离和抛弃传统文化的根本精神,仅仅打着古人的旗号或借用传统文化的思想符号,随心所欲地赋予其任何内涵,甚至随心所欲地对其进行歪曲和篡改。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文化的资源有很多是被刻意遮蔽,或被有意误读的。在中国历史上,儒家学说实际上就多次遭遇了这样的命运。历来的封建统治者往往通过将有利于自身的思想学说强化乃至改造使之政治化,以利于维护封建统治所需要的伦理秩序和等级观念。“统治者尊的不是真正的孔子,而是有利于他们或被他们利益过滤过的孔子,而反对者反对的也不是真正的孔子,而是统治者神圣化为统治护身符和统治合法性精神支柱的孔子。”(6)陈先达:《文化自信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55—56页。孙利天教授曾设想:“中国的儒学研究也需要找回没有被纲常化、名教化的原始儒学思想,找回和感受原始儒学的生活世界。”(7)孙利天:《哲学如何构建美好生活的理想》,《中国社会科学报》2020年3月13日。在这个意义上,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两创”,实际上就是在再现传统文化原貌的基础上,结合时代需求,重新审视其中的思想资源。总之,所谓“思想再现”乃是一项基础性和前提性的工作,舍此,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就无从谈起。

在“思想再现”的基础之上,还应该对传统文化资源进行“去语境化”。所谓去语境化,就是通过思维加工和理论抽象,消除传统文化的独立性和生命体征,使其资源化。这里所说的“消除传统文化的独立性和生命体征”以及“资源化”,一方面意味着对某种传统文化资源进行批判性分析,摆脱这种思想文化所处的具体的历史语境,辨清这种思想文化在具体运用和演化当中产生的一般性意蕴和特殊性内涵以及抽象意义和具体意义,并侧重于传承抽象层面的意义;另一方面意味着提炼或者抽象某种传统文化背后的精神实质,从而将具体的传统文化转变为高度凝练的精神性资源,因为“对于精神要义的提炼不像对命题一般意义的继承那么直接,要求更为深刻的理论把握和文化透视能力,是创造性的诠释,也是创造性的继承”(8)陈来:《从道德的“抽象的继承”转向“创造的继承”——兼论诠释学视野中的文化传承问题》,《文史哲》2017年第1期。。某种程度上说,这一过程是一个类似于冯友兰先生所主张的“抽象继承”的过程。尽管冯友兰先生提出的“抽象继承”受到过不少质疑和批评,但正如他自己晚年反省时所说的那样,除了个别概念运用“不妥当”之外,“其基本主张,我现在认为还是可以成立的”(9)《冯友兰文集》第1卷,长春:长春出版社,2017年版,第181页。。因为文化的传承本质上仍在于将其具有一般性和普遍性的东西继承下来。在推动传统文化“两创”的过程中,尽管不能用“抽象继承”来完成整个过程,这既不科学也不全面,但“两创”的实施也必然存在一个对传统文化进行抽象继承的环节。我们认为,将“抽象继承”的精神理解为思想文化传承的一个环节,既是必要的,也是可能的,但是将其作为文化传承的全部内容和根本方法则是不妥的。

在“思想再现”和“去语境化”的基础之上,还存在一个“再语境化”的问题。通过“去语境化”而从某一传统思想命题中抽取出来的抽象意义并不能悬在空中,它必须被运用到新的具体情境中与新的具体意义结合起来。如果把抽取出来的抽象意义孤零零地悬置在那里,那么它就绝不可能成为有效的思想遗产。换句话说,“去语境化”主要是在思想内容上从传统文化当中找出一些思想资源和精神遗体,并将其再度“资源化”;这种“资源化”既非根本目的,也不是最终结果,而是必须在与当代文化相适应和与现代社会相协调的过程中“再语境化”,从而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这是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关键。

在“再语境化”这个环节,关键的问题在于正确理解和把握文化资源与时代语境之间的关系。首先,如果说“去语境化”的环节主要是存在于思维层面的知识加工,从而为传统文化的转化发展作思想上的准备;那么“再语境化”的环节则主要是存在于现实层面的文化实践,是一个不以任何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客观实践过程。其次,“再语境化”意味着传统文化资源真正融入了时代语境之中。这种融入并不是文化资源与时代语境的机械套装,而是文化发展的历史逻辑与当代中国的实践逻辑的深度契合。因此,这个“转化”必然是创造性的而不是因循式的。在比喻的意义上,如果我们将“去语境化”的传统文化资源看作已经开采出来的煤炭,那么“再语境化”就意味着根据时代需求和认知水平,将开采出来的煤炭进行深度加工和创造转化,使煤炭的原生形态转化为焦炭、煤气乃至乙醇等各种各样的次生形态,从而使煤炭这一资源深度融入当今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这里,煤炭的主要成分(碳C)和由煤炭制出来的气的主要成分(甲烷CH4)已经不是一个物质,但是在核心元素的成分上是有交叉的。同样,主要脱胎于封建社会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只有通过“再语境化”才能使其由传统形态转化为现代形态,从传统话语转变成现代文化话语的组成部分。这是一种性质上的变化,就好比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中的“忠孝节义”不同于传统文化话语体系中的“忠孝节义”,孔子的“讲仁爱”和当代的“讲仁爱”是具有历史联系的两回事,本质上却是不一样的。

二、辩证批判,逐级抽象

基于抽象与具体的关系视角,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表现为以下环节的统一,即通过自我否定使存在于古籍、内附于古迹、熔铸于习俗的传统文化要素(感性具体)呈现为抽象的规定,进而通过辩证批判将这种抽象的规定进一步上升为当代中国文化的思想形态(思维具体)。

马克思通过《资本论》为我们展示了一种重要的思维方法——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辩证思维方法。马克思创造性地区分了两种性质不同的“具体”,即感性具体和思维具体。他在反思自己对资本主义剥削本质的分析时曾指出:“行程又得从那里回过头来,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这回人口已不是关于整体的一个混沌的表象,而是一个具有许多规定和关系的丰富的总体了”(1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1页。。这实际上反映了从感性具体到思维具体的升华过程。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马克思以辩证法为‘知识革命’纲领,巧妙灵活地以‘抽象和具体’涵融知识逻辑和行动逻辑,对思维形式的运用达到艺术的境界,终结‘形式逻辑哲学’和‘思辨哲学’,……使得知识生产超越一切抽象的形式主义规范。”(11)许光伟:《抽象和具体的辩证法意蕴——再论〈资本论〉的研究方法与叙述方法及其时代意义》,《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因此,在知识生产的意义上,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实际上贯穿了抽象和具体辩证统一的思维方式,从而获得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指导意义。如果说“感性具体—抽象规定—思维具体”的基本形式作为马克思主义关于知识生产的解释性范式,体现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具体过程之中,那么“自我否定原则”实际上就是隐藏在这一解释范式背后的理论机理。

这种“自我否定原则”是被马克思改造过的黑格尔辩证法内在的“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体现着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批判的和革命的”本质。黑格尔曾明确强调:“扬弃和被扬弃的东西(观念的东西)是哲学最重要的概念之一”(12)[德]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98页。。在这里,扬弃实质上就是否定之否定,是在否定的过程中把肯定的东西保存于自身。就是说,扬弃既有否定的意蕴,又有保存的内涵。黑格尔指出:“扬弃在语言中,有双重意义,它既意味保存、保持,又意味停止、终结”(13)[德]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98页。。马克思批判地继承了黑格尔的这一思想,曾指出:“辩证法在对现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同时包含对现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对现存事物的必然灭亡的理解;……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东西,按其本质来说,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4页。。因此,在马克思那里,以“扬弃”为核心的否定辩证法的本质并不是一种单纯的否定性逻辑,而是一种包含肯定与继承的联系环节。单纯的否定只是“知性”的否定,即形而上学的否定,辩证的否定则是“理性”的否定。辩证的否定表现为“扬弃”,即一方面是对旧的东西的“弃”,另一方面是对旧东西中积极内容的“扬”。因此,否定没有切断历史的发展,而是与历史继续地、有机地联系着。正如有学者所总结的那样:“扬弃的逻辑不是中断的逻辑,而是联系的逻辑;不是终结的逻辑,而是前进的逻辑;不是崩溃的逻辑,而是发展的逻辑。”(15)李火林:《黑格尔扬弃观探析》,《浙江社会科学》2018年第2期。以辩证否定观对待传统文化,这既是坚持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的必然结果,也是中国共产党人一以贯之的科学态度。坚持辩证否定观,匡正曾经出现过的某些偏离,我们就必须承认任何传统文化的发展都是肯定性与否定性的统一,其传承发展都要经历“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历史过程。对于旧事物、旧制度、旧文化,不是简单地全盘接受,而是在肯定的理解中包含着否定,在批判与抛弃的基础上加以继承;不是一味地绝对否定,而是在否定的理解中包含着肯定。在这个意义上,任何新文化的产生都不是以完全否定旧文化为代价,而应该是采用辩证否定的方式,克服旧文化中的消极部分,吸取、保留和改造旧文化中积极、合理、有价值的因素。基于这样的哲学前提,传统文化的传承才能成为推动历史进步的重要力量,才能推动人类社会不断从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演进。具体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两创”而言,一方面,这种否定和扬弃意味着传统文化的转化发展绝不仅仅是存在于思维中的理论抽象,而是极富实践色彩的思想创新。也就是说,作为感性具体存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因子并不能直接地进入我们的思维加工过程,必须通过对其进行主体性否定而将其上升到具有普遍性的抽象规定。另一方面,这种否定和扬弃意味着我们在抽象的过程中对传统文化进行的是创新性的诠释而不是机械性的注释。诠释意味着一种自否性的解释,这种解释必然不是原初意涵的重复和再现,而是一种开放性的探究,否则便不能称之为诠释;注释则意味着一种崇圣性的解读,这种解读可以看作原初意涵的另一种表达,是一种带有天然独断性的解读,而不是创造意义。

基于此,所谓“逐级抽象”,就是基于历史辩证法的精神实质,首先对活生生的、具有丰富内涵和时代气息的传统文化思想进行辩证法意义上的否定和批判,澄清其前提,划定其界限,探索分析过去的思想资源之价值得以成立的前提和界限,并追问其背后的理由或根据,抽绎出其中带有必然性、本质性、普遍性的因素,从而实现从感性具体到抽象规定的跃迁。然而,这只是第一个环节,对于真正的理论思维来说,抽象从来就不是目的,只有经过思维综合的具体才是真正的目的。马克思指出:“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实际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8页。据此,那些被抽象并且被积累起来的知性知识并不能构成真正的思想智慧加以传承,只有迅速地把具体归摄到抽象之下,以传统文化资源中抽绎出来的带有必然性、本质性和普遍性的抽象存在为逻辑起点,通过各种形式的逻辑中介,使得传统文化所赖以存在的时代限度和理论规定被不断超越,其抽象的规定不断融入和化入当代实践,并通过思维的具体再现出来,从而实现从抽象上升到思维具体。这种逐级抽象的过程绝不是黑格尔“概念辩证法”意义上的在概念运动中把握绝对真理、在思维本位中体现精神自由,而是马克思“历史辩证法”意义上的在历史发展中实现理论创新、在实践检验中逼近思想真理。因此,逐级抽象的整个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乃是一个理论创新和思想创造的过程。

三、时空交融,综合创新

基于时间与空间的关系视角,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表现为时空交融、综合创新的思想过程。

文化首先是时间性存在。由于文化的时间意识与人的生命存在之间的本质性关联,一方面,文化的流传是通过一代代人的生命存在的接续、替代而实现的;另一方面,人的生命存在总是需要对过去的文化存在进行精神关照和反思从而打开更为广阔的时间范围。因此,文化总是很容易被理解为时间性存在,从而文化传承很容易被理解为一代代人在承接传统文化的基础上优化文化世界的过程。同时,文化也是空间性存在。文化空间意味着不同的文化存在在同时态中的差别性,人通过这种差别性以及不同文化存在的相对位置关系获得文化空间性的意识。文化的空间性自然产生了文化的流动性与传播性。就时间与空间的关系而言,任何文化存在必然以一定的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而呈现,从而任何文化传承都必须通过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来展现。不存在脱离了空间向度、自我封闭、单纯时间向度的思想文化流变,任何传统文化的传承、转化和发展都是一个时空交融的过程,即不仅要在时间向度上批判继承本民族的文化遗产,而且要在空间向度上批判继承其他民族的文化遗产。

近代以来,以西方文化为主的外来文化强行进入中国文化转型的潮流之中,并对中国文化的根基产生了空前的冲击,从而使得以往主要表现为“古今之辩”的中国文化传承过程开始表现为“古今中西”之争。自此以后,中国人民既经历着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之间的冲突,又面临着民族文化与世界文化之间的矛盾,从而百余年来的中国文化现代化无可避免地存在双重使命:其一,在时间关系上,要承续“古今之辩”,搭建由古通今之桥,既不厚古薄今、以古非今,又不厚今薄古、以今非古;既要超越“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僵化历史观,又要克服线性历史观,从而在整理和传承中华文化传统的过程中为实现和弘扬自身文化价值提供基础。其二,在空间关系上,要强调“和同之辨”,搭建中西对话平台,超越狭隘的传统夷夏观,探究西方文化的根源及脉络,甚至密切关注西学自身突破其瓶颈和困境的革命性变革,从而不仅为我们批判自身文化传统从而完成现代转型提供参照和镜鉴,而且为我们广泛吸纳和深度融合人类一切文明成果并实现“化西为中”提供资源。

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言,其强调的转化和发展实际上主要是针对“古今中西”中的“古今”即传统与现代这对矛盾往下讲的,其实质和核心在于“如何解决中华传统文化现代化”的问题。但是由于中国文化的现代转型是在整个世界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被规定了的,因此在回答“古今”问题的过程中又不得不涉及“如何认识西方文化”、西方文化如何“洋为中用”等空间向度的问题。在这个意义上,以“古为今用”为脉,以“洋为中用”为络,脉络交错、以脉为主,立足中国、环顾世界、关注当代,乃是破解这一文化难题的“两创”思路。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俄国十月革命以来马克思主义传入中国并逐渐成为指导思想,马克思主义如何中国化的问题自然成为了现当代中国文化论争的核心问题之一。这样一来,传统的“古今中西”之争还必须考虑到马克思主义这个重要维度,时代的中心问题就表现为中西马三者之间的关系问题,中国的文化格局也转变为西化倾向、保守倾向和辩证综合三者之间的对立互动,从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核心实际上涉及到中西马三种文化资源的融合问题。

在通观古今、融汇中外的前提下,处理好中西马三种文化资源的融合需要深度把握“两创”思想中蕴含的“综合创新”的思想意蕴。张岱年、程宜山在所著《中国文化精神》一书中明确指出,综合创新的方法就是要“抛弃中西对立、体用二原的僵化思维模式,排除盲目的‘华夏中心论’与‘欧洲中心论’的干扰,在马克思主义普遍真理的指导下和社会主义原则的基础上,以开放的胸襟、兼容的态度,对古今中外的文化系统的组成要素及结构形式进行科学的分析和审慎的筛选,根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实际需要,发扬民族的主体意识,经过辩证的综合,创造出一种既有民族特色,又充分体现时代精神的高度发达的新中国文化。”(17)张岱年、程宜山:《中国文化精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306页。这种综合创新的文化观念以客观平和的理性态度超越了“国粹派”和“西化派”的极端选择,以鞭辟入里的辩证态度分析中西马三种文化资源,彰显了一种健康的文化心态,为百年来的古今中西之争树立起了马克思主义文化派的鲜明旗帜。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重要讲话中,习近平同志指出:“对人类社会创造的各种文明,无论是古代的中华文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埃及文明、两河文明、印度文明等,还是现在的亚洲文明、非洲文明、欧洲文明、美洲文明、大洋洲文明等,我们都应该采取学习借鉴的态度,都应该积极吸纳其中的有益成分,使人类创造的一切文明中的优秀文化基因与当代文化相适应、与现代社会相协调,把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优秀文化精神弘扬起来。”(18)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人民日报》2014年9月25日。因此,在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过程中,必然要坚持“综合创新”的基本理念。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实际上就表现为在辩证基础上综合、在综合过程中创造、在创新创造中发展。具体而言,第一,综合创新的对象主要是中西马三种思想资源。马克思主义理论体系、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体系、以近现代西方文化为核心的外来文化体系在当代中国大地上的汇聚和融合,是当代中国所面临的独特文化格局。在这个意义上,通过综合创新处理好这三大文化体系之间的关系,既是时代赋予的重要使命,也是历史给予的重要机遇。方克立基于张岱年“文化综合创新论”而提出“马学为魂,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三流合一,综合创新”的良苦用心,就在于整合和理顺这三者之间的关系。尽管方先生这一观点在学术界仍然存在讨论和争议,但是其中蕴含的基本精神和理论方向值得我们重视,即必须坚定地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地位不动摇,这是近现代中国历史逻辑、理论逻辑和实践逻辑的必然性展开;必须清醒地坚持中国文化本体的主体地位,坚守中华文化立场,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本源性根基;必须坚定地坚持西方文化(外来文化)“他山之石”的地位,这是中华文明开放包容的文化精神的时代性展现。第二,这种“综合”不是简单外在的“剪裁”,不是不分主次的“调和”,不是没有原则的“混合”,也不是搭七巧板式的“拼凑”,而是在辩证唯物主义世界观的基础上,对古今中外的优秀文化要素进行辩证综合和有机融合,从而实现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目的。因为对古今中西文化资源进行分析、评价、选择,必然需要合理的价值取向作为标准,需要正确的历史观作为方法;而对经过筛选的文化资源进行综合创造,又必然需要以深刻的哲学思想作为内核,如此才能形成有生命力和影响力的中国新文化系统。只有依据马克思主义的指导思想和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才能真正解决这些问题。第三,综合创新的方向既不是“儒学复兴”,也不是“全盘西化”,而在于创造出一种既有民族特色、又充分体现时代精神的“高度发达的新中国文化”。这里所说的“高度发达的新中国文化”也就是党的十九大所强调的“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的,民族的科学的大众的社会主义文化”(19)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1页。。第四,必须坚持中国文化“长出来”与“走出去”的统一。所谓“长出来”,是在时间向度上使中华文化在整体上作为一个活的生命体生长到今天,而不是将古代的思想和现代的状况机械地、外在地嫁接在一起,同时,也是让当代中国的现实实践从中国文化思想的土壤中汲取营养,而不是无所凭依地重新建构一套观念。所谓“走出去”,是在空间向度上使当代中国文化作为一个富有活力的生命体走向世界,并且在开放包容中吸纳学习,从而得到世界文化的认可、接受和尊重,而不是单纯地向世界展示和表演古人的文化遗产。所谓“长出来”与“走出去”的统一,实际上就是在古今交汇、中西交融中综合创新,在动态演变中坚持中华文化的演变和更新。换一个角度看,“长出来”重在增强中华文化在当代中国和中华文化圈内的凝聚力,而“走出去”则重在增强中华文化在当今世界的影响力。

四、纵横结合,循环往进

基于理论与实践的关系视角,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表现为“概念—现实”的交互循环、螺旋上升的思想过程。

根据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实践不仅是思维与存在矛盾的发源地,而且是解决思维与存在矛盾的最终归宿点。因此可以说,实践既是文化产生的现实基础,又是文化产生的最终目的。基于此,任何文化存在都处于由存在、实践、思维(精神)三要素构成的系统之中,从而任何一个思想观念的传承与发展,都既是一个需要通过概念范畴的抽象和转化而实现的理论演进过程,又是一个需要通过实践需求的规定和影响而实现的现实推进过程。就前者而言,“语言”(20)这里的“语言”是指哲学意义上的、构成人的存在方式的一个广义的概念。凝聚着人类文化的全部成果,因而是人的存在方式,任何思想观念不仅必须通过“语言”而存在和表征,而且任何思想观念“必须以语言(文字)的方式而实现其历史性的社会遗传,并沉淀为人类的‘文化’”(21)孙正聿:《哲学:思想的前提批判》,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8、62页。。在这个意义上,人的存在是生物学意义上的“遗传性获得”与社会学意义上的“获得性遗传”的统一,尤其是通过“获得性遗传”所得到的历史文化规范着我们对于世界的理解。基于马克思主义实践观,这种保存着历史文化积淀的“语言”不仅成为理解、解释和更新历史文化的重要中介,而且成为消弭“历史”与“现实”之对立的重要载体。在这个意义上,思想观念的传承就表现为以语言为本质的概念范畴的概括、总结和发展过程。单个的概念范畴以一定的逻辑构成一定的思想体系,并且不断以概念框架的形式为人们提供历史地发展着的思维方式和世界图景,从而引导和规制着人们对世界的把握、描述和揭示。这就是文化传承在理论层面的运行机制。就后者而言,任何概念范畴所表征的思想观念都直接关联着特定的社会现实,都是特定的社会存在在社会意识层面的反映,并且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是由特定的社会存在所决定的。同时,“源于实践的理论,并不仅仅是对实践经验的概括和总结,更重要的是对实践活动、实践经验和实践成果的批判性反思、规范性矫正和理想性引导。这就是理论对实践的超越”(22)孙正聿:《哲学:思想的前提批判》,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98、62页。。在这个意义上,任何思想观念的传承都需要人的实践活动为之提供现实性动力,从而处理好人类存在的各种矛盾之间的张力,消弭“观念”与“存在”、“思想”与“时代”之间的鸿沟。

如果说概念范畴的抽象、概括和推演可以称之为纵向上的“理论轴”,而实践需求的规定、影响和推动可以称之为横向上的“现实面”,那么任何一个思想观念的传承与发展就是一个纵横结合、“轴”“面”互动的过程。在互动的过程中,纵向的历史传承与思想演进融入横向上的概括与总结,从而在思维中形成一个“体”——思维中的具体。在这个意义上,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过程,表面上看似乎是传统的概念范畴在文字上的不断深化和转化,是接着原有概念范畴“往下讲”的理论逻辑的内在推演和思想内涵的丰富发展,实际上,语言文字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和对社会存在的反映,它所代表的概念范畴如何接着“往下讲”,在什么意义上“往下讲”,它的依据是什么,需要当代社会从横向上为之提供实践需求。因此,传统文化向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不单单是理论的内在逻辑所决定的,还必须以社会的实践逻辑为它提供方向和动力,这就是理论层面的观念承续和现实层面的实践演进的辩证统一过程。只有在这种“纵横结合”的过程中才能完成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比如,郭齐勇教授基于中国传统的“五伦”(父子、夫妇、兄弟、朋友、君臣)关系思考构建现代新型的伦常关系,通过对现代社会已经消解的君臣一伦进行转化革新,将其改造为同事关系中的上下级关系。基于这一认识,郭教授根据现代的社会组织架构和生活生产实践需求,主张丰富现代社会的交往伦理,建立新的“同事”一伦,并赋予这一伦的“理”为“群己权界”和“忠恕之道”,从而建构形成新时代的新“六伦”,即“父(母)子(女)有仁亲、夫妻有爱敬、兄弟(姊妹)有情义、朋友有诚信、上下级与同事关系上有礼貌、群己之间有忠恕”(23)郭齐勇:《中国思想的创造性转化》,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第257页。。从传统“五伦”到新“六伦”的思考和阐发,既包含了理论层面的观念承续,又包含了实践层面的现实关照,并且理论建构从根本上说即源自传统“五伦”关系在现代社会所遭遇的困境和挑战。

同时,实践活动蕴含着人类存在的全部矛盾性,因而是人的根本存在方式。正是实践活动造成了“自在的世界”与“自为的世界”、“自然性”与“社会性”、“精神”与“物质”等的二重性分野,决定了人的存在的理想性与现实性之间的张力。这种根植于实践的张力性结构决定了人的存在的有限性和无限性、人类思维的至上性和非至上性的辩证统一。基于这种张力性结构的辩证运动决定了任何传统的思想观念都没有永恒的内涵和形式,而是随着社会实践的发展不断转化和发展出新的内涵和形式。马克思主义关于实践内在矛盾的认识决定了这种“纵横结合”的过程绝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需要在理论与实践的不断互动中循环往复。由于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循环往复是一个周而复始的、辩证的和螺旋式上升的过程,而究其实质,我们可称之为“循环往进”。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言,存在于过去的思想的内涵和形式创造性地转化为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内涵和当代适应性的文化形式,进而在当代社会实践的大潮中传播、运用和融合,从而推动当代中国文化的创新性发展,并不意味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两创”的最终完成,而只能理解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两创”在特定时期的当代完成,因为随着实践的继续推进和不断发展,人的现实性和理想性之间的张力性矛盾又会日益凸显,新的实践必然会对理论创新提出新的要求,理论创新也只有在实践检验中得到发展的张力。曾经适应社会发展的文化内涵和形式开始转变为新的传统,从而催生着新一轮传统文化的转化发展,“循环往进”从而成为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基本形式。在这一过程中,创造与创新始终是前提,而转化与发展则成为必然的结果。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两创”的本质表现为一种“创造—坚守”或“创新—守正”的范式。

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化转型与整个中华民族的道路选择错综复杂地纠缠在一起,一方面,中华民族在自立自强中不断将各种各样的文化主张推向思想的前沿,另一方面,各种文化主张在创新与守正的张力性矛盾之中不断提供着历史发展的文化动力。习近平同志指出:“怎样对待本国历史?怎样对待本国传统文化?这是任何国家在实现现代化过程中都必须解决好的问题。”(24)《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牢记历史经验历史教训历史警示 为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有益借鉴》,《人民日报》2014年10月14日。在中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日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的当今时代,如何审视和对待自己的文化传统,如何把握自己的文化主体性和站稳自己的文化立场,进而如何建设中华民族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等等,这一系列问题的提出乃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我们相信,有习近平同志提出和阐发的实现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这一科学方法论为指导,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一定能够不断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卷。

猜你喜欢

创新性创造性语境
创作与做梦:精神分析语境下的“植田调”解读
浅谈创造性审査意见答复的切入点
建筑设计中色彩对外立面的创新性应用思考
谈高中作文教学的实用性和创新性
冬季体育教育对学生创新性思维的培养
主题语境八:语言学习(1)
主题语境九:个人信息(1)
跟踪导练(三)2
成公绥赋作的模式化与创新性
保持创造性的29个方法,每天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