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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废墟中活着出来

2022-11-25闫时杰

户外探险 2022年6期
关键词:营地山体灰尘

闫时杰

9月5日12时52分,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泸定县磨西镇附近(北纬29.59度,东经102.08度)发生6.8级地震,震源深度16千米。

距离震中以北1公里左右,贺博正独自一人徒步攀登在前往中山峰冰塔林的路上。随着巨大的声响,眼前山崩地裂,灰尘四起,仿若世界末日。他被强烈的震动掀翻在地,随即躲在一块岩石后避险。

一天一夜之后,满身灰尘的他活着从山里走了出来。之后他才惊觉浑身疼痛难忍,甚至走起路来都深感吃力。回想此次经历,凶险异常,备感幸运,却也是他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2020年10月31日,高立登顶了海拔6886米的中山峰,这是这座四川第二高峰的国人首登,随着中山峰受到关注,中山峰壮观的冰塔林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徒步爱好者前往。

从磨子沟到燕子沟的5天穿越线路,要从海拔1700米一路爬升至海拔5050米的中山峰登山大本营,这一段从植被茂盛到裸露的碎石斜坡,难度并不低。之后便可到达冰川脚下,近距离深入冰塔林。

这是贺博第二次前往中山峰冰塔林。今年五一的时候,5天5夜的大雪在山里积下的厚度几乎齐腰,他不得不放弃徒步,选择下撤。由于对这条线路的痴迷以及执念,他决定今年第二次前往,计划进山的时间是9月3日,从磨西镇磨子沟进山,完成5天的穿越,从燕子沟出山。

在原本的计划中,还有他的两位好友李誩宇和江露,但江露由于疫情防控的原因无法出行,因此变成了一次两个人的穿越。

贺博和李誩宇按照计划第一天到达2900米营地,但当日山间已下起小雨,第二天拔营时雨依旧在下,这一天的计划是到达3800米营地,但是行至当日中午,海拔3000米左右,由于雨一直在下,李誩宇作出了下撤的决定,“我当时觉得心里很不对劲,于是就跟贺博说我要下撤了。”

即便这是一个相对突然的决定,但是短暂的沟通之后,两人还是达成了一致,李誩宇有单独下撤的能力,而第二次来到这里的贺博也对山上的情况较为熟悉,并且带着这次一定要到冰塔林的执念。两人就此分开,贺博开始了一个人的徒步。

李誩宇的下撤很顺利,但之后他也回忆起了一点异常,“后面回想起来一件事。平时走线,山上的那些牛根本不会搭理我们,最多就是过来要点东西吃,但是这次上山的时候,那牛群从很陡的地方就靠近我们,然后也不吃东西,赶也赶不走。在我一个人下撤的时候,也是一样的,牛突然就出现了,跟了我很远,一直在叫。”只不过这件事在当时,他并没有过多在意。

雨一直在下。海拔3500米以上,雨渐渐变为雪落下。当天下午3点左右贺博到达3800米牛棚营地,他在营地休整,生了火并将装备烤干。度过了这一夜,9月5日的早上10点左右,他出发了。按照计划这一天他或许可以直接到达冰塔林。

海拔4300米左右,时间已过中午,贺博行走在一段峡谷之中,他的两侧是高耸的山体,河水从山涧流过,地面被薄薄的雪覆盖,两侧山体的深色岩石远眺亦似雪山一般。这是一段有手机信号的地带,于是贺博拨通了另一位朋友的电话。他说自己要一个人走完全程,而此刻他即将翻越前方海拔4600米的垭口。

“第一次震动传来时,我只是感觉自己站不稳,下意识以为是雪崩了。但是又很快想到当时自己所处的位置应该不会发生雪崩。紧接着,几秒钟之后,第二次更为强烈的震动袭来,山涧中传来巨大的声响。感觉山崩地裂。”

贺博的大脑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随后他意识到是地震了,开始站起来逃跑。在跑的过程中,看到一块大石头,他便下意识地躲在了石头后面。此刻地震虽然停止,但是山谷中爆发出巨大的声响,黑色的浓烟和灰尘渐渐腾起。

幸运的是贺博所處的这一侧山体并没有发生崩塌,只是有一些碎石不断滚落下来,而在他的对面百米之外,另一侧的山体则发生了山崩,大小石块滚落,部分山体也从山腰处掉落下来。

地震前正在录制视频的贺博,录像设备一直在手边,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在岩石后将镜头对准了正在发生山崩的对侧山体,同时他的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随后当山崩停止,黑烟弥漫着整个山谷。贺博意识到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不小的地震,也意识到自己当前所处的危险境地,决定即刻下撤。

他并不知道实际上自己所处的位置距离震源中心仅仅有1公里左右,也并没有想到在这次大地震之后,下山的路几乎已经被完全摧毁,等着他的将是更大的危险。

地震导致的楼宇晃动停止,江露从手机中看到了有关这次地震速报的消息——震级6.8级,震中在甘孜州泸定县海螺沟。她意识到震中离中山峰仅隔着一座山的距离。而这一天原本是他们按照约定一起在山中的日子。

她给贺博发消息,没有得到回复。而地震的时候已经安全回到家中的李誩宇还在睡觉,随即他便想到贺博还在山上。“看新闻发现震中就是我们去爬的山,而且这个时间正好就是翻垭口的时间,一下就知道糟了。我当时不知所措。”

两人的焦急和担心并没能换来贺博的消息,此刻的贺博惊魂未定,他发现原来有信号的山谷此刻手机已经没有了信号。在他决定快速下撤的同时,李誩宇和江露也已取得了联系。

他们开始分头联络救援,包括沿线各地的相关部门和各路山地救援队以及磨西镇蔡阳村村民任老师,进山前贺博和李誩宇曾在他家居住,9月3日,也是他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将两人送至入山口。

此刻,无数人的目光早已集中在泸定,有组织的大规模救援也已渐渐有序展开。而身处山中的贺博,对此一无所知。摆在他面前的是完全陌生的道路。

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他便下撤到了牛棚营地,此时牛棚营地周围已经布满了很多碎石。短暂停留之后他决定继续下撤,在下撤的过程中,“越往山下走,轨迹越不清晰,上山时走的路线清晰的机耕道已经完全没有了痕迹。”

下午3点左右,贺博已经下撤到2900米营内,此时距离天黑大概还有5个小时左右,而他距离出山口,仅仅也只有9公里。他预计自己可以在天黑之前出山,尽早到达相对安全的地带,于是仍然未做过多的停留,便继续出发。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短短的9公里,他走了整整1天。下山的路由于地震造成的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几乎已经被完全摧毁,10公里左右的缓慢爬升,有3米宽的机耕道已经不见踪影,变成布满大石块、碎石、泥土抑或树干的崎岖临崖路。

“这一段路非常困难,每走十几米,就需要翻过一段塌方的路段。一些路段有些是从山上滚落的很大的石头或者碎石,那属于比较好走的,可以直接踩着石头翻越;还有的是整座山的岩石大面积塌陷下来和大量的泥土混杂在一起,那种路就需要自己膛过泥土、翻越石头才能通过,也相对比较危险;另一种是很多树干、树枝随着山体坍塌滚落到路上,这种路走起来最消耗体力,需要不断地翻上翻下,才能勉强通过”。

晚上10点左右,距离出山口大概只剩2公里多。已经几乎一整天没有进水的贺博,又累又困,体能达到极限。前一晚在牛棚营地两只老鼠一直在他身边捣鼓,头灯开了一夜,导致现在已经没电了,只能依靠手机的手电筒发出的微弱光亮照明,在极其危险的临崖路段缓慢前进。

他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登山杖,但是意识已经有些模糊,这是长时间缺水和劳累所造成的精神涣散。

在一段大概70~80度的被泥土覆盖的斜坡上,贺博没有站稳,滑了下去。“滑落的过程估计有20秒左右”,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断尝试用双手去抓身旁的泥土、树根或者哪怕碎石,希望以此来制动,但始终没有成功。随后真正的危险来临,在滑坡的尽头是一处断崖,贺博整个人腾空飞了出去。滑落的过程中他的头磕了一下,但最终是背包落地,整个人砸在地上。

随即,贺博陷入了短暂的昏迷。在此之前的短短几秒钟下坠过程中,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想到了父母、妹妹、女朋友。

还有就是“这次应该是要糟了”。

“我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那种感觉不知道如何描述,就像是睡着了,大概过了有20多分钟,才渐渐醒来。”

苏醒的贺博发现自己躺在一根横在山坡上被冲毁的断木处,背包卡在树干上,身体仍旧处于悬空的状态。

当时他的脸上、嘴里全部布满灰尘。他想先将身体翻过来,于是用手去支撑树干,用力的时候感觉到自己似乎行动不便。彼时的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到底是哪里疼痛,只能艰难地将身体缓缓支撑起来,他的腿动起来非常吃力,上半身的挪动也十分困难。

“当时太黑了,我只能简单查看一下伤势,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只是清楚地感觉到骨头应该没事,但是手上和身上都有擦伤。第二天早上才发现腿肿了。”

坠落山崖使得他遗失了身上的全部外挂装备,但是当他醒来之后发现自己还活着,“就不再害怕了。”这一夜他几乎没有睡觉,山中一直传来轰隆隆的巨大声响,不时发生的余震會带动身体的摇晃,也会有灰尘和碎石从身边滚落。

真正折磨他的是,渴。9月5日早上,从牛棚营地出发前,贺博烧了一壶水,并装好,之后他遇到地震再返回牛棚营地时,水已喝光。他没有在营地过多停留,因为他知道下面的竹林处有水源,于是当日下午在竹林处进行了补水继续下山。但没想到的是,那竟然是他遇到的最后一个可以饮用的水源地。

这本是一条沿途有着多处水源地的路线,但是地震所造成的塌方和泥石流,使得山间绝大部分的水源都被冲毁或者掩埋,仅有的几处也被泥石流污染。同时由于山间发生崩塌之后,产生了大量的灰尘,在下撤的过程中,贺博整个人都被灰尘包裹,他脸上、嘴里全是灰。

“自己连话都讲不了,整个喉咙都有一种被灰尘卡住、覆盖的感觉。”这加剧了他的干渴,直至坠崖前,他整个嘴巴都不敢闭上,“因为实在是太干了,嘴唇和嘴里都没有任何水分,一旦嘴闭起来就感觉口腔都在摩擦,非常难受。”

当他在坠崖之后醒来,感觉自己如果再不进水可能就要挺不过去了。他试着在周围寻找水源,在离身体4~5米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片苔藓,于是挪动身体过去舔,“但是那个水太少了,可能就是一点露水,勉强能够润一下嘴唇。”

于是,他决定“自产自销”,喝自己的尿液。在当时的情况下,他没有其他的选择。贺博苦笑着,拿出水袋,做足了心理准备。“我只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落到了喝尿的地步。之前在网上见到别人在身处这样的情况下时,会选择饮尿,但是我喝第一口的时候,还是吐出来了。”

那难以言说的味道充斥着口腔。之后他用泥土和苔藓在水袋口做了一个简易的过滤装置,“这样,也就没那么难以忍受”。到了后面,他甚至从背包里拿出了携带的奶粉和咖啡,倒进水袋里,混着饮用。到了早上,当他最后一次饮尿的时候,水袋里的液体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不适的味道。

他就这样挺过了这一夜。

9月6日,天微亮。

贺博开始试着挪动自己的身体,观察周边的情况,并起身寻找遗失的装备。幸运的是几乎在同一个地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和Gopro这两件最重要的外部装备。头灯、眼镜等全部遗失。于是他重新整理了背包,并将随身携带的大件装备全部丢弃,他没有办法再带着这些装备走下山了。

出發后不久,贺博终于遇到了水源,同时在距离出山口差不多2公里的地方,手机终于有了信号。他拨通了任老师的电话。彼时的任老师已经不仅一次尝试上山寻找他,这一次终于有了方向。

与此同时,上午10点,焦躁不安的李誩宇也收到了贺博的信息,“离下山还有2公里。”此时他和江露已经经过多方转辗和努力,终于来到了山下的蔡阳村。

地震摧毁了从泸定县到村子的大部分道路和桥梁。很多路的路基已裂开,“蔡阳村村里的情况很糟糕,找不出几间完好的屋子。要么两层楼都垮了,要么仅剩下一楼。进出村子的路被毁,物资没办法靠车来运,只能靠村民和救助队、志愿队人力搬运。大多村民被安置到了村小学的室外操场。”江露回忆道。

而李誩宇则只有一个想法,“我要快点进山去找他”。他几次执意要上山,都被村主任和村民拉住。而在山上,在距离出山口最后1.5公里的地方,贺博和任老师终于相遇了。

“最后1.5公里当初是任老师骑摩托车送我进来的,当时还是相对平坦的机耕道,但是出来的时候,那里的路已经完全塌陷了。甚至比我从山上下来的路还要危险,很多地方变得好似绝壁。我在下摩托车进山的地方停下,用无人机看了一下路况,前面的山体已经完全塌陷。于是我就在那里等他。”

他隐约看到山中有一个人影,随即便又消失。于是贺博开始朝着林子的方向大喊,他似乎听到了回应。于是他就接着喊。就在这样的呼应中,满头大汗、喘着大气的任老师出现在浑身布满灰尘、泥土的贺博面前,两个人竟然都高兴地大笑起来。

任老师手拿镰刀开路,带贺博走了另一条平时当地人才知道的上山的林道,与此同时,山下的村民和救援官兵也循着路赶来。

贺博得救了。下午两点半,任老师和救援队带着贺博,终于走出了山,他从废墟中活着出来了。江露和李誩宇在出山口等待,他们彼此拥抱,却并不需要多言。

与江露、李誩宇一起在出山口等待的,还有任老师的老婆。她多次劝说李誩宇不要贸然山上,也一直安慰江露,贺博说她看上去非常坚强。

但是当她看到任老师带着贺博从山里走出来的时候,眼泪就直接掉了下来,贺博说,“那是让我最刻骨铭心的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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