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娘山镇变迁:今非昔比的户外天堂
2022-11-25文森
文森
1981年7月,一群说着陌生语言、长相神似汉族人的游客来到了这里。他们是日本同志社大学的登山队员,受中国政府的推荐,他们锁定了一座海拔6250米的未登峰。当地人称之为“斯古拉”,不过如今,人们更习惯称之为幺妹峰。日本的登山队员们花费了16天,铺设了2000米的路绳,一支7人小队沿幺妹峰南壁偏东侧的一条沟槽翻上东南山脊,一路到达顶峰,完成了幺妹峰的首登。
也许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次激动人心的首登,他们或许没有想到,自己推倒了四姑娘山演变的第一枚多米诺骨牌。
四姑娘山景区的建立,是在日本人来攀登幺妹峰以后。
四姑娘山镇并不是一直都叫做四姑娘山鎮。最早的时候,这里叫做鄂克什土司,注意,是“鄂克什”“土司”。土司制是元、明、清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立的地方政权组织。直至20世纪50年代初,云南、四川等民族地区还有极少数土司的残余。更名为日隆乡,是在新中国成立后的1952年,此后,日隆还叫过红旗公社,90年代初又改为日隆镇,2014年,日隆镇才更名为四姑娘山镇。
在日本人攀登幺妹之前,日隆镇的居民们并不熟悉“户外运动”这个概念。现在海子沟的山坡上,那些突兀的小片灌木,曾经都是种植青稞和土豆的田地。而被户外人视为天堂的群山,只是居民们见怪不怪的景色,爬山,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日常活动,时至今日,当地人仍然能够仅穿着布鞋牛仔裤走上大峰和二峰。
当然,幺妹峰除外。
幺妹峰金字塔形的山体和大片裸露的花岗岩壁都在彰显着它的难度,想要登上幺妹峰,没有任何一条线路可称为简单,挺拔秀丽的山形对于世界顶尖的阿式攀登者是致命的诱惑。除了日本同志社大学以外,1981年晚些时候,一支美国探险队也曾尝试攀登幺妹峰,未能成功登顶;90年代,日本人回到此地,开辟新线路并再次登顶;两年后,美国人Charlie Fowler独自沿南壁转西南山脊在幺妹峰上开辟了新的攀登线路。但彼时幺妹峰仍然在国际攀登界的焦点之外。
21世纪初,一位名为大川健三的日本人来到四姑娘山,用影像将幺妹峰带进了国际的视野。幺妹峰开始吸引世界最顶尖的攀登者来到这里,并留下了数条金冰镐级别的攀登线路。2002年4月,两名英国人Mike Fowler和PaulRamsden,沿幺妹峰北壁沟槽耗时5天5夜完成登顶,线路被命名为“梦幻之路”,并一举斩获了当年的金冰镐奖。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中国开始吸收欧美的攀登文化,并出现了一批杰出的国内民间攀登者。2004年,中国攀登者马一桦、康华、陈俊池、陈泽纲以及美国攀登者曾山(Jon Otto)沿南壁转东南山脊完成了幺妹峰登顶,这是第一次有中国人成功登顶幺妹峰;2009年,周鹏和严冬冬以阿式风格完成了南壁中央直上线路“自由之魂”,一鸣惊人,宣告了中国攀登新时代的来临。那也是商业攀登开始进入中国的时代,在彼时民间登山并不发达的中国,四姑娘山成为了中国最先开始有商业攀登活跃的地区之一。幺妹峰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尝试的,这座山对于攀登技能要求之全面,致使商业攀登活动无法在此开展。不过除了幺妹峰,四姑娘山地区还有近百座5000米级山峰,高难度的山峰人们完成不了,低难度的山峰便开始吸引人们的目光。
从2005、2006年起,当地人开始陆续地接到一些外地打来的电话,希望他们能作为向导,带领一些顾客攀登四姑娘山的大峰或二峰。在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来四姑娘山攀登的顾客还不多,他们大都保持着来到这里寻找当地人作为向导的传统。如果不是农忙时节,当地人便会抽出两三天的时间,带领顾客进山攀登,平均每次进山能挣几百元。据说在更早的时代,当地人甚至愿意免费背负物资。
而在21世纪第二个十年的开端,四姑娘山的商业登山模式逐渐成熟,开始有商业登山公司带队前来攀登四姑娘山的大二三峰。那个时候的四姑娘山颇有国际范,在这个不大的镇上时常可见从欧美国家远道而来的登山徒步者。
来攀登四姑娘山的客人多了,但起初游客却仍十分稀少,也许,交通不便是其中一个主要原因。20世纪90年代,一条土路从成都通到了日隆镇,在此之前,从这个偏远山村到成都的唯一方式是步行。牵着马帮翻过巴朗山,要三天三夜才能从长坪村走到都江堰。这条不宽的土路,第一次让现代的交通工具进入到了这里,虽然彼时即使坐车也需要八九个小时。2003年,这条土路被翻修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样子——一条翻越巴朗山垭口的水泥路。此后的十年中,不断增多的户外爱好者也引起了政府的重视,2014年,日隆镇正式更名为四姑娘山镇。两年后,巴朗山隧道的竣工成为了四姑娘山镇户外运动蓬勃发展的开端,这条近8km长的隧道将成都到四姑娘山的时间由六七个小时缩短至三四个小时。交通便利了,游客便也多了,四姑娘山镇迎来了空前的繁荣。
除了著名的“长穿毕”徒步,到了攀登旺季,不论大峰还是二峰,凌晨三点的大本营里总会有数不清的闹钟铃声一致响起。睁眼望去,成群结队的头灯已经将大本营照耀得亮如白昼,排着长长的队伍缓慢向山顶移动。场面之壮观,不亚于珠峰南坡攀登者排起的长队。
除了登山徒步,这里丰富的山地资源还引来了各路户外玩家。
跃马是一名山地车爱好者,在人山人海的四姑娘山镇,他那辆Santa Cruz软尾山地车架(软尾:后上叉与车架之间为减震装置)在汽车顶上格外显眼。2007年,《骑行家》杂志上一则成都飞越车队速降大峰的文章让他知道了四姑娘山——几个年轻人扛着十几公斤重的速降山地车登顶了四姑娘山大峰,然后骑着山地车在崎岖的山脊上飞驰而下。这激发了跃马的兴趣,但是彼时高一的跃马还是个新手,显然还不能挑战大峰速降。今年,他带着自己的山地车辗转来到了四姑娘山镇,联系了向导,推着自己的All Mountain山地车一路走到大海子,露营一夜,随后酣畅淋漓地从大海子飞驰而下。“既然要玩山地车,就要真的到山里去骑嘛。四姑娘山这里比其他地方宽松得多,推着车进去他们也不会拦着你。”跃马说。
除了山地车,从2015年起,四姑娘山连续举办了7届环四姑娘山超级越野跑,在越野跑圈内获得了相当不错的口碑;2016年10月,一个三人团队完成了国人首次无动力滑翔伞飞越幺妹峰,开创了四姑娘山飞伞的先河;如今,双桥沟景区里还开设了漂流项目。四姑娘山镇也开始有了明确的方向,势在打造中国第一个以户外运动为主要项目的旅游目的地,成为中国的户外小镇:攀冰、越野跑、山地车、滑翔伞、露营……几乎每一名户外玩家,都能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快乐。
然而,在吸引各路户外玩家的同时,另一群人也被这里的山峰吸引。
摄影/阿左
你“人生中的第一座雪山”,在镇上的公路旁,你可以看到这几个大字。
从商业攀登活动在这里兴起开始,四姑娘山的大峰和二峰就一直是户外爱好者尝试高海拔雪山攀登的首选。对于人生中第一座雪山,大峰和二峰确实是上佳的选择。攀登线路清晰,几乎无技术难度,也不需要任何攀爬技能和绳索操作,只要能够适应这里的海拔高度,再加上两天好天气,大部分人都能够完成登顶,实现自己“人生中第一座雪山”的梦想。
如果去翻看8264的山峰点评,四姑娘山太峰的攀登打卡最早可以追溯至2004年,一位叫作@blueice的用户2014年写下了一条回忆性的简短评论,他请当地的卢三哥做向导成功登顶,费用大约100元,马匹150元。翻看这些点评,还能发现一些攀登时间为2007年、2008年、2009年的记录;每个年份都只有寥寥几条。但当年份来到2011、2012年,点评逐渐多了起来,有的成功,有的失败,大家都在讲述着自己的经历和获得的经验。而2013年和2014年的攀登记录则占据了很多页,那也是8264最盛行的年代。写下这些点评的大多是第一次尝试攀登雪山的驴友,在尝试登雪山之前,他们可能是重装徒步爱好者、自驾爱好者、周末爬山爱好者,或者单纯为了攀登雪山而来,无论如何,大抵都有些户外的经历。那个时候,还少有游客会选择去四姑娘山休闲度假,不仅交通算不上便利,住宿条件也很平庸。相比之下,九寨沟才是游客的观光天堂。
攀登雪山的人多了,带领顾客攀登雪山的人也就多了。由于管理规定要求每位攀登雪山的游客都需要有向导带领,大量的向导需求催生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探险公司,它们如雨后春笋般遍地开花。
然而随着时间进入2016年,出现在这里的入开始不仅限于背着登山包,皮肤晒得黝黑的户外爱好者。一些穿着休一闲,拖着行李箱的游客开始在此出没。2018年起,你甚至可以在这里的客栈见到妆容精致、穿搭靓丽的年轻女性。随之,攀登雪山的人群中,零户外经验的游客也开始多了起来。四姑娘山从许多户外爱好者的“雪山初体验”,变成了许多人的“户外初体验”。
四姑娘山就是晓叠的户外初体验。
晓叠是一名义工旅行的大学生,今年5月份,晓叠便开,始在网上寻找今夏义工旅行的目的地,九寨沟、亚丁、四姑娘山曾经都是她看中的地方,不过只有四姑娘山镇的书林别院一口答应,于是7月初,晓叠刚放暑假便来到了四姑娘山。除了喜欢周末骑着自己的摩托车去市郊的山上散心,晓叠过去并没有丰富的户外经验,不过她知道四姑娘山有丰富的户外运动资源,攀登一座雪山,从来到这里那一刻就成为了她的目标。晓叠所工作的书林别院是—家刚刚开业不久的客栈,在四姑娘山镇,几乎每家客栈都会有固定合作的登山公司,每家登山公司都会向时与多家客栈保持合作。说是公司,实际上很多登山公司都只有十几个人,甚至只有几个人,注册公司的成本低廉,只要能申请到营业执照,便可以合法接待客户。在四姑娘山镇的户外运动管理中心,二三十家向导公司的营业执照贴满了一面墙。
8月初,当晓叠向老板提出要去登二峰的時候,老板很快通过合作的公司请到了向导。带领晓叠攀登二峰的向导名叫向三娃,除了晓叠,他还同时带领另外两名顾客一起攀登二峰,费用均摊到每个人身上大约500元。晓叠眼中的向三娃是一位称职的向导。在攻顶过程中,向三娃并没有自顾自地按照节奏攀登,而是在寒冷的黑夜中边走边等晓叠和其他顾客,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他们的身边。在向三娃的带领下,攀登进行得相当顺利,晓叠的体能也很不错,黎明时分,他们便已经到达了垭口,在观看了一场美丽的日出后,晓叠顺利登顶。这次攀登的经历让晓叠感到很开心,暑假临近结束,晓叠又和一起做义工的好朋友们去了一次二峰,向导还是向三娃。一行七人中只有晓叠和另外两人曾有过户外经验,还有两名义工没有任何准备,临行前一天才东拼西凑借齐装备,不过七人中,仍有六人成功登顶。
但并不是所有的攀登顾客都像晓叠一样幸运,能够遇到一位尽职的向导,晓叠的一位朋友就因为在攀登过程中饱受高原反应的折磨而数次被向导劝返,最终未能成功登顶。“我的那个朋友在上山的时候有些高反,一直觉得难受,向导就在劝她回去,沖顶那天她吐了,觉得吐过了之后感觉好了一些,自己其实还能继续走,但向导就一直在劝她返回,劝了好几次,最后我的朋友自己也被劝得打退堂鼓了,就下来了。”有类似经历的顾客并不是个例,有相当一部分顾客在山上会遭到向导劝返,他们之中有一部分人并不是真的无法登顶。一些登山顾客为了保证向导在山上尽职尽责带领自己登顶,会给向导“登顶小费”,这笔费用会在向导带领顾客登顶之后支付,大概几百到一千元不等,而且行之有效。
近年来,像晓叠一样来到四姑娘山,希望能完成自己人生中第一座雪山的人越来越多。不过有些人是专程来到此地攀登雪山,有些人也许只是在旅途中临时起意,从外观上,已经很难分辨出哪些人想要来到这里攀登雪山,哪些人只是来到这里散步拍照。
几乎每天晚上,一晓叠和店里的其他义工都会在忙完工作后,一起沿着“精致街”走到另一端的沙拉小院,与老板沙拉和这里的义工一起玩桌游。老板的微信ID叫沙拉,不过大家更习惯叫他邵哥。二十年前,邵哥便跟随大学登山队来过一次四-姑娘山。在邵哥的记忆里,彼时的四姑娘山与现在完全不同;只有村口有几幢房屋,是那种很简陋的土坯房,其中一幢房屋是小卖部,与小卖部临街对立的是一家汽车修理铺。如今长坪村依山而建的道路、房屋,都是在随后的多年中才兴建起来的,二十年前,那里还是一片山坡。穿过村庄的小河还没有修筑两岸的堤坝,河的南岸还只是一片空地。住宿也远没有现在发达,长坪村只有两家民宿,说是民宿,也只是腾出了两间土坯房,让住客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场所,就算走到镇上,也不过多了两家酒店可供住宿而已。到了晚上,整个村庄都是黑漆漆一片,连路灯都没有,要戴着头灯驻着胆才能摸着黑走回住处。
沿着公路拐过180度,向下再开上几百米,才是人们口中的日隆镇。镇子不大,从镇子的最东边走到最西边,也不过三五分钟。比起长坪村的简陋房屋,镇上的房屋更多、更高一些,类似上世纪70年代的建筑风格,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城镇。现在,沿着公路走到镇上,一个写着“风情街”的路牌会将你引向一段陡峭的下坡路,如果你是一名车技不精的手动挡司机,坡道上甚至无法倒车。时至今日,这条街仍然显得与相邻的另一条街完全不同,道路两旁几乎没有食宿店面,大部分是住宅&到了晚上,这里依旧是昏暗、安静、人烟稀少的样子。
而沙拉小院所处的位置,直到五六年前,晚上都还是一排黑漆漆的、没盖好的房子。2017年,邵哥才来到四姑娘山镇,盘下了一幢楼,精心修饰了一番,开起了沙拉小院。在如今四姑娘山镇的客栈中,沙拉小院已经算是第一批入驻的客栈。随着沙拉小院的落成,2018年起,长坪村在建设中的房屋一座接一座地落成,开业的客栈也越来越多。不仅数量增加,装修风格也愈发精致,愈发符合年轻人喜爱的“轻奢风”,价格也水涨船高。亮起的招牌里,开始出现咖啡、精酿啤酒等字眼,而那段时间,恰是小红书快速崛起的时期。近年来,从兴趣爱好到生活方式,小红书对于年轻人的消费决策都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力。已经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四姑娘山开始出现在小红书上,只知道如今小红书上有翻不到头的笔记,推荐着这个“东方阿尔卑斯”。
“小红书的种草能力真的太强了。”涛哥说。
涛哥是一名来自西安的美术老师,几年前他在西安开起了自己的画室,今年暑期结课后,疫情的突袭让画室运营陷入停滞,却也给了他难得的机会,实现自己自驾川西的愿望。独自一人驾车上路既危险又孤独,平时习惯上小红书的涛哥发布了一篇笔记,希望招募队友能和他一起出发,很快,队伍便从1个人壮大到6个人。这6个人来自天南海北——保定、宝鸡、浙江、甘肃以及陕西,几人在小红书上约定在绵阳集合。在绵阳,几人第一次一起吃了饭,相互认识,第二天便从绵阳出发了。刚从绵阳出发,媛媛和嘉嘉便表达了想要去四姑娘山看看的愿望,她们都是通过小红书了解到四姑娘山,便产生了兴趣。于是,一行人的第一站便来到了四姑娘山。
如果现在前往四姑娘山镇,你很难相信那是一座存在于偏远大山中的村落。当阳光还照耀大地的时候,现代科技还无法展现其威力。然而夕阳西下,藏式建筑的砖石与圆木外形隐于夜色之中,家家户户都亮起了招牌,街灯、装饰灯也纷纷开启,街头巷尾灯火通明,恍如走在上海的外滩、北京的西单。然而四周升起烧烤的烟火气息以及游客口中的四川话,又将人不停地拉回现实中。作为四姑娘山镇的门面,长坪村是四姑娘山镇下辖的5个村中最繁华的一个。从成都驱车前往.四姑娘山,最先到达的便是长坪村,“四姑娘山”四个大字赫然入眼,几乎不可能被忽视。
在涛哥一行抵达四姑娘山镇的当晚,我在青旅大厅遇到了正在喝酒的他们,涛哥希望我能为他们推荐次日游览的目的地,四姑娘山景区“三沟一山”,各具特点,我告诉他们,双桥沟虽美,但一路都是摆渡车往返,想妻身处自然的感觉,长坪沟更合适。涛哥一行人最终还是去了双桥沟。景区门口人山人海,望不到头的车排起长队,让这里也有了早晚高峰。好不容易进入了景区,涛哥却发现自己期待的徒步观景变成了一辆辆往返于公路上的摆渡车。不过当坐在摆渡车上,第一座雪山映入眼帘的时候,涛哥还是被深深震撼。美景虽好,涛哥却觉得有些遗憾。“我平时在西安很喜欢去爬山,来到了真正的高原高山里,我是期待去爬一爬山的,太专业的登山我不行,但往半山腰走一走我也很开心。
在小红书上,双桥沟是出镜率最高的景区,不仅因为其东方阿尔卑斯的美誉,也因为双桥沟内交通便利,游客不需消耗太多体力便可游览整条双桥沟,因此成为了众多游客的打卡胜地。“我觉得既然来到了山中,就应该爬一爬山付出一些体力,这是对山基本的尊重。”涛哥说。
同行的媛媛则认为:“摆渡车直接开到最里面,又走了一段路下山,好的风景其实在中间哪一段,到那的时候感觉有点累了。”
众口难调,尤其是今年夏天,内地遭遇了罕见的高温天气,作为距离成都最近的雪山,四姑娘山成为了成都人民理想的避暑胜地。周五下午开车上山,周六双桥沟里走一走,周日睡个懒觉吃顿牦牛火锅下山,这是大部,分来到四姑娘山的游客的标准行程。因此每到周末,类似的场景总会反复上演:游客不停地走进客栈,间着同样一句话:“老板,、还有空房没?”得到的总是相同的回答:“没了,已经住满了。”专门的停车场总是停满的,车主们都在四处询问是否能够停车。即便在食宿繁荣的当下,四姑娘山的接待能力仍然无法追上不断涌入的游客。今年夏天,四姑娘山的日均游客接待量与著名5A级景区九寨沟仅相差300人。并且在未来的几年内,游客
数量还会继续增加——高铁正在山谷间架设,预计两年左右通车。商业的繁荣让四姑娘山繁华了起来,四姑娘山也有了新的发展思路,从2020年起,四姑娘山开始全力冲击5A级景区。
作为冲击5A的景区,丰富的山地资源和自然风光为四姑娘山确立了优势。但想要冲击5A,景区必须要有特色文化。恰在近年,在长坪村的河对岸,容中尔甲剧场拔地而起,每晚7点“斯古拉之夜”如期上演。如今走在长坪村河边的路上,四处可见“斯古拉之夜”的宣传,这是今年6月刚刚推出的一台歌舞表演。走在镇上,总能遇到藏族青年过来询问,“今晚有一台演出,要不要看一下?”
“斯古拉”这个名字听起来也许有些陌生,自从被国内山友认识以来,四姑娘山就被冠以“四位神女的化身”之名,在汉族人不断的涌入和传播之下,四姑娘山本地的藏族文化渐渐被隐没在声浪中。但斯古拉神山,才是幺妹峰的本名。
在藏族文化中,斯古拉是藏传佛教中格鲁派的神,一位武将。对于当地人来说,这座山便是斯古拉的化身。由于四姑娘和斯古拉发音相近,才有了“四姑娘山”这个名字和四位神女的故事。
告诉我这些的人叫作依希塔玛,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四姑娘山人,如今,35岁的他在小虎协作队做一名高山协作。在身份证上,他姓杨,大家都叫他小杨,但这个姓氏在他的家族中仅仅存在了三代。四姑娘山镇的本地人自称嘉绒藏族,他们的祖先从阿里地区迁移至此,是古时藏族人中的兵团,因此嘉绒藏族的血脉拥有强大的运动能力。时至今日,虽然已经拥有汉语姓氏,但他们仍然保留着藏语姓名,依希塔玛,便是他的本名。杨这个姓氏,是从依希塔玛的爷爷辈才开始流传在家族中的。1953年,新中国成立后第一次人口普查时,四姑娘山镇的大部分藏族人还沿用着藏语姓名,为了便于管理,他们才给自己起了汉语名字。至于姓什么叫什么,全靠大家商量着起,你姓杨,那我便姓肖。从此,他们的身份证上写上了汉语的名字,他的爷爷姓杨,父亲姓杨,他也姓杨。
随着姓氏一起传播到这里的还有语言,依希塔玛也许是最后一代能够自如使用藏语的四姑娘山人,他能读、能写,生于90年代以后的本地孩子们,会书写藏语的人已经越来越少,甚至有一些已经说不出几句藏语,取而代之的,是带有藏族口音的四川普通话。依希塔玛刚能记事的时候,巴郎山的公路还只是一条土路。不过正是因为这条盘旋通过巴郎山垭口的公路,这些生长于大山中的年轻人才能够在更大的世界中寻找机会,虽然并不一定总是很好的机会。
成年之后,依希塔玛在外面搬过砖、收过庄稼、开过车,这些工作的收入虽然比在家务农放牧要高一些,但终究还是仅能勉强维持生计。商业攀登在四姑娘山的发展给了当地年轻人新的机会,除了外出打零工,做高山向导和高山协作成为了他们新的选择。依希塔玛现在是一名高山协作,协作的职责是照顾客人。在四姑娘山,大部分都是第一次攀登高海拔雪山的顾客,很多人一时无法适应高海拔地区的稀薄空气。依希塔玛常帮客人背負重达十几公斤重的装备,还要在营地帮客人烧水做饭,甚至需要为客人搭建帐篷。而依希塔玛和其他藏族高山向导们则常年生活在高海拔地区,在山上放牧务农,他们的身体已经很好地适应了高原环境,因此在这里,他们能够承担更重的体力劳动。然而完成了这些重体力劳动,依希塔玛和其他高山协作却往往只能获得三四百元的报酬,但用依希塔玛的话说,“比种地挣得多多了。”
体能尚好的年轻人选择了成为协作和向导,而那些身体无法胜任高山工作的人则另辟蹊径。无论你进入长坪沟还是海子沟,从景区门口进入走上几步,都能看到马站,上面明码标价地贴着收费标准。牵马,在如今这个游客熙熙攘攘的四姑娘山,也是一个快速赚钱的女子方法。游客体能大多远不及徒步登山爱好者,想要在沟里走得更远,很多游,客会选择骑马。旺季的时候,仅靠带游客骑马,每天就能有几百甚至上千元的收入。曾经的许多农户,.如今都已经主要靠牵马的收入维生。家里的几个孩子中,往往只有靠牵马挣钱最多的那个孩子才能去做,更多的年轻人还是会选择从事协作或者向导行业。
能力虽强,但问题尚存,当地向导的许多安全措施在专业登山者眼里并不能称之为规范。四姑娘山三峰接近顶峰的100米是一段简单的攀岩地形,虽然简单,但向.导们在这里大多采用无保护攀登的形式将绳索带到顶峰,一路上在挂片中扣入一把主锁并打一个单结作为保护,与常规的攀岩保护天差地别。这样的操作方法虽然能保证绳索最终起到制动作用,却无法最大程度地保护他们不受到致命伤害。
不逊在以登山闻名的旅游目的地中,四姑娘山的向导和协作的专业程度已可谓最高水平。每年,四川省登山协会都会举办两三次高山协作培训,因此只要他们愿意,这份工作几乎唾手可得。这也是四姑娘山开创中国首个户外小镇的底气,就算没有双桥沟、长坪沟中的其他山峰,仅凭大二三峰的商业攀登以及其他合规的户外项目,四姑娘山也已经是中国最理想的户外运动胜地。
不过对于自由攀登者来说,事情也许远非这么简单。
地壳抬升造就了川西与青藏高原。
这一过程最早可追溯至三叠纪,不过四姑娘山成为如今这个模样,要归功于距今约250万年前的冰期。冰川移动具有强烈的剥蚀作用,在冰川强烈的挤压和流动下,山峰之间的沟槽被不断加深,落差变大,形成了如今四姑娘山角峰林立的样子。冰川剥蚀具有很明显的特征,“攀岩世界的麦加”优胜美地山谷便是形成于冰川的剥蚀作用。在四姑娘山,你同样可以找到被冰川刻蚀出的、光滑而高耸的岩壁,幺妹峰是,婆缪峰也是。
冰川运动造就了四姑娘山这个顶尖攀登者的天堂一一攀岩、攀冰、混合路线,这里的山峰既欢迎新人的尝试,也满足精英的挑战。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仅在幺妹峰,就开辟出了数条新线路——2011年,孙斌和李宗利搭档,两次尝试,开辟了“解放之路”登顶幺妹峰;同年,一组法国登山者在幺妹北壁开辟了新线路“你很漂亮”。既然是高难度山峰,有人成功,就要有人失败。高海拔登山是一项极限运动,伤亡事故在所难免。2014年,李宗利的徒弟柳志雄和搭档胡家平也前去尝试攀登幺妹峰,在顶峰用一通电话宣告了登顶之后,便再无音信。再次被人看见时,他们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一颗迅速崛起的新星就此陨落。
古往今来,人们攀登的脚步从未真正因任何一次死亡事故而停止。2016年,古古和罗彪也成功登顶幺妹,并再次开辟了一条新线路:“CMDI向导之路”。2017年,在古古的影响下,阿左和吴听也成功登顶幺妹峰。这些攀登成就正在影响新一代的攀登者,阿式攀登的理念正在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中迅速散播,崇尚阿式攀登理念的攀登者数量上正在不断增加,大批后起之秀不断涌现。阿妣峰、彩虹峰、幺妹卫峰5700等山峰的众多新路线,都是由新一代的攀登者完成的。
这些大大小小的成就都被记录着。
在现在的户外运动管理中心对面,一座藏式小楼颇引人注目。这里是曾经的户外管理中心,想妻在四姑娘山进行攀登,都要在这里进行登记备案。如今,小房子的对面修起了大房子,成为了现在的户外运动管理中心,而这座藏式小楼,则成为了户外运动博物馆。在博物馆的出口处,有一面荣誉墙,墙上挂满在四姑娘山取得的攀登成就,从2009年的“自由之魂”线路,到2020年的阿妣峰“突破”线路,约有二三十项。
不过近年来,四姑娘山地区出现漂亮的阿式攀登的次数越来越少。自从开始冲击5A景区之后j由于景区承受不起任何攀登事故,四姑娘群山之中,可以合法攀登的山峰只剩下了三座——大峰、二峰、三峰,除此以外的所有山峰都被关闭,不能合法攀登,包括幺妹峰。2009年,当周鹏和严冬冬在幺妹峰南壁完成了新线路“自由之魂”后,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宣告自由攀登精神的崛起;然而2021年,一组攀登者成功登顶幺妹峰之后;却是被景区管理人员驱赶下的山。
在四姑娘山,自由攀登者,成为了自由偷登者。
作为国内顶尖的攀登者之一,阿左一向非常喜欢四姑娘山。不过近两年,阿左总是从朋友口中听到,当地的管理者用他当作攀登的反面教材。2017年末,就在阿左和吴听成功登顶幺妹峰的第二天,全中国的登山爱好者都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品牌赞助也随之而来。从幺妹峰以后,阿左就在四处开发新的山峰和新的线路,去考察过格聂,去爬过贡嘎山域的未登峰。但对于四姑娘山,他似乎情有独钟。
“你再也找不到比四姑娘山更好的训练场了。”阿左说。中国的雪山普遍海拔较高,人烟稀少,中国的大部分雪山资源都地处偏远的无人区,这是中国登山者的福,也是哀。福,是因为中国有数不清的未登峰资源有待攀登者去探索;哀,是因为这些山峰往往需妻攀登者具有丰富的探险经验、过硬的身体能力和极高的安全意识,一旦在这些山上面对危险,救援几乎远在千里之外。而四姑娘山则是个特例,它距离成都仅三四个小时的车程,在3条沟中聚集了85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山峰,并且它们之中的大多数,都能在一天之内徒步到达大本营,有些山峰甚至可以一日往返。而远在贡嘎山域的那玛峰,不仅距离成都有7个小时车程,徒步进山还需要2天,一次攀登下來,有三四天都要花费在接近过程中。
双桥沟冬天有大大小小十几座冰瀑,少不了攀冰爱好者进去攀冰,景区对攀冰也是开放的,反正用的装备差不多,混进去登山不可以吗?当然不行。首先,这是违法的偷登行为,其次,在双桥沟里,除了景区的大门,还有一道闸门。除了本地人以外,任何人都要在通过这道门时登记,并在一天内返回这里登记出门,而且沟外车辆禁止入内。如今,在四姑娘山附近的巴朗山成为了初级技术型山峰的新贵,因为在景区范围之外,攀登相对自由,巴朗山垭口附近的山峰也越来越多地出现了攀登者的身影,就在今年8月,成都领攀登山学校在巴朗山垭口周围的三界山、套羊峰开办了高山岩石向导课,这些学员之中,也许就会出现中国下一代顶尖的阿式攀登者。
也有小道消息称,景区的户外负责人实际上对自由攀登持正面态度,关闭只是暂时的,一旦景区成功晋升5A,攀登许可的注册还会陆续开放。这条消息无法确认来源,因此无法求证是否属实。但眼下,能够在四姑娘山合法自由攀登的那一天,仍不知何时会到来。
在即将离开四姑娘山时,我前去攀登了四姑娘山三峰。
冲顶夜,一番疾风骤雨袭击了营地。冲顶开始时,雨虽然已经停止,云却仍盘旋在山间,那云仿佛想将我吞噬,每当海拔上升,我回身望见群山与云海,那云便立刻追上来,将我包裹其中。我看不到前方的队友,也看不到身后的大地,眼下只有头灯照亮了面前的一小片岩壁。
天空逐渐明亮,阳光的威力驱散了大片的云雾,视野逐渐变得清晰,温暖的阳光照耀在攀登者鲜红的衣服上,苍茫中,那是一抹生命的颜色。我站在顶峰的刀脊上,越过岩石,看到了婆缪峰耸立的尖峰,看到了幺妹山顶洁白的积雪,看见了远处连绵不断的群山。茫茫之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召唤着我,让我走得更远一点,让我奔赴山海。
可我只能看清我脚下的—-方岩石和四周的万丈悬崖,我又要怎么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