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有神仙
2022-11-25万有文
◎万有文
车上的孩子显得很兴奋,他不停地在问我雪山在哪里。我指着前方的祁连山说,喏,那就是!他又问,那我们离雪山远不?我说,远啊,那里可是神仙住的地方!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想起了《山海经》里的那些文字,想起了古代羌人在祁连山中种葫芦和油菜花、西戎族人的掠夺与战争,以及月氏、乌孙、匈奴、鲜卑、党项、吐蕃、回鹘、裕固族这些少数民族的不断更替、变幻。他们南来北往,来了又走,走了又来,犹如那些曾穿梭在此地的商队,他们将当地的历史像珠串一样穿起来。
纵观这些少数民族史,基本都透射出汉民族与少数民族的冲突与争执,有时战争虽然惨烈,包括近代历史上那场让人不愿提起的战争在内,都展现了祁连山以及它所属地域的重要性。要不然,匈奴亡走的时候也不会说,“亡我焉支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虽然至今我都没见过胭脂,但我猜想它一定是婀娜多姿、娇艳妩媚的。
焉支山是祁连山的一个重要支系,匈奴人在击败月氏之后成为河西走廊的霸主,生活在以祁连山为中心的这一片狭长地带。这些生活在山下草原、水泊湿地旁的匈奴人便把祁连山称为“天山”。“天”是对一种事物的尊称,并不是因祁连山高不可攀,而是它能够养育匈奴,养育他们的羊马,为他们提供丰美草原,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物和养料,他们深深感恩祁连山的恩泽和沐浴,他们看到祁连山就像看到天神一样。
不光是少数民族,祁连山作为一座神性的山脉也出现在中原文化的神话传说中。洪水时期,华夏的祖先们率先来到祁连山躲避洪水才活了下来,最终繁衍成华复文明古国。所以,在中国古代,人们的生存地域由一个向祁连山集中,而后又慢慢从祁连山、河西走廊向四周和远处扩散开来的过程。炎帝、黄帝、西王母等神话人物都先后出现在祁连山一带,而且古代众多帝王像颛顼、帝喾、周穆王等都到过祁连山,如果他们与祁连山没有关联,绝不会这样一次又一次来到这里。而正是有这些神话人物、这些古代帝王,才让祁连山更具神秘性,也更让我们内心升起深深的崇敬之感。
所以,我对孩子说那里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并不是拿这话来唬孩子的,而是在我们这些生活在当代受它庇护之人的心中,在经历了20年前那场史无前例的干旱和后来参与黑河流域生态治理的大决战后,祁连山在我们心目中的位置更加突出了,也更加重要了。只有经历了才会让大家深刻地认识到,过度的开发和乱砍滥伐对祁连山生态的破坏,以及由此带来的后果有多么严重!直到今天,我都依稀记得,当时中央各大媒体纷纷报道说,内蒙古额济纳旗草原饿死了数百万头牛羊,到后来,再看到记者发出的照片后更是感到震惊。此后,国家下了血本来治理祁连山的生态。当时,不光张掖的老百姓,就连我们这些河流的管理者都不能理解,额济纳旗与张掖有什么关系,与祁连山有什么关系。其实,当时国家的提法只是单纯地对额济纳旗进行水源补充,让已经濒临干涸的东西居延海重新充盈,重新焕发生机,但并没有从生态治理的高度出发,对祁连山进行治理。
当时,在限制张掖用水的前提下,将张掖过度或浪费的水资源匀给下游的额济纳旗,但奇迹却发生了,由于连年的匀水,随着额济纳东西居延海的逐渐充盈,祁连山山区乃至整个河西走廊的气候问题得到了有效缓解。在经历了长达一年的干旱以后,当第一场雨下在河西走廊时,河西生活着的人们内心是欣喜异常的。在近代百年的历史中,河西的历史就是人与水的争夺。可能至今有很多人都没有想明白,那些日日而来的沙尘暴怎么忽然就减少了,雨怎么忽然就多起来了?最近的一次沙尘暴是在2017年,这样的沙尘暴也只是在冬季所有的植被荒芜干枯以后,短暂的几天阴郁天气,才扬起一点淡薄的沙土,与2000年前后黄沙漫天的沙尘暴相比那就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后来,我们经历了黑河生态治理节水工程建设,以及张掖市节水型社会建设。10年间,整个张掖大地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建设场景。石头、水泥构筑的渠道及那些坚硬的建筑,成为这一时代树立起的一个个新的标志。这是一个时代的标志,也是这个时代在每个人的心中留下的印迹。或许很多年后,人们依然会谈起。就像在河西大地上散落的古城遗址、曾修建的防洪堤坝,以及那些开垦过的耕田遗迹,无不曾深深震撼着我们。
记得那时,在小车普及的情况下,我们这些工程建设者骑着摩托车一年跑过9000多千米的路程。一年修建的渠道竟超过100千米,相当于一天就修建3.5千米。在那种高强度的工作节奏下,在既没有工作补助又没有节假日的情况下,大家依然热情高涨,毫无怨言。这是当代中国基层水利工作者无私而伟大的一面。
现在,我指着雪山给孩子们讲这些神话,讲这些历史的时候,祁连山已然雪盖头顶,白发苍苍,但当它面容清晰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才发现那冷峻的面容背后其实是经历过生死后的大彻大悟,继而所展现出的冷静,但同时也掩藏着无限的慈爱与关怀。那山顶的白不光是一种让人冷静的镇静剂,同时也是心头虔诚的膜拜。它给了我们人生的方向,也为我们树立了高远而伟大的理想。
当雪山越来越近,我们的眼睛被祁连山的雪刺得睁不开,但我们的心里却是温暖的。这是我和孩子站在高台梧桐泉寺所在的榆木山上看祁连山时的深刻感受。20年前,那山顶早已看不到雪的痕迹。当时有专家推测,祁连山的雪线当时正以每年30千米的速度退化,50年后,祁连山上的冰川将不复存在。而那种满山白雪皑皑的场景也只能当作童年的记忆,留在我们的心里了。
2014年,当我走进高台县新坝镇祁连山区采访当地农民温室大棚种植及农民增收情况时,站在山下的村庄里,祁连山满山遍野的白,让人充满了激越的想象,那雪多像是洁白的羊群啊,那不就是那些游牧民族在山间放牧的羔羊吗?有时候我会想,那些在这里生活过的游牧民族,他们在这里生活得稳定、幸福,对祁连山生态破坏是较小的。而正是我们这些农耕民族,在独占这些山川河流进行农业种植以后,对生态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使得20世纪90年代整个祁连山生态保护区发生干旱、沙尘暴等自然灾害,并严重影响了人类的生存。以致今天我们才理解国家为什么要将祁连山列为国家西部生态安全屏障。
近20年的黑河治理,使我们理解了祁连山生态保护区不单是指祁连山区,而是包括从祁连山发源的诸多河流,以及诸多河流形成流域的周边环境,包括整个河西走廊,甚至包括内蒙古的额济纳旗,这些地域的湖泊、湿地、森林、耕地等都要算在祁连山生态保护区内。
通过治理,最明显的就是降水量增多了。居延海的水面又出现了碧波荡漾的场景,水面上水鸟翩飞,嬉戏打闹。在居延海的周边也出现了大片的草场和湿地,那些干渴而死的胡杨树又起死回生,树枝上又有了绿意。而在黑河治理以前,整个黑河流域内一整个夏天降不下一滴雨,冬天降雪就更不可能了,那种干燥是燥到人心里的,四目望去到处尘土飞扬,在干旱炎热之际,人们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并且眉头紧锁。
如今,在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之后,张掖在黑河节水工程改造和节水型社会建设的基础上进行了生态治理。这是新时期“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重要思想论述的体现。
张掖走在了生态治理的前沿,因为工业基础薄弱、生态脆弱,张掖市对各县区进行了整体规划以后,形成了两个较大的国家级城市湿地公园;在开展禁牧以后,山区生态恢复较为明显。2015年,我陪同几个书画家到肃南县康乐草原参观采风时,发现那里还有一片非常纯净的草原。整个草原,青草碧绿,草长得有半人高,真可以说是风吹草低才见牛羊。不远处就是雪山,从草原的地平线望过去,可以看到祁连山的雪峰山顶。雪山离得如此之近,近得仿佛伸出五指都能摸到它,人也像被托举在山顶上。
2017年以后,国家生态治理被正式提上议事日程。首先是关停了祁连山中的工矿企业、旅游景点及部分水电站,其次又进行了流域内生态治理,对不符合和违反湿地生态保护的违规建筑进行了拆除。整个祁连山生态保护区环境得到进一步恢复。这种严格的治理成效体现在保护区内湿地、湖泊重新焕发生机,候鸟翩飞,重现江南风韵。置身其间,你根本看不出是身处大西北。特别是当你站在张掖市高台县大湖湾风景区的崇文楼上眺望时,眼前是波光潋滟的大湖湾,远处是白雪皑皑的祁连山,不由得让你想起“不看祁连山顶雪,错把张掖当江南”的诗句。
也许只有研究过祁连山的历史、经历过干旱与黑河治理的人才能知道祁连山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甚至到今天我们才理解国家为什么会这么看重祁连山的生态,将祁连山列为国家西部生态安全屏障。
如今,我们日日看着祁连山顶雪,只要看到山顶有雪我们心里就踏实,就像小时候,喜欢看祁连山。那时候,只要一下雪,祁连山漫山遍野都是白茫茫一片,如今,它却像个蒙了盖头的新媳妇,雪才到半山腰或脖颈以上,但我们看到了它持续不断的恢复,不久的将来它一定会身穿白纱长裙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我们心里的一份美好祈愿,也是我们心里表达的一点崇敬。这一崇敬是我们把它当作心里的一座佛龛。千百年来,河西人民就是这样一直把它当作一座佛龛安放在心里,对祁连山心存敬畏并诚心朝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