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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汾河上隽永
——纪念乔羽先生

2022-11-25景平

绿叶 2022年8期
关键词:乔羽汾河风光

◎景平

2022年6月20日凌晨,中国著名词作家乔羽,在北京逝世;6月26日,人们在北京八宝山举行告别仪式,送别了这位中国的“词坛泰斗”。

这位老人离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错过了中国当代歌词史上的一座巍巍山峰。是像太行山一样、吕梁山一样的《人说山西好风光》和《汾河流水哗啦啦》的山峰。

作为汾河文化的探寻者和生态文学的追访者,对于他的歌,我写汾河时会想到,写生态时会用到,可怎么就没去拜访过这位把山西风光和汾河绝唱推向中国的老人?

乔羽先生,他是山西未曾授予但却当之无愧的山西形象的代言人。许多山西人也许不认识他,也许不熟悉他,但却不可以不知道他以及他的歌,不可以不敬重他。

本已是95岁的世纪老人了,我怎么就在无意间错过了这样一座将山西推向中国的高峰呢?

青年乔羽,给山西挥写出一曲田园之上的悠扬。

20世纪60年代,青年乔羽走进了山西。山西著名媒体人张敬民记述,乔羽是应马烽邀请为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写主题歌的。他从娘子关走进山西,从太行山走到吕梁山,住在了汾河岸畔的汾阳贾家庄。

那个时候,山西的天是蓝格盈盈的天,山西的水是清格凌凌的水,天落在水里,地上又有了一个蓝的天,水流在云下,天上又有了水凌凌的蓝。天地之间,山水、田园、村庄、花草、牛羊、人……都洋溢着天高地阔的恬静、欢悦与生动。

但住在汾阳贾家庄的词人乔羽,却久久找不到创作灵感。导演苏里急了,就请乔羽到杏花村喝酒。汾酒一喝,敬三杯,满三杯,碰三杯,一圈下来,乔羽诗兴大发,唤来纸墨,挥笔就写:“劝君莫到杏花村。”苏里一看,突显尴尬,赶忙说:“乔公喝多了,歇歇再写吧!”没等话落,乔羽第二句又挥笔落下:“此地有酒能醉人,”苏里看了,笑了,众人心花怒放,乔羽大笔一挥:“我今来此偶夸量,入口三杯已销魂。”写罢,掷笔,众人喝彩,举杯盛赞。酒毕归来,望着山西的大好山河,清风酒意,把他从娘子关到贾家庄采风的感受倏然点燃,遂一气呵成,一挥而就,诗情如瀑,蓬勃而出——

人说山西好风光 /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右手一指是吕梁 / 站在那高处往上一望 / 你看那汾河的水呀 / 哗啦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

一首《人说山西好风光》就这样诞生了。之后,张棣昌谱曲,郭兰英演唱,一曲悠扬的“山西风”,风靡中国。

《我们村里的年轻人》是著名“山药蛋派”作家马烽、孙谦创作的电影剧本。之前,马烽在贾家庄体验生活,以贾家庄青年改碱治水造良田的事情为生活原型,创作了这部反映中国农耕社会由个体化走向集体化的典型作品。电影演绎了一群年轻人炸山修渠、劈山引水,引来了清凌凌河水,也引来热辣辣爱情的故事。“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忙碌在奔向集体农业发展和创造改天换地奇迹的自豪里,每个人的身上都沸腾着年轻的热血,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欢笑,电影以清新的风格将一个时代的山西推到了中国面前,鲜活地呈现了山西秀美壮丽的山水风光和山西人指点江山的精神气象。

这样的山水风光和精神气象,是20世纪中叶中国的一种时代精神和时代气象。这样的时代精神和时代气象,一样体现在之后唱响中国的《汾河流水哗啦啦》的歌曲里。

《汾河流水哗啦啦》则是著名的“山药蛋派”作家胡正根据自己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汾水长流》的主题歌。而《汾河流水哗啦啦》这首电影歌曲,词作者竟又是青年乔羽。

20世纪50年代,胡正在山西榆次张庆村体验生活,他真切地看到,组织起来的农民,热切向往共同富裕的新生活,然而单门独户的农民,依然留恋发家致富的旧时代。新的思想行为和旧的思想行为,矛盾着,冲突着,交锋着,在作家胡正的情感和思想里上演成了活剧,使他激动不已,觉得不表现出来就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憋闷。1960年,胡正便以张庆农村的农民生产、生活为原型,创作了长篇小说《汾水长流》。作品描写了汾河岸畔一个名为杏园堡的村庄,围着霜冻、春荒、抗旱、麦收事件,展开了新的时代给农民带来的新生活,生动形象地展现了那个时代山西农村的现实生活画卷。

《汾水长流》一经发表,立即被改编成话剧、晋剧、电影,在中国文坛引起轰动。巧的是,《汾水长流》与《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两部作品都写到“汾河”,两首歌曲都唱到“杏花”;《汾水长流》中汾河边的村庄是“杏园堡”,拍摄电影选取的村庄是“杏花堡”;《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我们村”是“杏花村”,两部电影词作家喝的汾酒也是“杏花村”;不同的是,《人说山西好风光》是喝了汾酒写出的,《汾河流水哗啦啦》则是写出之后喝的汾酒——当时,乔羽《汾河流水哗啦啦》所得稿酬,就是两瓶著名的汾酒“杏花村”。这首歌由高如星谱曲,郭兰英演唱,又一次唱响中国——

汾河流水哗啦啦 / 阳春三月看杏花 /待到五月杏儿熟 / 大麦小麦又扬花 / 九月那个重阳你再来 / 黄澄澄的谷穗好像那狼尾巴……

两首歌曲都标志性地打上了生动的山西烙印:一条清粼粼的汾河哗啦啦地流来,在清亮悠扬的民歌风里,流淌出了一派清新自然的山西风光和昂扬激越的山西精神。

多少年后,电影所叙述的故事,也许已经被人淡忘,但两首电影歌曲所承载的山西,依然在中国传唱。青年乔羽,用两首歌曲把山西推向中国,这在中国举世无双。

壮年乔羽,给山西萦回过一声黑沉之中的亮丽。

即使在离开山西多年之后,乔羽也没忘记写过的山西。黑龙江诗人马雁凌回忆,乔羽在宜春与她谈论诗歌创作时,曾经激情洋溢地咏诵:“人说山西好风光,地肥水美五谷香,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

但那时候,山西的天已不是曾经的天,山西的水也不是曾经的水,天上看不见蓝天白云,地上看不见鱼戏清波,空气里流动的是热腾腾的乌烟。大地之上,山壑、河流、道路、树木、鸟儿、草……都被黑色污染所侵袭、困扰与吞噬。

一个火热的工业时代,一个狂热的经济时代。一切源于一个农耕社会向工业社会、一个贫困社会向富裕社会的急速转型。资源上竭力靠山吃山,经济上竭力有水快流,工业上竭力土法上马,山西,吕梁,汾阳,突然之间,村村点火,户户冒烟,田野上,山沟里,河岸旁,熏染起黑烟滚滚的乡土工业王国。曾诞生过《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贾家庄,在治水改碱创造过农业辉煌的土地上,也一举崛起污烟飘摇的乡土工业,将一片曾经青葱静谧的田园,涂抹成一片灰色的世界。

汾河,就这样被污染了。曾经哗啦啦流淌的汾河,不再哗啦啦地流淌,而是完全成了一条污水河。于是乎,山西作家哀叹:汾河已经死了,山西抢救无效。

以致国家领导人来山西视察,看到河流,留下一个印象:山西,有河必干,无水不污;国家部门领导到山西检查,看到汾河,如此形容:汾河,在流血;汾河,在流脓。

中国著名作家李存葆到山西写《祖槐》的时候,都不无忧患地说:请问郭兰英大姐,汾河水滋润出你黄莺般的歌喉,你歌唱汾河,用汾河的澄波和阳春的杏花,去唤醒人们对美好家乡的挚爱,然而面对污染断流的汾河,你还能唱出“人心就像那汾河水,你看那滚滚长流日夜向前无牵挂”吗?而乔羽,这位中国著名的词坛泰斗,如果重返山西的话,看到当时灰色的山西,看到当时黑色的汾河,他还能激情洋溢地咏诵出“人说山西好风光”和“汾河流水哗啦啦”吗?他不会后悔自己的创作,但也许会不再咏诵,也许会不再回山西,而只会在心底留存着山西和汾河的田园诗般的美好。

也就在这个时候,作为富有天然敏感力的中国“山药蛋派”作家们觉醒了。马烽的儿子马小林从汾河归来,告诉胡正,汾河水变黑变臭了,胡正不无叹息地说,是污染把汾河毁了,于是挥笔疾书:“治理污染,造福人民”。而西戎,则在山西人大常委会的会议上呼吁:“过去,我们曾经唱的是人说山西好风光,唱的是汾河流水哗啦啦,而今,我们还能唱出这样的歌吗?我们要尽快治理汾河!”中国第一代“山药蛋派”作家马烽、西戎、孙谦、胡正,终于一起写下了一个文学的题词:“爱护环境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其实这文学的永恒主题,又何尝不是山西的永恒主题?山西当永远——

汾河流水哗啦啦 / 阳春三月看杏花……

你看那汾河的水呀 / 哗啦啦啦流过我的小村旁……

纵然在山西河流的生态环境污染最为严重的时候,乔羽远在山西之外,也吟诵着留存在歌曲里的山西风光,咏唱着激荡在记忆里的汾河流水,在他那里,透露出的,是一种心底的澄明。

即使在山西天空最为灰暗的时候,山西人在山西,也思念并回忆着曾经流淌的汾河清波,渴望并呼唤着或即将归来的山西风景,在他们那里,释放出的,是一种黑沉中的亮丽。

乔羽老人,给山西留下了一曲山水呼应的和唱。

乔羽再没回山西,也再没回贾家庄,但贾家庄的新型农民带头人邢万里却见过“乔老爷”。贾家庄人知道,“乔老爷”其实是挂念着贾家庄,惦记着汾河,也思念着山西的。他问:“《人说山西好风光》,山西人还唱吗?”

这个时候,假如乔羽回来,他会看到,山西的天,还是蓝的,山西的水,还是清的,山西的风光,还是好的。其实,他不知道,这不是“还是”,而是归来。历史与现实之间,绿水青山依旧,其实不是“依旧”,而是归来,是改变。

就是贾家庄,也已经改变。“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已经不是曾经的年轻人,而是新型的年轻人。新型的年轻人,把曾经改碱引水的贾家庄,变成了生态农业的贾家庄。贾家庄在太行山与吕梁山之间的汾河川里,建起了山西第一个著名的作家村!这个作家村建成的时候,特邀请92岁高龄的“乔老爷”题词,这个题词,就镌刻在矗立于作家村月亮门旁8米高的青花石碑上——

山西汾阳贾家庄,是我当年创作歌曲《人说山西好风光》的地方,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讲的正是当年贾家庄的故事。

之后,贾家庄人去北京看望乔羽老人,向老人郑重地回礼答谢,送上三坛自家酿造的“贾家庄”纯粮白酒。

三个酒坛刻着纯白的字。酒坛装的不只是白酒,还盛着浓醇的乡情。第一个刻着老人创作的《人说山西好风光》的歌词,第二个刻着老人题写在贾家庄作家村石碑的题词,第三个刻着:“贾家庄乡亲感恩人民艺术家乔羽先生。青山在人未老!”一生爱酒的老人,也许想起《汾河流水哗啦啦》的稿酬曾是两瓶杏花村汾酒,看着刻了字的酒坛,说:“这是份最好的礼物,你们真是用心啊!”然后问“山西人还唱《人说山西好风光》吗?”贾家庄人说:“唱,唱,这歌已成为我们山西的省歌了。”得知贾家庄要新拍电视剧《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老人说:“应该再写一首《人说山西好风光》。”

再写一首《人说山西好风光》,甚至,再写一首《汾河流水哗啦啦》,这也是山西人的期待啊!毕竟,地肥水美风光清秀之后已经60年过去,毕竟,无水不污风光不再之后也已30年过去,山西和汾河,不仅风光归来、清流归来,而且,山西风光的视野里,长高的城市和乡村,生长了许多耸立在群山的风电树和匍匐在原野的光伏海,汾河流水的望野里,构筑了几多延绵在河岸的生态公园和蜿蜒在河畔的生态湿地……白云在天,天鹅在河,蓝天碧水与青山绿水之间,天鹅飞起来,飞过汾河,飞过城市上空,飞进蓝天里,化作了白云,飘过楼群,飘向水的尽头,飘向天的尽头……

人说山西好风光 / 地肥水美五谷香 /左手一指太行山 / 右手一指是吕梁……

待到五月杏儿熟 / 大麦小麦又杨花 /九月那个重阳你再来 / 黄澄澄的谷穗好像那狼尾巴……

恰恰就在这个农历五月,在这大麦小麦又扬花的季节,还没等黄澄澄的谷穗就像狼尾巴的时候,乔羽老先生却驾鹤西去了。他不能再给山西续写新篇,他再也回不到他的山西!

不过,《人说山西好风光》和《汾河流水哗啦啦》,是越来越磅礴,第一代人唱了,第二代人唱;第二代人唱了,第三代人唱……这首歌,激扬着激荡着,给山西留下了山水和鸣。

是的,中国当代这样的姊妹歌曲绝少,将一个省和一条河唱遍整个中国,在中国打造出一个独有的山西印记。

这歌的历史中,高如星走了,张棣昌走了,孙谦走了,马烽走了,胡正走了,乔羽先生,这最后一位老人,他也走了……一个长长的曲曲折折的时代,结束了。

然而,歌声没有结束。就在乔羽老人离去的日子里,山西以歌向巨匠致敬;山西歌坛推起了“人说山西好风光——乔羽作品演唱会”,以歌声,纪念老人的离去。

我是没能访谈这位生态文学的前辈,也没能拜谒这位汾河文化的歌者,但我听到了一个省在给他歌唱,我欣慰了。

那是一种生长在汾河清波上的生命之诗,和盛开在山西风光里的灵魂之声,它在汾河流水和山西风光里隽永,隽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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