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教育“士绅化”
——以一个华南村庄为例
2022-11-25赵杰翔朱健刚
赵杰翔 朱健刚
在当代城市社会日益激烈的竞争中,中产阶层弥散着某种跌入底层的焦虑或紧张(阎亚军,2021),面对这种焦虑和紧张,一些人开始调动自身的资本和资源,寻求离开“内卷”的途径。而回归田园、到自然环境相对优美的乡村生活成为他们疗愈自我、缓解焦虑的一种重要方式。最为典型的就是所谓“大理现象”:一小群城里人在面对城市的环境污染、交通拥堵、生活成本和房产价格较高等问题,以及日常压力带来的种种焦虑情绪之下,选择“逆向迁移”,去往大理古城以及周边的乡村居住,他们将自己称为“新大理人”(高瑜,2017)。笔者的田野点T村位于我国华南地区,与“新大理人”类似,村里也有不少从城市移居乡村的、以中产阶层为主的70、80和90后群体,他们将自己称为“新村民”(或“新山民”)。这些“新村民”在乡村的聚居带来了乡村士绅化现象,目前我国相关研究中,较多关注的是因旅游(张娟,王茂军,2017)、公益(胡小武,2017)、政策(于立,王艺然,2021)等因素带来的乡村士绅化,本文则发现对“新教育”的选择也开始带来乡村士绅化现象,值得学术界关注。
在这些“新教育”的选择中,以促进孩子“情感—意志—思考”整体和谐发展为目标的华德福教育(Waldorf education)作为全人教育中一种自成系统且发展较为成熟的模式(1)全人教育(Holistic Education)是以促进个体全面发展为主要目的的系列教育思潮和教育实践的统称,华德福教育是全人教育中的一种具体类型,但全人教育不仅仅包括华德福教育。,因为提倡亲近自然、重视家校共建社区,故在一些乡村中会出现因华德福学校而形成士绅化社区的现象,这属于“教育士绅化”的典型案例,但目前相关的研究还较少。故本文试图以华南T村的“华德福社区”为例,对这一士绅化过程加以探索性研究。文章首先对士绅化相关研究进行综述,然后将以一个具体的民族志案例来系统阐述这一“教育士绅化”现象在物质空间和文化空间上的演变,进而分析该社区与当地原有乡村社区之间的动态关系。
一、文献综述
在传统语境中,“士绅”被视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占有一定地位、发挥一定功能的一个阶层(费孝通,2021:15)。张仲礼(2019:3)认为绅士的地位是通过取得功名、学品、学衔和官职而获得的,凡属上述身份者即自然成为绅士集团成员,吴晗则指出绅士是官僚离职、退休、居乡(当然居城也可以),以至未任官以前的称呼(费孝通,吴晗,2017:37)。总之,“士绅”强调有官位或有学识的文雅的“身份”,沿着这一脉络进行的研究大多将“士绅”视为处于中国传统乡土社会中发挥着一定社会功能的群体或阶层,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衣锦还乡之后在当地具有一定的社会威望,故常常充任官民中介、基层治理、维护地方稳定的角色。传统“士绅”研究之所以引起了历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的相关研究,原因之一在于“士绅”是深入探究中国传统社会结构与社会变迁、转型的重要切入点(徐茂明,2021:3)。
然而,本文所使用的概念——“士绅化”,或叫绅士化、中产阶层化却与上述讨论的“士绅”有着重要的区别。这个概念来自英语语境下的gentrification,它首先是社会学家鲁斯·格拉斯在《伦敦:多面的变化》(London:AspectsofChange)中所使用的,格拉斯用这一概念来形容发生在伦敦的工人阶级居住区被中产阶级“入侵”、改造和取代的现象(Glass,1964)。这一现象发生的背景为因伦敦不断市场化和商业化而带来的空间竞争,其所谓的“士绅”并非是费孝通等人在研究中所指的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特殊阶层,而是在充满流动性的现代社会中具有一定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的中产阶层;他们并非嵌入在少变化和少流动的熟人社会之中的“地方权威”,而是愿意为了追求理想中的教育和生活方式而在不同国家、地域或城乡流动的“世界主义者”(cosmopolitans)。
回到中国的语境,传统意义上的乡绅随着传统社会的解体也许不存在了,但正如项飚所指出的,“作为态度的乡绅”是可能存在的(项飙,吴琦,2020:231)。而本案例所指的进入乡村的中产阶层或许也试图拥有想象的乡绅的态度,但他们显然不同于传统社会中的乡绅。因此本文并不与费孝通、吴晗、张仲礼等所研究的传统社会中的“士绅”对话,而主要针对格拉斯及之后学者所研究的现代社会中的“士绅化”现象进行对话。自格拉斯提出“士绅化”的概念之后,涌现出很多相关的城市空间变化的研究。后来,“士绅化”概念的解释范围逐渐扩展,相关研究逐渐从城市中心区蔓延至城市边缘区、郊区、乡村甚至荒野地区,士绅化的现象出现了五波浪潮(陈培阳,2021),相应的研究也分为起步(1960—1970年)、扩张(1971—1990年)、全面发展(1991年至今)三个阶段(张海等,2020)。迄今,“士绅化”已经成为社会学、人文地理、旅游学、经济学、城市学等多个学科的研究主题,相关研究主要有以下关注点。
其一,士绅化的主体,这一视角的研究注重探讨“谁推动了士绅化”。诸多研究认为政府、公共政策和市场在推动士绅化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驱动作用(Hackworth,Smith,2001;Linz,2017),我国研究者也指出政府的政策引导是推动我国士绅化的重要动因(何深静,刘玉亭,2010;朱喜钢等,2004),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可以预见政府和政策在乡村士绅化中所起的作用会更加显著。而从具体的推动者和实施者来说,正如“士绅化”这一概念的字面呈现,“士绅化”主要由“士绅”推动,虽然国内外不同学者对“士绅”这一概念的具体界定,以及究竟士绅包括了哪些群体存在争议,但存在一个共识——“士绅”处于社会的中间阶层,并具有一定的资本优势。如格拉斯最初提出“士绅化”时,就指出是中产阶层带来了这一现象。德塞纳(DeSena,2006)则指出大多数士绅化研究文献将“绅士”(gentrifiers)描述为富裕、年轻、单身、城市专业人士和无子女或家庭规模小的双收入年轻已婚夫妇。克拉克(Clark,2005)却认为“士绅化”其实是一个具有弹性的概念,只要是“涉及土地使用者人口变化的过程,且新使用者的社会经济地位高于先前使用者”,都可以称为“士绅化”,即只要是“新使用者”的经济地位高于先前使用者就算“士绅化”中的“士绅”。我国学者在进行士绅化研究时,发现了新中产阶层在推动士绅化中的重要作用,这与西方的现象类似,但学者也做了诸多本土化的尝试。比如何深静等(2012)将广州小洲村作为研究案例,指出与西方主要以中产阶级推动的乡村士绅化过程有明显不同,先锋艺术家、学生以及一些中产阶级精英艺术家等多元化的群体都是士绅化的重要推动者。由此可以看出,士绅化的推动者是处于社会中间阶层的多样化群体。
其二,士绅化的演变过程和机制。已有研究主要从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来探究“士绅化的过程如何进行”。张娟和王茂军(2017)以北京爨底下村为例,从生活空间、聚落空间、公共空间等空间的变化探讨了旅游士绅化如何重塑了乡村。刘小琼等(2017)则以武汉大李村为例,将乡村的士绅化过程分为缓慢发展、快速发展和升级发展三个阶段,从时间的维度勾勒了大李村士绅化的演化阶段。
其三,士绅化的后果。研究者关注士绅化对当地社区带来“什么样的影响”。不少学者都承继格拉斯的观点,指出士绅化会带来工人阶层流离失所(displacement)的后果(Atkinson,2000),同时也有研究指出士绅化会带来社会排斥,不利于社会融合(Marcuse,1985)。有学者的观点则比较平衡,系统总结了士绅化可能会带来的消极和积极后果,积极的方面包括增加房产价值、减少空置率、增加地方财政收入、鼓励和提高进一步发展的可行性、减少郊区蔓延等方面;消极方面包括租金上涨导致的流离失所、社区冲突、经济适用房的丧失、社会多样性的丧失等(Atkinson,Bridge,2005)。
颇有意思的是,国内学者对于中国乡村士绅化多持乐观态度,当然这背后的制度性原因是国内外土地制度的差异。由于我国农村特殊的土地产权制度,本地村民在士绅化过程中不会面临强制性的人口置换的危险,相反会成为住房市场繁荣的直接受益者(何深静等,2012)。又如胡小武(2017)指出公益型书院作为一种士绅化的文化空间与乡土环境的媾和,激活了乡村社会资本、旅游资本和文化资本的生产机制,能为乡村建设和乡村复兴开辟新的路径。于立和王艺然(2021)也认为乡村中产化是改变乡村固有的贫困印象,解决乡村振兴所面临的问题的途径。学者多认为士绅化是城市反哺乡村的体现,可以促进社区发展、乡村振兴。不过这种乐观的期待是否能够变成现实,还需要多方面的、长期的实证研究才能加以验证。目前这方面的研究并不多,本文正是试图通过对华南T村士绅化案例的民族志研究来对这种乐观期待加以回应。
随着研究的深入,“士绅化”逐渐区别出不同类型,例如旅游士绅化(Gotham,2005)、乡村士绅化(Parsons,1980)、环境士绅化(楚晗等,2021)等,其中教育士绅化(education-led gentrification)自21世纪以来才逐渐成为研究的热点之一,它作为一种制约和促成因素在士绅化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突出(Butler,Robson,2003)。凯瑟琳(Katherine,2007)也认为21世纪初的士绅阶层在人口统计学上与传统的士绅阶层的区别就在于他们开始以孩子为导向来选择居住地,学校或教育资源便成为士绅化过程中的重要因素。
在以上西方的相关研究中,教育士绅化与社会隔离(social segregation)和社会融合(social integration)的关系是重点。巴特勒通过对伦敦北部中产阶层的研究指出该地士绅化的后果并非是中产阶层取代了工人阶层,而是将那些与他们不同的人排除在外:虽然居住在同一个地域,但中产阶层不与工人阶层交往,不与他们一起吃饭,也不送孩子去一样的学校,作者批判性地指出这种教育和居住的分离是一种社会排他性的体现,不利于社会融合(Butler,2003)。德塞纳以纽约某社区的案例研究指出,住在本地的中产家庭倾向于选择社区之外的学校或自己创办特许学校,而不是进入本地原有的学校,这强化了社区中的区隔和分化(DeSena,2006)。也有学者干脆指出中产家庭这种选择学校的方式最终会在少数城市产生“聚集”效应,可能会加剧种族和阶级的区内隔离(Kimelberg, Billingham,2013)。
我国关于教育士绅化的研究处于起步阶段,仅有少数人文地理学科的学者在探讨这一主题。陈培阳(2015)指出,在教育设施不均衡与就近入学学区政策的驱动下,市内的社会优势阶层为使子女就学于较好的学校而迁入优质学区,由此引起士绅化。胡述聚等(2019)以长春市郊区的“房地产+名校”的模式为例,指出地方政府、房地产开发商、学校以及士绅阶层通过将优质的教育资源引入社区,吸引士绅阶层向郊区迁移和集聚,形成了教育士绅化社区。刘春卉等(2021)则以南京的案例指出,以课外补习为主题的“影子教育”的介入使得教育士绅化逐渐向商业空间延伸,在该研究中,中产家庭的教育需求与市场资本的推动是教育绅士化向商业空间延伸的重要因素。
这些教育士绅化研究对本研究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但也存在一些不足。首先,对“教育”的认知单一化。研究者预设了这一类型士绅化中的“教育”是与升学挂钩的学校教育,相应地,“优质教育资源”是有着优良设备、升学率高、名师坐镇等条件的好学校。按照这样对“好教育”的假设,乡村的“教育士绅化”无从发生。以上的研究忽略了有另外一部分中产家庭已不满意于这种以升学、分数为导向的向上流动机制,而是尝试回归人文教育,注重教育在形塑“全人”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在这样的教育观念下,他们对“何为优质教育资源”的考量也会出现差异,于是便出现了迁往乡村追求另类教育的行为。而对这一类乡村的教育士绅化现象,我们还知之甚少。
其次,这些研究强调了在教育士绅化过程中产生的社会排斥现象,认为中产阶层出于对归属和地位的追求往往需要他们与当地人保持社会和文化距离(Murdoch & Pratt, 1997)。这种研究趣味来自布尔迪厄(2015)关于阶层与品位区隔的洞察,但是,与布尔迪厄的分析不同,也有学者指出如今中产阶层精英的口味已经更“杂”,他们不再通过排外来定义自己,而是通过包容一切来获得权力(可汗,2016)。因此,现有的研究忽视了士绅阶层与其他阶层之间多样的互动以及融合的可能性。在我们的田野调查中,事实上有些迁往乡村的中产阶层也在试图与当地的村民交流交往、建立联系,但是对士绅群体与当地村民融合的尝试,目前的研究还付之阙如。
综上所述,我们有必要将教育士绅化的研究范围从城市或城郊向乡村扩展,从“学区”向更多样化的“教育社区”扩展。不但要分析士绅化过程中产生的社会隔离,也应该关注其融合的可能性。本文通过对一个华南村庄的民族志式的深描(2)笔者于2017—2018年在T村驻村进行田野调查,并于2019和2021年多次进行回访。在驻村调研期间,笔者与阳光学校的老师一同租住在当地村民家中,同时参与学校工作,对学校的教学情况、会议、活动、庆典等各方面的情况都进行了深度参与观察。同时,笔者与社区的“新村民”亲密接触,参与社区内举办的如瑜伽、读书会、中医研修班等各种各样丰富的活动,对其吃、喝、住、行、穿也进行参与观察和深度体验。除了在社区日常生活和学校教育实践中对参与者进行观察之外,笔者对阳光社区里的35位从外地搬到T村的人进行了深入访谈,时间大多在1~2个小时之间,有的长达三四个小时。当然,除了深入访谈之外,非正式交谈、随意性访谈和观察等田野方法从笔者刚开始进入T村到之后的每一天都在有意识地运用。,力图展示中国乡村的“教育士绅化”过程,也试图揭示教育士绅化社区与当地原有社区的区隔与融合。
二、在T村寻找“好的教育”:乡村教育士绅化的动因
T村位于我国华南地区,距离城市大约有四十多分钟的自驾路程,村庄主体沿一条省道呈狭长形分布,据2018年该村的年鉴显示其面积约为22.7平方公里,下辖20个经济合作社(村民小组),该村植被覆盖率高、风景秀丽,原本以种植蔬菜、果树为主,近年来在上级政府的引导和支持下开始建设以“农家乐”为主的乡村旅游项目,项目占地面积约900亩(3)这部分民族志资料来自2018年的地方年鉴。,试图吸引城市的消费者来村里吃饭、休闲和娱乐,同时向游客售卖当地的土特产。然而,由于客流量有限,过度发展的农庄供过于求,所以部分农庄在经营一段时间之后就面临着易主或者倒闭的状况。
2013年,几个为华德福学校找寻办学场地的中产家庭来到T村,看中了T村一个倒闭的农庄,于是便共同出资,租下这一农庄,并通过重建将其改造为一所华德福学校——阳光学校(4)文中涉及的地名、人名均进行了匿名化处理。。随着学校的修建和发展,越来越多认可华德福教育的家庭从全国各地搬到T村居住,同时还带来了一些学校的老师,甚至还有一些既非家长也非老师但认同华德福社群生活方式的城市人。为满足他们的居住需求,一些当地村民将原有的空置房屋出租,有的甚至还专门修建新房屋出租给他们,这些外来的群体便成为部分土地新的使用者,成为当地的“新村民”。这些“新村民”的职业有中小企业主、企业管理层人员、大学老师以及从事独立导演等自由职业的群体,也有收入相对较低但文化资本较高的大学或研究生刚毕业的青年。总之,综合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来看,他们都属于社会的中间阶层。随着社群的不断发展,“新村民”在T村形成了三个相对集中的居住区域,教育士绅化社区逐渐成形。
T村的教育士绅化社区之所以形成,显然是因为中产阶层想给孩子选择更“好”的教育。一般城市中产阶层的家长认为“好教育”与名师、升学率、优良的教育设施等因素挂钩(胡述聚等,2019)。从传统意义上来看,乡村是教育资源匮乏之地,办学水平低、学校达标率低、教学设施质差量少等均成为乡村教育发展滞后的体现(黄家骅,蔡宗珍,2017),T村本地显然不应该有“好教育”,但是迁入T村的中产阶层却有着对“好的教育”不同的理解。
在调研中,我们发现,中产家庭对主流教育价值观和“成功观”有很多反思,他们或是因为孩子在追求考试成绩的主流教育中出现种种不适,或是家长本身对于“成龙成凤”为目标的功利性教育有着不满,他们认为好的教育是要让孩子做一个“全人”,情感、意志和思考都能均衡发展,能健康快乐地长大。
F是田野点阳光学校的创办人之一,创办学校时她和自己的丈夫经营着一家企业,属于典型的中产家庭,由于在成长过程中经历过教育上的一些波折和弯路,导致成人之后的她需要上各式各样心灵成长的课程来疗愈自我,过往的经历部分映射到了她为孩子做的教育选择之上:
“其实我非常理解教育对人的一生,尤其是在生命之初的影响……我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不要像我一样去经验一些教育上的波折和一些弯路吧,我希望他们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不要等到成人的时候再去做这样的(疗愈自我)的工作。”
蓝佩嘉(2019:31)指出,父母会把自己的生命经验当成对象来看待与反省,从而定位自己的教养态度与实作。F在反思自己成长经历的基础上选择的教育价值观是孩子快乐健康地长大最重要。当她发现孩子在传统幼儿园过得很不开心之后,便一直想寻找其他的教育模式。后来经朋友推荐,她知道了华德福这种全人教育的模式,并参加了相关的培训。在培训中,她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我深深地体会到华德福是怎样去进入孩子的心灵,怎样让孩子身心参与其中,得到很好的支持,又得到很好的享受,在这其中发展出真正的思考和感受。”由此,她萌生了以华德福教育理念为基础创办全人学校的想法。由于F创校的决心、家庭运营实业的经验,以及她本身所处的阶层让她有足够的资本去实现这样的想法,阳光学校最初的雏形便在2009年他们厂的大院里诞生了。
原本孩子在公立小学的M也是因为原来的教育不能满足她对“好教育”的期待而选择搬到T村:
“我一年级第一次家长会,它就跟高考联系起来了,我所有的十多年(教育)难道就是为了这场高考做准备吗?不是这样子的……(我看到)刚开始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孩子,眼睛是很明亮的一个孩子,慢慢地,去送孩子上学的时候,看到孩子一个个在校门口背着书包排着队,眼睛是木然的,她完全是被动地夹在队伍里,这就让我很心疼……”
同样,在G看来,教育最重要的是“对生命的理解,是保持对生活的好奇和热爱”,而不是满足功利性的目的,应试教育并不能满足她对“好教育”的期待。而华德福教育对孩子天性的肯定和保护很契合她自己的教育理念,于是几经周折,她便带着孩子从老家搬到了T村。对于因教育而发生的流动行为,G表示:“对我来说,其实几千公里都不算远。”鲍尔等指出工人阶层是“本土的”,他们住在哪里,孩子就在哪里上学;而中产阶层是“世界主义者”,是教育市场上最积极的“选择者”,在为孩子选择教育的时候不会局限在某一地域(Ball et al.,1995)。
通过上述案例可以看到,搬到T村的中产家庭来到T村的原因是他们重新定义了不同于主流价值观的“好教育”。对这些家长来说,有名师、升学率高、考好成绩并非是他们首要的教育选择,能让孩子全面地、健康快乐地成长、保持对生活好奇心的教育才是“好教育”。由于这些中产阶层拥有的资产使得他们的生活和教育选择可以不被地域所限制,于是他们便迁入T村,来追求另一种“好教育”。而从这种“好的教育”的视角出发,看起来教育资源匮乏的乡村实际上有很多得天独厚的条件可以为这些家庭的教育实践提供良好的基础。
首先,乡村的自然资源丰富,能满足中产家庭亲近自然的需求。由于工业化的极度扩张,一些学者指出儿童“自然缺失症”的现象(汤广全,2017),而强调自然的华德福教育刚好可以“对症下药”。华德福教育认为自然可以滋养孩子,认同华德福,就意味着认同大自然对教育的重要作用,因此华德福学校一般会设在亲近大自然的地方。阳光学校也曾经在城市的中产小区里发展过,但后来还是决定搬到T村,创始人阐述了学校搬迁到T村的原因和过程:
“在城市里你有一片让孩子奔跑的地方都不容易,在小区里办学的时候,我们每次一下课就会被投诉,孩子一跑邻居觉得你太闹,而且只有一个很小的区域可以活动,小区里的花草都洒了农药,我们又不能让孩子们碰。所以其实孩子在那里很压抑,当我们看到这样一个地方,我们觉得孩子可以在这里无拘无束地奔跑,快乐地成长,所以我就决定,就在这里。”
T村植被覆盖率高、水质好、空气清新,自然环境优越,正好满足了华德福教育空间贴近自然的需求。
其次,乡村社区的土地成本相对城市较低。创办自主学校其实成本很高,城市里寸土寸金,仅是租金就很昂贵。但是,如同潘佼佼(2016)指出“乡村在中国特有的城乡二元土地制度之下,并没有进入商品土地的定价体系”,T村的农家乐项目并未成功,所以没有使得当地土地价格飞涨,这种未被市场化和商品化的乡村土地价格相对便宜。在这里办学,能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地租,让学校有更多的资金投入到教育本身。可以说,正是T村相对较低的土地租金,使得最早一批的“新村民”有能力集资在村里租下约30亩的土地来实现教育理想。
最后,乡村社区的空间规划有着更大的弹性空间。李培林(2017)指出,我国的城镇有建设规划,但乡村却没有普遍的空间建设规划,很多国家的空间规划都覆盖到每一寸国土,但我国直到目前并没有负责乡村规划的专门部门、机构和经费。恰恰是这种乡村空间规划的不足给村民自主进行空间规划提供了更大的弹性空间。可以说,在土地红线之内,村民对空间的生产和重构有更大的自主决定权,这也是“新村民”能将校址定在T村的基础。他们和村民签订协议之后,村民也允许他们对租下的土地以及土地之上的建筑物根据自己的想法进行设计改造。这不同于城市社区中由政府或房地产公司打造的优质学区所带来的教育士绅化,在T村,中产阶层本身成为教育士绅化的主体。这些“新村民”可以动用自身所拥有的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共建出一所学校,这所学校为乡村带来了新的教育资源,同时也形塑着乡村社区。
三、双重空间的再生产:教育士绅化社区的形成机制
随着越来越多中产家庭的迁入,一个教育士绅化社区逐渐在T村形成。列斐伏尔指出,如果未曾生产一个合适的空间,那么“改变生活方式”“改变社会”等都是空话(包亚明,2003:47)。“新村民”要选择新的教育方式,就需要根据自己的需求改造和重建原有的空间,这包括物质空间的再生产和文化空间的再生产两个层面,也正是通过这双重空间的生产,“士绅化”的现象得以呈现。
(一)物质空间的再生产
“新村民”带来的士绅化现象最初就是从改变物质空间开始的。不少“新村民”将T村视为自己的“新家园”,而不仅仅是一个让孩子上学的地方。因此,阳光社区虽然是因教育而形成的士绅化社区,但在其发展过程中,不仅有教育的实践,还有社区、生活和经营等多方面的实践。正如一位家长所说:“(我们)决定在这里安家,孩子在这里学习,我们在外围做一些社区的尝试……做一些运营”。这包括三个部分的空间重构:教育空间、生活空间和商业空间。
1.教育空间
教育空间的重构主要指学校的设计和改造。T村教育士绅化最初的实践是将废旧的农庄改造为一个具有设计感和审美品位的学校。Q是T村最早的“新村民”之一,在阳光学校刚搬到T村时,他们一家也跟着搬进了山里,并参与到学校最初的建设工作中。与他的访谈在一间有着粉色棉麻窗帘和木质地板的、装饰得很漂亮的教室里进行,在笔者的眼里只看得到经过精心设计的教室,但他看着这所学校从“无”到“有”,所以很清晰地记得学校原来是什么样子。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设计得颇具美感的教室,说道:“当时这里是非常破旧和荒废的山庄,到处长满了杂草,所有的房间都漏水,到处堆满了垃圾,看上去真的是惨不忍睹的状态……但是当时大家的决心很大,热情很高”。学校于2013年7月中旬开始施工,9月份就要开学,再加上原来的建筑有许多需要修复的地方,因此建设工作的压力很大,但最初的“新村民”都表达出强烈的主动性,积极地参与到教育空间的建构中:
“所有的老师、孩子,我们修路,清理所有的垃圾,我们冒着烈日,所有的家长都参与,我们把所有的资源都利用上,刷墙的刷墙,修路的修路,清理垃圾的清理垃圾,所有的人都在为我们新的家园付出新的努力。所有都是自动自发的……”
可以看到,不同于以往城市学区的教育士绅化过程,T村士绅化的推动者就是以中产家庭为主的群体,他们不但要出钱出力,还要互相配合、共同组织。2013年9月份,学校第一次在T村开学时建设尚未完工,便一边上课一边建设,又经过半年多的时间,学校才基本建成,主体建筑包括一栋三层办公楼、一栋小学教学楼和一个独立的幼儿园教学区,除此之外还有设计简约大方却精美的餐厅、布置典雅的书画室、简单质朴却工具齐全的木工室等,这些设施看起来不是那么现代化,却有一种质朴的美感,体现出这些中产家庭所强调的自然的审美品位。“新村民”认为环境可以对学生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因此学校中有很多角落被精心布置装点过,不同于钢筋水泥、整齐划一的学校,阳光学校的空间多了些灵巧和线条,不少被访者说第一次来到阳光学校时,感觉像是走进了一个遗世独立的“桃花源”(赵杰翔,朱健刚,2020)。这种根据自身品位设计和建构的教育空间是教育士绅化的表征之一,也是教育士绅化社区形成的基础。
2.生活空间
许多中产家庭搬到T村后都租住在村民家中,形成了三个相对集中居住的地方:“大园子”(5)“大园子”(化名)是由一栋五层建筑、一栋三层建筑和一栋别墅共同组成的大院子,院子里种着树,有公共的休息空间,因此有时候会看到华德福家长会聚在院子里聊天,孩子则在一边玩耍。除了别墅是房东居住之外,其它的两栋楼都出租给了华德福的老师和家长,笔者在做田野调查期间就与一位华德福老师共同居住在“大园子”里,我们那一栋楼除了一处邻居也是两个华德福老师之外,其余全都由华德福家长租住。“大园子”离学校步行大概3~5分钟。、“小蓝楼”(6)“小蓝楼”(化名)因建筑的色彩而得名,是一栋位于公路边的五层建筑,每一层有两个套房,每个套房约有120平方米。房东住在一楼,其余的房间都全出租给了华德福的老师和家长。“小蓝楼”也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着菜和果树,有时候会看到家长和老师带着孩子在院子里玩耍。“小蓝楼”离学校步行大概是7分钟。和“花果林”(7)“花果林”(化名)距离学校步行大概需要15~20分钟,但开车只需要5分钟左右。这里的楼层更高,有大约三栋八层楼高的建筑,其中有一栋还配备有电梯,与城市小区的设置很类似,这栋楼是阳光学校落地T村之后建成的。这些建筑附近有很多果园,因此,整个居住范围被统一称为“花果林”,大部分华德福家长和老师都居住在这里。。这三个聚居区都是“新村民”根据建筑色彩或者建筑形式而创造的独属于“新村民”的命名。当然,也有一些“新村民”零散地租住在村民的楼房中。教育士绅化社区的发展一方面体现在“新村民”在T村形成的聚居形态,另一方面则体现在对室内空间的设计和改造上。很多“新村民”在房间的布置上会倾向于简洁自然,比如有的家庭客厅里就摆放一套用于招待客人的木雕桌椅、一张用于练习书法的书桌以及几个书架,没有其它杂乱的家具和物品,整个客厅一目了然、清新干净。房间的布置会尽量选用较为自然的材质,如木制或竹制的沙发、桌椅,棉麻的沙发垫和窗帘等,也常会使用丝绸或棉麻材质的布块覆盖桌面用以装饰。房间的墙上或角落里也会有很多家长、孩子自制的物品,比如孩子的画、大人孩子一起染的布、孩子在学校制作的一些手工、大人自己缝制或编织的手工艺品或生活用品等等。
书籍是房间里必不可少的物品,在很多“新村民”家里,客厅里一般都会摆着放成堆的书。而当地村民家里常见的电视在“新村民”家中却几乎都没有。华德福教育认为孩子不应过早接触电子媒体,所以建议家里不要摆放电视机。关于让孩子远离电子媒体的原因,一位老师是这样解释的:
“这个电子的东西呢,还是比较固化,人还是要跟人交流的……还有一个精神上的成瘾性,不管我看动画也好,看啥也好,我这次看一集,下次还想看……还有电子的画面很刺激,对这个脑神经还有对眼睛都不好,但是现在这个社会与时俱进,避免不了……但是要有限制……”
除此之外,一些“新村民”会在家里增添一些华德福教育的元素和氛围,比如有的家庭会把家里的墙也刷上像阳光学校教室那样的彩绘墙;有的会在家里摆放四季桌;还有家长会把学校里强调的环保精神在家里实施,所以家里会摆放用于垃圾分类的各色垃圾桶。总之,从室内空间的设计、家具的品质和风格、房屋布置的细节等各方面都可以看出“新村民”与当地村民在生活方式、价值理念、审美品位等方面的显著差异,故室内生活空间的重构也是士绅化的重要体现,也是两个社区之间区隔的重要表征。
3.商业空间
胡小武(2019)在青年投入乡村发展的研究中指出,一些都市青年精英敏感地以“市场理性”和“专业精神”审视乡村的发展机遇和产业方向,将乡村当作一个具有潜力的市场。同样地,一些“新村民”也在T村做经营尝试,他们在乡村开创了不同于当地农庄和小商铺的新的商业空间。比如,有的“新村民”在T村成立了手工、韵律按摩、中医等工作室,有的则开办了一些烘焙店、售卖有机食品的小店铺等等,这些空间将“新村民”的生产与生活结合在一起(张慧,2018),为阳光社区提供各种各样的服务。
Z是两个孩子的爸爸,以前经营过一个成功的企业,目前是自由职业者,来到T村之后,他想重新开始创业,于是便租了一栋四层的小楼,在这里进行餐饮、民宿、出租会议场地等综合经营。Z亲力亲为参加了整栋楼的设计和施工,几个月之后,他把原本很普通的一栋农村楼房改造成了几个非常有格调的空间。一层的空间用来经营餐饮,餐厅会提供摆盘精美的菜品。笔者曾受邀帮忙去拍菜单的照片,菜品用的都是普通食材,比如红薯、土豆、南瓜、豆腐等等,但都摆得非常精致,老板对菜单照片的要求也是希望拍出“高大上”的感觉。“新村民”餐厅的菜很注重“美感”和“艺术感”,同时也很注重食材的新鲜和品质;而T村农庄里的菜都是大份的,不刻意追求摆盘,也不强调是否是“有机”食材。从这些区分来看,该餐厅主要迎合的是“新村民”的品位和审美,即只是为了服务阳光社区,而不是当地社区。小楼的二至四层,则有会议室、茶室和民宿房间,从一楼往上的楼梯被设计为温暖的木制梯,木制扶手上也捆着用来装饰的麻绳。民宿房间里的摆设简单明了,但房间里的很多物品,如台灯、衣架、桌子等物品也都是木制或竹制的。Z认为钢筋水泥太冷冰冰了,也不美观,因此能用上木头的地方都会尽量改用木头,追求贴近自然。
这些经过精心设计的商业空间满足的是“新村民”的品位,价格也主要是依据中产阶层的消费水平制定的,故其主要的目标客户和实际的消费者都是阳光社区而非整个T村。可以说,教育士绅化带来的不仅仅是教育空间和生活空间的重构,也出现了迎合中产阶层的商业空间。
(二)文化空间的生产
士绅化的过程不仅仅是物质空间的再生产,更是社会关系和文化意识的再生产,由此也需要关注“文化空间”。不少“新村民”都将这一在T村重构的士绅化社区比作“精神的家园”。有的家长还在访谈中多次提到“这里不仅是孩子上学的地方,更是自己物质身体和心灵的家”。调研中发现,有一些“新村民”来到T村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他们还将自身的需求也纳入考量,比如对文化乡愁的寄托、在自然中寻回自我、对诗意田园生活的向往(Smith,Phillips,2001),以及对小型乡村社区真实的、有机的、淳朴的生活方式与社交方式的喜爱(Hines,2010)。正因为这些发展需求,他们开始从情感、理念、历史记忆和象征符号等多方面建构出自己所属的文化空间。
首先,建构情感空间。现代化的后果之一是人与人之间的疏离,许多家长在访谈中提到了童年时期住在熟人社区中的美好回忆,在成年之后,他们也渴望那种人与人互相熟悉和信任的社区关系(赵杰翔,朱健刚,2020)。抱着这样的期待,“新村民”来到阳光社区的时候常常会主动去做一些事情来塑造一个情感相连的友爱共同体。比如有的家里种了菜或者做了甜品会给其他人送一点;看到老师身体不好,家长会主动煲汤送过去;有的家长生病或者有事,住在附近的家长会主动帮忙接送孩子等等。另一方面,节日庆典也是增进感情的重要契机。比如在端午节,阳光学校会邀请家长一起包粽子,放学时会把包好的粽子送给孩子带回去;在中秋节,学校会组织集会,进行一些简单有趣的游戏,还会邀请各个家庭自带一些食物一起吃“百家宴”,塑造这种大家“在一起”、是“一家人”或一个共同体的感觉。
其次,建构理念空间。很多来到T村的“新村民”最初就是带着对全人教育理念的认可而加入阳光社区的,故在基本的教育和生活理念等价值观上会有一定的相似性。当“新村民”成为阳光学校的家长后,出于家校共建的理性考量,为了加深家长对教育理念的理解和对学校发展的支持,学校也会组织培训、家长课堂、读书会等各种活动来加强家长的理念认同。与此同时,阳光社区里日常的朝夕相处也会使其在生活理念和生活方式上互相影响和塑造。故教育和生活理念的建构也是“新村民”共享文化空间生产的重要内容。C是学校的积极支持者,曾多次给阳光学校捐款,在访谈中她说到:“你如果认可了华德福教育,你在这个圈子里,就像获得了一个身份认证一样的,大家就会有共同的价值观,在很多问题上大家有一个基点,大家是彼此信任的”。
再次,建构集体记忆。集体记忆的建构包括两个层面:第一是关于华德福教育的脉络,在相关的师资培训和其它的讲座、工作坊等场合,导师会重复去讲华德福教育创始人斯坦纳(Rudolf Steiner,1861—1925)的故事和华德福教育的百年发展史,不断复制华德福教育的集体记忆,同时也历史性地呈现华德福社群的发展和延续;第二是对在地的华德福学校来说,学校创办人和第一批新村民“从无到有”进行学校和社区建设的过程也会被反复言说,并被写进家长手册等文件里。哈布瓦赫(2002:71,95)指出“过去不是被保留下来的,而是在现在的基础上被重新建构的”,而在群体之中,被建构的集体记忆发挥着重要的功能。对“新村民”来说,反复言说这些历史和故事,强化了社群的集体记忆,有助于群体内部归属感和认同感的营造,也能给当下的实践带来一种力量和意义感。
最后,建构象征空间。华德福是一种很强调象征符号的教育模式,它包含着一套具有独特风格的“物”:彩绘墙、四季桌、湿水彩、羊毛手工娃娃、丝绸等各种各样的物品,这些物品变成华德福教育的象征符号,体现出其教育的品质定位和审美风格。在布迪厄看来,社会空间倾向于作为一种象征空间发挥作用,一种具有不同特征的生活方式和地位群体的空间(Bourdieu,1989:20)。处于其中的群体的审美、品位和生活方式形塑着社会空间,同时也会被社会空间所影响。阳光社区在不同场合反复使用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高品质和独特的物品,布置出一个有氛围感的空间。经由这些高品质的、自然的、风格化的“物”,华德福也将自己“呈现”为一种具有审美品位的、温暖的、个性的、艺术化的教育。进一步地,借由这些“物”的象征性,“新村民”也会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有审美品位的、有艺术性的、个性的群体。
总之,T村教育士绅化社区的物质空间的重构改变了T村的物质景观;而情感、理念、集体记忆和象征意义等多层面的建构在乡村形成了一个对内有归属感和对外有边界感的教育士绅化社区,使其成为一块“文化飞地”(8)在文化上与周围存在异质性的区域。。
四、区隔与融合:“新村民”与当地社区的动态关系
以中产阶层为主体的阳光社区与当地原有的村民社区在地理区位上虽然都在T村,但存在着一定的区隔和分化。不同于一些中国研究者对乡村士绅化的乐观期待,在T村的案例中能看到“新村民”群体与低收入村民之间社会关系的隔离和分层(DeSena.,2006)。阳光社区的生活圈已经形成了相对完整的闭环。因为阳光社区有自己的有机蔬菜供应商,有“新村民”自己开办的有机商品小铺、中医工作室等等,日常交往、食物采买、疾病治疗、娱乐消费等可以完全只在阳光社区里进行。如果不在当地村民那里购买蔬菜,而是在阳光社区内部的微信群订购有机蔬菜,或周末从市区采买蔬菜的话,几乎可以不与当地村民有交集。甚至连房东收取房租很多也是靠网络转账,几乎没有机会碰面。由此,我们可以再次看到,现代社会“士绅化”过程中的“外来士绅”并非是中国传统社会中对当地社会治理有使命感和责任感的士绅阶层,他们选择来到一个非家乡的乡村生活,更多是将乡村当作心灵的“避难所”或“减压舱”,将乡村当作实现教育理想和追求另类生活的场域。
当然,“新村民”内部也有人对这种“排他性”提出反思。笔者访谈S时,S提到了社区里一个“旧物分享与交换”的微信群,“新村民”通过这个群来交换一些自己不用但别人可能会需要的物品,很多家长对此都非常认可,认为这既环保又方便还能增进交流。但S却认为:
“他们就很排斥啊,他们有一个二手群嘛,就交换的,他们当时说只有阳光社区的才是,我当时爆了,我说你们怎么这样。一个二手用品交换的群你们都这样,一个妈妈说我们不想,我们不想跟他们(当地村民)在那里面分享,因为我们的私人信息会暴露。我说你可以选择,让别人遵守你的东西,可以选择不暴露你的信息啊。我说我愿意当地的村民也来用呀。但他们没有,我就愤而退群了。我觉得他们挺狭隘的,我就从这点看出他们的狭隘心,还有他们的排他性……”
S非常不认同这种“排他性”,她和自己的孩子在T村生活了半年后选择搬离阳光社区。在问到为何选择离开时,她谈到的第一个关键词是这里的“排他性”:“其实他们(‘新村民’)蛮排他的,特别排他性……就是那种,呃,盲目地排他,就是说他害怕不符合身份”。
不过,虽然存在“害怕不符合身份”的排斥,笔者也看到有另一些“新村民”和S相似,也对这种分化的状态提出质疑,并做出了相应的尝试来与当地建立更加平等友好的关系,谋求增进两个社区之间的融合,希望能为当地带来一些积极变化。
融合的案例1:环保中心与共享空间的建立
部分“新村民”认为,学校要想在T村长远发展,必须和当地建立友好密切的关系,他们也希望自己能贡献一些力量将T村变成一个更宜居的地方。所以,比较积极的“新村民”会主动与当地村领导互动沟通,求得当地“新乡绅”的认同和支持。正因为这种努力,迎来了一个促进合作和交流的契机。在一次闲聊时,当地领导聊到了“环保”问题,并表达出建立“环保村”的愿望。恰好Y是环保方面的“专家”,她在多年前就开始实践垃圾分类和酵素制作,参与了很多环保活动。当地有需求,“新村民”有技术,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当地政府决定在村里免费提供一个院子作为环保中心,并在物资方面给予一定支持;阳光社区则提供技术和人力上的支持,在村里推广环保行动。该环保中心的建立是一次外来社区与当地社区合力生产空间的尝试,也是一次“新村民”想要为当地乡村做出一些贡献的尝试,这显示出他们具有一种“乡绅的态度”。而这一物质空间的诞生也确实加强了“新村民”与当地村民之间的联系,为两个社区的融合提供了契机。
Y和几位热心的“新村民”组成了环保志愿小组,在村里举行了几次面向全体村民的酵素制作和垃圾分类的宣讲,之后又在环保中心分派酵素桶等物资来帮助和引导村民进行酵素制作。阳光学校也积极响应建设环保村的号召,利用课余时间,发动全体家长、老师和学生在T村进行捡拾垃圾的活动。一系列环保活动增进了部分“新村民”与当地村民的关系。一位阳光学校的老师说,通过参与环保志愿活动,她认识了更多的村民,现在走在路上会有很多村民跟她搭话,这是之前没有过的体验。
不过,环保行动却没有轰轰烈烈地持续下去。主要是阳光学校的老师和家长比较忙,认为全校师生家长出动捡拾垃圾的效果并不大。环保活动的重心又从社区转移到了学校内部,大范围通过环保中心和环保行动与当地村民联系的机会又呈现出一个低潮的状态。
融合的案例2:电影放映与创造公共空间的尝试
2015年,“新村民”J一家从北京搬到T村,两个孩子都在阳光学校上学。在J的成长过程中,因为频繁搬迁的原因,他找不到一个可以称为“故乡”的地方,现在家搬到了T村,他希望能建立一种归属感,把T村当作孩子和自己的“故乡”,给孩子一个安定完整的童年:“我希望我孩子的童年是完整的,完整的就是说生活环境也是完整的,不是在动荡中”。他说:
“像我们不是农村出来的,从小跟着爸妈在农场,后来又去了县城呀城里呀,那当别人问你是哪里人……你说不清自己是哪里的人……但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所谓的乡愁呀,对吧,你骨子里的,但是你现在没地方安放,那你到了这里就只能通过你的儿子,你的孩子安放在他在的地方,那你就跟他一起。”
他认为“我没有故乡,但我不希望我的儿子也没有故乡”。而与当地社区建立友好融合的关系在他看来是达成自己愿望的重要基础,因此他很反对“社区的割裂”,这种文化上的乡愁推动他做了很多融合的尝试。
在T村住下之后,J发现村庄的公共生活几乎是缺失的,于是他结合自己的职业优势主动发起“露天电影放映”活动,希望露天电影可以制造一个机会把大家聚集起来,新老村民可以通过一起看电影来增进交流,也能为当地营造出公共空间。J虽然是外来的“城里人”,但他也具有一定的“乡绅”气质——想用自身所长为当地社区的发展做一些事情。露天电影放映活动在刚开始时很火热,每个周末很多当地村民和“新村民”会聚集在一起观看露天电影,在电影结束后也会有一些交流,“新村民”的孩子和当地村里的孩子也经由这样的活动熟识起来。但后来新鲜感过去了,当地村民慢慢失去了兴趣,因为他们家里都有电视;阳光学校也因各种原因没有再给电影放映活动提供支持,J 自身也觉得力不从心,这个活动便不了了之。
融合案例3:阅览室与共享教育空间的开放
因为“新村民”的资源和社会关系,在地的一个公益机构也积极推动在T村的公益活动,其中一个项目就是建立社区阅览室。该机构的设想是通过共享阅览室,为当地提供教育资源,同时也可以促进“新村民”与当地村民,尤其是当地孩子与外来孩子之间的交流。阅览室刚开张时在村里产生了一定的“轰动”,但由于公益机构对阅览室的宣传有限,当地孩子也不了解,加上阅览室的位置在“新村民”集中居住的区域,离当地村民有一段距离。因此据笔者观察,该阅览室多数时候只是被“新村民”的孩子而不是当地的孩子使用,机构想要促进双方交流与增进融合的目标自然也没有实现。
结合上面三个例子,可以看到在士绅化的过程中,部分外来的“新村民”凭借自身的资本优势尝试为当地做一些贡献,这体现了他们身上的“士绅”气质,两个社区借由环保中心的建立、露天电影的放映、阅览室的成立等多个契机也已经实现了一定的互动和交流,在短期内促进了两个社区之间的融合。这表明,教育士绅化并非只会带来社会排斥,区隔虽然不可避免,但也有一些中产带着融合的渴望和传统“士绅”的态度积极进行尝试。同时该案例也证明,士绅化社区与当地原有社区如果仅依靠共享物质空间的建构并不能真正促进两个社区的融合,文化空间的共享才是关键因素。不过这方面的尝试仅仅依靠一些“新村民”行动者所进行的非组织化的尝试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新村民”持续进行有组织的、系统化的尝试,并逐步形成制度才可能持续。
五、结论:乡村教育士绅化的形成及其与当地社区的动态关系
T村教育士绅化社区的成因是一部分中产阶层对“好的教育”的认知已发生了改变。他们不以高分和名师来定义“好教育”,而是追求一种能让孩子整体和谐发展并健康快乐成长的全人教育。于是,不同于以往以学区为中心的教育士绅化过程,这些中产阶层选择了贴近自然、地租便宜的乡村作为发展全人教育的“沃土”,他们自身也成为当地的“新村民”。本文以双重空间的再生产描述了这一乡村教育士绅化空间的形成过程。“新村民”根据自己的审美和品位建构了满足自身所需的包含着教育空间、生活空间和商业空间的物质空间;而出于自身对友爱共同体的情感需求和学校发展的理性考量,“新村民”也通过情感、理念、集体记忆、象征意义的建构,生产出了一个文化空间。不过双重空间的形成也让教育士绅化社区与当地原有的农民社区之间自然存在着区隔和排斥。
值得注意的是,有的“新村民”也会对其呈现出的排他性进行反思,他们带着传统士绅的情怀试图为当地做一些事,并通过建构共享的公共空间来促进融合。虽然T村融合的尝试有起有伏或者暂时停滞了,但在该案例中,我们还是看到了两个社区融合的可能性——要促进士绅化社区与当地社区之间的融合单靠物质空间的建构以及少数行动者的非组织化的实践难以持久,只有社区的持续组织以及制度化的建设才可能形成融合的文化空间。
因此,认为中产阶层到乡村就能促进乡村振兴这一观点仍值得商榷。T村的案例说明,虽然“新村民”与原住民存在融合的可能性,“新村民”本身也具有能促进乡村发展的优势资本,但要落到实处却还存在着诸多困境。从本质上来说,对逃离城市、“归隐”乡村的这些中产阶层来说,他们选择的并不是真正的乡村,而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乡村空间;他们也并不是真的想成为“村民”,而是有一定区隔和象征意义的“新村民”。因此,研究者应批判地、多维度地看待乡村发展中的士绅化现象,在今后的乡村振兴等系列工作中,实践者也需要兼顾乡村士绅化过程中不同的利益主体。其中可能的一个方向是通过制度化或组织化的方式赋予“新村民”真正能参与当地乡村发展的渠道,使之成为虽不是传统社会的“乡绅”,却能发挥传统“乡绅”功能的积极“新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