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离于宗教与世俗之间
——论张资平的宗教小说意识
2022-11-25朱云才
朱云才
(黎明职业大学 文化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考察现代中国宗教小说,评论者囿于张资平性恋小说的恶名及政治上的堕落,大都谨慎地将他的这一部分作品摒弃于研究之外。事实上,张资平“含有宗教意识的小说创作,起步较早,持续时间较长,先后达十多年之久,并且数量也较多,这在中国新文坛上,几乎没有先例”[1]。张氏的宗教意识源于他畸形的混合式的中西教育,游离于宗教与世俗之间,始终保持一种超然独立的人格。故此,笔者以为,研究现代中国宗教小说,绕过或避开张资平,对其本人有失公允,于文学史亦有偏颇之嫌。本文试着对张氏宗教小说意识影响下的文学景观进行梳理。
一、基督教文化与张资平
文学与宗教皆源于人类社会生活本身,是人类生命旅程中难以缺乏的情感需求。一方面,随着人类意识的漫长发展,二者由原生的混沌整一状态逐渐分化独立,成为意识之树上两种色泽与果味迥异的花果;另一方面,它们毕竟同为人类高级的意识形态,无论从历史性或共时性的角度来审视,二者之间存在着相互影响、相互包容乃到相互贡献的事实关系。中国现代文学的产生和发展与中西两种文化的碰撞和融合相始相终。这其中,不可否认地存在着西方基督教文化对中国20世纪文学深远持久的影响。虽然“民主”“科学”是“五四”的两面大旗,然则在推倒传统偶像之时,“五四”先哲们最初寻求的诸种新信仰之中,除了马克思,不乏耶稣。陈独秀认为:“基督教问题是中国社会应该研究的重大问题。”“我们应该抛弃旧信仰另寻新信仰。新信仰是什么呢?就是耶稣崇高的伟大的人格,和热烈的、深厚的情感。”[2]鲁迅、周作人等在撰文批判传统文化、改造国民性的同时,都肯定了基督文化的独立精神价值。现代文学史上的一大部分作家,如鲁迅、郭沫若、郁达夫、张资平、冰心、许地山、沈从文、老舍、曹禺、巴金、徐志摩等,或自幼受基督教家庭文化氛围的熏陶,或出于对耶稣崇高人格的敬仰,或出于对抗旧传统的需要,他们或多或少、或短暂或较长时间地接纳过基督文化。随着时代的向前推进、科学观念的引入,马克思主义的日益渗透人心以及理性主义思维方式的冲击和抵制,基督教文化在中国现代文学中逐渐陷入困境乃至渐渐消失。
张资平早年接受基督文化影响,留学日本十年更与基督教结下难解之缘。在东京,他与同学郁达夫一起加入教会,接受洗礼。但他并非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从他散见于各类文论及作品中所体现的宗教观点、宗教意识来看,其信仰与言行上存在着难以调和的分歧,他的作品对宗教意识的宣扬与对虚伪、龌龊的神仆世界的揭露几乎同时存在。他说道:“宗教是维持人类规则生活的一种人类社会的设备,先有了人类生活,然后有宗教,换言之,是我们要求宗教,宗教不能要求我们。”[3]显然,张资平颠倒了人与神的诸种关系。宗教是把神尊崇为至高无上、无所不能的权威,神的教谕、意愿应是无条件遵行的。张资平并不否定上帝的存在,却也不愿按《圣经》来约束自已。在广益学堂时,美国牧师汲衡劝其入教,他并未允诺。留日期间,父亲的亡故、“经济上的压迫”使他思想十分苦闷,这才加入教会。然而,他“一边进入教会做祷告”,“一边到秘密的魔窟(妓院)去探险”[4]。他对教会更持极左态度:“做神的仆人可以,做教会的奴隶就错了”,“牧师说的话,你们若一句一句盲从,就不算真正的耶稣教信徒。”[5]
从上面论述可以得知,张资平实质上游离于宗教与世俗之间,其宗教观的渊源可从两方面来考证。一是张氏的宗教意识与其说来自教会,莫如说来自他的父亲。从《冲积期化石》中天厂与鹤鸣这父子间有关基督教问题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张资平对于其父亲的观念的接纳:天厂站在儒家开明的立场上对其子谆谆教导,使其接受半西半中式的改良主义宗教观。二是在“五四”大潮下,尤其是近现代外国殖民主义文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冲击与逼视、碰撞与交锋,使得身处其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耶稣老爷和仲尼先生间的文化战争的战线上挣扎”。换言之,思想上徘徊难定的知识分子既怀疑传统,又不愿意贸然地全部接受耶稣教,造成在中西文化夹缝中挣扎的窘态。张资平宗教小说既宣扬基督教义又揭露教会黑暗,正是这种畸态文化心理的表征。
二、宣扬与揭露:难以调和的二律背反
宗教的价值观和价值取向乃是以神为本,把神的权威、神的权益置于至上的地位。“宗教对生死问题、灵魂归宿问题、人生态度、生命的终极意义等问题有终极的关怀”[6],张氏宗教小说体现与贯彻了上述意味。对基督教原罪、救赎观念的张扬构成了其在宗教意识宣扬上的蔚然景观。
(一)人类的终极存在究竟为何?
基督教文化与古希腊文化的最大区别之一乃是它探讨人的价值世界,追问人为什么活着,人死后去哪里,体现了对人类灵魂的终极关怀。《约伯之泪》是张资平导源于《圣经·约伯记》的一部中篇小说。《约伯记》表现约伯对无形者上帝的至高敬畏与顺从,约伯一生的祸福荣辱都与上帝相关,认为人及其生命是神的恩赐,人生的受苦受辱不过是其皈依神门的一种需要,生命的存在即它的终极目的是归顺、信仰上帝。《约伯之泪》的显结构是描述一个情场失意者的痛苦、迷惘与苦苦追问。表面看来属于恋爱小说,实质上,小说的潜结构隐含了作者对人类终极命运的苦苦探索。小说艺术地将主人公“我”对心中恋人琏珊的仰慕、顺从、礼赞与约伯对上帝的敬仰、服从、神往并列在一起思考。琏珊是“我”心中的上帝,她赐爱于“我”,正如上帝赐恩于约伯;“我”因失恋而悲苦、受难,抑犹如约伯接受上帝的苦刑惩罚;上帝操纵着约伯的生死荣辱,有如琏珊把握着“我”的欢乐悲苦。所不同的是,约伯最终皈依上帝,赢得生命的辉煌;而“我”却因思念琏珊成疾而走向生命的墓场。《约伯记》为古代以色列民族探究人生为何受苦奥秘的结晶;《约伯之泪》则为张资平对人生悲欢苦乐、穷无尽头的无声叹息。前者的结果是获赦后走向一片灿烂的境地,也是人类的一种神性的超现实向往;后者却是直面现实,显现出人类自身难脱红尘的无奈境地。加之《约伯之泪》明显吸取日本传统文学中的“物之哀”因素而使作品流露出浓浓的感伤情调,令人不忍卒读。
(二)原罪、救赎观念的颂扬
如果说《约伯之泪》间接地表露了张氏的宗教意识,那么《约檀河之水》《上帝的女儿》《蔻拉梭》《飞絮》等小说中,张氏直接宣扬了基督教原罪、悔改赎罪的教义。
圣经旧约《创世纪》里记载着人类始祖亚当、夏娃在伊甸园偷食禁果,触犯神规而获罪的故事。始祖犯罪,其后世的子子孙孙便与生俱来地有罪,此即为“原罪”。但世人只要信奉基督教义、皈依耶稣,便可获赦免而在死后进入天堂。《约檀河之水》写的是留日学生韦先生与房东女儿芳儿的恋情。他俩因朝夕见面而互生情愫,继而私订终身,可这段恋情最终被芳儿姨母生生拆散,芳儿悲痛欲绝后阅读《圣经》而获得解脱,认为自己是个“犯了罪的女儿”。她与韦共同在上帝面前承认自己的罪过,相互宽恕,最终越过“约檀河水”而皈依上帝。《蔻拉梭》与《飞絮》写相互救赎,前篇写教师刘文如被误认为与学生静媛有暧昧关系而遭舆论谴责丢掉饭碗。事实上,静媛是被宣教士宗礼江玩弄而有身孕,她也一直深爱老师刘文如。两人各有一段话表明这种相互宽宥。静媛说:“我做了替人负罪的羔羊,谁知先生又做了替我赎罪的羔羊”。刘说:“我一方面虽做了替人赎罪的羔羊,但一方面也要负自己应负的十字架。”后篇中的两男两女呈现在四角关系的相互角逐中:梅君与绣儿相恋,却遭云姨的露骨主动追求;吕君也恋着琇儿却又暗中使云姨怀孕;琇儿与梅君生情却又层层生疑而最终嫁给吕君。这恰似一幕悲喜剧,剧情的高潮也是结局:云姨在医院流产,将死之际招来三人,要求四人间的相互宽恕,并愿自负十字架以赦免三人的罪孽。《上帝的儿女们》中,有乱伦关系的瑞英、阿昺姐弟最终忏悔而自省,忏悔后即脱离罪恶皈依上帝。另外,《圣诞前夜》与《群星乱飞》写基督伦理道德观战胜、超越情感力量,完全是在欲扬先抑地颂扬基督婚姻观念。这展示出张氏全部小说创作中令人惊讶的罕见的伦理战胜情欲的景观。
(三)揭露宣教士与教会的虚伪、贪婪与龌龊行为
众所周知,基督教会内部等级森严,神职人员的生活也陷入腐朽堕落,甚至不乏贪敛钱财,掠艳渔色。张资平宗教小说对教会内部的黑暗与神职人员虚伪贪婪本性的揭露,近年来受到一部分研究者注意。其中,《上帝的儿女们》中约瑟教士和《冲积期化石》中的申牧师两个形象最为研究者注目。贪婪在于聚敛钱财,愚弄乡民;虚伪在于言行不一,亵渎神灵。笔者在此不作重复论述。对于张氏笔下的宣教士们的性混乱描写,评论者也多有论述。《上帝的儿女们》中,多角性关系——乱伦与变态同时存在。上至主教、牧师,下至普通基督徒,基督教伦理、道德在此无任何约束力,欲望之水在险滩上浸漫……
研究张资平这部揭露教会黑暗和宣教士贪婪虚伪、生活荒淫的生活小说,笔者以为有几点引人思考:(1)现代文学史上,广泛、多侧面、深层次地揭露教会内部情形的作家中,张资平为第一人,研究现代宗教小说,张资平是绕不过的;(2)张资平将性关系的混乱置于戒律森严的基督教会,表面上是要展示性的毁灭性灾难,实质上是透露出现代人情欲冲突带给生命的压抑;(3)张资平这种冷静的展露式的描写与他的写实风格相一致,构成他一贯擅长的“平面化写作”的一部分。
三、张资平宗教小说在文学坐标系中的坐标点
第一部中国现代小说史的著者夏志清教授指出:现代中国小说宗教意识淡薄,缺乏“原罪”意识,故而从总体上缺乏悲剧境界。事实上,“五四”第一代作家大都或深或浅地接受过宗教影响,只是由于中国传统的文学与政治的血缘关系,在政治大潮左右下,宗教色彩渐次淡弱。现代作家中,受基督教文化影响明显的有冰心、许地山、老舍、郁达夫、曹禺、巴金、张资平诸人。冰心作品对母爱、童心的礼赞与呼唤,体现出艺术的诗性与心灵的神性的交合。她的系列以“爱”为主旨的作品,事实上将人道主义的“爱”与基督教观念中的“爱”相互融合,二者难分彼此。许地山以“爱”“宽恕”“怜惘”织构其艺术之网,《命命鸟》《商人妇》隐隐传达出天国之爱胜似人间之爱的信息。老舍先生《四世同堂》中的钱默吟、《猫城记》里的大鹰,实际成了如耶稣般牺牲自己、拯救世人的英雄人物。忏悔意识、救赎观念在曹禺剧作《雷雨》中表现得彻底而清晰:周朴园实为原罪的化身,一切罪恶始于他,他的忏悔也是最为深重的。巴金的《新生》《电》也塑造了一大批富有牺牲精神的年轻人,他早期作品也有浓浓的基督教文化氛围:原罪、忏悔、牺牲、救世……
与上述作家相比,张资平宗教小说对原罪、救赎观念,对人类终极存在的究问等诸多方面均有直接的深层次的挖掘,此其一。其次,他在宣扬基督教义理的同时,也揭露教会及神职人员的虚伪龌龊方面,同类作家难见有此方面的深刻之作。再次,如前所述,张氏此类创作起步早、为时长、数量多,亦为同类作家难以攀比。其直接以宗教为题材的小说《上帝的儿女们》展示了基督教初入中国时,出现了正面和负面的复杂情形,可作为研究中国早期基督教文化的绝好版本。
由上述三方面的论述,我们认为,张资平宗教小说应占据此类研究的重要领域,抹杀张在这一领域的成就、低估其功绩都是片面的、欠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