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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体贴”的细节内涵与文学价值
——以铁凝和迟子建的小说为中心

2022-11-24沈祖新

湖北科技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铁凝迟子建体贴

沈祖新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铁凝在一次访谈中将自己对文学的期待概括为“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我们内心真正高贵的能力”,“体贴”正是达到此境界的关键步骤。在铁凝看来,“体贴”可以让小说在穿透许多“不愉快的表象”的途中表达温暖与暖意,让写作超越“审判”而臻至“理解”的境地[1]。可以说,铁凝将“体贴”视作其创作理念中的重要因素,它既是对写作境界的提升,也是对文学信念的追求与捍卫;并且,从“人类精神的健康”“内心真正的高贵”等因素可知,铁凝所说的“体贴”与文学的伦理向度,即“叙事伦理”密切相关;还有,铁凝在访谈中还谈及了她在塑造《玫瑰门》中的司漪纹时所体会到地对笔下人物的“体贴”,但从文学活动的实际情况而言,“体贴”不仅表现在作者与人物之间,更表现在人物与人物之间。由此看,“体贴”具有“内”与“外”两个维度。与铁凝相对照,迟子建并未明确提及过“体贴”,但她的小说中也弥漫着浓郁地对人物与生命的体贴气息,这也成为她笔下的人物融和亲密关系、化解生命困境、抵御苦难现实的重要精神支撑;并且,迟子建小说中的“日常生活”“小人物”“爱”等因素是对“体贴”的概念丰富与价值提升。统观铁凝与迟子建的小说中的“体贴”,它既是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也是小说中精彩至极的文本细节;它以“瞬间”的方式发生在小说中,以“细节”的形态潜藏在小说纹理内,却能迸发出强大的文学能量,为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注入“爱”与“坚韧的生”的价值内涵,这既彰显出她们小说的叙事伦理,也开拓出现实主义的新面向。

一、捕捉小说中的“体贴”细节

《现代汉语词典》(第七版)对“体贴”的解释是“细心忖度他人的心情和处境,给予关切、照顾”[2]。由此可见,“体贴”发生在自我与他人之间,这既是二者之间的内在沟通,也是对他人的尊重。具体到小说文本中,“体贴”并非是文本的第一主题,甚至都不是主要情节,它只是埋伏在作品整体的细微之处,以人物的对话、行为、心理活动等形式出现,具有“隐”的特性。但“体贴”行为的背后潜藏着人物完整的生命轨迹与清晰的性格逻辑;对“体贴”细节的捕捉与关注,既是对小说文本的别样细读,又是对人物心理的创新性理解,更是对人物生命轨迹的历史索骥。

在迟子建的小说《清水洗尘》中,一向不受村里人待见的“蛇寡妇”突然登门,请天灶父亲帮她修补澡盆。丈夫走后,天灶母亲一边“骂”着正在洗澡的女儿天云,一边气呼呼地向天灶宣称自己不会帮丈夫搓背。但这“强硬”背后涌动的是浓烈的牵挂与丝丝的嫉妒。最后,母亲还是为父亲搓背,并且“天灶先是听见母亲的一阵埋怨声,接着便是由冷转暖的嗔怪,最后则是低低的软语了”[3]。一段生活的小杂音在夫妻之间的彼此体贴中升华为一曲满含情谊与生活气息的欢乐颂。迟子建在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捕捉到一幕颇具张力又极富人情味的温情瞬间,透过人物之间的体贴,小说化解了一对普通夫妻的日常矛盾,并呈现出其中的趣味与情谊。

在迟子建的中篇小说《秧歌》中,女萝的丈夫王二刀是一个贪恋女色的人,他早年侵犯了女萝,婚后依然我行我素。但就在王二刀从臭臭娘那里回家后,便说臭臭娘劝他正经过日子,说罢并嘿嘿一笑。就在这“嘿嘿一笑”中,女萝的耳边突然回响起王二刀在年轻时走街串巷的吆喝声,并突然意识到王二刀已经衰老。在这一刻,她放下了自己的不满与绝望,原谅了丈夫曾经的荒唐。面对眼前这个苍老得有些力不从心的男人,女萝心中只想“温存地抚摸着他那肌肉日渐松弛的身体”[3]。这是原谅与释然的时刻,也是顿悟与理解的时刻。女萝并没有在对命运的不满以及对丈夫荒唐行径的怨恨中度过一生,若是如此,她的心中或许狭隘得只能装着自己。这样的人物或许会因爱憎分明而让人理解,却很难因体贴生命而让读者觉得可爱与怜惜。

纵观女萝的一生,她在幼时因父母的疏忽而被冻掉一个脚趾,长大后又经历了父亲早亡与母亲改嫁。成年后,她只能形单影只地度日,“家”的空位与“爱”的缺席是其心中最大的隐痛。女萝之所以选择嫁给王二刀,既是因为王二刀侵犯了自己,更是因为在这个前提之下,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地获得一个“家”。同时,女萝也对这个“家”的实质心知肚明,因此才会有“觉得一生已经完结了”[3]这样的绝望感受。但是在丈夫的“嘿嘿一笑”中,女萝意识到丈夫对臭臭娘的劝导的认可,并顿悟到他面对自己衰老事实的无奈与悲哀。此刻的女萝终于得到了自己最为看重的“家”,并渴望由“家”而获得“爱”。在此心理前提之下,她选择用体贴的温情安抚着受到衰老打击的王二刀;也是在此刻,夫妻二人才真正地“结合”到一起。这种结合靠的是对自我生命的超越以及对他者生命的正视与尊重,尤其是对他者心灵困境与精神创伤的理解与呵护。

在铁凝的小说《麦秸垛》中,小池的妻子花儿是从家乡四川逃出的年轻农妇,并且在嫁给小池时已经身怀有孕。在得知事情原委后,小池与村中人都没有嫌弃、怪罪花儿,大芝娘也为孕期害口的花儿寻找辣椒酱。但是,花儿的原配丈夫最终还是找到了小池,并带走了花儿,此时“花儿扔下了小池,端村的田野接住了他。小池没有闻见深秋的泥土味儿,只觉得地皮很柔软”[4]。“地皮很柔软”表征出端村人温厚善良的品性以及村子的“家”的属性。他们用善意的体贴温暖着小池伤痕累累的内心,让他在生活困境中体验到归属与慰藉。

总之,“体贴”的创作理念转化为小说中的“细节”,它们于不经意之间发生,却能在瞬间中释放出强大的文学能量。这些能量可以丰盈人物的精神内涵,扩展人物的精神容量,实现对自我的超越,表达出对他人的尊重;并且,它还能表达出时代变迁与人性秘密,彰显出对人生与命运的独到体验。

二、“体贴”蕴含的文学能量

迟子建的小说《日落碗窑》的叙事核心是人性中“执念”与“体贴”的辩证交错。关小明的执念是训练小狗冰溜儿的顶碗绝技,关老爷子的执念是要用烧碗来助力孙子实现梦想,王张罗的执念是妻子的生儿育女……这份“执念”让他们的生活充满目标与动力,但也搅乱了各自生活的正常节奏,甚至让他们走进了精神的死胡同。因此,在执念受挫后的临界状态下,体贴成为缓解危机的灵丹妙药。关小明体贴到小狗冰溜儿失去眼睛的痛苦,也体贴到爷爷为助力自己的梦想所付出的巨大努力;王木匠主动将关老爷子烧窑失败的责任归咎到自己身上,以此减轻老友的内心负担与精神打击……“体贴”成为打开“执念”心锁的钥匙,温情脉脉的人际关系既让自己的生命得到升华,更让他者的生命获得解脱。

“体贴”的文学能量正是体现在对自我生命的超越以及对他者生命的尊重之中;透过这些细微且真切的瞬间,文学人物的心灵世界也愈加丰盈多维。在铁凝的小说《午后悬崖》中,韩桂心的母亲的执念凝聚在“棉被焦虑”中。由于有在寒夜中寄宿破土地庙的经历,那刺骨的寒冷成为韩桂心和母亲心中永远的伤痛;回到城市后,母亲便将伤痛情结转化为对棉被的执念,以至于演化为病态的“棉被焦虑”,买的棉被塞满了整个房间。但即使如此,韩桂心还是选择帮助母亲收拾棉被,因为她在看到母亲“一幅心永远塌不下来的样子”后在心中顿悟到“我深知她这一辈子是宁愿叫棉花淹没也不愿再叫寒冷淹没”[4]。在这个体贴的时刻,母女之间曾经存在的所有芥蒂都因共同经历的苦难而舒展成牵挂彼此的纽带,让母女亲情表现得如此朴素,又如此动人。但此刻的“体贴”又与小说末尾处她颇为自私的“忏悔”形成反差性对照,这不仅凸显出人物的复杂性,也表达出作者的情感倾向。

在小说的结尾,小说中的“我”这样说,“面对那些录音我们有种共同的逃离感,或者因为它太虚假,或者因为它太真实”[4],它的“虚假”是由于这只是言说者的一面之词,它的“真实”是因为我们可以从中认清一个人的性格本质。韩桂心对母亲的“体贴”或许是真有其事,也可能是随口一说;小说中原本温馨的体贴时刻在此时土崩瓦解,小说中的倾听者“我”也感到“一阵阵力不从心”[4]。这种无力感既是小说人物的内心体验,也可能是铁凝本人的内心写照。面对时代剧变与人性莫测,文学中的“体贴”是否可信,又有何价值?可以说,铁凝用个人的无力感掘进了“体贴”的精神深度,让这个概念不仅包含着同向的对话与理解,也蕴含了异向的反思与困惑,这种情感在《永远有多远》中的人物白大省的身上表现得更为明显。白大省不断地体贴身边人,但这正是别人利用、伤害她的理由,也是她内心痛苦的根源。对此,作者明知“她可能是永远也变不成她一生都想要变成的那种人了”[4],但还是要在“恨和爱”中追问“永远有多远”。这是作者的不解与无奈,也是作者的怜惜与痛苦。白大省作为文学人物的丰富之处,不仅体现在人物自身的精神困境上,更体现在人物精神困境背后的时代变迁与人性秘密之中。这是作者、读者与人物所共同面对的挑战与难题,我们都共同徘徊在“体贴”的“爱”与“无力”的“恨”之间。

铁凝小说中的“体贴”延展出对时代因素与人性秘密的反思与困惑,更透视出对人生与命运的独到体验,其中充溢着酸楚与悲哀。《安德烈的晚上》的叙事核心是一场无果的“婚外恋”。安德烈与姚秀芬在各自的婚姻中努力维持,又在彼此的交往中相互取暖。由于罐头厂临近破产,他们需要另谋生路,已有的关系也濒临结束。就在结束的前夕,他们本想纵容自己越界一把,同事李金刚也答应安德烈把自己的家借给他们三小时,但安德烈却鬼使神差地找不到地方,最终,这三小时便花费在徒劳且无望的寻找与试错之中。安德烈在此间充满焦躁,姚秀芬却始终沉默不语,只是紧紧跟随。或许,姚秀芬本可以带路并完成越界,但她还是选择了用沉默与跟随来默默地体贴安德烈;这里面有她内心深处最纯洁的爱恋,最温情的体贴以及对命运无常的平静接受。她与安德烈就像自己送给他的饺子,虽然个个都是“有生命的活物儿”,但安德烈却由于极度紧张而将饭盒打落在地;但即使是如此慌乱的临界时刻,他们的手都“始终未握在一起”[4]。姚秀芬始终能体贴到安德烈的现实困难,也能体贴到他紧张背后的无奈心境,即使在临界时刻,她也没有让对方为难,让彼此难堪。这样看,“未果”是牺牲,也是成全,更是对人生境遇的坦然面对。

铁凝与迟子建的小说写出了“体贴”所蕴含的文学能量,这令人动容与惋惜,也令人豁达与开明,更将自我与他者,时代与人性,人生与命运等多重因素共同熔铸在文学叙事之中,将文学引向叙事伦理的精神高地。

三、“体贴”彰显的叙事伦理

伦理是文学叙事中的重要因素,它镌刻在文学叙事的肌理之内。谢有顺就认为,叙事从诞生之日起便参与到人类伦理活动的塑造之中,“故事”可以成为“小说”的原因在于“它深深依赖于作家的个人经验、个体感受,同时回应着读者自身的经验与感受”[5];在此视角之下,叙事成为一个伦理事件,“在这个事件中,生命的感觉得以舒展,生存的疑难得以追问,个人的命运得以被审视”[5]。至于文学作品中的“体贴”细节,它的叙事伦理集中体现在走出自我的执念,突破社会伦理的桎梏,在人性伦理的层面让文学世界成为自我与他人和谐共生的审美乌托邦;并且,“体贴”让文学世界充满对生命本身的尊重,这种尊重扎根于“日常生活”,表现为“贴心”的关怀,以“无言”的形式彰显并检验着小说的叙事伦理。

铁凝的《麦秸垛》中隐含了4组“三角恋”,这种人物关系的设置本身便隐含着对社会伦理的突破以及对人性伦理的张扬;并且,铁凝小说中的人性伦理也并非以个人爱欲为唯一鹄的,其中既包含了社会伦理的渗透,也流露出对性别需求的理解,更彰显着对个人爱欲的尊重。大芝娘在与丈夫离婚后依然要求对方为自己留下一个孩子,大芝娘的行为中不仅暗含着乡土社会伦理的影响以及她个人的母性心理,更流露出她对“爱”的追求与需求;铁凝不仅没有用所谓的“现代性别意识”甚至“女性主义”对其进行批判,而是对她满含深情的体贴。女儿惨死后,大芝娘只能抱着女儿的枕头挨过无数漫长的黑夜,小说写到,她原本可以再要几个孩子,但“命运没有给她那种机会,她愿意去焐热一个枕头”[4];并且,虽然自己的“爱”已经落空,但大芝娘依然鼓励沈小凤去追求心中所爱。在大芝娘的身上,铁凝呈现出该人物对自我之爱的勇敢追求以及对他人之爱的理解与尊重;同时,铁凝用大芝娘的“爱”让自己的小说冲破社会伦理的认知窄门,在人性伦理的精神高地上体贴着笔下人物的生命遭际与人生选择。铁凝既没有对大芝爹的“变心”与“喜新厌旧”大加谴责,也没有对大芝娘的“善解人意”或“要孩子”的行为横加干涉,而是用“爱”来冲淡这些矛盾。这既是对人物个性的尊重,也是对人性需求的醒悟,更是站在人性伦理的高度对人性中共有的对“爱”的需求的体贴。“日常生活”正是使这种“体贴”得以落实,使这种“爱”得以凝聚的原因所在。铁凝用“抱枕头”这个细节凸显出大芝娘生活的凄苦与孤独,并彰显出她对女儿的爱与思念;并且,这个细节戳破了社会伦理与诸多“学说”的假面,让铁凝将笔触凝聚在人物切实的现实境遇与命运遭际中,最终将人物还原为一个“人”,一个“有爱”的普通人,“体贴”与“爱”便由此得以确立并显露其价值。可以说,大芝娘彰显出人性在“爱”中实现的自我生命的升华与超越,这也让铁凝的文学世界成为自我与他人和谐共生的审美乌托邦。

苦难主题是对这种审美乌托邦的最大考验,铁凝和迟子建小说中的人物便是用“体贴”抵住苦难的侵袭,将生命从此升华到更高的境界。《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创作于迟子建的丈夫意外逝世之后,小说中的“我”也背负着丧夫之痛。但是作者并未让人物在巨大的苦痛中自怨自艾,而是让“我”在“底层”中见识到更为艰难的生存、更为浓烈的苦痛与更为暖心的善意,周二嫂夫妇便是底层暖意的代表人物。虽然周二嫂因周二拉回一名断腿的民工而与丈夫吵嘴,但周二并未责备妻子;当第二天民工失踪后,周二嫂焦虑且积极地寻找他的去向;在得知民工的安全后,周二嫂“心中安宁了,对周二的态度也和悦了,问他早餐想吃什么咸菜”[3]。周二嫂夫妇身上凝聚着人性中最为质朴的生存韧性与伦理关切,他们虽然在生存的压力下疲惫且易怒,但始终保留着温存与善意。在《白雪乌鸦》中,王春申的妻子吴芬因鼠疫丧命,他的侧室金兰不仅在卑劣的得意中对他倍加嘲讽,甚至与寄宿在家中的翟役生勾搭成奸,但当王春申看到金兰因翟役生对自己设防而感叹“没一个男人跟她真正知心”时,他并没有冷嘲热讽,更没有报复式的得意,而是用“不再追问了”[6]的沉默来维护金兰的自尊。此刻的王春申忽视了金兰的薄情寡义,也抛却了自己的苦难与不幸,用宽厚的体贴面对这个渴望被爱的女人。医官伍连德看到丧夫丧子的于晴秀后,联想到她与丈夫周耀祖为抗疫所做的贡献以及付出的牺牲,心中顿时体贴到这名普通妇人最为真切的艰难:“失去了顶梁柱的她,该怎样面对空荡荡的房屋?该怎样打发漆黑的长夜?”[6]“空屋”与“长夜”是极具日常性的生活意象,也是一名寡妇所要面对的艰难生活与孤寂心灵的绝佳缩影。此刻的伍连德在最为切实的生活层面上担忧着于晴秀的艰辛,也在最为贴心的维度内体贴到她的酸楚。小说并未对此大加渲染,不仅一笔带过,更让它以心理活动这种“无言”的形式出现在叙事之中。这不仅让小说取得“发乎情,止乎礼义”的含蓄美感,更凸显出文学叙事“由文字透视心灵”的艺术特征。

这是迟子建在处理苦难题材时的独特之处,也是“体贴”的叙事伦理的集中体现,即“我想呈现的,是鼠疫突袭时,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6]。通过在“日常生活”中呈现苦难的破坏力,以“小人物”为中心挖掘并呈现普遍的人性感受与个体的生命体验,并以“贴心”的方式关切个人的生命遭际。“日常生活”与“小人物”一方面让迟子建的笔端触及到生命与生活的原生态情境,使写作可以扎根大地;另一方面又让她们的写作既具有平等的生命关怀,也能触碰到个体的心灵状况,以此让小说的叙事伦理既能臻至生命与人性的高度,又能成为独一无二的“这一个”,以此获得与人物“贴心”的近距离。并且,“体贴”多是以“无言”的形式“爆发”在人际交往的瞬间。比如《白雪乌鸦》中的王春申对金兰、伍连德对于晴秀的“体贴”都是以“无言”的状态出现在人物活动中,《麦秸垛》中铁凝对大芝娘的“体贴”也是由“抱枕头”这个细节得以彰显,其间没有冗长的铺垫与繁琐的介绍。最后,“无言”的“体贴”也会在瞬间击中读者,读者需要以此为起点重新追索小说的叙事、人物的命运以及他们的性格,以此检验“体贴”的合理性、人物的真实性与小说的细密程度。可以说,“体贴”既是小说的叙事伦理的体现,也是对此的考验。总之,小说中的“体贴”因扎根“日常”而得以“贴心”;也正是由于“贴心”,“无言”才更能凸显出文学特有的人性关怀与情感冲击。可以说,“日常”,“贴心”与“无言”是“体贴”蕴含的叙事伦理的核心要义。

四、“日常”与现实主义的新面向

“日常生活”是“体贴”所蕴含的叙事伦理的核心要义之一,更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的关键词之一;它不仅对传统现实主义美学风格与审美体制构成的冲击,更推动了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转型,“新写实主义”小说正是此时的文学成果。可以说,“新写实主义”小说是“纯粹的”现实主义小说,它将小说叙事转向了生活事实本身,描写普通人“一地鸡毛”的生活常态,在“刻骨的真实”中呈现“烦恼人生”的生命状态,“反悲剧”是其主要的价值标向[7]。总之,“新写实主义”小说将“现实主义”压缩成“现实”本身,人们的全部精神追求与灵魂动向都聚焦在“活着”这一件事情上,“认同”也是“现实”留给人们的唯一选择。

从此类小说的开篇中便可窥见其现实主义风格。池莉的《烦恼人生》的开篇是“早晨是从半夜开始的。昏蒙蒙的半夜里‘咕咙’一声惊天动地,紧接着是一声恐怖的嚎叫”[8],池莉用“惊天动地”“恐怖的嚎叫”等情绪色彩极为浓烈的词汇去形容“孩子掉在地上”这种小事,由此可见她将叙事语言聚焦在印家厚的生命体验与心理重压之中,这是主人公印家厚“烦恼一天”的开始,也是他“烦恼人生”的缩影。刘震云《一地鸡毛》的开篇是“小林家一斤豆腐馊了”[9],平静的叙事语言所表达的既是机械重复的生活常态,也是小林枯燥疲惫的生命体验,小林应对生活的态度便是“认同”,即“什么宏图大志,什么事业理想,狗屁!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大家都这么混,不也活了一辈子”[9]。可以说,随着印家厚,小林这样的“反英雄”人物的出场,1980年代文学所塑造的“大写的人”降格为“小写的人”,“日常生活”已经榨干了他们所有的生活热情与生命激情,面对现实也只剩下“无能为力”,这便构成对传统的现实主义美学风格与审美体制的消解。

从根本上说,现实主义的危机是历史总体性的现代性意愿在此时濒临失效的精神投射。面对以市场经济、消费主义、大众文化等异军突起的因素为主导力量的20世纪90年代,传统的现实主义技法与视角已经无力把握如此变动不居的“现实”,“新写实主义”小说所流露的“无能为力”便是此时的文学叙事无力把握和叙述这种“现实”的写作困境的体现。由此看,由“新写实主义”引申而来的“现实主义危机”的本质是“文学虚构的危机”,即文学在“现实”面前畏葸不前,不知所措。陈晓明对此问题的概括是,“现实本身以两极形式呈现出无法捉摸的特征,要么现实是一团毫无生气的日常流水账,它使文学虚构无从下手,要么现实本身就神奇精彩,它使文学虚构相形见绌”[10]。结合陈晓明的论述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当代文学状况可知,“新写实主义”小说是前者的延伸;20世纪90年代文学中种种的奇观式书写,如以都市、情爱、苦难等为主题的小说便是后者的变体。在这样的文学语境中,“日常生活”压抑了现实主义的文学想象力,造成了对人性与生命的简化,人们仿佛只能对现实报以认同或批判的简单态度,而无法实现对日常生活的精神超越、对人性的体贴以及对生命尊严的捍卫。而这恰恰是“体贴”所能弥补的短板。

同样是面对生活的困苦与命运的不公,铁凝与迟子建小说中的人物呈现出另一番精神景象。铁凝的小说《巧克力手印》中的穆童在极度的孤独与失落中反弹出对生命与暖意的眷恋,“叫人觉得,这世间只要还有温度和气味,生活就还能够继续吧”[4]。迟子建的小说《亲亲土豆》中的李爱杰更是在苦难中坚守生存的尊严。在丈夫秦山入土为安后,一颗小土豆滚落到李爱杰的脚边,“李爱杰怜爱地看着那个土豆轻轻嗔怪道:‘还跟我的脚呀’?”[3]。李爱杰将这颗小土豆视作秦山的化身,她的“怜爱”与“嗔怪”都是对丈夫真挚且浓烈的爱。以这份“爱”做支撑,李爱杰将苦难诗化为坚韧的生存意志。

可以说,铁凝与迟子建的小说所蕴含的“爱”与“坚韧的生”的因素改写了“日常生活”的基本意涵,一方面将之还原为现实生存的基本单位;另一方面又为其注入人性的因素,将其视作人性的栖居之地与生命的安稳巢穴。这也是她们与“新写实主义”乃至于20世纪90年代文学场域的差异所在。具体说来,她们一方面顺应了当时的个人化写作潮流,将叙事聚焦在个人的生命活动中,不再执着于“本质”或“精神性”的历史评价;另一方面也从未放弃文学的心灵沟通属性以及文学所蕴含的对生命尊严的捍卫能力,诚如铁凝所说的,“我们梦想着在物欲横流的生存背景下用文学微弱的能力捍卫人类精神的健康和心灵的高贵。这梦想路途的长远和艰难也就是文学得以存在的意义”[11];迟子建也说:“文学不能拯救世界,但它能给人的心灵世界注入泉水,让人活得安宁,而安宁可以带来宗教般的情怀,让世上少些作孽的人。”[12]而“体贴”便是这种文学信念的彰显,可以说,铁凝与迟子建小说中的“现实主义”从“体贴”细节中爆发出强大的叙事伦理效能,将“认同”式的生活态度改写为“抗争”,并且为“活着”的生活目的注入价值支撑,将其升华为“生存”。她们不仅为笔下的人物在苦难中留出一条走出苦难的路径,更为文学守护住一缕在现实与命运的夹缝中闪烁的人性之光。这缕光不仅照亮了文学的精神空间,更照亮了现实主义的新面向。

首先,这是关注普通个体,尤其是“小人物”现实命运遭际的现实主义。

“小人物”是铁凝与迟子建小说所关照与描写的对象,他们在现实遭际与命运沉浮中所呈现的人性状态与生命感受是小说叙事的重点所在。与传统现实主义所关注的“历史规律”与“典型人物”相对照,“历史”只是这些人物的背景与陪衬,大芝娘,王春申,女萝,穆童等人物的成功首先是其人性内涵的丰盈与真实。即如南帆所说:“现实主义文学始终围绕人物组织现实。但是,过多的理论开始遮蔽人物的精神肖像。抛开预先规定的典型理论,抛开重重叠叠然而业已干枯的概念,洞察和收集人物性格包含的历史信息,已经成为现实主义捍卫自己名声的必要努力”。[13]

“小人物”组成了铁凝和迟子建小说中丰富的人物序列,但是,这些人物“小”在社会身份,却“大”在人性内涵,迟子建对此类人物的期待是“过去那种高大全式的人物已经被实实在在的小人物替代了, 所以他们应该是‘新英雄’”[14]。而在现实的考验中坚韧生存,在命运的重压下始终承担正是这些“小人物”所彰显的“英雄主义”。

其次,这是扎根“日常”,承担生命之重的现实主义。

在铁凝与迟子建的小说中,人物所遭遇的苦难与不公均体现在“日常生活”中,人物以“坚韧的生”与“爱”回应苦难与命运的目的也只是为了生存,他们没有超拔的精神追求,却在面向此在的坚韧态度中迸发出人性对待现实与命运的全部“看法”,这让他们的生命状态由“活着”升华为“生存”,即谢有顺所说:“生活的意义、尊严、梦想、希望也在和他们一起受苦——倾听后者在苦难的磨砺下发出的呻吟,远比描绘肉身的苦难景象要重要得多”。[15]可以说,“体贴”是铁凝和迟子建笔下的人物在现实磨砺中无言的精神呢喃,也是他们“坚韧的生”与“爱”的精神特质的行为表征,更是他们回应现实与命运的全部答案。他们以肉身承受着现实的重担与命运的重压,但人性与生命并未因此负荷而被压平为“认同”与“活着”,谢有顺所强调的“存在的尊严、价值与光辉”不仅让她们顶住了这一切,更让铁凝与迟子建的写作突破了“日常生活”的局限,抵达了现实的更深层面,描绘出更为精彩的人性图景。

卢卡奇也曾对执着于“表象”的自然主义、表现主义等艺术流派进行了批判,认为执着于“表象”只能加速文学的堕落。卢卡奇为现实主义注入了“人民性”与“先锋性”的内涵,期待作家可以从“表象”超拔到“总体”的高地,以此透视社会历史与历史理性。与之相对,铁凝与迟子建小说的“现实主义”并未有如此的雄心壮志,她们笔下人物所彰显出的“超越性”也是对“日常生活”的超越,但却可以抵达人性的细微之处,在“体贴”中表达出对生命的贴近与关怀。

再次,这是朝向现实生存,“在地性”与“超越性”兼具的现实主义。

“超越性”的缺失一直被认为是中国当代文学的精神短板,“体贴”以“在地”的方式实践出一条中国当代文学特有的超越路径。一方面,这种“超越”扎根在日常生活之中,以“现实生存”作为“超越”的根基;另一方面,这种“超越”并不是对彼岸的眺望,而是对人性的抵达。《白雪乌鸦》中的王春申,于晴秀等人物最终都是回归到日常生活之中,以更为强韧的姿态面对生活的诸多困境;《秧歌》中的女萝和丈夫在平淡中逐渐衰老;《安德烈的晚上》中的姚秀芬也是在平静中回归到自己的生活,继续守护着家庭与丈夫;《巧克力手印》中的穆童也在第二天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圈内……但是,这种“回归”并非是“返回原地”,而是“再出发”。一方面,“体贴”所蕴含的“爱”成为他们重新建构生活世界与自我生命的契机,即如阿兰·巴迪欧所说的“通过两人彼此不同的目光和视角的交流,从而不断地去重新体验世界,感受着世界的诞生”[16];另一方面,“坚韧的生”又为这种“超越”注入“在地性”的精神内涵,使其成为对“现实生存”的再强调。并且,这种“现实主义”是中国传统的“实用理性”文化心理的积淀成果,即“执著于人间世道的实用探求”[17]。这反映到铁凝与迟子建的小说中,便是对“日常生活”的超越,对“苦难”的克服,在“现实生存”的层面上抵达“人性”的精神高地。可以说,在铁凝与迟子建的小说中,“日常生活”既是一条底线,也是一条地平线。当她们面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所出现的种种奇观化写作时,“日常生活”将她们的笔触牢牢地把控在现实主义的写作场域之内,让写作具有“在地性”;而当她们面对“新写实主义”小说所呈现的现实景观与人性状态时,对个体的生存价值的看重又让她们的写作具有“超越性”的潜能。而在“日常”的大地与“生存”的天空之间,便是巨大的人性空间。总之,铁凝与迟子建的小说的“体贴”表征出一种“理想生活”,探索出人性与生命的诸多可能性。这正是“现实主义新面向”的重要因素,它表达了文学所蕴含的对人的现实生存的关注以及对生命尊严的肯定。

五、从“慢”中捍卫文学

可以说,铁凝和迟子建的小说中的“日常生活”所预示的现实主义的新面向,表达的是文学的“超越性想象”。它所超越的对象是琐碎的生活现状、困顿的命运遭际、庸俗的人性认知与认同式的生命态度;它所抵达的目的地,正是灵魂与人性的高地。这是叙事伦理的根本所指,也是文学批评所应眺望的精神空间。臻于这种文学境界并非易事,它离不开细腻扎实的文本细节与一以贯之的价值理念,离不开“慢”的文学态度与美学风格,即如铁凝所说,“有时候我们必须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有屏住呼吸回望心灵的能力”。[11]

谢有顺曾专门论述过铁凝小说中的“慢”,他将之视作铁凝小说的叙事伦理的重要因素。在谢有顺看来,铁凝小说中的“慢”是一种坚韧的精神,蕴含着反抗绝望、寄托善与希望的精神内核。而要实现这种“慢”的坚韧则要付出百倍的努力,因为“人性中潜藏的根本的善,它可能只是一些碎片,一些小心翼翼收集起来的碎片,但有了它,我们也可以大胆地与当代文学中的恶与绝望争夺地盘了”[18]。谢有顺所阐释的“慢”具有以下三个含义:首先是叙事韧性,即作家需要用十足的耐心去铺展细腻的文本情节,描摹人物的精神轨迹,使作品具有厚实、细密且合理的文本脉络;其次是价值信念,即作家需要有真诚的善意与坚韧的品格,他需要从最为切实的层面超越恶与简单化的批判,在困境与挑战中探索善的救赎潜能;再次是叙事伦理,即“慢”的文学既是对文学叙事的捍卫,也是对文学伦理效应的彰显,需要时刻关注个体生命的灵魂动向与精神需求。总之,文学可以借助“慢”使自身抵达“尊灵魂”的精神境界。具体看,铁凝和迟子建的小说中没有怪异荒诞的情节设置,也没有偏执极端的人物性格,更没有“一边倒”式的价值倾向,善与恶、明与暗都交织在文本语境之中,“体贴”便是其中的“平衡器”,即如迟子建所说“人生的巨大后路,很多时候是埋藏在善念中的”。[19]这种信念为读者在恶与暗之上提供了另一重的精神图景,即善与明的生命暖意;并且,它将人从被动转为主动,从客体变为主体,即让人在恶与暗的现实遭遇与命运沉浮中依然可以怀有“坚韧的生”与“爱”的信念,让人依然有直面生存并且继续生存的勇气与毅力,成为“新英雄”。

“慢”不仅是一种价值信念,也是小说中最为切实的叙事韧性,它体现在文学写作的最基本层面。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设置了一对“三角恋”,即“我”的母亲达玛拉、父亲林克与父亲的哥哥尼都萨满之间的爱恨纠葛。在林克死后,尼都萨满对达玛拉深藏的爱恋再次萌发,但他始终未曾越界,只是在部落搬迁时遥望母亲的背影;他所做的最为“出格”的事情只是送给达马拉一条自己精心制作的羽毛裙子。但此时的“我”对母亲和尼都萨满之间的爱意心怀忌惮,在母亲穿上羽毛裙后,“我”甚至用“山鸡”来形容母亲。母亲重新燃起的生活热情被“我”幼稚的误解与无知的恶意所浇灭,以至于在孤苦伶仃中慢慢疯癫。当“我”体验到两性之间的爱意后,才真正地感受到母亲曾经的苦楚与自己年幼时的荒唐,“我们让她的心彻底凉了,所以即使她还守着火,过的却是冰冷的日子”[20]。在孩童时,支配“我”行为与认知的是部落传承的社会伦理,此刻则是人性伦理让“我”顿悟到母亲也是需要“爱”与“被爱”的“人”。启发精神成长的契机便是母亲送给“我”的新婚礼物——“火”。“火”本是母亲的父亲送给她的新婚礼物,但是当父亲死后,尤其是被“我”的冷语刺伤后,母亲的生活热情被彻底浇灭,但那团火却始终燃烧着。“火”的热烈反衬出母亲的凄苦,所以当小拉西问母亲为何头上生出很多白发时,母亲回复的“我冷啊”[20]才能释放出巨大的情感能量。在这里,“火”象征着长辈的祝福、生活的热情、生命的激情与内心蓬勃的爱欲,“我”的精神成长以及对母亲的“体贴”也因“火”的代际相传而变得合情合理、有迹可循。如果没有“慢”的叙事韧性,迟子建笔下的文学世界与人物心灵很难臻至如此精妙的境界。

与“慢”的品格相对,当下的文学环境就存在“快”的文化潮流。“快”的文学依附于加速式的社会环境、大众化的文学市场与消费性的文学需求等因素,它上承20世纪90年代文学中异军突起的欲望叙事与消费文学,在当下又衍生为以跌宕起伏、大开大合的情节和粗糙暴躁、简单直接的人物性格等为特征的网络文学。周志强就系统研究了以《余罪》《权力巅峰》等为代表的网络官场小说,认为这种小说“是以一种形式的偏执冲动来实现的对当前中国社会的别样狂想,并以这种形式来想象性地面对或者化解现实的矛盾纠结”[21]。这种小说的“极端”之处便体现在飞快运行的情节节奏以及无限膨胀的欲望想象,以至于将人物的命运遭际扭曲为充斥着欲望宣泄快感的精神臆想。

可以说,“慢”既是文学应对当下挑战的现实策略,也是文学尊严的本质体现。谢有顺就认为中国当代小说的根本困境在于“一边是经验与欲望的展示,另一边是文学叙事的悄然隐匿”[22],这恰好对应着本文所论述的“快”与“慢”这两种文学品格。谢有顺认为,在当前中国小说所面对的叙事困境中,需要重新呼唤写作的先锋精神,让文学保持着应有的尊严,即“一种精神的创造,一张叙事地图,一种非功利的审美幻象,一个语言的乌托邦”[22]。而要想让文学重新获得这些应有的尊严,需要从最为基本的层面做起,即用“慢”的功夫去捕捉人与人之间的“体贴”瞬间,并为其注入生命与灵魂,让体贴中暗藏人性的丰盈细节、蕴含时代与人性的诸多秘密、言说对人生与命运的独到体验,以此让文学叙事具有伦理关怀的效应;并且,文学也需时刻关注时代变迁中的人性动态,以扎根日常生活、面向人性超越的“现实主义新面向”为基准体察个体在命运沉浮中的心灵颤动,感受个人成长中的精神顿悟。

六、总结

以“体贴”为切入点进入铁凝与迟子建的小说文本,进而进入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的现实主义问题,直至到达纯文学与流行小说的分水岭,笔者如此写作所想表达的内容也无非是对“文学”的期待与焦虑。本文期待一种细腻的、交流的、超越的、与“人”的灵魂与生命相关的文学样态,也因为当下的文学现场与批评状况而对此类文学写作产生焦虑。

无论是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史的角度,或是从以商业化、大众化、传媒化为主导的文学现场的角度,还是从新世纪“文学终结论”以来的当代文学批评的角度,“体贴”都是鲜少被人关注的话题。许多写作者已经不再有耐心与能力去呈现人类心灵的交流、温情与熨帖,许多研究者也认为自己已经认清了“文学”的“真面目”,并将其视作“审美体制”或“美学幻象”。但正如法国批评家孔帕尼翁所说:“文评者的责任就是遵循一个伦理原则,尊重他人”。[23]对他人的关注与尊重正是“体贴”所首要蕴含的文学内涵,对文学中“体贴”因素的发现和阐释也理应成为文学批评的着眼点。“体贴”使我们走出个人的生命阀限,呈现出自我与他人的内在沟通,彰显出生命的升华、灵魂的丰富与人性的尊严;这些内容扎根于民间与底层,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触动着欲望与灵魂的心弦。“体贴”在铁凝与迟子建的小说中被剥去了上述内容的诸多知识性标签,让小说在“体贴”中“拉住灵魂的衣角”,进而用“坚韧的生”与“爱”去丰富“灵魂”的内涵,在“慢”中发现“体贴”所具有的叙事韧性与价值理念,最终呈现出文学应有的叙事伦理与精神品格,让“人”在文学写作中立足。概言之,铁凝与迟子建小说中的“体贴”以非奇观、矫欲望,呈善意、抗罪恶,尊灵魂、崇生命,立足现实人生、扎根民间世界的写作态度与现实主义精神实践出一脉既有文学高度,又有伦理温度的小说类型,这也正是她们小说中的“体贴”所蕴含的最大的文学史价值。

最后,作为杰出的当代小说家,“体贴”既是铁凝与迟子建小说中的相通之处,但其中也包含着她们之间的相异所在。概言之,铁凝小说的“体贴”含有“同向”与“异向”两种情况,而在迟子建的小说中则基本呈现为“同向”的态势。这让铁凝的小说更具探索性与风格变化性,但是也偶有走向奇观化或者片面性的“败笔”;与之相对,迟子建的小说总体比较“稳定”,但也存在风格单一的隐患。总而言之,“体贴”是铁凝与迟子建小说中最大的共性,这是她们得以在当代文坛中独树一帜的重要因素,也是她们的创作生涯可以从20世纪80年代末一直延续至今的重要原因。因为“体贴”所表达的是对“人”的关注,呈现的是“人”在现实遭际与命运沉浮中的灵魂动态与生命图景,而这些正是文学的永恒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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