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的本质

文/薄世宁

在病人眼里，医生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呢？

据2014年经济之声《央广财经评论》的报道，每天有多达70万名患者进京求医。这些人风餐露宿，整宿守在医院门口，就为了挂一个专家号。你能想象这些病人见到医生时的感觉吗？

就像见了神一样。这是人在生病的状态下很容易产生的感觉。医生显然不是神，那病究竟是怎么治好的？医生和病人在治疗过程中分别起了什么作用？

其实，所有的医疗行为只起到支持的作用，最终治愈疾病的，还是病人的自我修复能力。换句话说，医疗的本质是支持生命的自我修复。

为什么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这么重要？

我们先看看，在医疗过程中，如果病人失去自我修复能力，只依靠先进的医疗手段会发生什么。

我接诊过一个服毒的20岁男孩。这个男孩服用的是一种实验室里常用的化学试剂，它的作用原理是阻断细胞的有丝分裂，误服后很容易引起中毒甚至死亡。这个男孩喝下500毫克该试剂，这个剂量是致死量的10倍，最可怕的是，这种毒根本没有解药。

所有人都认为这个病人存活的希望十分渺茫，但是他太年轻了，所有医生都不甘心，都希望出现奇迹。我们请了各科室的专家会诊，给男孩洗胃、做心电监护、上呼吸机、做血浆置换、持续做血液净化、注射升压药物、输血……所有能帮助他的医疗手段都用上了。但病人还是因全部器官衰竭而死亡，我们没能创造奇迹。

我仍清晰地记得，这个男孩的父母在得知他死讯的瞬间，爆发出的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么年轻的一条生命，眼睁睁地就没了，这对医生来说似乎是一场失败的战役。

是医生无能吗？不是。我相信我们是全国最优秀的团队之一。是治疗力度不够吗？也不是。我们用尽了全世界最好的设备和药物。可为什么这么年轻的生命救不回来？

最根本的原因是这名病人失去了人类战胜疾病的最基本的武器——自我修复能力。

自我修复是人类在数百万年的进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对抗损伤和疾病的自我保护机制。我们体内每天都有细胞老化、变性、凋亡，然后人体会通过细胞分裂再生出新的细胞。这个病人之所以未能抢救成功，正是因为病人服用的远超致死量的试剂阻断了细胞的分裂。细胞不能分裂了，也就不能产生新的细胞，这就相当于身体的自我修复停止了。

除了细胞分裂产生新的细胞替代和补充老化、死亡的细胞，人体还有一些神奇的自我修复手段。

比如人得肺炎的时候，身体会启动炎症反应以攻击进入人体的致病菌——体内的白细胞会吞噬细菌，我们还会咳嗽、咯痰，主动排出细菌和坏死物质。比如，我们的基因会发生突变，突变后可能影响自身的功能，人体存在一种基因修复机制，可以主动修复这段突变的基因，让基因的功能保持正常。再比如，我们在进入深度睡眠的时候，脑脊液清除脑细胞代谢废物的效率将增加10至20倍，这种功能可能有利于预防阿尔茨海默病。

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是人类战胜疾病的根本武器。

你可能会感到困惑，既然治病必须依赖人体的自我修复能力，那医疗手段还有什么用呢？在疾病尤其是大病面前，医疗手段的支持作用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这时候，人体的自我修复系统已经很难独立应对损害因素。医疗手段的支持作用，就是为自我修复赢得时间、创造条件。

我所在的ICU（重症监护室）是患者病情最重、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ICU的治疗手段体现了现代医学生命救护的最高形态：呼吸机支持肺，让肺休息，等待自愈;血液净化支持肾，替代肾脏的功能，等待自愈;全世界最前沿的ECMO（体外膜肺氧合），也就是老百姓常说的“魔肺”，是对心脏和肺最高级别的支持。

一个人在骨折的时候，如果骨折端严重错位，那么再强大的人体自我修复手段也不可能让肢体的功能恢复。因此医生会做手术、打石膏，将骨折端对齐，然后进行固定，这样骨折才会痊愈。也就是说，医疗手段为人体的自我修复创造了条件。

患癌期间，病人的癌细胞会不断地分裂、生长，不断地侵袭人体组织。这个时候，单纯依靠人体的免疫系统和自我修复能力，很难和这些癌细胞搏斗。医生用手术刀切除癌组织，用化疗剿灭藏在身体其他部位的癌细胞，用放疗打掉手术无法彻底清除的癌组织，这些做法都是为了减轻肿瘤负荷，让人体的免疫系统发挥作用，从而战胜癌症。这也是为人体的自我修复创造条件。

有一个著名的病例，是医疗手段支持人体自我修复的典型例证。说它著名，不仅仅是因为患者身份特殊，更是因为这个病例取得的传奇治疗效果。

2015年8月，90岁的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被诊断出患有恶性黑色素瘤。更可怕的是，癌细胞已经发生脑转移。你肯定能猜到这对于一个90岁的老人预示着什么。恶性黑色素瘤的5年生存率低于10%，属于最难治疗的肿瘤之一。卡特的医生立刻给他做了手术，并且对脑部转移灶进行放疗。

即便是这样积极的治疗，由于恶性黑色素瘤的恶性程度较高，卡特依然很难痊愈，因为狡猾的癌细胞会逃避人体免疫细胞的监视。免疫细胞杀伤肿瘤细胞的过程，就是一种自我修复，如果癌细胞从免疫细胞的视线里逃脱，免疫细胞认不出癌细胞，那就说明人体的自我修复能力降低了。如果人体的自我修复能力不恢复，单纯依靠手术、化疗、放疗，治疗效果都不会太好。

这个病例之所以传奇，是因为卡特的医生给他用了一种药物——PD-1（程序性死亡受体1）抑制剂。简单来说，这种药的作用是让卡特身体内的免疫细胞恢复识别和杀伤癌细胞的能力，也就是让病人恢复自我修复的能力。

4个月后，奇迹出现了，卡特的病灶全部消失，而且至今没有复发。

2018年10月1日，两位免疫学家获得了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奖励他们通过重新激发癌症患者免疫系统的能力来对抗癌症的研究成果。从此，人类有了一个全新的癌症治疗思路。

在我看来，这个诺贝尔奖既颁给了支持自我修复的癌症免疫疗法，也颁给了人体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

在对抗疾病的时候，你要记得：你身体内数以万亿计的细胞，在和你一起努力。

（摘自中信出版集团《薄世宁医学通识讲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