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记忆
2022-11-24捷克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
文/[捷克]雅罗斯拉夫·赛弗尔特
成年人往往意识不到,孩子们对自己喜爱的人们之间的不和谐和忧愁观察得很仔细,并为此感到伤心。自古就有一种迷信,认为童年不仅是天真的,而且像是戴着快乐之花编成的花环,只有幸福和无忧无虑。但事实并非如此。童年其实是充满了矛盾和疑虑,充满了不愉快的遭遇、变故和悲伤。他们没有说出来是因为他们还找不着适当的语言去表达。
这原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现在之所以说也是给自己听的,因为我正在回想自己的童年。我的童年并不幸福,这是真的。
我父亲比母亲大约大十五岁。一种恐惧的思想长期折磨着我,怕爸爸会很快死去。大战时妈妈为缺吃少用而犯愁的心情,我也感同身受。爸爸丢了工作,想要报名去战场清扫地雷。妈妈说什么也不让他去。我极爱父母,但童年并不美好。
大战爆发前,我们家可抱怨的事情不多。日子过得较简朴,爸爸靠自己的买卖维持着这简朴的生活。巴尔纳什(编注:作者父亲曾开有一家画店,巴尔纳什是他长期合作的一位画家)不停地画,油画来不及晾干。但是父亲卖画大多是逐月分期付款。有些顾客付了钱,有些则不很愿意。提醒不起作用时,父亲只好登门索取。这不是一种愉快的造访。爸爸要账时有些不知所措。债户们马上抓住这一点,就用许诺把父亲打发走。因此不少钱就这样留在了买主手里。我常随着父亲出门办事,有相当多并不美好的机会去看一看无产者的家庭。在那里,贫困和匮乏取代了新婚的田园诗。情景有时令人震惊。床上挂雪白帐顶的地方只剩下了一面肮脏的墙,挂圣母像的地方只留下一块比较明亮的长方形痕迹。画像早已送进布拉格的当铺了。在脏兮兮的被子上玩耍的是脏兮兮的生病的孩子。
战争到来这一切就迅速而不可挽回地结束了。男人们被召到战壕里去,妇女和孩子逐渐开始忍饥挨饿。国家对军属的补助数量很小不敷开支。这时,手里攥着面包票、面粉票、肉票的人,谁还会去买那画着满桌美食的静物画?只有泪眼汪汪的寡妇偶尔来要求给丈夫画个像。可是她能提供的只是当年结婚时的旧照片。这种活儿巴尔纳什也能接。他画出一张比照片年长十岁的像,使寡妇很满意。
给父亲的生意致命打击的是集市上一个暴发户老头。他要订购一幅3米×2米的大画,因为他做了一个又热闹又活灵活现的梦。他梦见了圣三位一体,梦见了皇帝老爷和皇后阿尔日别塔,梦见了自己去世的妻子。他与这些人相会在恰斯拉夫市附近他老家的村子里。他要求把这一切都表现在画上,包括村里山坡上的一座教堂。他交了数目不多的订金,不过父亲不怎么愿意接这个活儿。
巴尔纳什本来是很随和的,哪怕让他给蒙娜·丽莎的头上加上光环,怀里抱着圣婴也可以。可是起初他拒绝了。他坚决表示这是件绝大的蠢事,他不画。遗憾的是他接受了劝说!较多的订金战胜了厌恶,他开始筹备必要的材料并投入工作。三个星期后,画送来了。其间,爸爸订做了涂金粉的沉重的画框,花了不少钱。还不得不给画家增加了订金。
画上,前方是梦和订单的主人,旁边是他去世妻子的画像。在他们上方是皇帝和穿着白花边衣服的皇后。最后,在皇上夫妇后面是通常画的那种圣三位一体。圣父手执权杖和苹果,旁边是圣子手里拿着沉重的十字架。他们之间飞翔着收拢爪子的白鸽子,即圣灵。
爸爸把画镶好画框,然后通知老人来取画。他来后看了一眼却宣布,这画他不能要,因为画上他是背对着皇帝老爷的。爸爸怎么说也不管用。他戴上帽子就气呼呼地走了。爸爸被击垮了。也许能上法院去控告那老头,但那是战争时期,画上还有皇帝的像,法庭审理要拖很长时间,花费又很高。爸爸同画家结清了账,把那幅画面冲着墙戳在那儿,决定关门不干了。后来,我发现那画上有个大洞。大概是爸爸踢的吧。他又去工厂做工了。可是工厂不久又关了门,爸爸年岁已经大了,到处都找不到工作。他曾想参加半军事性队伍去战场挖地雷。在最后时刻他在一个矫形外科车间找到了工作,为残废士兵制作假肢。在那里他一直工作到去世。这也是坎坷的一生,充满了苦涩和失望。妈妈默默地哭泣着。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城市里的日子很不好过,供应紧张。买面包、面粉以及所有食品都要排队。白天黑夜都排队。这种痛苦的等待我们一家人轮换着去。晚上和夜里归妈妈和爸爸,我和妹妹轮白班,当然是在我们不上课的时候。
赫拉博夫卡(注:作者一家住在布拉格日什科夫,赫拉博夫卡是当地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堆栈)卖煤的时候,去排队买煤的照例是妈妈,寒冬酷暑都是她。当然特别是在寒冬,雪里雨里要站几个小时。爸爸上班去了,妹妹还幼小。妈妈常央求我帮她推那辆沉重、粗笨的小车。那是用摇篮改装的,后来散了架。我总有许多托词,要做作业呀,要去练唱或运动呀,总之竭力逃避同妈妈一起去推那难看的小车。我已是中学生了,脖子上系了蝴蝶领结或者领带,我觉得羞耻。
不妨问问那些十四五岁的蠢小子,真正应该感到羞耻的是什么。
我那时害怕人家瞧见了笑话我。
这些愚蠢的、冷酷无情的托词还不是唯一使我至今感到内疚和脸上发烧的事情。
一天下午,我正急急忙忙朝布拉格的什么地方走去,不料却远远地一眼瞧见了妈妈,她伛偻着身子,背了一口袋沉重的煤块从赫拉博夫卡走过来。有片刻工夫我不知所措地愣住了,但随后便一扭身闪进了离我最近的一栋房子,躲在甬道里直到妈妈走了过去。这是懦夫行径,而且很残忍。可是孩子往往就是这样。
有时我又到了这些地方。赫拉博夫卡依旧还在。它的对面,那座我常去用目光向温柔的汉娜·波尔黛诺娃倾诉爱慕之情的电影院,如今则已是一个车间。当我望一眼赫拉博夫卡时,它朝我伸出了一个乌黑的舌头。
(摘自译林出版社《世界美如斯》)